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对比

    艾莲娜似乎对职业高中的变化忧心忡忡,这是她嫂子告诉我的。我于是问艾莲娜是否愿意谈谈,她马上同意了,说很想为严重的事态做个见证。自1985年以来,她担任文秘专业的教师。学校位于巴黎,有相当不错的声誉。同事们说,有些“工业”职业高中(她所在的职高既有工业专科,也有服务业专科)的情况往往更糟,这是她很难想象的。

    她原本想当体育教师,可是不得不同意再学一个辅修专业。于是,她成了一名秘书,尽管“从培训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不适合这种工作。这个信念当她最初去企业实习时增强了。在“当夏令营辅导员”期间,她发现自己“对于儿童和青少年教学有兴趣”。1981年,她听到了“青年培训班”的消息,立即抓住了这个机会。她对于如何通过这些新措施帮助那些被教育制度排斥的年轻人“有很多想法”,成为再就业培训班的负责人。后来,她还在当地担任过青年行动组织的协调员。她热爱这项工作,可是由于这些措施的延续缺乏保证,她于1985年获得法国教育部的正式认可,成为一名文秘专业教师。

    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她觉得职业高中是一种相当令人放心的机构,学生“比较安静”,跟她以前打过交道的年轻人相比,毕竟“社会问题更少”。她经历过一些“神话般”的时光,“孩子们意识到,他们有能力理解一些东西”,甚至在十五六岁上就“积极投入了”学校的活动。“他们不经意之间会喊你‘妈妈’……男孩女孩都会这么叫。”

    近几年,教学条件恶化,师生关系也变了味,对此她越来越感到“痛心疾首”:“我们如今处于一种缺失的局面……缺少思想联系,我们本来要跟他们做朋友,结果反倒成了敌人。你成了狱警。”

    她觉得自己的经历使她特别能够对付困难局面。迄今为止,她能够做到“正视问题”,不过她开始思忖,是否有一天会“真的感到筋疲力尽”。“辛苦打拼,像小丑似的表演,只为震慑那些闹事的学生,当着他们的伙伴的面‘敲打’他们,这个我应付起来还不费力。可是再过几年,我会受不了……如果再这样下去,也许我会不得不一走了之。”

    在她看来,最糟糕的还不是紧绷的神经,也不是因为把贬值文凭发给学生而感到在“欺骗所有的人”,而是日益强烈地感到,自己一直努力确保的教育使命注定会失败。她认为,监督机制不足和学生的变化削弱了教育的作用,帮派头目乘虚而入,迫害和羞辱不愿跟他们走的学生,把他们的法则强加于校园。“这是丛林法则,学生们学会了忍受这种暴力,要么保持沉默,要么畏缩避让。”

    一位女教师

    采访者:西尔万·布洛高利奇

    艾莲娜:我走进教室,一个人面对30个学生。他们大多已经抱定了主意:什么都不干,或者尽量少干,而且要清算学科定向的账。由于老师是他们的唯一的对话者,他们也想看看老师是块什么料,好不好欺负(……)。先试探简单的把戏:当你走进教室的时候,有的学生故意背朝老师,继续聊天,不理睬保持安静的要求,有的当你发出要求的时候,哪怕只是拿出纸笔之类,也会尖叫、吵嚷。他们也会做出拆散打字机或实验设备之类的挑衅,测试老师如何反应。(……)

    ——面对这样的现实,您有什么感受?

    艾莲娜:这些从来没有吓住我:我见过孩子们打架,不是亮出裁纸刀,就是用头盔袭击对方。我从来没有害怕过,因为……我有面对严酷的现实的经验(……)。我也准备好在遭到羞辱和袭击的情况下捍卫自己。不过,有些老师有点害怕。当然,面对个头一米八左右的30个学生,害怕也情有可原。(……)我心里总想,无论什么样的情况,我总会有办法(……)。也许这就是当今教师这个职业的宿命吧。可是,有些老师确实害怕,因为拿这么对付他们的班级没办法。而且,这些人自我封闭得很严重,他们为压不住阵脚感到害羞,也不跟同事们讨论这类事,你在教员休息室里见不到他们……

    ——他们真的是少数吗?

    艾莲娜:咳,绝对不是!我认为,两个老师里就有一个。

    ——在那些有麻烦学生的班级里……

    艾莲娜:那些被认为麻烦学生很少的班级照样如此,我觉得,老师半数经历过这种令人头疼的“起哄”的局面。有些同事十分热爱自己教授的科目,法语哟,历史和地理哟,他们内心深处受到的伤害最大,因为没法让学生分享他们深感兴趣的学问。我教的科目没有这个问题。我最初想当体育老师来着,因为文秘不是一个有意思的科目。(……)有一位同事,总是郁郁不得志,因为没法照她想象的那样分享对文学的热爱。这使她苦恼万分。(……)

    ——您是否注意到,临到考取职业资格证书(BEP),局面会出现变化?

    艾莲娜:目前,专科技能证书(CAP)已经基本上没有了。只剩下职业资格证书;可是,我们好几年以前就知道,学生即使有这个文凭也找不到工作。因此,他们必须多走一步,报考职业类高中毕业会考。这个刚好合适,因为按照教育部的指示,据说80%的同龄学生组能够达到这个水平。所以他们必须考下这个证书:我们从中也可以看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先看看难度逐年明显下降的测验内容。从我批改的考卷和其他测验来看,如果考生会照抄,他就已经拿到了一半分数。(……)因为答案全在文本里,会读就会答,无论是法语,还是会计学,都是这样……还有,如果阅卷老师打算恪尽职守,给连这个也做不好的学生打个坏分数,那么,为了让一定比例的学生获得这个文凭,考试成绩或者由当地主管部门或别的什么部门直接重评,或者由阅卷中心负责人接一个电话,再传话给同事们:和其他地方相比,看来咱们打分过严……差不多都是这个做法。职高毕业会考都这么办。既然非得达到那个80%不可,职高毕业会考就照此办理。

    […………]

    精英教育我并不赞成,但是现在这种做法欺骗了所有的人。这是欺骗学生,因为他们会以为,在现实生活中这么做也行得通,而事实上,他们连工作都找不到,他们不会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做对老师也不好,因为它令人沮丧……我们不是在打理花园,而是要把知识和技能教给学生。我们已经厌倦了伪装!(……)在校园里,学生们彼此炫耀,如何什么都不用做,如何给老师捣捣乱就能安然通过:“我被赶出来了。”“这一年我一次书本也没带过。”然后,啪的一下,职业资格证书到手了。事后他们还觉得自己挺鬼,特聪明,把大家都给“鸡奸”了——这是他们的说法。(……)我这个人不是反动派,至少我认为,不过那是从前了,学校是一个学会尊重事物、人、同伴的地方,一个学会共同生活的地方,一个物归其所的地方。可是,现在呢,我甚至想说,恰恰相反。学校成了一个非教育之地。也就是说,这些人虽然进了校门,却没有服软认输,而且对职业高中能够带给他们的东西深信不疑;他们都身处险境。这种氛围,这种暴力及其在他们心里造成的恐惧,他们得忍受好几年,而且只会在每个人身上,在缺少责任心的未来的家长身上,在公民身上留下烙印。

    […………]

    照说,如今辅导员之类的已经没有了。然而,40名教师照管500名学生,每个班往往不止25~30名学生(……),这个力量对比对学生有利,尤其对班长和学校领导等有利,我们知道,有些学生是成帮结伙地入校的。这些事都可以补救,只需重视这样一个事实:职业高中不再只是,甚至也不是真正从事职业培训的地方,它首先是一个收容所,收容被公立初中和高中拒绝的学生。接待意味着有从事接待的组织结构,有成年人监督,例如文件管理员、社会工作者、校医、走读生管理员、维修人员……从而使年轻人感到被成年人环绕,能够得到成年人的支持。一旦这些都有了,也就有了接纳的人性化条件,国民教育就能起到教育的作用。

    […………]

    ——目前有哪些最显著的演变?

    艾莲娜:在我看来,最明显的是入学生源的水平大为降低(……),无论咱们的部长怎么说。而且,我觉得极为严重的是……我都快急疯了……我不知道这个该怎么解释。[她的神情和声音显示极度沮丧。]你领着一个可能会很友好,甚至充满善意的羊群,然而你越来越感觉到头领的压力,他们逮着机会就以领导者、老板的面目出现……他们把学校这个界定不清的社会引向一些绝对不可思议的东西。(……)这是因为,他们实际所做和他们脑袋里所想,二者之间有差距。在他们眼里,所谓帮助就是强加于人,而且越来越厉害。(……)几天前,我听见几个学生在聊他们从前在别的学校的战功:“那个文秘老师,真把我们肚子都笑疼了!还记得吧……!”(……)一个男孩子拿拆机器取乐。老师走过来,让他停下。学生不听。老师走近一看,作势将学生和机器隔开。学生随后把老师一把推倒,撞到了暖气片上。他起身后脖子淌血……“那可是太好玩了!”因为那天的力量对比对他们有利。这件事很能说明目前的演变情形……我不觉得有哪个老师能够完全避免这一类事端。

    ——您觉得这种事比以前更常见吗?

    艾莲娜:是的,再明显不过。因为我10年前办过返校实习班,那是一些被赶出国民教育体系的孩子,有时候我得去监狱找他们,帮助他们返校实习。他们搞过破坏,是小流氓一类的角色,可是跟如今一些人相比,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当时没有感受到如今这种暴力!

    199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