光明的绝路[1]

    身披睡袍的玛蒂妮睡眼惺忪地给我开了门(她以为我次日来),离开了片刻去整理头发。随后她把我领进了厨房。厨房墙上挂满了美国电影的招贴画、纪念相片,还有很多照片是她的52岁的美国男友的。在一张照片上,这个人手搭在奥玛·沙里夫的肩膀上,在另一张上搂着朗贝尔·维尔森[2]的肩膀。

    玛蒂妮非常友善地欢迎我的到访,马上请我坐下,端上点心和咖啡。我告诉她,我也是戏剧学院的毕业生,正在对戏剧艺术的教学和毕业生的目前状况展开调查。交谈没等落座就已经开始。她把一本“书”拿给我看,那是她的剧照,都是她扮演过的各类角色:荡妇,丘八剧人物,悲剧人物,贵妇,等等。有的照片上她显得肥硕丰满,有的却显得比较瘦小。她透露说,她的食欲有时会忽然大增,导致体重常常从45公斤一下子增加到110公斤。她谈话时显得机变灵活,时而扮演“舞女”(乐天,笑声爽朗,神采奕奕),时而随着她讲述的小故事、得出的结论和给青年演员的忠告等等,适时调整音量,制造一些煽情的效果。她常常停顿一下,然后把话题岔开。谈话越深入,中断和跳跃就越频繁(特别是谈到邂逅奥玛·沙里夫时)。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她很少看我,眼睛盯着杯子。每当试图组织自己的想法、讲述一个插曲,或者回忆某件事的时候,她常常身体后仰,望着天花板。她不时用手掌揩拭桌面,动作很大地改变在椅子上的坐姿。当她说起泛指的“人们”时,常常高举手臂,指着窗户说“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她丝毫不在意我的态度,似乎她不是跟我说什么,而是面向全世界,面向所有演员讲话。

    玛蒂妮今年36岁,自1976年从国家戏剧学院毕业以来,从未受聘为正式演员,仅仅隔三差五地在咖啡剧场里表演。她背负的巨大遗产使她成了牺牲品,她觉得自己遭人背弃。首先是被父母背弃,因为他们虽然“非常希望三个孩子里有一个能够成功”,但是不懂得引导她选择自己的路。她觉得自己也被一生潦倒的当导演的舅舅背弃了。在传统教学的浸润下,他使她相信自己天生是演戏的材料,别的对她都不合适。可是,当他迫使她走上这个没有回头路的行业,把她引入没有前途的超古典派的戏路之后,却撒手不管了。她还觉得自己遭到唯一的“现代派”导演马赛尔·布吕瓦尔的背弃,或许再加上维特兹[3]。她对舅舅的违反潮流的艳羡本来可能转移到此人身上,因为他是唯一“教会她忘掉(她舅舅)莫罗”的人,而且本应能够使她重新入道,使她摆脱既严苛又过时的“紧身衣”的“束缚”,但是维特兹从来“没有给她机会”。年纪轻轻被抛入一个“做梦也没有想过的”世界,“什么都不懂”;在别人的怂恿下,本末倒置地“全力以赴”。她看到国家戏剧学院的阳关大道变成了一条死胡同,“大门进去”,“小门出来”。

    由于这个原因,她对舅舅的态度十分暧昧。舅舅一厢情愿,笨拙地对她抱有极高的期待,可是,过分宠爱反而把她毁了,使她一直在感激与苦涩的感情之间挣扎。她隐约地意识到,她从舅舅那里继承的遗产是一份有毒的礼物。一方面,她对舅舅及其代表的传统戏剧观的尊重已经近似一种崇拜:她把舅舅描写成神话人物,笼罩着神秘的色彩,在他面前,她总是感到自己“特傻,因为他给我的印象太强烈”。回忆起带有十足的原始味道的第一次见面,那个情景兼有心理因素和社会因素,是一段足够进入传记的故事,她大概已经讲述过,虽然有点流于俗套,可是回想起来仍然让她感到好像一次心理重创,尤其是故事结尾变得怪异,完全不同于奥秘叙事的寻常过程。跟着小孩的最初的脚步走入那座幽暗、神奇和诱人的戏院的过道和幕后,可以预料,一道纯粹的特殊的美学召唤将会出现,此刻整个场景忽然围绕着一个人物缩小,对于舅舅的现身和魔法,她有点奇怪地——总之极富戏剧性地——称之为“这浮现,这魔力”的一切都消退了。于是,魔法让位于瘫痪。整个剧院里只剩下舅舅一人。玛蒂妮服膺教授们的戏剧观,尊重前辈大师的工作、技巧和“真正的规矩,名副其实的基本功”,例如,路易·赛涅、罗伯尔·曼努埃尔,以及“梅耶先生”[4]。她厌恶在新戏剧中大行其道(比德帕迪约等电影演员成就更大,不过德帕迪约自有其他追求)的时髦的“滑头”演员、先锋派导演及其“所谓的间离效应”,甚至连莫里哀喜剧里的荡妇角色也不喜欢。按照传统的等级标准,她喜欢的是“多情女子”一类的正角。

    不过,她也有清醒的瞬间,例如,维特兹注意到却没有启用她,为此她感到很遗憾。她也曾像遇到救命稻草似的紧跟布吕瓦尔。她意识到,在旧式戏剧中画地为牢已经使她脱离了活的戏剧。况且,自命出身“戏剧世家”实际上使她脱离了戏剧界,几乎置身于合法的潮流之外。她甚至声称,自己只重视正规的悲剧角色,轻视咖啡馆戏剧和通俗戏剧是一个错误。这个想法从舅舅的观点看显然大逆不道,可是她屡次随口说出,好像一个难以摆脱的口误。当她提到自己本来会成为什么人——或者希望如此(“真是那样就太好了”)——的时候,口中说出的名字是索菲·德玛雷[5]——一个中产阶级喜剧的美艳新星,而非利斯·德拉马尔[6]——前任法兰西剧院荣誉秘书,国家戏剧学院的严厉的教授,同时也是舅舅的一个影子。不过,看到和承认失败是一种十分痛苦的内心情感,这不仅因为她对莫罗舅舅依旧很钦佩,而且因为她并没有一套可以用来判断她所继承的东西的参照系和价值观。保守的美学原则和舅舅传给她的严厉的规矩模糊了她的戏剧观,以致即使她能从中多少摆脱出来,也不足以使她找到自己的“戏路”:“(他们)彻底解放(我),对我说:‘脱掉这件紧身衣吧,这你能做到。可是,你还能做什么呢?’这样一来,演戏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舅舅按照自己的路子已经把她塑造成形(“对我来说,戏剧就是莫罗,莫罗就是戏剧”)。抽去他的影响,玛蒂妮不仅不能自由选择自己的戏剧之路,连一般意义上的戏剧是什么都会弄不清楚。也许,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对于可能成为一条中间道路的莫里哀作品和荡妇的角色,她何以奇怪地反感,因为她宁愿演咖啡戏剧或街头剧,也不要二流的喜剧角色。宁可不要戏剧,也不要二流戏剧。

    失业女演员

    采访者:德尼·鲍达利代斯

    “一份惹麻烦的遗产”

    […………]

    玛蒂妮:不过,我们毕竟还是朋友。咳,做朋友可不容易。可是这里有一个很大的不同,我那时糊里糊涂,不懂事。戏剧学院我从来没想过,是因为我舅舅才上的。我11岁,上中学时期开始上晚课,也就是每个星期上五次课,后来我舅舅让我进了戏剧学院,每周六上午上课,那个课程是给打算演练演练的专业演员准备的。

    ——是他叫您去上他的课的吗?

    玛蒂妮:正是,不过我意识到,这条路不对。我父母有那么点令人失望,不像上一辈人那样懂得教育子女。我觉得我能够理解他们,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能够理解他们,可是他们不理解我们,除了那些让孩子广泛尝试的家长,什么音乐会啦,艺术啦,等等。我家的情况不属于这种情况。我感到自己与众不同,小时候,我甚至会想,我是不是发疯了,因为我跟谁都不一样。后来,有一次,我去了凡尔赛的蒙当榭剧场,我舅舅在那儿……

    我走的路完全不同,而且太迟了

    玛蒂妮:他在那儿排演一部戏,我说不出那些参演的大名人的名字,戏名也不记得了,可是……我给舅舅准备了鲜花,我母亲说“你去献给他嘛”,我就走进昏暗的后台,有点《歌剧魅影》的气氛。我感到那里有很多人,一些人物和喜剧演员,可是十分安静,那种气氛,那种神秘,我感觉得到。我站到前台上,周围一片黑暗,我觉得,已经演绎过的人物依旧在我身边。突然,有人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站在我身后的舅舅。我从来不知道对他该说什么好,一直显得傻乎乎的。只要同他在一起,我就特傻,因为他给我的印象太强烈,长大以后也是如此。一看见他,我就把鲜花递上,赶快跑掉了,像个小娃娃!那出戏,“橘红色的连衣裙”……[她尽力回想戏名:《瓦兰丁的红连衣裙》]。

    ——那是在开场之前吗?

    玛蒂妮:开场之前。我看过的戏不多,头一次看一场咖啡馆戏剧,因为没有心理准备,那么强烈的情感起伏,我还从来没有过。他们不顾我的反对,把我推到前台,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根本想不到。表演接着开始。我们终于把戏演完了。真是一次令人难忘的经验。我心想,这怎么行,再说,还没演主角呢。真是没想到。也好,去奥戴翁剧院或者法兰西剧院跑跑龙套,这个我能行!虽说不可思议,可是一旦上场,我就……我一直关注着舅舅的舞台生涯,我的卧室墙上挂着他的剧照,还有那些有关他的文章就更不用说了。我父母很快就明白了。他是我母亲和姨妈的兄弟,同父异母。我母亲和姨妈小时候跟他不是一个姓。我母亲不喜欢戏剧,我父亲不一样,我觉得他非常希望三个孩子里有一个能够成功,我觉得他把赌注全押在我身上。起初,我还是小丫头的时候,他把赌注押在体育上。他什么都让我尝试。练习木马的第一天,晚上他对我说:“我要给你买一条马鞭子,带金色马头的那种。”我说:“千万别买!”后来,他又让我学曲棍球,学滑冰,什么都学。即使这些不能让我成功,也必定是别的什么。他需要三个孩子里有一个取得成功。我舅舅的一个朋友跟他谈起戏剧,我母亲倒是什么也没说,我父亲同意了。[她的舅舅那时很出名,法兰西剧院的秘书,新近离职。他还是国家戏剧学院的最具权威的教授之一,无疑也是最“传统的”一位,激烈反对安托万·维特兹及其现代派。]我那时去戏剧学院,舅舅对我说:“你得学着背诵某某的台词啊。拿着你的书,去后院背台词吧。”我那时就是这副样子,很害怕。后来有一天,我的那个上过戏剧学院的演员朋友跟我聊天,问我:“你愿不愿意我去为你说说情?”其实我什么也没有跟他提起过。他跟我舅舅谈了我的情况。一天,我父母送我舅舅去地铁站,因为他住在罗曼维尔(Romainville),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舅舅在汽车上问我父母:“放学以后,让玛蒂妮来上我的课吧,你们同意吗?”我母亲听后没有什么表示,父亲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看来他很高兴,是吧?

    玛蒂妮:是的,于是我就去听课了。一个月以后,两个月吧,因为只在一旁看和听——这也很正常——我就跟舅舅说了。想当细木匠,不是一开始就下手做一把椅子,而是边看边学。我舅舅一定也是这样,心里琢磨这个外甥女是不是有那么点天赋,就像大家所说的那样,这可是有点尴尬。于是,有一天,我壮着胆子对他说了。那个时期他正在表演《布杜落水遇救记》,跟奥戴特·洛尔(Odette Laure)合作。德帕迪约(Depardieu)在里头第一次扮演一个小角色,名副其实的跑龙套。还有蒂索(Henri Tisot)等一伙人,在金莲花剧场。我对舅舅说:“您能不能让我知道一点。不知道适不适合,我就没法在班上待下去。”很久很久,也就是说,不久以前,我才意识到,我错把他当成崇拜对象,可是这个班不是我应该走的路。它本应帮助我提高文化水平,增强自信,可是完全不对我的路,而且来得太迟。舞蹈和唱歌,对我来说,开始得太晚,这个我意识到了。有一天,我停下来不练了,因为不想生活在焦虑当中。于是,我舅舅看了我一眼,说:“练习一下某某场景,某某天来见我吧。”我还记得那天我穿什么衣服。那个时期流行小贝雷帽,等等。我当时在他的化妆间里,就在金莲花剧场,正要去上课。那个阿涅丝[7]的角色真差,完全不对我的路子。

    […………]

    对不起,不过我的记性很差,到处是窟窿,像一块格吕耶尔奶酪!只剩下窟窿了!而且那个卑劣的家伙连对白也对不出!我只好接着演下去,把对白的时间留出,这就表明整个场景我准备得很充分,不仅是我的角色,而且是整个场景。因为有人连一出戏都没有完整地读过是常有的事。他说:“注意,等到你知道怎么干这一行,你就会尊重它,就会想起来了。”不仅如此,你还得注意听另一个人物在说什么,而且“小猫咪已死”[8]的场景并不容易,因为它不是,也没有真正反映阿涅丝的情感。所以我不得不没有搭档地独自表演,没有对手的台词,你就得给它留出时间,你得心里默想它,然后说出自己的对白。这可不容易,每个场景都辛苦得很,因为它能证明你对场景是否谙熟于心,而且教你学会倾听别人。真是太棒了!反正是头一遭,有点难,有受虐的感觉!我把它拿下来了,然后表演了另一个场景,这时他说:“停!可以了。我这儿有一份人物表,你读一读。如果今晚你想来,那就来吧。你是个喜剧演员,你有这个天赋。”真是疯狂极了。于是我开始工作。记得在一些场景里,他对我说:“好,你为戏剧学院的某某场景或者出场都做了哪些准备?”我站起身,拿出一份人物表,就这样!有几次,他急匆匆跑下来,因为他必须偿付酬金,因为他不愿意学生们说他[偏心眼]……嗯,有好几回,我被夸奖压垮了。这不好,因为我从来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是不是血液里带来的,是不是得感谢母亲,等等。

    ——您很少在家里见到他吗?

    玛蒂妮:总是在课堂上见。往往是星期天。我父亲经常问:“你们想去罗曼维尔吗?”我呢,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多见识见识。每次舅舅叫我去他的小房间时,他只露两次面,一次是进来打招呼,一次是说再见。那是他个人用的客厅,他在那儿弹钢琴,指导几个吃重的配角,听听唱片,等等。钢琴他经常弹。他安排和指导几个吃重的小角色之后,总要把脚本重新誊写一遍。他追求尽善尽美。每当我有几句聪明的话要跟他说,一出口总是变成了傻话。他让我去他的小房间的时候,我只想:“跟他说什么呢?他会对我说什么?我怎么跟他说话才好?”我一辈子跟他打交道都是这样。后来,我们有过几次激烈的争论,不过应当说,他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他是从法兰西剧院出来的,有固定的年金可领,不过总监没当成[实际上是想从秘书升任总监],他一气之下离开了。每当法兰西剧院变动领导层,他都会提出申请,我告诉他:“那些秘书永远不会让你当总监。”[语气激动]他这个人太严厉,太自我,也许也太聪明。他对志怪戏剧有强烈的意识,了解也很深入,但是恃才傲物,秘书们才不会甘心情愿被他这样对待,而他总是信奉他那一套。第三次申请被驳回以后,大难来临[怨恨的语气]。他始终没有得到法兰西剧院的领导职位,于是一走了之。我觉得他走完了自己的路,彻底失败了,因为他不会运用他的广博知识,同时培育一种宽厚的性格。他始终没有被真正认可为一个特殊人物,一直隐身在吉特里[9]和莫里哀的剧目的背后,变成了一个自高自大的人。这一点对于生性敏感的人甚至很危险。他讲话一开头很吸引人,能够用整整一堂课大谈一个初试表演者,随后停下来跟我们这些人聊时代,一聊就是三个钟头,聊风格,聊情感。我们都穿着这样那样的戏服,没法走开。那是一种神奇的经验,于是我把他当成崇拜的对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走错了路,被他肆意摆弄,对于形势没有自己的观点。所以说,我过于相信我的莫罗先生了。

    ——连在戏剧学院时期也是如此吗?

    玛蒂妮:那不一样,全变了!我曾经得到教育部的特许,免考入学。真不幸,他们要了我。我那时可以选择导师,要么跟着路易·赛格纳先生,要么跟罗伯尔·玛纽尔——他在做人方面不是一个好榜样——或者直接跟我舅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下子喜欢上了我。的确,有人仍然去上他的个别辅导课,可是我不去了,不过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去他那儿,那时候我太年轻,文化水平不高,或者说,缺乏走什么路的远见,没有明确目标,因为戏剧学院那时已经不再是法兰西剧院的跳板。有些人为了通过考试,还死抱着地道的古典戏剧不放,穿古装,演马里沃[10],等等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在莫罗的课上,我结识了不少人:德帕迪约,迪索利耶(Dussolier),好多人啊!我觉得认识迪索利耶是好事,也合情合理。不过,请注意,他有了一把年纪,在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方面都有相当的造诣,真是一个人物!他很会运用自己的魅力,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懂得服从自己的角色,其他人从来不会!我是说那个大猩猩德帕迪约,在莫罗的课上,他是最友善、最温和、最可爱的一个,总想好好干,终于成了人人皆知的大猩猩[语气激烈起来]。他哪里只是什么装卸工、卡车司机哟,是大猩猩!他跟那只猿猴在美国演电影[马尔科·费雷里的《猴子再见》]的时候,我就说:“为什么不让他……演那只猿猴呢?”我个人认为,这话请给我剪掉[手指录音机],他从来不会躲在角色后面,演来演去还是他自己。这就跟吉霍度(Giraudeau)一样,我从来不觉得他有丝毫魅力。因为我曾经瘦过,也胖过,后来又瘦下来——我是说体形。体胖的那个时期,我进了索菲·德玛雷[口误]在戏剧学院的班——不对,真是那样就太好了,是利斯·德拉马尔的班。

    ……我厌恶莫里哀,我不喜欢他……

    玛蒂妮:她让我们排练的都是她自己扮演过的角色。真可怕!如果是从未演过的角色,她就把人物表拿给我看,都是一些贴身女仆人之类的角色,因为我那时候很胖。[口气突然软下来]我厌恶,我不喜欢莫里哀。真搞不懂,时至今日,为什么还有人喜欢女仆人。不会的,没人喜欢。我一看人物表就跑掉了。有一个如今很出名的家伙,名字我记不清了,是我们这一届的。一天,他在街上看到我,就问:“你这是怎么回事?”我说:“你看看她给我的都是些什么就明白了。”我回校以后,她问我:“你这是怎么回事?”我说:“我想扮演伟大的多情女子,想演妲娜·伊纳斯。”[蒙泰朗[11]的《死去的王后》]……她不相信我能演,然而我一说完,就发生了一件奇事[情绪激动起来]。我跟戏剧学院的朋友们本来没什么关系,因为他们都比我年龄大,可是我那个伙伴,我看了他一眼,眼见他在哭泣!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之一[似乎因为我不相信她的话而愤然],他真的在哭泣。于是她说:“你开始节食吧,准备饰演多情女子。”后来我加入了布吕瓦尔[戏剧导演和电视制片人(与米歇尔·比高利和克洛德·布拉索等人合作过《唐璜》),1972年至1981年担任国家戏剧学院现代戏剧教授]的班子,把舅舅晾在一边了,真妙!从图沙尔[Touchard,担任国家戏剧学院院长至1974年]到罗斯内[Rosner,从1974年至1982年担任国家戏剧学院院长,极端“现代派”,取消了毕业考试(为莫罗所憎恨)],我都经历过。罗斯内试图利用我和我母亲,把我置于他和莫罗之间,也就是说,整个一类戏剧……而且死守各自的立场。我这是指曼努埃尔[Manuel,超级现代派教授]等人,这就是说,他们不容许任何偏离轨道,死守立场。

    ——连曼努埃尔也死守立场!

    玛蒂妮:不过,他不是一位很差的教授!现在怎么样我不清楚。他在生活中倒是很友善,但是有点自大,充满自信。那个时候,他把规矩教给我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学生,教授想当职业喜剧演员的学生所必须具备的基本功。我呢,这些我都跟莫罗学过,但是过于僵化,这我知道,我努力学,有了自己的基本功。没有的人可以跟莫罗学,跟赛涅可以学得更多,从他俩那儿学到。总之,不该抹杀他们的功劳。我们跟着梅耶尔(Meyer)先生学习的时候[强调敬重之意],无论别人说他什么,老糊涂啦,这个那个啦,跟随他排演费多[12]的戏片的时候,通常都是原汁原味的费多,真的很棒!大家都很开心,边玩边演,所以说,所谓间离化,等等,等等(……)。

    ——间离化谈得很多吗?布吕瓦尔属于这一派?

    玛蒂妮:不,布吕瓦尔常说:“嗯,那好,我不多谈这个间离化,不给你们解释它的意思。”他让我们做的事是必须回到某种有具体表现的现实,同时必须用某个东西把我们的人物表现出来。我们的人物永远必须是真实的,不用道具就能取信于观众,什么都不用,然而可以一眼认出,只用某个特别的东西表现出来。可有意思了!我在戏剧学院学到的一切都让你飘忽不定,让你玩剑术。我很喜欢,觉得非常有趣,而且跟同伴一起,我们常常去大吃一顿。我感觉如鱼得水,但是融而不化。我不像他们那么辛苦。比如说,一天,我手上有一部维克多·雨果的戏,我正在饶有兴味地阅读其中几个场景,维特兹的班上有个姑娘,个子不高,却是戏剧学院最得宠的女生之一,人人都认为她是新生辈中的天才。那时她还不怎么出名,戏剧学院欣赏她的新浪潮和超级现代派风格,她把屁股给人看,颠覆一切。他们硬搞什么间离化,却连什么是间离化都不知道。他们多少是在乱弹琴。维特兹给他们讲解间离化,他们一点也没听懂。我那时已经榜上有名,我便把书借给这个正上大三的小姑娘。她选择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场景,绝对不是考试用的,一个没人表演过的场景,因为不像一个值得拿出手的、表演起来很有意思的场景。多亏我把缪塞的书借给了她,她才参加了考试。一个完全不知名的场景,她表演了其中提取的一段,把毫无意趣的东西表演得很有意思。我气得发疯。她是为了升入三年级,她大概在二年级,我在一年级。大致如此。上戏剧学院如果在好年纪,或者说,如果有充分信心,知道要往哪里去,目标远大,也了解自己的局限,愿意努力克服,自我约束——学校也会要求这种纪律性,强迫你遵守——这样一来,我想说,怎么不可以呢?不是有人17岁就获得了罗兰·加洛斯(Roland-Garros)奖吗?不过,我从来没想回戏剧学院去,那说明不了什么,再说,我已经摆脱了莫罗的严刑峻法,像一条出水的鱼,一个没有莫罗的戏剧里的莫罗的弟子!一开始很不容易。布吕瓦尔教给我很多东西,可是我没有跟着他准备毕业考试,什么都没有跟他一起做,也许是因为我把我最后做的东西给他看了。

    我当不了观众

    玛蒂妮:于是我就琢磨,为什么布吕瓦尔先生让我们苦学两年,后来继续这样做,而且从不……他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差,不敢告诉我们,或者缺乏自信心?[激动起来,口干舌燥地高声说]这个我很想知道,很想弄懂。他从来没有把机会给班上任何一个学生,从来没有!唉,我很想弄懂。所以,我独自准备毕业考试,我不想把它当成法兰西剧院的跳板,再说那时也不管用,过时了。法兰西剧院知道罗斯内在戏剧学院当院长。他们不愿为他背书。他们的立场完全是右翼的。罗斯内门下的学生竟然能演古典戏剧?这个他们无法想象。可是,绝非如此!罗斯内工作脚踏实地,但是我看不出他在法兰西剧院能做什么。我能够做咖啡戏剧,全靠理查·丰塔纳[Richard Fontana,法兰西剧院秘书,我们这次采访期间,他是剧院内的要人,并且与玛蒂妮同时上过国家戏剧学院]。我和他并不同届,不过他后来进了法兰西剧院[愤懑的样子,语气夸张,似乎在掩饰或压制敏感和亢奋的情绪,几乎要落泪]。我讨厌当观众,我当不了观众,再说我那时从来不去剧院,从来不去歌剧院,不看那些滑稽戏,我看了会反胃。那不是我的位置!如果去剧院和歌剧院,我就得站到舞台上,不然就不去,这个我不能接受。

    ——电影院呢?

    玛蒂妮:对我来说,电影院容易一些,不过,我不跟熟人或者从前遇到过的人一道去,因为我太了解他们了,知道他们那套玩意儿,太了解他们的生活了,无法信服。[字斟句酌地说]我认为法国电影界有严重的不公正现象,真正的丑闻。我不会自倒胃口,去剖腹自杀,当一个不忍卒视的观众。

    ——音乐,歌曲,戏剧,您都看不下去吗?

    玛蒂妮:是的,比如说一个钢琴家吧,我就看不下去……[她忽然感到很疲惫。]

    ——您学过钢琴吗?

    玛蒂妮:学过一点。弹钢琴我有兴趣,没兴趣看别人弹。所以,也许有点心理障碍,我从来不愿意置身于观众当中,不愿意当观众。我认识不少愿意站在观众一边的演员,他们觉得很不自在,可是仍然站在观众一边。他们可以不计较,我可做不到。

    ——“站在观众一边”是什么意思?

    玛蒂妮:就是消极,陷入某种状态,而我呢,我同时能够看到好的一面,哪怕是不好的东西,我也总能看到好的一面。(……)我看过一场莫里哀的戏,演得特棒,因为一切都完全在黑暗当中进行,什么戏剧场面我也看不见,除了演员们最后出来谢幕的时候,这才看见边幕亮起来,我就想:“为什么不让我们看见这些戏装呢?这些演员真棒,真美!干吗要把整出戏放在黑暗当中呢?”[她把这个小插曲戏剧化了,“真棒,真美”几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我搞不懂。我不喜欢当观众,受不了。作为观众看戏会妨碍我入戏,尽管入戏很浅很浅。坐在观众席上,我总是觉得别扭。布吕瓦尔先生有一次说得很对,他教给我们如何消除莫罗的影响,那是一种桎梏,一副铠甲。不忘演技的同时,他教给我尝试自我,展示自己的观点和事物观,但是仍然得站在人物的背后。他教会我打破身上披的这副铠甲。他对我们说:“把戏剧当成理疗很不好,应当立即停手。对于那些有毛病的人、当邮差的、一家之母等等,戏剧作为一种心理疗法有它的好处,虽说,嗯,我还是有怀疑,因为这些人马上就会膨胀,他们会想,我得上一门更好的课。”他还说:“可是,专业人士,比如像你们这样,为了从事演戏这一行来到这儿的人,如果哪一天你们觉得演戏对你们是一种心理疗法,就什么也别干了,那才是糟糕透了!戏剧永远不该成为一种理疗,那是你们能够遇到的最糟糕的事情。”可是莫罗呢,他告诉我们“你们今天人很多”,他的第一堂课,我们有120人,真是疯狂!那间小屋子一开始就塞进那么多人。怪事一桩!他说:“你们这120个,90个人当中……也许只有两个将来会干这一行,可是我要教给你们一些你们一辈子都有用的东西。”只要他不扼杀我们的个性就谢天谢地了,有时候他真的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特别是女学生,我很少见到像他这样厌恶世人、歧视女性的人。他要求我们尽善尽美,然而女人并不是完美的造物,除了几个神奇的例外,从来做不到完美无瑕。我上过巴黎戏剧学院,那可是要和国家戏剧学院一争高下的![莫罗曾经打算在各区戏剧学院之上创立一所戏剧学院,计划最终得以实现。]

    ——最终打了水漂?

    玛蒂妮:非打水漂不可。那是信口开河!我去以前,已经通过了入学考试,但是始终不知道我被接受是不是因为他,所以一直避免亮出他的名号,但是不容易做到,因为不说大家也知道,而且很快就看出来我的莫罗戏风。可是,他的助手告诉我们:“你们必须知道,跟着咱们的大师莫罗学习,今后你们很可能在哪儿也不会获得启用。”学生们缴钱上这个只有莫罗一个教授的戏剧学院,你这么说让人很不舒服!好么,任何出演机会都没有,这也太残酷了点!我既为当莫罗的学生感到自豪,又得藏着掖着。一次,莫罗让我自信有演戏的天赋,舞台才是最重要的,我当时掉了眼泪,因为刚刚看过一台经他指导的戏,一部创作,我正泪眼婆娑,用手绢不住擦泪,让其他观众感到有点尴尬。我那副样子说不过去,于是走到剧场顶楼的廉价席去了。过后我给他们献上了一大捧鲜花,一边哭着走下来,向他们致谢。我舅舅盯着我看,说:“我希望现在你懂了,只有舞台这个东西最重要,只有这个,没别的。”我说:“这我一直就明白。”[沉默。她看来很难保持冷静和清醒:泪眼蒙眬,嗓音干涩,手势不明。她使劲吸烟,连饮橘汁。]这个还毁了我的婚姻。

    ——您结婚时很年轻?

    我不认为演戏是一种自恋

    玛蒂妮:是的,当时我还在戏剧学院。我没有正式结婚,我俩只是同居,后来因为别的理由办了手续。我知道我站错了树枝。等到明白了,也晚了。我知道我的位置在哪儿。不是因为自恋,人都有自恋情结,都有……(……)我对别人的戏剧不感兴趣,除了莫罗的。很久以后的一天,莫罗——他一直让我相信我属于他的戏剧班子,我只跟他的戏剧家族相关,因为对我来说,戏剧就是莫罗,莫罗就是戏剧。后来的一天,我陪他乘车去埃贝多剧院,路上他说:“你知道,你得到处去找,设法加入一个演戏的家族。”

    ——是在离开戏剧学院以后吗?

    玛蒂妮:对。

    ——您参加布吕瓦尔的班子,他不生气吗?

    玛蒂妮:咳!别提了![语气夸张而激烈。]

    ——所以您就不去维特兹的班子了?

    玛蒂妮:完全不是这样。(……)什么战事也没有发生,可是我能感觉到谁想成功,也就是说,谁完全献身于古典戏剧。当时那个如今特别卖力,跟布吕瓦尔学习过的女演员……我记不清了,她原来在罗伯尔·曼努埃尔那里,我觉得她,咳,受不了她[厌恶溢于言表]。一开始我就觉得她是臭大粪,她倒是不断努力,这个人啊!

    ——克里斯蒂·布瓦松?

    玛蒂妮:[语气突然缓和下来,一变而为敬重]不是她,布瓦松嘛,没人说她好,也没人说她不好。我在戏剧学院的时候和她在一起,真是个人物!不是她。我说的这个人跟着曼努埃尔,后来从未停手,一部电视片接着一部,连续剧接着连续剧,真是不可思议!还演戏呢!我承认,她这些年改进了不少。

    ——同学之间很团结吗?

    玛蒂妮:我在那儿究竟做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所以,我丧失了三年时光。给我献花的不少,维特兹也来看我。我跟他是在卸妆间相遇的,克里斯蒂在场[布瓦松在安东尼奥尼的电影《女人身份》里成为影星]。我俩对视片刻,然后他说:“行,完事了,现在得看电话铃会不会响起了。”我想我们都没有互道再见,不过大家心里多少有数。我呢,我倒不觉得电话铃会响,因为我不喜欢我的形象,一点都不。

    […………]

    请注意,天赋属于他,属于我丈夫。管他叫“我丈夫”有点滑稽,可是天赋毫无疑问在他那一边。他告诉我,戏剧像古希腊语,是一种死语言,他认为“一点用也没有,不存在了,死了”。我听任他影响我,也许太快了一点,太容易了一点,因为我恰好不愿意突显我自己的形象,不甘心只扮演贴身女仆,我害怕失败,缺乏自信。再说,一旦脱离了我依附的莫罗家族,我将一无所有。于是,我担负起我丈夫的职责,也就是说,抛头露面的事归我。他这个人既自高自大,又极为内向。一段时间过后,一切进入正轨,钞票挣得很多,如同天赐甘霖。我竭尽一切努力。[突然亢奋起来]我又有了焦虑感,(……)心想:自己越辛苦就越焦虑。后来又想,也许这是维持夫妻和谐的唯一办法,因为两人一天到晚见面,总是音乐。这样,我打算重返剧场,可是他不支持。他不同意我回到莫罗那儿去。

    我后悔与生活失之交臂

    ——您多少摆脱了一直纠缠您的神话。

    玛蒂妮:没有,这个神话又来了,不过我看见了他的疯狂,他的[莫罗的]张扬变得疯狂、极端。而且他从未见过我出演的悲剧角色,每当我说了点什么,他就说:“可是你怎么会……我不知道,给我看看这个那个。”我就跟他讲述一部悲剧,好像是《费德尔》吧,记不清了,他站起身来,说:“又是悲剧,悲剧,除了悲剧没别的!”事态于是急转直下,莫罗第三次狠批了我,后来我丈夫也狠批我,娘家人也狠批我,没有人支持我,没有人给我撑腰。于是我放弃了。我觉得患上了慢性抑郁症,没有自信,过早放弃了雄心。如今我遗憾没有谁鞭策我继续学业,使我左右摇摆而且顺从。遗憾自己听任摆布,以为上戏剧学院是一件好事,被人推上了这条路,因为不知道我会失去什么。我现在打算拿下高中毕业会考,上大学。我想学声乐和舞蹈。目前还有点早,准备起来会很苦,但是我想学一门让我自豪的专业,有自己的地位,不一定站到聚光灯下,那已经不可能了。不过我还是打算试试,哪怕只为我自己。

    然后就是关系破裂,先是丈夫离我而去……可是房间里没有我……他一刻也活不下去,他还催我去上舅舅的课,这个已经有点奇怪。有时候,我离家去上舅舅的课,他还会装模作样地站到阳台上[为了让她留在身边,其实上莫罗的课是他怂恿的]。我于是返回楼上,告诉他:“那好,我不去了。”他说:“去吧,你还得去,这对你有好处。”我再次下楼,启动汽车,他又走到阳台上。有人告诉过他:“蝎子遇到鱼会出事的,不好。”咳!就是如此……其实,我的生活中所有那些对我不利的,不代表我自己的事,我一直受人摆布,被别人塑造,个性被压制,因为我觉得我的个性很强。我一辈子都受压制,直到今天还是被别人捏来捏去,任人摆布而毫无意识。可是如今别人反倒指摘我:“你为什么这么做,不那么做?”他们催促我,说我,或者不催促,只说;要么什么也不说,随便我怎么做。比如,我有过上戏剧学院的意愿——我现在认不出那里了,它不属于我,不是我该去的地方。我当年太年轻。我的个人情况和莫罗对我的塑造,二者还是有区别的。在演技方面,在理解剧本和人物,以及人物的深刻人性方面,包括人物为什么用这个词,不用那个词,莫罗的教育很了不起。有人倾听很好,不过年纪得大一些,要不就得基本功扎实,天资超常,不然就会丧失自律。我没有意识到这个应该靠自己,从某个方面靠戏剧学院的训练(……),我的情况很特殊。我不想被当作样板,我真觉得那样很……他们要么随便学生怎么做,要么逼他们做一些极端的、不适合他们的事情,因为他们不是根本不懂,例如间离化什么的,就是像对待我这样,彻底解放,对我说:“脱掉这件紧身衣吧,这你能做到,可是,你还能做什么呢?”这样一来,演戏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您目前做什么?

    玛蒂妮:[疲惫不堪,语气松弛下来]我很后悔错失了生活中的机会,我还以为正在生命的高峰期呢。有一句很有名的话,记不清是谁说的:“到了回首往事,懂得自认生活失败的年纪。”可是我呢,我永远不会承认,所以总是痛苦,我不必回首往事才知道错失了什么。我觉得这个也导致了我的暴食症,由于我的家庭生活,由于所有这一切,由于莫罗,由于那些摆布我、压制我的个性的人,我得了慢性抑郁症。我认为我的个性很强,他们不愿意释放它,让它自由发展,正相反,他们要把我塑造成他们的个性,要我通过他们的眼睛去看,按照他们的方式去生活。这是我的错吗?我是不是太傻、太幼稚了?我不知道。也许我那时太痴迷,爱得太深,太追星?我不知道。的确,身在咖啡剧场,或者大剧院,头一次在咖啡剧里演主角,那种与观众的交流真是棒极了。他们一疏离,你就把他们拉回来,对我来说,这才是最好的学校(……)。

    […………]

    当时我在一个高原地区,帮助阿兰[Alain W.是她的朋友,以撰写译文对白为业,即演员做同步录音所依照的法语版。正如这段叙事所说,她有时会协助他]译制一部影片。那是奥玛·沙里夫第一次为英语版录音。影片翻译得不好,所以必须重来。我在高原上协助阿兰给大家做简报,包括奥玛·沙里夫,他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而且还得返回那里,因为他得在那儿打完一局扑克牌。不完成后期录音或者同步录音,我们就不能放他走。我见他依然很英俊,不输青年时期。有人告诉他:“你在高原上会遇到阿兰·W.先生和他的女助手,他们会简报情况,担保一个场景不丢。”他来后便与阿兰和我握了握手,说:“你好,阿兰!我很高兴和你一起工作,希望一切顺利。”他还亲吻了我的手,对我说:“你好,玛蒂妮,我很高兴和你一起工作。希望一切顺利。”您知道,人家这种态度肯定会起某种作用。我在高原上制作瓦依达[13]导演的一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那是神来之笔!绝了![语气激烈而干脆]有人把他[沙里夫]领进来。我听见走廊里有人说:“沙里夫先生啊,我们深感荣幸,非常感动!”[说这话的是阿兰。]“太精彩了,太神奇了!”[说“太精彩”的是沙里夫,应答“我们非常感动”之语。]他如此亲和、谦卑、朴实[语气强烈得有点过分,似乎大部分演员的态度与此相反],即使是简单的几个字,他也说得很漂亮。我这儿有个很有趣的小插曲。译制影片时,他有一个时刻得说“我隐姓埋名”,英语得说“I am incognito”。此时彼得说“啧啧”[表示不同意],于是,沙里夫说:“是不是出了技术毛病?还是说,你们更希望用别的什么?把片子再过一遍,看看我是不是没录好。”这么谦卑,这么朴实。阿兰什么也不想说,真不想说,彼得却用不同语言跟他说了说,他认为:“我不认为英语会用incognito这个词。这可是给高蒙公司制作的片子,人家也许会说这样不行。”大家都躲在电脑后头,看沙里夫如何回答。大家在偷笑,耳语——终于有人给他一点颜色看了。彼得一出去,大家就大笑起来。沙里夫说:“先生,的确,我在影片里说了incognito,我的声音全世界都熟悉。如果用法语或者意大利语说incognito,换成英语我还是这么说。为什么呢?因为高蒙公司在全世界没什么人知道,可是奥玛·沙里夫和他的声音无人不晓,谁都听得出。不管是哪一部电影,从来没有人要求我改变口音和表达方式,我也尽量做得最好,可是我的口音和我的表达方式都是我自己特有的,嗓音是我的,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人责怪过我,要求我别这么做,因此,我还是要说incognito。”可是他依然很和善,非常温和。朗贝尔·维尔森(Lambert Wilson)、戴尔斐·勒鲁瓦……不,是菲丽帕·里罗伊(Philippine Leroy-Beaulieu)!她真的不同凡响,那么友善、谦和!这三个大牌都不同凡响!这是高原上从来没见过的。对比那些丑陋、高傲、虚荣,总是往别人菜汤里吐痰的法国人和双语人士,真是极大的教训[夸张的厌恶表情]。在影片里,当他濒死时刻,你可以听到猪的骚动声,那是世界末日,真是精妙![强调“精妙”而略过细节,但她并未意识到。她用的形容词个个重读而且脱离正常语流。]瓦依达的这部电影,即使只看色彩,除了他,即使喜剧演员也……不,出色的喜剧女演员还是有的!这部电影很棒,但是译制得很差。我们给高蒙公司译制这部美式英语版,可是连法语版也不怎么样。高蒙的老板说过:“这是我们制作得最好的译制片和最美的影片。”译制得虽然不好,可是我永远为它感到自豪。[这个插曲叙述得支离破碎,语病很多,目的不过是炫耀她跟众明星共过事,后者很欣赏她和她的朋友。玛蒂妮看来在暗示旧日同学在她眼里都是粗俗的机会主义者(丰塔纳、贝瑞、吉霍度)。幻觉方面的东西多于见证:例如她对明星的看法近乎玄秘,而且有些幼稚。译制电影似乎是她唯一的成功的和在职业生涯中“奇妙的”经历,她为之激动不已。这段经历的叙述杂乱无序,几个顽固的念头交织盘错:关于大明星的神话,自恋情结,演员大多粗俗不堪,制片工作的失败,等等。]

    旁门左道

    ——您现在做什么呢?

    玛蒂妮:[神情沮丧,疲惫,语气徐缓而简短,除了着重强调一句“永远不会”。]不幸的是,我现在什么都不做,这才是最难受的。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我没有完成学业,简历上没啥可填的,申请不了艺术以外的职业,烦死了,最好别跟我提这个。别跟我说当协调人,或者组织业余爱好者的活动,永远不会!或者组织孩子们的活动,这个我干不了。我需要的是一位导演,他把戏文交到我手里,我来实行。我不想演戏了,我已经演得倒了胃口。[她想重拾演戏,但要换一个环境,摆脱莫罗和她的同学们。]

    ——您不想返校读书了?

    玛蒂妮:[带有几分怨气,口气疲软。]不想,因为没有学籍。理论上,当年我有过,因为我没有报考高中毕业会考,上了戏剧学院就有了学籍:高中毕业会考加三年戏剧学院。

    ——哦,是这样。您去大学询问,人家是不是说:没有高中毕业会考的成绩是不行的?

    玛蒂妮:哪儿都这么说。我去过国民教育部,问他们:“你们干吗让我那样做?为什么把我降级?高中毕业会考加三年戏剧学院那时仍算大学水平,我还能返校读书。可是,你们现在却说:不行,按照目前的做法不行,不能倒回去算!”所以,我没有高中毕业会考的证书,也不会再去报考,不做这个梦,一无所有。没有工作,对我这样患慢性抑郁症的人没有任何帮助,特别是抑郁症已经七年,什么都追不上了。

    ——您目前处于某种过渡期吗?

    玛蒂妮:已经七年啦!

    ——您领失业津贴吗?

    玛蒂妮:我一无所有。如果想要,我可以领失业补助金。目前,经济上我没什么问题,可是我觉得不舒心,很像完全由国家负担的那些人。这可不行!我从来不能忍受这种事。我一直认为女人和男人一样,不过,从内心里——这也是一种返祖现象——一个男人永远不会想,让一个女人养着我吧。从我童年的记忆开始,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男人,我是女人啊,这我很清楚。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从何而来,我有这样一个想法:我首先是一个完整的人[她的意思是“独一无二”,不可改变],首先应当做一个完整的人,然后才是女人,你得有一份职业,永远不结婚,哪怕你深爱某个人,而且不要孩子……

    ——您从来不想要孩子吗?

    玛蒂妮:不想,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够成熟,不太稳重,当不了榜样。这可是大人能够给孩子的唯一的教育。你得有相当的文化水平,才能唤起孩子的兴趣,而不是逼着他们做什么,不去影响他们,而是促使他们对文学,对各类音乐发生兴趣,不应该分得过细,要引导孩子自己做出选择,向别人请教。而且,你得有勇气承认:“孩子们,听我说,今天妈妈很差[强调‘差’字],全线崩溃,妈妈啥也不懂。妈妈做了这件事……”孩子一听就笑起来,问:“后来呢?”我觉得自己不成熟,能力不行,我打算通过自身努力实现某个事情,证实我可以成为一个人物,那是我4岁以来的梦想。一到36岁就不那么容易喽!我没有钱,没有很多钱……从来没挣过……[从未回避与失败相关的字眼,而是加以渲染。]

    ——家里人没有从经济上帮助过您吗?

    玛蒂妮:我宁愿不谈这个。并非每个人生来都是孤儿,问题不在这儿。我心想,总有一天我得把命运翻转过来,不走这条大家让我走的路,它本来就不是我的路。他们过于宽容我,随我怎么干,现在却责备我没有达成目标。他们无权这么说。当我说“这是我的错”,第三次我就说“这不是我的错,是他们的错”,因为我不知道是我错了,走了歧路。现在我应当做的是赢彩票,把它送给那些需要的人[既严肃又戏谑地强颜欢笑]。

    ——您玩彩票吗?

    玛蒂妮:不玩。我琢磨过这个东西,知道有多少人玩这个,把全部工资都搭进去。我有一阵子当过舞弊监管员。我干过不少行当,可是从来没有感到自豪,除了有几次有那么一点点,可是谁都不认可我。现在我心想,日子紧起来了,因为金钱是战争的神经,不然你就得很有才能和机会。“机会”非常重要。我觉得我没有什么才能,可是我身上有某种能够让我成功的东西。戏剧对我的伤害太大。太让我伤心了。我连想都不愿去想它[强调“不”字]。我觉得,戏剧这个东西很像迷魂药。如果说,那时我一定要演戏,那就得演街头剧。

    正如维特兹告诉我的那样——其实那时我毫无所知——他导演过图尼埃(Tournier)的作品[她在国家戏剧艺术学院毕业庆典上表演过图尼埃的《星期五》的片断]。我呢,我做过另一个片断。当时我并不知道上演过一次,那是他在沙窑剧场(Chaillot)导演的。他来探望时对我说:“玛蒂妮啊,玛蒂妮(他在戏剧学院用师生的口吻跟我讲话,这也许是唯一的一次),我想说,我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表演的,可是现在一想,为什么不可以呢?真的,我要祝贺你,因为我没有见过这种表演,我导演的不是这样。”过后,布吕瓦尔跑到咖啡馆里找我,因为我谁都不想见。表演已经结束,我停下一切,他刚巧看见我,说:“嗨,我没什么可说的,我教给你的正是你想要的,而且你把绝对沉默完成得很好,而且不是因为他们在睡觉(可以听到打鼾的声音),连苍蝇都能听见,你使他们静听了半个小时,你的念白那么晦涩难解,观众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然而保持了沉默,你的确抓住了他们的注意力。”他又说:“这才是最要紧的。你现在应当考虑拿这个当作职业了。”这个话跟他完全是矛盾的,这个布吕瓦尔说得有道理,什么[角色]都应当接受下来,哪怕是丑恶的、傻乎乎的、愣头青的、愚笨的。其实他是个左翼人士、半拉子知识分子,竟然这么说!我说,那不行,有些东西我必须拒绝,接受等于出卖自己的灵魂,出卖良心。那不行,你是专业人士呀,你们不都是专业人士吗?[她通过我朝所有演员喊话,好像在法庭上。]什么角色你们都应当接演。你们不应该画地为牢。什么你们都应当接演,哪怕角色让你们恶心。你们必须这样做!你们必须靠你们的职业生活。

    ——如果现在给您一个角色呢?那就能够重新出发了。

    玛蒂妮:我跟别人不一样,没有这个能力。(……)[借这次采访给演员们提出最后的劝告,一个结论]我的情况太特殊。喜剧演员们必须能吃苦,这个不假。莫罗有句话,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自从你选择了这个职业,每天早晨你会肚子疼,你会怯场,哪怕你每天上午都要演出。因为你可能连演一个星期,三个月,半年,一年,只因演出成功。时候一到,这些都会消失,那就行了!”

    1990年12月


    注释

    [1]此文及其访谈录英译本未收。——译者注

    [2]奥玛·沙里夫(Omar Sharif,1932— ),埃及电影演员,因演出《日瓦格医生》而闻名。朗贝尔·维尔森(Lambert Wilson,1958— ),法国电影演员和男中音歌唱家,因扮演美国电影《黑客帝国》里的墨洛温一角知名。——译者注

    [3]马赛尔·布吕瓦尔(Marcel Bluwal,1925— ),法国电影导演和编剧。安托万·维特兹(Antoine Vitez,1930—1990),法国演员和导演,诗人,法国20世纪戏剧界的著名人物。终身担任法兰西剧院总监。——译者注

    [4]路易·赛涅(Louis Seigner,1903—1991),法国话剧和电影演员。罗伯尔·曼努埃尔(Robert Manuel,1916—1995),法国演员和导演,曾任法兰西喜剧院的荣誉秘书。“梅耶先生”所指何人,未详。——译者注

    [5]索菲·德玛雷(Sophie Desmarets,1922—2012),法国话剧和影视女演员,有长达50多年的表演生涯。——译者注

    [6]利斯·德拉马尔(Lise Delamare,1913—2006),法国著名古典话剧和影视女演员。——译者注

    [7]阿涅丝是莫里哀喜剧《太太学堂》(L'Ecole des femmes,1662年)中的主要人物之一。——译者注

    [8]莫里哀喜剧《太太学堂》中阿涅丝的台词。意在告知她未来的丈夫阿诺夫,不要再指望她会嫁给他。——译者注

    [9]萨沙·吉特里(Alexandre-Pierre Georges“Sacha”Guitry,1885—1957),俄裔法国电影导演,演员,剧作家。——译者注

    [10]马里沃(Pierre Carlet de Chamblain de Marivaux,1688—1763),18世纪法国重要的喜剧家和小说作家。——译者注

    [11]亨利·德·蒙泰朗(Henry de Montherlant,1895—1972),法国散文作家和剧作家,1960年当选法兰西学院院士。妲娜·伊纳斯是蒙泰朗的剧作《死去的王后》里的主要人物之一。——译者注

    [12]乔治·费多(Georges Feydeau,1862—1921),法国剧作家,现代荒诞剧的开山人物。——译者注

    [13]安德烈·瓦依达(Andrzej Wajda,1926— ),波兰电影和戏剧导演。奠定其影史地位的作品是他的抵抗运动三部曲:《这一代》(1954)、《地下水道》(1957)和《灰烬与钻石》(1958)。他有多部电影获得过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提名,2000年获得奥斯卡荣誉奖。——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