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为难的成功
在蒙帕纳斯火车站附近的一间咖啡馆里,短头发,绛紫色的小肩包,神情有点伤感,高琳妮接受采访时就是这副模样。她32岁,在Z城的一个最贫寒的郊区里当小学老师。那是一个约有5万居民的省级小城镇。她对我表示信任的速度之快令人惊讶,这无疑跟她堂姐的举荐和彼此的社会处境相似有关。这些都有助于引起情感迁移。我对她也油然产生了同情。
高琳妮的父母都是农民,在一块75公顷的田地上耕作,在当地属于中等规模。这个地区位于巴黎西南的博斯和波尔奇的交界处。经历一连串厄运之后,高琳妮的父母发现自己深陷债务。为了“体面地”生活下去,他们在会计师的监督下不得不承接额外的工作(四年来她父亲一直开着接送学童的校车)。我跟高琳妮的一个堂姐有过长谈,据她说,父母感到被人“忽悠”和“痛宰”,而且无法像从前那样,显示从前几代人身上继承下来的“农民的自豪感”。家庭在继承祖父母的遗产时发生了危机,从而加深了这方面的苦恼。高琳妮的父亲在十个男孩当中排行老二。他和四个兄弟姐妹一样,没有脱离农业,可是在遗产继承方面的命运却是最糟糕的,特别是,尽管学习不错,他却很小就退学到父亲的农场干活。他感到,自己为了父亲的农场的兴旺和弟妹们上学付出了牺牲,而且很难摆脱这种感受。当他把自己当农民的困境跟弟妹们的境况做出比较时,这种感受就更加强烈(两个弟弟当了医生,第三个是喷气机飞行员兼空军教官,一个妹妹是社会工作者),尤其是他们对他的态度:既无丝毫感激的表示,也没有团结和睦的意愿。
高琳妮和两个妹妹都上了学,可是父母失望于未能生个儿子,不怎么督促三个姐妹的学业。高中毕业会考通过以后,高琳妮进了一所师范学校,可是没多大兴趣。一个妹妹通过了普通类高中毕业会考,后来从护士学校退了学,目前“打杂”,薪酬微薄。只有最小的妹妹看起来没有犹豫过,也没有经历两个姐姐遇到的物质的和心理的困境。获得学士学位以后,她目前在撰写社会学博士论文,从而有机会反思农民的游行示威所体现的农业问题。
接受我的采访时,高琳妮正利用年度培训假准备心理学学位,以便“做点别的”(她梦想当心理分析师)。尽管——或许由于——这种职业要求她全力以赴,但她在教师生涯中最终并不感到十分自在。她所在的学校接收的学童都来自穷困家庭。
这所学校位于一个被大流量高速公路包围的社区,最初为一个“应急发展区”,用于“暂时”接纳下城的搬迁户,那些人因重建计划而从历史悠久的市中心被撵到郊外。此处已经成为一个“贬黜地”。廉租房管理局负责中转房项目,它把拖欠房租者和所有“穷途末路”的家庭都赶进这里。据好几个报告人说,这个社区殃及所有新来的住户,即那些“(我们眼见)倒下的人,我们知道他们在别处生活挺正常,结了婚,有孩子”。居民中法国人占四分之三,他们大多数没有工作,生活依赖失业补助金、失业救济金、家庭补贴(人口多的家庭很常见),有时甚至靠盗窃。高琳妮提到一些家庭,虽然总有某个成员蹲监狱,吃穿用度却异乎寻常的宽裕,孩子们穿着“名牌运动服”,“最流行的球鞋,不是自选商场买得到的”。还有一些“不断离异”的家庭因“打乱结构”而导致亲属关系复杂,孩子们可能“既是表兄弟,又是亲兄弟”。
汇集在同一个空间里的经济和家庭问题也反映在学校上面。高琳妮就遇到过家属的排斥举动:“与家长的关系是个很大的难题……比如说,我来这儿教书以后,学校可以说代表着他们所排斥的一切。家长排斥学校,孩子们也排斥学校。到处都写满涂鸦。还有他们议论老师的那个样子,学校好像是臭狗屎,似乎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跟一部分同为青年教师的同事一道,高琳妮尽其所能对付这种局面。已经采取了包括加强学习后援等多种多样的措施。这方面主要由高琳妮负责,因为她是这所被政府划入文教重点区域的小学的专家教师。校方还参与了社区的重建工作:居住区的楼梯口都悬挂着孩子们亲手制作的彩绘陶瓷画;成立了柔道室;老师们还尝试学校向社区开放,以方便家长走进校门,激发他们对子女所做的事情的兴趣。此类举措的最具体的成效之一是教师们从此可以在社区内停汽车,而不必担心被破坏。然而孩子们的成绩仍然令人很失望(去年有12个学生升入初一,可是除了一个女孩以外,无人升入初二)。解释这个失败的原因时,高琳妮认为,有些教师缺乏动力,这比学生们身处极为不利的社会和文化环境更要紧。对于一些同事的慵懒不作为,她感到心情沉重(“老师的头脑不改变,孩子们的头脑更不会改变”)。她尤其对一位同事的态度有很大意见,这位女教师显然出身富裕阶层,没有像其他同事那样上过师范学校,不认同他们对于教师的角色的理念和对学生的奉献精神,也不参与他们时刻不懈的全力投入——高琳妮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帮助文化水平如此之低的孩子们获得成功。高琳妮对缺少文化有切身体会,很容易跟这些学习落败的孩子取得共识;她不甘心听凭这些穷家子弟在学校里——在她的学校里——受挫,也不愿看到他们只因“生在某个地方”,“觉得自己是局外人,边缘人”,甚至像她所说的“脑袋里没有任何未来”,就重蹈自己的父母的覆辙。跟很多得过且过的老师不同,她很难接受这种说法:“好学校是给不出问题的孩子准备的”,从而不顾其他孩子;以及高中毕业会考不及格的孩子“只有20%,不算太严重”。至于为这一类学童设计的教学法,她宁愿相信是有效的,尽管她也看出推行密集教学计划所蕴含的风险:教育责任从家庭转移到学校,家庭与之脱离干系,一如社会工作者有时被平民阶层视为“偷走小孩的窃贼”。
如果不是在学校里的苦恼经常令高琳妮想起家庭的苦恼,她对工作上的困难和矛盾的感受不会如此敏锐。她很难承受父母和她之间客观存在的裂痕。自从双方的社会距离拉大,她感到他们之间“形成了一道鸿沟”,使得双方都十分痛苦,在她则好像永远踩住了刹车板:“我觉得,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我这个人得慢慢来……为了,嗯,为了成功,嗯。”遭社会否定已经成为父亲家族史的一部分,这种可能性因而更令人痛苦:父亲始终没有从被兄弟姐妹背叛和遭社会抛弃当中恢复过来。这件事大概可以说明,高琳妮为何多少有意识地把学业限于父母赞成的小学教师:“我真的很想上大学,可是我被卡住了,嗯(……)再说,考虑到我们的背景,可以说是种地的,当老师对家人来不是一件坏事,对我父母来说是个不错的象征,很重要,物质上也是如此,我也觉得很重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我会不会接着读下去。”
高琳妮相信终有一天得离开这个令人失望的职业,她“觉得自己微小得像一粒沙子”,而且一场真正的群体危机正在酝酿(她的学校每五个教师就有三个回炉深造,或者正在这么考虑)。她盼望一个心理学学位能够帮助她分析和说明她的苦恼,最重要的是将来有可能“做点别的事”,这对于普通的小学教师来说全无可能,因为她这种专业文凭“外面根本不承认”。可是,她的心愿似乎又被刹了车,跟最初的学业一样受到压制:她在大学里遇到了跟别处相同的问题,即与其他同学的关系,特别是在她虽然完全懂得,但是不会运用也掌握不了的学术话语方面,仿佛她无法超越内心的一道来自父亲的禁忌,其效果跟从前一样,害怕轮到自己背叛父亲:“我觉得,假如我掌握了这套语言,就会滑到另一边去。总之,我说不清,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这样一种瘫痪状态使她站立不稳,好像夹在两个不可调和的世界之间:“眼下,我不知道把自己往哪儿摆才好,这一边还是那一边。我对这一边会有一些憧憬,但不排斥那一边,同时两边都让我觉得不那么自在。”
教导贫困学生的小学教师
采访者:查理·苏利耶
“我觉得,我这个人得慢慢来”
[…………]
——您不喜欢您的处境,想有所改变,对吗?
高琳妮:对,事实上,我做不到……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跟我有关,因为我个人也在变化,我在孩子们身上得不到希望的结果。我心想,眼下先挺住吧,但是或许因为投入太多,我也许没法总是给别人提供什么了。我对自己说,等到有一天不这么想了,我就得做点别的事情,不能虽然不想来,但还是要来。
——您不希望像同事们那样[笑]?
高琳妮:正是如此。也就是说,时至今日,早上起床以后,我基本上是高高兴兴地去学校的。我心想,等我不再这么想了,我必须能做点别的事。而且,一般情况下,一个小学老师做不了别的事,除非返校读书,因为外面根本不承认你,所以,如果你去自荐,说是小学教师,打算试试不同的职业,人家会当面嘲笑你,就是如此。
[…………]
我觉得自己微小得像一粒沙子
——不过,回到同事都缺少工作动力的话题,您有过什么设想没有?
高琳妮:有些人确实感到失望,也就是说,他们对于在孩子们身上获得的成果多少感到失望。
——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吗?
高琳妮:是的,我就感到无能为力……我有这种印象,我也不太清楚[笑]。好,是离开学校的时候了,因为……我需要退一步看[笑]。不,可是谁知道呢,我觉得自己微小得像一粒沙子,唔,没有什么能力,(……)什么都得做。
——如果跟一个真正的团队在一起,您会更有效率吗?
高琳妮:会的,尽管有时候也会……我想,对于某些孩子会更有效,可是对于另外一些,就……
——问题是不是首先出在您所面对的群体上,出在那些家庭上?
高琳妮:可是,与家长的关系是个很大的难题,因为他们同时是……唔,比如说,我来这儿教书以后,学校可以说代表着他们所排斥的一切。家长排斥学校,孩子们也排斥学校。到处都写满涂鸦。还有他们议论老师的那个样子,学校好像是臭狗屎,似乎不属于他们的世界(……)。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学校代表他们生活的失败,反正,谁知道呢,跟他们相关。总之,谁知道,反正我们都这么看。他们很明白,自己不成功,也没办法帮助子女。不少家长连自己的孩子上几年级都不知道,听起来这很奇怪,他们知道老师姓甚名谁,却不知道教几年级。我们有时有一种印象,这些人对学校十分陌生,你跟他们谈学校的事情,甚至显得荒诞不经。不少人对我们说:“你们夸大其词,把事情放大了。”不对,不是这样。因此,我们尽力尝试,让他们回到学校来,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学校,从而摆正自己的位置,并且少一点担心。这更像是一种社会工作,我认为,我们在这个方面做得很成功。可是,在那种我们还没有完全——我不是说完全不着调——没有完全取得成功的地方,也就是孩子们目前的知识水平,接受教育方面,严格地说,唔……相对而言,仍然很一般。不过,要想只用一年就改变也不现实。这么说吧,去年,我们觉得及格率可能会高一些。那么,就目前而言,这一年在学习成绩方面真是没有多少收获。另外,可以说,其他方面倒是取得了成果,也就是在对学校的看法方面,是的,这方面还不错。可以认为,如果他们在街头跟我们相遇,他们不会像以前那样朝我们吐口水了。
——然而,他们总是盼望子女能够成功,对吧?这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高琳妮:对他们嘛,那就意味着他们希望孩子好好学习,所以,这个……很难做到,因为,事实上,他们既有这种愿望,又传递着一种态度,这种态度导致孩子们学习受挫。也就是说,一方面他们有孩子们好好学习的愿望,另一方面,不学习的孩子会挨他们打。可是,学习不好,又挨耳光的孩子更没法好好学习了。
[…………]
我们会帮您把孩子拉回正路
高琳妮:我有时候问自己,这方面究竟是我的问题,还是学校的问题……因为,有时候,我其实觉得……好学校是给不出问题的孩子准备的,……可是对于那20%考不过高中毕业会考的学生呢,唉!他们也许只有20%,不算太严重。也就是说,只要有80%的成功率,20%的失败率就不是大问题,可是,毕竟这20%……
——是哟,跟交通事故类似……
高琳妮:对,就是如此,我们给自己留下了20%的余地,于是……问题是,如果你恰好只跟这20%的学生打交道[声音颤抖,笑起来],这就足够……
——跟家境比较好的学生打交道,情况是不是好一些?
高琳妮:[沉默]是的,是的……可是我认为,那是因为他们没机会,缺资源,也许,谁知道,帮助他们是校门之外的事。当然,这跟一个匮乏的环境有关,但是跟学校提供不足也有关系。
——在这个意义上,您是不是认为,学校尚有改进的余地?
高琳妮:学校肯定可以多做一些事。有很多运作方面的东西应该改进[沉默],总之,我也不太清楚。我有一个同事,离校三个星期,参加一个滑雪班。孩子们做好了计划,准备好了这次旅行,准备工作全由孩子们负责。这可不是外出赏雪,是去滑三个星期的雪。那三个星期真的太棒了,孩子们进步巨大。回到自己的环境,校园,围墙之内,总之一切的一切,三天以后就……这并不是说,孩子们必须脱离他们的家庭环境,我的意思是,总有一些可能性。哪些可能性呢?我不知道……我们用不着假装大善人,把孩子从贫困家庭拽出来,说什么“我们会帮您把孩子拉回正路”。
——那等于不管家长是否愿意,都要去挽救人家的孩子:既然您不会照顾孩子,就由我们来带他们吧,过后把他们给您领回来,干干净净的,又好又有教养,等等。
高琳妮:完全不是这样,不是往这个方向上去……这我知道,不过……
我很不容易,这我知道
——可是,如果他们能成功,就会发现自己跟父母所处的局面完全不一样了,不是吗?
高琳妮:不会的。不过,这种处境我非常了解[笑]。
——您是说,就您个人的经验而言?
高琳妮:是的,这个不容易,很辛苦……
——是因为改变自己的社会阶层吗?这个问题您提到过。
高琳妮:我很不容易,这我知道[沉默]。
——从您的父母方面而言?
高琳妮:是的。
——您能不能具体地说说是怎么一回事?您用双手比画某种平衡,这是什么意思?
高琳妮:[沉默]唔……我觉得,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我这个人得慢慢来……为了,嗯,为了成功,嗯。例如,跟大学里的好多人相比,我的口才不行,不太会表达,嗯……我能听懂,理解方面没问题,可是加以利用嘛,嗯……词汇,这对我是个问题。在同别人的关系方面,在学习内容方面,都有问题。我知道,比如说,哪怕只是心理学课程的内容,对于可能会怎样起作用,我理解起来真的一点问题也没有,可是一旦我得利用这种作用,我就感觉心生抗拒,自我锁定了。这也许跟我父母多少有关系,而且,说到底,还得……两辈人之间形成了一道鸿沟,我不一定非要……把它扩大不可。所以,我不知道,这个很难说清楚。不过,有一个非常明显的例子:西尔薇[正在撰写论文的最小的妹妹]和我的一个姐姐[家庭主妇,没有上大学]。另一个姐姐嘛,结了婚的那个,我没有太多可说的,其实我本应和她更近,因为我们的孩子年龄差不多,嗯,算了。我和西尔薇更好,可是,有时候,我觉得她在这方面和我距离很远,让我觉得有点遗憾。
——您的意思是在思想上有距离?
高琳妮:我也有点讨厌这个思想的方面。眼下,我不知道把自己往哪儿摆才好,这一边还是那一边。我对这一边会有一些憧憬,但不排斥那一边,同时两边都让我感觉不那么自在。
——您大学上得怎么样?您在使用教学话语时有点麻烦,对吗?
高琳妮:对,这个其实还是语言水平的问题,这方面……[沉默]。
我觉得,假如我掌握了这套语言,就会滑到另一边去。总之,我说不清,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
——那您的父母呢,这个他们也发现了,还是只关您自己的事?
高琳妮:不是只关我一个人的事。我想,不管怎么说,他们意识到了。我觉得,在一定程度上,他们准是觉得,对我经历的事情知道得不多。因为,我记得,我妈妈不久前还在问我:“呃,对啦,你的大学是怎么上的?”
——她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高琳妮:她真的不知道我究竟在做什么,而且我觉得她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学习,她觉得我有职业,有住处,总之有了一个位置……可是,她不清楚我的工作内容,而且,唔,理解不了我为什么想换工作。
[…………]
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