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重建
奥斯尼先生是这个居民区最老的住户之一。他住的公寓靠近遭人纵火的商店,当时他被迫撤离。公寓是事后重新粉刷的。他是在20世纪70年代搬进这个居民区的。他原籍突尼斯,是铁路技工,父亲也是铁路工人。移民法国以前,他驾驶过12年火车。他接受了法国一家卡车制造厂的熟练工人的职位。后来,他离开了这家企业,因为未能凭组装钳工的技能证书和一年的工业制图培训获得他想要的资格。在一位突尼斯老乡的帮助下,他当上了一家化工厂的机器监护员。在此时间,他离开移民居住区,搬进了现今这个居民区。
那个时代,能够在这个居民区获得一个住所,如同天上掉馅饼。他跟他练球的足球俱乐部的名誉主席熟稔,靠这个关系得到了目前这套住房。他的生活也因此大变:结了婚,接来了当小学教员的妻子(有了三个孩子后,他们又得到了一套更宽敞的住房)。
20世纪80年代,这个居民区逐渐衰落。后来的房客相对不稳定,失业者很多。这些“问题户”把毒品带进了小区,也带来了暴力行为、巡逻警察……为了避开街头暴力,奥斯尼太太把孩子们关在家里,她希望能搬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丈夫反对。背叛集体无异于背叛自己,还不如投身地方改造运动。奥斯尼先生于是开始了一场漫长的保卫房客的运动。他负责廉租房协会的维护和水电费(他在采访过程中出示了内容详细的卷宗、照明费和水费的滥开的账单……),而且帮助房客的一切行动(在采访过程中,一位上年纪的住户心慌意乱地前来求助,他向她解释如何化解与廉租房协会的麻烦)。他尤其注重捍卫居民区的良好形象,驳斥似乎被普遍接受的棚户区的印象。我们采访时,他拿出事件发生以来他积攒的一沓剪报,细致地分析。他还精心保存着他与一个电视频道的通信,信中对谈论居民区住户的方式提出抗议。他给我们看了写给一个负责电视节目的记者的信和后者的复函。无论是简单地偿付账单,还是与他支持的共产党当政的镇政府的关系,抑或是与媒体的关系,他都自命为受威胁的工人身份的代言人。很显然,除了维护居民区的利益和秉持良好的品行,他还自认为在为一种失落的公民精神抗争。老资格住户、工人身份和无私的态度(廉租房协会曾试图“收买”他,提出在别处给他一所更好的住房)使他成为一位无可指摘的斗士。在居民区里,他致力于为街区正名,在职场里维护自身尊严(跟一个持种族偏见的同事发生争执后,他愤然辞职),在个人生活中重视家庭和睦和严格的教育(他的妻子加入了部分谈话,孩子们短暂地来过客厅,用缄默和注目表示对正在说话的父亲的尊重)。他一直希望维护或者重塑自身形象。
对于居民区住户的再教育,他的这种唯意志论的做法的核心是重塑一个相依共存的工人群体的形象。这个形象正是20世纪60年代末,他在一个大型工业中心所见到的。这个做法也能够为在法国的移民群体平反,他认为这些人应该做到无可指摘,甚至有榜样的意义。
廉租房住户
采访者:加布里埃拉·巴拉兹
“贫民区不是我们制造的”
——您是最早搬来的住户,您更了解……
奥斯尼先生:是的,最早的。那时候气氛很好。(……)“您有难处吗?有我在呢。”您瞧,都是这样。
——大家互伸援手?
奥斯尼先生:正是,大家互相帮助。后来,不知怎么搞的,法国人开始搬走,把阿拉伯人安置进来了,也就是我这个种族,同一个种族的,待会儿我们再谈这个,谈谈贫民区,因为我们不是贫民区。贫民区不是我们制造的。那首先是政府、省政府,是社会把我们安置到这儿的,还有镇政府。我跟镇长[法共党员]讨论过这个事,也不是从他那儿来的,这个来自社会。
——法国人后来开始往外搬?
奥斯尼先生:搬走了,是的,搬走了。也有一些阿拉伯移民愿意买房子住,坦率地说,我也不清楚,假如当时我知道的话,那么……因为,您知道,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如果知道明天我就不在世了,那么斗争、工作,或者做这做那,都还有什么用呢……没人知道,我自己也说过:“在这儿再过五年,然后就回家。”换句话说,我本来也应该像别人那样买房子……
——那些搬走的人买房子了?为了买独栋房、买公寓吗?
奥斯尼先生:是为了买别墅,别墅。搬家就是这么开始的。离开了。这下可好!我的老乡们取而代之。后来是亚洲人,再就是越南人。于是就,早就……开始变味了。跟从前不一样,不一样喽……
——你们之间没有从前那种精神了,那种相依共存的精神了?
奥斯尼先生:那种精神在我们当中,每一个人身上都萎缩了。也就是说,当人们听见什么的时候,就会说,别别别,我宁愿……不掺和别人的事。
[走进来一位上年纪的邻居,向房客代表征求建议。]
老房客都走了
——您是不是说,人都变了……
奥斯尼先生:彻底变了。老的都走了,新房客来了。交情不可能那么快地培养起来,你得了解他们(……)他们来以后,我们试探过。可是,有的人跟谁都不愿意说话。翻修工程开始以前,我们注意到四周环境太脏,9层、8层、7层楼上都有人往下丢垃圾。我们和风细雨地管了管这事:“对不起,请您注意,我们同住一个宜居的街区,请您利用垃圾箱,您住的那层楼就有垃圾倾倒口……脏东西也可以丢进去。”可是……他们不打算理解。重建工程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的。邻居们对我说:“咱们成立一个自卫会吧。”我同意了。
——哦,房客协会就是这么建立的……
奥斯尼先生:对,因为他们想怎么耍弄我们就怎么耍弄。那些人口多的家庭,超额的冷热水费得花4 000到5 000法郎呢。
——那时候房租多少?合理不合理?
奥斯尼先生:挺合理的,特别是有了补助金什么的,重建工程以前,我们付570法郎房租……加上不多的水电费,一共4 000法郎多一点。我们给彻底耍弄了,有一回,他们还辩称,三条过道里的水电费中增加的部分完全合理,说什么我们一年用坏了500只灯泡。您瞧,把500只灯泡算在我们头上。我们房客一共是94位(……)这个时候,我就说:“唯一的办法是成立一个房客协会。”我发誓,从前我可不想惹这些麻烦。我说:“成立房客协会吧,我跟你们一块儿干,助你们一臂之力。”我们就请来房客,把全国房客联盟[1]主席也请来了,来的人不少。这个我完全没有预料到,我向您保证……他们怎么做的?我走出去了,来了一位太太,我正要给她开门,你猜他们怎么做的?他们围成一圈,就像这样,成了!“咱们把奥斯尼先生选进委员会吧。”我一回来,他们就告诉我:“好啦,奥斯尼先生,我们把委员会弄起来了,您就是……”可是我说:“这不行,我还没同意呢。”我还说:“听我说,这个不是我的本行,再说,这个工作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做。你们需要帮忙,我就帮一把,可是我没法子……我不愿意你们把这个职位交给我,我做不了啊,我干不下去!”他们还是坚持让我干,房客联盟也是这样,都坚持说:“这个工作,您是唯一的人选。”
奥斯尼太太:不过,就协会的开销来说,这很正常,因为有些东西坏了,孩子们烧坏了什么东西……有的孩子们玩……拿着什么玩,打碎了灯泡,而且……就不提别的开销了。
奥斯尼先生:开销确实有,可是赢家永远是他们……
——从这个时期起,房租一直在上涨吗?
奥斯尼先生:实行补贴之前,工程还没完成,他们就提高了房租(……)我们递交了一份请愿书,因为委员会那时候已经成立了,一切都齐全,就像我刚才跟您解释的那样,委员会有主席、副主席、秘书、助理秘书、司库什么的。我们当时一共有八个人,现在还剩下两个。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做了我们的工作。
——跟您一起干的那几个人泄气了?
奥斯尼先生:是的,要做的事太多,活儿干不完。而且,您知道,房客之间还有不融洽一类的事。那么好,我就说,想做事的就去做,不想做的,那就请……我可不能……
——房客之间什么时候开始不融洽了?
奥斯尼先生:是新房客搬入,看到房租上涨的时候。好了,就在这个时候,重建工程开始了。他们来见我。因为有些人的公寓得翻修,所以我过问了。他们就把什么都重新弄好了,他们来我家说:“奥斯尼先生,您看,我们也来给您干点事情吧,给您把门框什么的换换新。”“别别,我这儿没什么值得换的,给有需要的人家换吧,我这儿挺好。”尽管有的地方有个小窟窿什么的。既然回了家,那些真让我看不下去的地方,比如挂毯、粉刷什么的,我都是自己动手……全都重来。这个活儿他们想替我干。我说:“不该给我做这个,去做必要的事吧,就像你们帮别人做过的那样。像这样的屋门,门玻璃很漂亮。把地毯掀掉,换成一块……另换一块玻璃吧,就这样做吧,给大家都换换新。值得换的公寓房,就给他们换换新,因为有的公寓已经十分破烂。墙隔板干脆垮掉了。你们应该去做这些事,不要管我。我在这儿挺好的。”可是这事我盯得紧。他们把屋门换了,根据政府和廉租房办公室之间的协议,他们让我们为“放心门”缴了4 000法郎的成本费,而不是2 375法郎。
——那是什么样的门?
奥斯尼先生:防盗门呗(……)我插手了,我跟他们争起来,话说得很重。最后他们服输了……(……)后来我发现,廉租房办公室跟省政府设备管理委员会有默契,我就跟镇长和房客协会谈了这事。我说:“请听好,我犯不着跟你们如此劳心费神。我已经受够了。”因为这个,镇长[法共党员]才对我说:“好好干,奥斯尼,有事我替你担着。”他还在给我打气。别人搬来的时候,法国人早就开始往外搬了。您瞧那位[刚才来过的]太太,她很快就要搬走了……
——是啊,她是个例子,不过她住在这儿已经很久了,从1982年就……
奥斯尼先生:如果我叫来一位老太太,一位我想已经87岁的老妇人,自打有这个地方,她就住在这儿……那我可以向您担保,如果您愿意,我就把她叫来,她会告诉您的。至于我,正像我刚才说的,我同情他们,因为人生只有一次,总得做点事情(……),不是因为她是法国人,或者是阿拉伯人,或者是犹太人,我同样看待。她生病了,她有女儿和小字辈,可是没有一个人来看她。我早上上班前上楼看她,她把钥匙给了我。我上楼去看她,她生了病,我就给她做早饭,送到她床前,递给她药盒子、药品,然后拿起钥匙,锁好门,再把钥匙交给我妻子,她8点钟再上楼去看看。我妻子在家,可以上楼去,告诉你她怎么样了。这位太太直到今天还在呢……
——您说的这位太太……一个人过日子,自从廉租房建成就住在这儿的!……
奥斯尼先生:对,这个可怜的老太太从前,从前住在……丧夫以后,独自一人过日子。就是为了这个,我才想说说,因为您瞧,今天人还在,明天可能……就不在了。可是,她还能告诉您,老住户之间有一种很融洽的关系,至于新来的,没有喽……
今非昔比
——那些搬走的人,您说都是法国人,对吧?就像刚才来的那位太太,她在别处找到住处了。人们都尽量搬走吗?
奥斯尼先生:是的。他们想离开,因为这里已经今非昔比。我告诉您吧,如今人人都……龟缩在家里,因为看见的恶行劣迹太多了。我说看见,意思是眼睁睁地看见有人在损坏、弄脏东西,没人敢管(……)。自从有一个家庭,不是一个……自从有那么一两个、三个家庭给94位房客抹了黑,就是这个样子。不是没有干预过,我还去过他们家里,我一回家就过去给他们上了一堂品德课:“不光你们的父母,我们也亲眼看见你们出生,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你们偏要这么干吗?我不跟你们过不去,弄得远点吧!远点吧!”凌晨一点钟两点钟,你听见嘟嘟嘟的声音,到处都在鸣喇叭,那是聚众吸毒,就在这一带。
——大家都不堪其扰吧?
奥斯尼先生:当然。妨碍大家伙,大家当然都不堪其扰!看吧,你确实在自己家里……。可是,你得明白,如果一天有朋友来看你,回家以后他们会怎么说?他们会说,来往的都是阿拉伯人。他们会怎么说?他们回到家,他们会觉得全是——对不起——一群废物……“瞧吧,阿拉伯人都是些什么劳什子!”
——这就给大家都抹了黑吧?
奥斯尼先生:正是,因为他没看见(……)他会扯上所有的人,他会说:“他们都一个样。”您瞧见了吧?我们什么都尝试过,您瞧,什么都尝试过……那时我就说,反正我应该嚷嚷几句,我就掺和进去了。我去见了他们的家长。我告诉他们,这跟他们有关,我说:“请听好,做点什么吧,如果你们……作为父母,如果你们不行动,谁会采取行动呢?”这个不正常。我知道,我也有三个小孩,如果他们把什么值钱的东西带回家,我会问:“这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对于那些什么都不做的、没反应的家长,我说:“好了,做点什么吧,你们有孩子,不教育不成啊,不能由着他们的性子来,得管管,得给他们良好的教育。”……一个家长对我说:“可是,如今,您知道,这新一代……”我说:“不对,不是新一代的事。”还说:“我不怪孩子,我从来不怪孩子,我要怪罪你们,你们才应该负责,因为如果当初把孩子抓紧点,等他们长大,你们就能放松了,能放松一点,对不对?如果当初好好抓紧,孩子们就知道怎么生活。”有些家长懂道理,有的却告诉我:“哎,这个跟您没关系,这是……”您看问题在哪儿……我想说,因为……我想说,不是我们,贫民区不是我们阿拉伯人制造的。这个贫民区不是我们制造的,是社会制造的,我也不想怪罪省政府,因为省政府在这儿的公寓是有比例的,镇政府也有比例。社会想要什么?主要为了有钱可赚。当年我在突尼斯,在留宿一个人之前,先要弄清他的背景,不闻不问就把人带回家是不行的,必须了解了情况才行。我在会议上这么解释过,好多次。我说:“请注意,如果你要留宿什么人,我不反对,我不是说你不能留宿,其实我的情况跟他们一样,我也是工人阶级,可是至少得把情况弄清楚,咱们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离开这儿的大部分是法国人,你们在这儿安置谁?安置阿拉伯人嘛。你们才是贫民区的制造者。然后你们又说:“这个居住区是个贫民区。”它不是贫民区,它是你们亲手制造出来的。不应该因为阿拉伯人能够一起生活就怪罪他们,我们能生活下去。是你们制造了贫民区;一出点什么事,你们就说“都是阿拉伯人闹的”。我要说,连那么一丁点儿破事,报纸上也要说“一个马格里布人”,“一个马格里布人”。可是,一个法国人或者欧洲人做了同样的事,它一个字也不提!可是,法国是这么个国家,它……一个民主国家,人们可以讲话,坦率地讲话。不过,我向您担保,我差一点就跟一个……闹出麻烦,跟新闻界。他不愿意我这么直截了当,不想,也就是说……
——他们不想听您说?
奥斯尼先生:正是这样。即使如此,我人还在这儿,捍卫房客,我正在针对那些说三道四的人捍卫移民的权益,因为,请注意,移民不是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也不是土耳其人,或者别的什么人……所谓移民,指的是马格里布人、突尼斯人、阿尔及利亚人和摩洛哥人!因为有一次,不久以前,在小区的顾问会议上,有一个法国民主联盟[2]的家伙,他说移民如何如何,我告诉他:“先生,用移民这个词之前……当前移民都是谁?您想说谁,您在说谁呢?”(……)当着镇长的面,我俩差一点动起手来。最后,我对他说:“您听好,下次开会,您用词最好掌握点分寸,不能再用移民这个字眼。”会后离开会议桌的时候,他走过来说:“奥斯尼先生,请原谅……”我答道:“这事没有什么可原谅的。我们是在圆桌会议上讨论问题。现在就算我既没见过你,也不认识你,您连我是谁也不知道。”有好几次,我都真刀真枪地跟他们干了起来。
一听见“移民”这个词……我就按捺不住
——您好多次跟他们争吵起来……
奥斯尼先生:是的,总会这样,您知道,我保证,那是因为这个东西伤害人!阿尔及利亚人、突尼斯人、摩洛哥人,都是阿拉伯人,一个像我这样的移民而已。你们从前为什么需要我们?为什么要把他们从家里弄过来?如今他们把法国建设起来了,重新打造了法国,你们用不着他们了,是吧?可是得讲点道理啊。而且,对不起,太太,如果我对您……不是我要吓唬您,而是我这个人说话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开会的时候,有时一听到“移民”这个词,我就按捺不住。我比你们多了点什么?你们又比我多了点什么?太太,我们都是人。眼下过日子,经济危机毕竟让人不好过,它来了,我们应该互相帮助才对,是吧?富人帮穷人,普通人帮穷人,等等。[他接下去评论第三世界和海湾战争。]
——刚才那位为公寓的事找您的太太,您告诉她廉租房办公室建议您搬走,给了您别的住处,可是您说不想离开这儿,是这样吧?
奥斯尼先生:我不想离开,不想。因为从1972年起我就住在这儿,我的孩子都是在这儿出生的,换地方就又像……又成了外来户。
——是啊,一切又得从头开始。
奥斯尼太太:我个人倒是愿意搬走。
奥斯尼先生:她愿意搬走,可是我不愿意……
——您想去哪儿呢?
奥斯尼太太:一个安静的地方。这就是我想要的。我想找个安静的去处,真的……
——您觉得这儿打扰太多吗?
奥斯尼太太:倒不是受打扰,而是如今人太杂,我不是种族主义者,可是这儿太,太那个……跟从前不一样。从前的邻居们都……都搬走了,从此这儿就不得安生,就拿今年来说,我们去突尼斯期间,有人想爬墙进来(……)。
——您不放心?
奥斯尼太太:不放心,我们的孩子从来不出门,总是待在家里,从不出去……
奥斯尼先生:对,连我也不愿意孩子们跟那些人交往……
——那户外活动怎么办?
奥斯尼先生:的确有一些活动……什么活动我也不清楚……他们可以出去,他们有一个礼拜三出了门,度寒假。可是只要放他们出去,他们准去找朋友。
——是啊,你们不愿意他们这样做吗?
奥斯尼先生:我试着让他们去,不是我不愿意他们有朋友,我试过,是因为你得教育,教育是第一位的,你得告诉孩子:“你可不能做这个事那个事。即使人家对你这样,你也不能……不要答应,而要如此这般……”这样孩子就懂了。你越是由着他们的性子来,他们就越是假期天天出门。你要是随便他们出门交朋友,最后会弄出什么事?你觉得会出什么事呢?他们会受影响。有时候,我让他们下楼上街,他们反倒不愿意去。为什么不愿出门呢?因为,您瞧,他们什么也不缺呀,家里什么都有。
奥斯尼太太:前不久,[指着一个儿子]他要电脑。我们就给他买了一台。
奥斯尼先生:没错,样样都有。
奥斯尼太太:[微笑]孩子们都有自己的玩具。
我唯一的成功就是孩子们的学业
——他们去哪一所学校?
奥斯尼太太:两个上初中,小的初一,大的初三。小不点儿就在对面。他出了家门以后,我站在阳台上,看着他走进校门,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也看着(……)。
——他们初中毕业以后做什么,这您知道吗?
奥斯尼太太:还得接着念啊!大孩子想当飞行员,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坚持下去,老二还没想好,还在念书……
——念完初中,他还想上高中吗?
奥斯尼太太:上高中,那当然。
奥斯尼先生:上高中。我们有些老乡很不错,对门那一家的闺女正在念高二……
奥斯尼太太:人家上大学啦,而且是大二了……
奥斯尼先生:哦,是二年级了。我们还有一个老乡(……)都上大学三年级了。
——是啊,他们学习都不错……
奥斯尼先生:是啊,学习都不错,学习都不错……
奥斯尼太太:是的,那两个都很好……人很安静。是啊……突尼斯人有六七家都……
奥斯尼先生:我这儿人不多,一共六家,六家突尼斯人。您看,我们相处得很好。另外还有阿尔及利亚人,都相处得很好,不过总是有点提防着,您懂的。
奥斯尼太太:我们的性情不太一样。这倒不是种族主义……不是,只是不一样罢了……我也说不好……[沉默]。
奥斯尼先生:如果我的孩子做了什么事,您看见了,我希望您上门来告诉我。可是,我呢,我看见谁的孩子做了什么蠢事,我去告诉他,他居然说:“哪儿的话,我儿子可是圣人!”这样一来,我就不愿意掺和这个麻烦了,我愿意孩子跟我在一起,要么……总之,我知道他们跟谁一起玩,我很想(……)告诉他们:“听着,我不管你们跟谁来往,出了家门我不管。可是你们要注意伙伴,一到家门口,你就不能带他们进家,我可是谁也不认识。在外面,小心选择同伴,你不小了,没有几张王牌可打,好好挑选你的伙伴,这样你就能选优汰劣。”
[…………]
我还在上班,省吃俭用。她也是,省吃俭用。孩子们呢,不省吃俭用。我告诉他:“有来有往,我唯一的成功就是你们把学上好,我别无他求。我不指望你们别的什么,不求别的,因为等你们长大了,你们会对我……不,我别的都不指望。长大以后,你们得自己想办法,等你们有了自己的前程,你们也会像我这样成家立业等等一切。可是我不指望你们别的,唯一的指望……是你们学业成功。”我还说:“因为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有一点退休金我就能生活。你们可不一样,我是说你们的前途,你们还年轻,眼前有生活等着你们,必须去尝试……因为现在不是四五十年代了,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
这里出了事,问题不在本地的青少年,是有一伙年轻人要拆镇长的台(……)。事后才了解到,这里头有国民阵线在掺和。您瞧,最右翼的政党想拆可怜的镇长的台。我嘛,我用摄像机把三个欧洲人拍下来了,不过是从这儿的角度拍摄的,就在打砸抢的当时,我拍到三个欧洲人在蛊惑青少年焚烧超市,我在三米以外拍下的……
奥斯尼太太:记者想要什么?要的是丑闻一类的东西,可是这不是他们分内的事。
奥斯尼先生:所以说,那是一个有预谋的事件,有预谋。[采访暂时中断,一位女邻居来访,简短地谈到孩子放假和教育问题。]
——孩子们一上学,你们就不再想去突尼斯工作的事了吧?
奥斯尼先生:没心思了。
——如今你们打算就待在这里了。
奥斯尼先生:待在这里。因为,您知道,我已经50岁了,去哪儿重新开始生活,那是……您瞧……我有了孩子。从前单身,不在乎。如今,既然我有责任,就得走到底。也就是说,付出牺牲。为谁牺牲?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他们。因为我是唯一有责任的人。政府才不为他们负责。是我,我自己,头一个,我自己,(……)所以,我正在为他们牺牲一切。等他们长大成人了,那个时候他们会做同样的事。可是,有时候我们在饭桌上讨论,我说:“现在,你们给我听好,你们将来不会像我这样,因为你们看,我现在是受别人指挥。你们瞧,我早出晚归,我不愿意你们将来也像我这样,受人驱使。你们应当成功:做必要的准备吧,趁你们现在有时间。”孩子们至少明白,他们什么都不缺,老爸可能会缺这缺那,但是目前他们什么都不缺,一切都伸手可及。那就努力别受人指挥吧。
——您不愿意他们从事跟您一样的工作,您有过的和接受的……
奥斯尼先生:……对,那都是命令。
[奥斯尼先生讲起在工厂遭到种族歧视,那件事导致他离开工作了十年的职位,做起了临时工,以免总是跟同事面对面。临时职业介绍所把他介绍到另一个城市去工作。]
奥斯尼先生:留在这儿。我已经很习惯这儿了。不过,太太,种族主义者说,法国属于法国人。那我们成了什么人?从前我们又是什么人?我们跟法国人一起生活,住在一起,一块上学,我们是邻居。就我个人来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法国,也从来没有否定过法国。法国是我的第二祖国。您瞧,我对法国是感激的。再有,我打心眼里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够坐下来,好好谈谈这事。因为他们的教育水平比我高,但是,我可以跟他们比试比试,我能够表达我的想法,能跟他们谈话。可是,要谈得好可不容易。
[奥斯尼先生揭露,电视记者对居民们的承诺缺乏诚信:他们不满足于播出一个把已经同意参与的居民排除在外的报道,可是最终把原定播出一个小时的节目缩短为七分钟,而且放在一个以中学生为主题的节目的末尾,重要性于是大减。]
[…………]
他们所说的郊区的一切
奥斯尼先生:他们平时总是想到年轻人,这很正常。可是,他们也应该想到整个市镇,整个郊区……年轻人有的是时间。可是,既然他不嫌麻烦,亲自来了,这是他本人向我们提出的……有些人有时候还有别的事要忙,可是为了见他都放弃了。最后,您瞧,他……我打断他,当面对他说,就像您和我现在这样,我没让他舒服。我说:“您啊……您传递信息,给大家,给法国,全法国,给几乎全世界传递信息,大家都听您的。您居然说我们这儿是客栈居住区,什么是客栈居住区?贫民窟似的客栈居住区吗?……”
——这是什么意思?
奥斯尼先生:没错,究竟是啥意思?我问他:“那是个什么?”他回答说:“先生啊,我是从同事那儿听来的。”我说:“不对,您听好,我看见您,听见您说话,您是头一个这么说的人。因为出事的那阵子还没有人这么说。说出贫民客栈这种字眼的正是您本人。”
——这让人对这个镇子留下一个很不好的印象……
奥斯尼先生:一个很不好的印象。可是我对他说:“您(……)在这儿住过,对这儿不应该有坏印象。”他说:“不,奥斯尼先生,我保证,我听到过……”我就说:“听好,先生,我尊重您。你们,您和您的同事们,提供的是误导的信息,真相被你们隐藏起来了。不过,我知道,为了填满一页纸,你们得多写点,才能让形象复杂化,让事情复杂化。这个我不怨你们,我恨的是你们的领导,而且从今以后都是如此。”不过,我向您保证,我挺同情他的,可是自从那天他说了这个话以后……
——你觉得电视节目起了很不好的作用,是吧?
奥斯尼先生:是的,是的,那是一个误导的信息……
——居民在那个节目里没有得到认可吗?
奥斯尼先生:节目没有认可。因为他们有关郊区,有关全部经过所说的一切——我向您保证,我不知道,有可能我知道的不太准确,可是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准确——他们有关郊区所说的一切都是错的。(……)事件发生时,有些青少年确实是我们这里的,可是大多数是从外头来的,为了看热闹。再有,他们一看见商店,嘿嘿!他们就进去了,把一切都……可是如果那天您在场的话,我可是在场的,您要是看见……可是您想象不出那……跟闹饥荒似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上去,一拥而上,就像……
——好像穷得什么都没见过……
奥斯尼先生:正是,超市着了火,尽管起了火,他们还是一车车地往外推,弄出来……烟草、威士忌、香烟卷儿。不过您想象不出,得眼见才行。火后来越烧越大,我不得不把孩子们都撤出来(……)从所有的建筑里撤出来。
——莫非孩子们当时没有意识到危险?
奥斯尼先生:连一些大人都没有意识到,一些家庭听到新闻里说,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瞧,这事正在发生”。这下可好!他们全都来了,开着车来了,往车里装啊装,然后,随着大火蔓延开来,我把7号楼和8号楼的住户都撤出来,因为当时火势和风向是冲着这边来的……我把大家都撤出去了。全都撤出去了,一个没剩。一家都没留下,一个人不剩!我独自上楼查看,电梯坏了,全都出毛病了。还有就是催泪弹。国民保安队在另一边,也就是说,当时还有人在,催泪弹是他们扔出来的。瞧瞧,我们过了一个地狱般的下午,到了晚上,四下里还能听见噼噼啪啪的响声,到处都能听到……我没害怕,这种事我不怕,反倒冲上去……毕竟……没有医生,什么都没有,可是至少有驱散人群的水龙头、高压水炮。可是,要知道,那是诡计,有预谋的,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搞垮镇长,因为他……他做了好多事,好多事(……)。
——事件发生以后,国民阵线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
奥斯尼先生:没有,正相反……因为这一点我强调过,第二天我也在场啊……售烟亭也给烧了,那么,秩序靠谁维持?靠我们这儿的青少年!我看见他们筑街垒,不让汽车通过。这反倒大大方便了消防队的工作,甚至是警察的工作,有助于维护公共秩序,而不像那些人。你看这个新闻界,这个他们为什么不写?我这儿什么都有,都有[他拿出一沓报纸]。全在我这儿……
——您积攒了全套的新闻报道?
奥斯尼先生:对。真相他们不说。瞧,真相他们才不说。他们没有报道实情。瞧瞧吧。
1991年3月
小区住户致一位电视记者的公开信
您和我们曾为筹备11月6日以居住区为主题的节目会过面,您当时介绍了节目的目的和规则。您还提醒我们,只有所有条件都具备,节目才会播出。我们随时准备在这个双方同意的框架内参与其事,因为这个节目将是我们街区的居民的一次表达的机会,也有助于提升本镇的形象。我们表明了看法和意见,您也做了笔录。可是,一个星期以后,违背公布了的规则,我们当中有些人再次被您找去,参加一个家庭聚餐会,并且当着您的面进行了讨论。这样一种态度,连同您的建议,都是令人无法接受的。我们当时被告知,节目取消了。我们理解这是某些条件不具备所致,也不责怪您。可是,我们获知,我们小区的节目受到一个以中学生运动为主题的节目的挤压,只能敬陪末座,这使我们感到万分惊讶。既然我们的讨论极富成果,怎么可以如此不讲信用?您怎么可以认为,要严肃地谈论我们的小区,一个没有居民和镇上的代表参加的七分钟的节目就足够呢?再有,我们尽力参加了某个周六晚上与您的会面和讨论,然而再无人就这个节目再次接洽我们当中的任何人,包括青少年,我们表达的意思也一点未被提及。这是不折不扣的不尊重。对于这次经历,我们的感受是被人哄骗了,我们对您也不再抱有丝毫信任。尽管如此,关于我们这个小区,我们认为仍然有必要制作一个诚实可靠的节目。我们非常乐意制作这样一个节目,不过,您本人将被排除在外。
街坊会和房客协会的代表
记者复函
作为负责系列报道的记者,我十分重视你们的来函。我想感谢你们对我们节目筹备工作的特殊兴趣。但是,很可惜,电视辩论节目未能制作完成,而且这不是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实际上,你们从纸面新闻上亦可得知,就在我们的第二篇报道的同日,文化与传播事业部部长雅克·朗先生也取消了原定同贵居住区的住户的会面。考虑到现实情况,我们决定把报道的主题转向中学生问题,同时给发生在贵居住区的事件保留一个位置。我也想进一步说明,三位贵镇的代表出现在了我们的平台,我们还播出了一篇有关贵镇和居民的报道。我感到十分遗憾(……)。
注释
[1]全国房客联盟(Confédération Nationale des Locataires,CNL)。——译者注
[2]法国民主联盟(Union pour la Démocratie Française,UDF)是法国中间偏右的政党。——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