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快刀”[1]

    莫里斯是保险公证员,他像一个工匠似的每周工作60个小时。他没有秘书,太太星期六帮他打理工作。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公证员的位置正在渐行渐远,这个职业走下坡路的迹象随处可见。他从事这一行25年了,永远干得多,挣得少。他父亲是从马延省(Mayenne)“移民”到卢瓦亥省(Loiret)的农民。家中16个子女,他排行老八。他向来以为,凭工作实绩可以切实改变生活条件,因为他只有一份学历证书,没有别的文凭。他很向往很多“没有文凭,没有高中毕业证书,什么都没有”的企业主管,而且“十分仰慕”政府总理,还有一个跟他一起开始打拼的伙伴——人家如今已经“驾驶自己的飞机”了。他曾经认为,只要有良好的意愿,辛勤工作,就能保证成功。他也很为自己的家史自豪,“我家没有人失业,没有人靠最低工资过日子,我们都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可是,这样的经验看来快要行不通了,他从很多迹象看出,像他这种“没文凭”的人,“在地球上没有位置”。他本人几乎从来不休假,可是在他居住的七千人口的小镇里,年轻失业者之多令他忧虑三个子女的前途。他们在学习上遇到了一些困难,他就把他们送进了私立学校。大儿子未能通过高中毕业会考,眼下正准备考一张专科文凭。莫里斯担心,孩子们将来可能连他这样的地位也达不到。

    没有名正言顺的教育文凭,就无法获得名正言顺的社会地位,于是他积极参加一些市政的、政治的和团体的活动,希望这样做能够颠覆社会游戏的规则(学历)。他把我们当成国民教育部的代表,交给我们一份自学成才和自谋生路者的辩护状。他语焉不详地指责国家,实际上是在怪罪移民工人。首先,他认为每个社会阶层都逃不掉干系:干部们“自以为神仙下凡”,自由职业者“待人接物俨然一副公务员的神态”,公务员们“永远粘在办公桌上”,移民工人是他最不愿意接待的客户,政治人物都是“可怜的小丑”,工会组织“妨害一切”,社会保障体系和国民教育部是“两大包袱”,制定法律只是为了“被人绑架”。

    莫里斯先生是保卫共和联盟盟员,在镇政府有职务。他连续担任过两届镇长助理,不过仍然“梦想重回1789年”。他是民粹派,赞成直截了当的司法正义。他“手握实权”,在镇政府掌管社会扶助的档案。他取消了镇上摩洛哥居民的社会权益。按照他的说法,“社会福利”只是复杂的和任意的制度的一种浪费,不过是蒙骗和流失资金而已。他拒绝“认输”,打算通过创办一个再就业协会,朝“游手好闲”的年轻人的“屁股上踹一脚”来解决问题。他认为所有地方势力都陷入了人道主义的和虚伪的喋喋不休,必须与之抗争,他尤其反对妨碍他展示才能和证明他是何许人的规章制度。这些都使他相信,跟大城市的郊区不同,一个小城镇的市政管理可以实现政治调控,一种必要的和积极的调控,而且应该推而广之。他最喜欢举的例子是一个失业补助金的领取者,他说此人每月领取“两千法郎的零花钱”,他让这个人在成人职业培训班注册,然后安排他到一个小作坊上班。他向作坊老板自荐为担保人:“如果他早上迟到,你就给我打电话。我会把他从床上拽起来。”

    采访在一家餐馆里进行,是一个星期日的早上,因为莫里斯总是忙于处理手头急务。他个头很大,四方脸,嗓音洪亮,好像在法庭上似的,遣词用句还用干脆利落的手势加以强调,这是在提醒听话者,本人是一位斗士。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打破周围的松弛气氛。他身穿一件深色正装,系领带,举止有点僵硬,似乎随时准备宣读一份政治声明。他已经思考过打算说的话,基本上不等提问,而且不时用“我可以这么说”“我并不怕说……”“您听好,我告诉您吧”等强调自己的意思。在整个采访过程中,他更愿意跟男性采访者对话,把“严肃的”言辞留给后者。也许,他想通过后者向政界“高层”传递信息。

    一位镇政府顾问

    采访者:加布里埃拉·巴拉兹

    […………]

    莫里斯:那个时期,我担任社会保障事务助理,其实这个职务是我自命的。我们有过一位社保事务助理,他除了领一份津贴,别的事不做。既然我是社会福利局的副主任,我就主动提出,“来吧,我把社保事务管起来,因为这事没人管,人人都光说不练,都害怕碰这个事”。事情本来不应该如此,右翼政党的政策却做左翼政党的事,他们都是笨蛋——抱歉用了这个词,可是实际情况就是如此。我说,清楚地了解档案是社保工作的前提。这种事不能大包大揽。我们开会,说一堆漂亮话,撒种子,这不行。如果收获没把握,我就不撒种子。人们并不是永远能够从社保里获得好处。可是,反过来说,人人都清楚,社保事务也从来不是营利性的,这个东西还是应该有。于是,我向镇长要求查阅全部档案,一个案例一个案例地查,这就必须把社会福利局的人都叫来,说明镇上的490份档案。我整整花了好几个星期三和星期日上午,一份一份地看,我心想:“我要看完最后一份档案。”让-保罗不让这么做,说由他说了算。第二任镇长也不让我这么做,直到有一天,我说:“我想见某某人,你让不让我见?我不打算去他家,因为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我起草了一封语气和善的信,经过他修改。我没拿他当一回事,心想:“你同意就行了,以后你就得负责到底。我现在可以按照我的意思行事了。别的先不说,这把钥匙要一直放在我的口袋里。”在警察局,廉租房那边的警察局,我先把那些住户叫来了。事后,亨利对我说:“你可把我害苦了!”档案我是一份一份地查阅的,那些不来警察局的人都被搁置起来,后来,有些人第二次传唤仍然不露面,我就再传唤一次。第三次显然是快刀斩乱麻。请相信我,有一半人没来。可这是快刀斩乱麻啊!他们来镇政府的时候,我站在办事窗口后头,跟秘书在一起,我俩商定,登记表只在某日发放,几点到几点之间。天知道镇长会不会恨透了我!反正我俩就是这么干的。我在办事窗口后头。被我们训斥和抓住小辫子的人已经不只是一些妇女了,那已经不是问题了!那些男人看见我都有一点,怎么说呢,有点不知所措,左右为难,再说,这些人我都认识。“是你呀,伯格赛姆!来呀,你想要什么?那天开会为什么没来?干吗不见我,好讨论你的材料?那好,你现在去隔壁办公室吧,去吧!去助理的办公室,告知你姓谁名谁,住在哪儿,等等。”我把他们折腾得够呛。我们清理了92份社会档案。

    ——剩下都裁撤了?

    莫里斯:裁撤了。社会福利局无事可做了。您想想,一个每天都去市场的人,竟然来社会福利局享受免费的医疗补助,索取鸡蛋、牛奶和一切随之而来的福利,您觉得正常吗?很不正常!我这么说不是因为他是外国人。如果他在我们这儿觉得不舒服,回国的轮船每天都有啊!我对外国人不比对法国人差。你要是去他们那儿,他们倒是对法国人差一些。

    […………]

    ——您创办了一个协会,对吧?

    莫里斯:对。我创办了一个失业者工团协助会。如今大家都无路可走,我搞这个协会也不是靠我的教育背景。选上镇长助理以后,我负责社会保障的事情,我这个人有一个很大的毛病,做起事来,要么不做,做就做到底。我不知道有什么中间道路。这也是眼下我跟镇长之间的问题,既然当助理,就得步步紧跟他,可是我俩没有什么共鸣:当助理却不干事,这个我受不了;当助理只为领取补偿金,这个我没法接受。至于在办公室消磨时间和溜须拍马,我也不喜欢。(……)我们这种协会,我在社会福利局的时候见过,在接待求职者的过程中,我注意到这一点:“我想找活儿干,可是找不到,烦死了。”人们厌烦出去找工作,因为被同一家工厂拒绝了五六次,十次二十次,但不是因为没有工作岗位。还有,他们注意到,今天自己被拒,明天来的另一个人却被当场录用。这是种族歧视啊!只因为我是阿拉伯人,他是法国人吗?只因为我没镶金牙,或者头发理得像毛刷子吗?什么怪理由都有!解释的办法我已经有了。那是因为雇主当下需要人手,觉得头天来的那个人不合适。我说,这些人的工作时间还是需要有人管理的。我花了两年时间弄了这个协会,因为那时候什么都没有。我没有给自己规定什么规章。创办这个协会是为了把短工零活管起来。

    […………]

    1990年12月


    注释

    [1]英译本未收入此文及其访谈录。——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