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无片瓦,下不容锥[1]
采访是在娜诺和米歇尔夫妇的栖身处进行的,他们每日的大半时间在这里度过,就在巴黎第3区的一座亚美尼亚教堂的栅栏脚下,此处的这条街相当狭窄,行人不多,小商铺稀少,倒是有很多画廊、房地产经纪商和批发商。附近公寓楼的住户很多认识这对夫妇,一些人有时跟他们搭话,聊聊他们的处境。其实这个处境一直没有什么变化。他俩相当开放,似乎很高兴能够跟居民保持接触,尽管他们对于未能信守主动提出的帮助和许诺经常感到失望。
在1990年11月的第一次谈话中,他俩同意回答我的一些问题。我那时对他们根本不了解,以为他们只是两个无家可归者而已,因为他们总是待在同一个地方,有时候身旁还放着一瓶红酒。可是,他们较为整洁的外貌和衣衫却跟别的流浪汉不一样。两人穿着多少还是新的黑色牛仔裤、皮鞋、套头衫和外衣(米歇尔穿黑色皮衣,娜诺则穿有毛皮衬里的外套),保持个人卫生是他们每天的奋斗内容之一:保持清洁和盥洗,以免腌臜得不可救药(他们每个星期洗两次澡,把衣服拿到“机器”上去洗,而且经常去搜罗“别人扔掉的干净衣服”)。尽管长年户外生活在两人的脸上和手上都留下了印记——米歇尔被香烟熏得发黑的手指。正如常言所说,他们给人的“印象不错”。娜诺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米歇尔的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虽然有时候数日不刮)。
珍贵的东西都放在娜诺的手提袋里:钞票、数页纸(多年前的出生证明被米歇尔小心地折起放入钱包)、收音机、香烟。他们很重视外表,尽管他们承认是“流浪汉”。他们不去找别的流浪汉做伴,也避免去他们聚会的场所。“要是跟我们这样的流浪汉一块出去,那就会出问题的,肯定得打架。”米歇尔说。他近乎厌恶地说到在电影院遇到过的流浪汉,“他们带着干粮、酒瓶子什么的,你骂我,我骂你”。
跟那些上过学,甚至取得了学位的年轻流浪汉不同,娜诺和米歇尔年纪大,也不太熟悉各种机构,他们几乎没有求助过社会救济部门,因为认为那是自取其辱,所以宁可自己“对付着过”。他们觉得被社会保障体系排斥在外,既然不可能入住廉租房,那么地窖、公寓楼门厅、车库的车道上、桥梁或拱廊下,随遇而安。他们时刻担心被“穿蓝制服的”抓起来,送进南戴尔的收容所,对于流浪汉来说,那里就像一个拘留所,他们不得不带着负罪的心情脱光衣服,冲个澡,然后跟入住的其他流浪汉一起挨过十分难熬的时间。这使他们再次想起自己卑贱的身份。
娜诺和米歇尔很高兴有这次采访,他们倒不是觉得这有多么重要,而是觉得可以借机解解闷,改变一下他们的日常生活内容。他们无亲无友,而且总是遭人白眼和驱赶,能够对他们说说话的只有一台收音机,俩人唯一的伴侣。他俩都出自子女众多、遭遇失业的家庭,问题日积月累(金钱、健康、酒精等等),直至分崩离析(父母争执、子女出走等等)。他们曾经去过社会扶助部门,随后被安置到接待家庭里。他们跟自己的家庭一直没有联系,而且成为没有文凭的文盲。虽然他们没有表示对父母心怀怨恨,可是显然把目前的境遇归咎于后者。他们年轻时(20世纪60年代)都工作过。娜诺当时在一所学前班当保洁员,米歇尔在一座煤矿当工人。70年代,他们成了经济衰退的第一批牺牲品。从那以后,俩人只能通过在黑市打打零工来赚钱,而且工作越来越低贱(家庭帮佣,街头拾荒,建筑工地上干体力活儿,在垃圾箱里翻捡废铜烂铁)。然后就是乞讨。娜诺16岁时嫁给了一个卡比尔人(楼房的职员),生了五个男孩,一个女孩。她失去工作后,丈夫不付房租了,吃喝嫖赌。离婚后,她抱着出生没几天的女儿搬出了公寓楼。她后来遇到了处于相似境况的米歇尔。俩人如今过贫苦的日子。他俩一个38岁,一个44岁。娜诺已经怀孕,可是俩人身上一文不名。
接受慈善捐助等于表明二人的贫穷状况。他们觉得,与其伸手索取,不如干点零活,尽管有时一天只挣到三四个法郎。遇到没有钱吃饭的时候,他们就不得不乞讨。不过,乞讨不以明显的方式进行,他们既没有小盒子,也不用纸板告知过路者他们是乞丐。他们并不总是伸着手讨要,而是首先向路人敬礼,然后索要几个硬币,只有当对方露出施舍之意时才伸出手去。跟大多数乞丐一样,他们围绕着一些有节奏和意义的活动组织生活:去高端居民区翻垃圾箱必须选好时间,抢在别人之前进行;捡拾废铜烂铁必须早起;赶在关门时刻达到市场;等等。他们拥有少许财产(准备卖掉的物件和个人用品),他们将其存入火车站的寄存站,以防丢失。可是,寄存站是要交费的:每天必须寻得10到15法郎的收入才行。必须“工作”,出售物品或者乞讨才能寄存得起。否则,他们就不得不动用并非总有的“积蓄”。他们归置、擦洗、整理自己的临时居所,利用公共厕所和投币盥洗间来保持个人卫生,他们乞讨时有固定的行走路线和“打猎”的地盘。遇上一天不景气,没钱买吃的,他们就去食品救助站,领取一碗难以下咽的稀饭。然而这顿饭可以有把握得到。他们在一座公寓里安身的过道很不稳定,而且无法做一顿温热的午饭——因为“这不是自己家”,他们解释道,“有家回不去”。白天不能待在那里,只好在外面游荡,打发时间,不知做什么好:“到处溜达”“瞎混呗”“甭管干什么,只要晚回来就行”。
他们到处寻找服务性的零碎活,例如在河畔为在禁停区泊车的人看管车辆,望见警察走来就示意,或是为允许进入教堂庭院泊车的汽车把守铁栅门(神父把打开铁链的钥匙交给了他们,俩人感到很荣幸能够受到如此信任)。
采访开始之前,我先自我介绍,这时他俩像往常一样站在教堂门口,正在跟一个住在邻近公寓的中国少年说话。他们不拘客套地聊天,看来他很了解少年家里的情况。他们提到一位“小弟弟”正在“变坏”,有必要赶快把他拉回来:“非得教训教训他不可”,娜诺和米歇尔都这么说。他们谈到最后,我急着提醒他们得进行采访了,他们才做了个手势,表示完全记得这回事,已经准备好回答任何问题。米歇尔首先开口,他让娜诺回答问题。她显得有点拘谨,在米歇尔的鼓励下才开口。开始的时候,她有点笨拙地拿着麦克风,似乎表明她感到尴尬,可是她说得很好。米歇尔说话的时候,她便把麦克风递给他,然后又拿过去自己说。我跟他们很客气,当然他们也随之用了客气的口吻。待到采访最后,参观过他们的栖身处之后,我们之间就用不着总是以客气的口吻交谈了。
交谈中多次出现不顺畅:他们的回答很简短,以至于问题常常不得不被重复提出。我把时间顺序作为主线(让他俩分别讲述经历,从童年到现在),这跟他们讲述的方式并不真的对得上号。他们的记忆往往跟一些地点或者人物,而不是日期联系在一起。与人生各个不同阶段的延续时间相比,他们似乎更重视经历过的一些时刻的质量(米歇尔在建筑工地上工作过四个月,在煤矿工作过25年,不过对前者谈得较多,也更详细)。他们用寥寥数语作答。几句话连续说的时候很少。
娜诺表达比较自如,男友米歇尔有时候说话不太清晰。俩人的法语都不是很好。米歇尔往往记不起一些人名地名和日期,有时连一些字眼也想不起来,不得不向女友求助。采访一开始,我觉得米歇尔似乎想显示自己比谈吐自如的女友要强(总是由她把他俩介绍给不了解他们处境的外人)。娜诺有点害怕录音机,本想让我们先谈米歇尔的情况,米歇尔此时却硬逼着她先发言。采访一开始就确定了二人轮流谈话的方式,他们也很遵守这个规矩,都没有不合时宜地打断另一个人的话头,除了插入一些细节,然而总体上跟刚才提到的情况一致。这表明两人彼此相知颇深。只有一次,米歇尔问起娜诺的经历中的一个详情(“我在监狱里的那阵子,你是在哪个收容所来着?”)。说到米歇尔时,娜诺总是说“我丈夫”如何如何(俩人并没有结婚,正在考虑),米歇尔则时而直呼娜诺的名字,时而用其别名称之,可是从来不用“我老婆”相称。
米歇尔讲话没有保留,使人觉得他能够无所不谈,既无羞涩之意,也不显得尴尬。娜诺不一样,尤其谈到钱财的时候,面对外人的关注,她显得有点拘谨和有所保留。她的肢体动作和声音表明,对于俩人的困境她比米歇尔要敏感得多。她常常或是垂手低头,或是似乎有意地用近乎啜泣的语调表示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她对我讲述的故事,她的语调,连同伴随的手势,似乎都为了表明某种穷困处境的经验。相反,米歇尔似乎没有试图利用厄运和牺牲他的不公正来打动我。谈起他的故事和遭遇的挫折,他很坦率,几乎不带什么情感。他们讲述的生活故事贯穿着某种宿命论:他们经常把自己说成牺牲品(“我被一脚踢开”),他也不探讨自身不幸的原因(“企业完了蛋”“我拿不出健康证明”),除非被问起。
俩人栖身在一栋破旧的公寓楼的一层。他们说,这栋楼房很快就要彻底翻修,而且很多套房是空置的(窗户用木板封死)。通向一座木楼梯的公寓门厅很狭小,一侧是信箱,另一侧是湿腐的墙壁。这一层没有可供居住的房间。门厅一侧只有一条楼道,连接一扇通往地窖的门。这条没什么人使用的楼道便被他们选作栖身之处。他俩占用了这条楼道的一端,在台阶之下转入下一段楼梯的平台上。一部自行车斜靠在墙上,不远处就是公寓的垃圾箱。整个门厅和楼梯部分仅靠一只吊在电线上的灯泡照亮。光线很差,昼夜亮着,因为哪怕白天,这里也很黑暗。墙壁的油漆显得脏兮兮的,有些地方可以看到油漆剥落后露出的灰膏,显然是搬家时刮碰所致。木质楼梯明显未经常打扫,无疑也没有打蜡,楼道地面的瓷砖也是如此。
从门厅里便可以窥见他们的蜗居状况:一条对折起来的海绵褥垫挤放在楼梯下端,旁边一个大纸箱子里放着他们的衣服和夜间盖的被子。褥垫和纸箱之间便是他们的“厨房”了:一个酒精炉,一口锅,几件厨具和一个“食物柜”(几盒干面条,几包干菜糊和汤料,等等)。这些东西白天都收拾得很整齐,以免受到老鼠的侵袭。早上出门打工之前,他俩要先把东西都收拾好;晚上很晚,等到房客们都返回房间以后,他们才铺开这些物件,准备饭食和睡觉。
为了凸显对话的简短的特点,我们完整地誊录了采访问答的第一部分;为了方便阅读,第二部分在若干处经过了重新组织。
一对流浪中的夫妇
采访者:安妮-玛丽·瓦塞尔
“自己一钱不值,可是还得说说”
——我为一个关注无家可归者的组织工作。我们很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如何走到了目前这个境地。为此,我得找到流落街头的人,也就是你们这样的情形,了解存在什么样的问题。一开始,我们希望你们可以分别讲述一下各自的童年生活,以及后来的情况。
米歇尔:[转向娜诺]来吧,先说说你的日子吧。
——[对娜诺说]这样好了,先从您开始。请拿好话筒……[我把一只小话筒递过去,她不无尴尬地看了看,才接了过去。]
娜诺:可是,我该说点什么呢?[笑起来,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好像掉进了一个圈套。]
米歇尔:哎,你就说嘛,说说你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谁把你弄成这样,怎么弄的[用臂肘碰了碰娜诺,鼓励她开口]。
娜诺:怎么说呢?……唉。
米歇尔:你就说嘛。
——您有什么样的家庭,当时住在什么地方,等等。
米歇尔:说吧,娜诺[语气充满柔情和鼓励]。
娜诺的童年和婚姻
娜诺:唉,两岁时我就被父母丢给了社会福利院。他们都酗酒。
——您父亲做什么工作?
娜诺:他那时候是……大约是图书装订工。可是,他后来不干了。
——他有工作吗?
娜诺:有,图书装订工,就在……我母亲在一个洗衣店当洗衣工。
——那是在哪个城镇?
娜诺:我爸爸,他在巴尼奥莱(Bagnolet),我妈呢,在圣德尼大街。
——他后来不干了?怎么回事?因为酗酒吗?
娜诺:我那时候很小,不知道。
——兄弟姊妹呢?
娜诺:我有三个兄弟,是的,三个。他们住在沙杭东街,就在第12区的阿利格市场旁边。可是他们不愿意见我。
——您的这些兄弟姊妹也在社会福利院吗?
娜诺:我没有姐妹。有过一个妹妹,可是一出生就死了,她有病。
——您的兄弟都比您大吗?
娜诺:不,我最大。
——他们也都去过社会福利院吗?
娜诺:我们当中三个去过,一个没去。
——哦,第四个做什么?
娜诺:他跟我妈留在家里。
——哦,这个孩子不用去,她可以把他留下。
娜诺:唉,她那时候在穆厚街当保管员……[此时话音显得有些把握,说话更加自信,似乎忘记了这是一场访谈。]
——哦,做过洗衣工之后,又当了保管员?
娜诺:保管员,门房,住在一间小屋子里。
——那么她为什么不干洗衣工了呢?
娜诺:这个我不清楚。
——您呢,到社会福利院以后怎么样了?
娜诺:我当时……把我留下了,我留下了,交给了一个家庭,我在那儿待的时间不短。
——那个家庭是什么样的人?
娜诺:一个农民家庭……
——家里没有孩子吗?他们想收养一个孩子?
娜诺:是的。不管怎么样,他们从社会救济部门领养了好多孩子。
——你们一共几个孩子?
娜诺:他们有三个,加上我。
——您在那儿总共待了多久?
娜诺:五年吧,至少。
——七岁才离开。
娜诺:我爷爷抚养了我们不长一段时间。后来我父母把我们弄回去了,因为我有个爷爷住在圣尼古拉大街,他不是我真正的爷爷,可是……反正是个爷爷[做出带有温情的动作,头伤感地垂下]。他把我们都接过去了,我们都回家了。我爸爸在野外失踪了,不知道去哪儿了[笑起来,表示这件事对她影响不大]。我爷爷抚养了我们不长一段时间。我们上过一点学,学校就在沙杭东大街旁边。不过,上学时间不长。就是这样。
——为什么不长?也就是说,从七岁起……
娜诺:不,您没听懂,那是因为我爸爸很晚回家以后,我们半夜得起床去给他满地找烟头,好让他抽烟,还得给他找酒。还有,我那时候嫁给了一个阿拉伯人。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吧?您多大结的婚?
娜诺:我16岁结婚。
——您是怎么认识他的?那位卡比利亚人,您上次提到过。
娜诺:[不无尴尬地笑]在一个舞会上,不记得在哪儿了。(……)是在马恩河谷的维特里镇(Vitry),我那时候在塞纳河畔的维特里(Vitry-sur-Seine)打工,当学校保洁员。我干了差不多27年呢,他老找我的麻烦,不停地打电话,打到学校的总机,[问]我在不在,是不是……是不是下班了,什么的。因为总机接线员不是每个电话都给你接通,她有时候就烦了。
——他为什么不放心?
娜诺:[不解地耸肩]可是,一个人也没有啊。那是因为我上下班得赶路[一个人从家到单位的路程]。有一天,我回家,好几天[好几次],一到家,他正和一个娘们在我的床上。事情就这么开始了。
——可是,起初是他怀疑您有外遇的,要不为什么总是给您打电话呢?
娜诺:我没有任何外遇。
米歇尔:他妒忌了。他还喝酒。
娜诺:是啊,玩纸牌,扑克,他的钱都……
——他是什么职业?
娜诺:建筑油漆工。他去过好几次沙特阿拉伯,一个月挣三百万呢。(……)很赚钱。维特里的主任让他当了领班,要么就是全法国的副主任,然后他就去了沙特阿拉伯,去了三个月还是六个月。
——他那时候多大年纪?
娜诺:42岁,比我小两岁。现在他又结婚了,有两个孩子(……),老婆是阿拉伯人。
——你们现在还见见面吗?关系还好吗?
娜诺:[略显踌躇]见面。我跟他[用头指点米歇尔]一块见过他一次。不,不,最好还是不见他。
米歇尔:他不愿意见我。
进了社会福利院,就不非得上学不可了
——再说说您的学业,您在头一个家庭的时候,学是怎么上的?您那时候做些什么?
娜诺:放牛,在一个农民家里(……),在[乡下]野外,一个房子也没有……
——放牛您喜欢吗?
娜诺:不是很喜欢,不过……[微笑,带着几分伤感。]
——您那时候想做什么?
娜诺:……[耸耸肩。]
[…………]
——后来呢,爷爷把您接回去以后,上过一点学吗?爷爷把您抚养到几岁?
娜诺:我还有一个家呢。一位太太让我来到维特里,她是镇长的助理。我回来的时候16岁了。(……)她是我妈的妹妹,同父异母。
——那么,学怎么上呢?
娜诺:哎,没上什么正经学[笑]。(……)因为我不会读,也不会写[笑]。
——上学不就是要学习吗?
娜诺:唔,是啊。[抱怨的口气]我在社会福利院的时候,从那儿出来以后,人家就把我放到……进了一个家庭,马上就得干活,不上学。(……)我回来的时候九岁,父母把我接回来的时候。他们把我,我的两个弟弟和别的孩子都接回来了。他们都跟我父母在一块儿。
——于是您就重新跟父母住在一起了。那是怎么回事?
娜诺:然后就是我爷爷那儿,圣尼古拉大街的那个,(……)哎,可是一般说他不是我真的爷爷,因为……
——是爷爷还是姥爷?
娜诺:我姥爷。
米歇尔:他在院子里唱歌。
娜诺:对,小时候,我好多次在院子里唱歌。他在院子里唱歌是为了挣钱。
——也就是说,您九岁去上学了。
娜诺:我基本上没上过学。
——可这是义务教育啊。
娜诺:不不,不是非上不可。进了社会福利院,学就不是非上不可了。
——您那时候不想上学吗?您觉得上学不值得吗?
娜诺:那倒不是。不管怎么说,16岁就……[她就结婚了。]
——您九岁的时候,父母把您接回家,您就没有去上学吗?是父母不想让您去吗?
米歇尔:不是。不去学校,是我自己[不想去]。我常去电影院,是的[笑],跟爷爷一起去。
——那个时期,您都做过什么?
娜诺:唔……就是跟我爷爷一起过日子啊,没别的。我陪他去唱歌,在地上捡零钱,找卖肉的屠夫,什么的。因为我爷爷认识那些屠夫,把肉和好多东西带回家。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年。
——后来呢?
米歇尔:唉,现在我们啥也没有。
娜诺:现在是这样[吸鼻子,似乎在哭泣]。
——您的弟弟们呢?
娜诺:唉,他们不愿见我。
——您最近一次见到他们是什么时候?
娜诺:两年以前吧。
——当门房的就是他们吧?
娜诺:对,他们捡起了我妈的那份活儿。因为我妈去世了,我爸也去世了,两人都是癌症,前不久的事。我妈是1980年去世的,我爸已经死了。
[…………]
——爷爷也去世了吗?
娜诺:死了,我爷爷死在摩纳哥。
——摩纳哥?他去那儿做什么?
娜诺:他……他还有一个女儿在那儿。他女儿是医生,姑爷也是。他死在他们那儿了。
——他们不能帮你们一把吗?
娜诺:什么也不做。连父母他们都从来就没想做点什么,怎么会愿意帮我[声音颤抖,神情沮丧]?
——您跟他们要求过吗?家里人怎么会不帮忙呢?
娜诺:这我不知道[耸肩膀]。
米歇尔:因为是醉鬼(……)。喝酒呗。说的不是我们,是她当门卫的弟弟,没日没夜地喝。
[…………]
——可是他们还有工作……
娜诺:有一个当门房的,另外两个能够工作。(……)当门房的那个弟弟49岁了。不对,我胡说什么呢?42岁。另一个39岁,最小的那个28岁。我有两个儿子跟他们一块生活。是啊,因为我前夫把他俩赶出了门,所以他们跟我弟弟过日子。
——这两个孩子上学吗?他们都做过什么?
娜诺:什么也没做过[语气干脆]。
——都没上学吗?
娜诺:没上。哦,不对,小闺女上了。她留在她父亲身边。我老公,前夫,他留下了两个,两个最小的。这两个上学了。
——其他都跟着您弟弟们生活。人可不少啊?
娜诺:我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
这种日子过惯了,再找工作很难
——您说过,您在托儿所工作过。
娜诺:是幼儿园。
——当服务员?
娜诺:是的,我还帮孩子们画画什么的,帮他们学习[勾起最好的回忆,微微一笑]。
——您喜欢这一行。您没想过成为幼儿园教师吗?
娜诺:唔,那得知道一大堆事儿才行[皱眉毛,摇摇头]!
——您不是在那儿工作了25年吗?
娜诺:27年呢!
——年头可不少!那里头的人不能帮点忙吗?他们照说对您应该很满意,27年可不是小数啊?
娜诺:那些同事对我挺好的,是的。
——您还时常见他们吗?您肯定他们帮不了一点忙吗?
娜诺:帮不了。我呢,再也不去维特里了,了结了,过去的事了,经过那个……叫什么来着?……他们给我一份什么什么东西?叫什么……
米歇尔:半退休。[说说]你拿多少钱?
娜诺:每个季度领四千法郎。
米歇尔:住旅馆的话,两三个晚上就用完了,什么也剩不下。[在第一次访谈当中,他们说,俩人每个月要住两三次便宜旅馆,为的是洗澡和在床上睡个觉。]
——是因为托儿所关张了吗?他们为什么让你提前退休?
娜诺:因为我没能提交体检证明。我跑镇政府跑了一个礼拜,遇到一个助理员,然后就把我给这么打发了。[在]维特里镇政府就是这样。不少人就是这么被打发走的,有女服务员,还有……
——因为人太多了?
娜诺:肯定是,都这么打发走了。
——您没有找找别的托儿所吗?
娜诺:没有,找不到。
米歇尔:这种日子过惯了,再找工作很难。
——能找到,为什么找不到?
娜诺:[攻击性的口吻]找不到的。是这样,我找不到工作。有时候吃不上饭,因为没有人给我们吃的。有时候我们睡在纸板上,睡醒后腰疼,浑身不舒坦。我们受人欺负,警察也……把我们弄到这儿来,好像我们是小偷[大概是指南戴尔的收容所,她下面还会多次提到]。干吗不抓那边那些吸毒者和小流氓[手指空中远处]呢?
——你被打发走的时候,您的丈夫和您在一起吗?
娜诺:那时候我已经离婚了。他就在那儿开始找所有人的茬子。
[…………]
——离婚那会儿,您没有另找一处公寓吗?
娜诺:没有。他把公寓留下了。那是个廉租房,他没有租下来,他什么也没做。不管怎么说,照理那是我的公寓呀。那是一个社区职工的住处。
——所以,公寓登记的是您的名字。他怎么会留下,住进去的呢?
娜诺:这个嘛……社会工作者每个礼拜都要来,说:“先生您得搬走。”我也叫过好多次警察。他把门什么的都给砸坏了……警察一走,五分钟之后,他就来了。
——离婚是怎么办理的?您要求过孩子的监护权吗?
娜诺:唉……我没法要求这个,因为我自己还在街头嘛。我1983年9月19号生下了小女儿,第二天我离婚,第三天就带着女儿和儿子马莱克走了。
——你为什么要走呢?
娜诺:因为是他把我赶出的门呀。
——可是公寓是您的呀!房租是您付的!
娜诺:不,我有一个……叫什么来着?因为有一天,好几个月里,他没缴房租,卫生与社会事务管理局给我们下达了一封监管书,房租归他缴,剩下的钱都用在孩子身上。他反倒把我的工资都拿走,剩余的钱拿去玩纸牌,找他那些娘们和别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孩子们都吸毒
——您跟孩子们相处得还好吧?
米歇尔:(……)跟闺女,老幺,挺好,别的孩子……[否定的含糊手势。]
——孩子们从多大开始变成这样?您最初应该跟孩子们相处都得挺好,对吧?
娜诺:甭管怎么说,孩子们都吸毒。我推着坐在带篷童车里的小闺女去市场。他们就在那儿,和小伙伴们你给我、我给你打针之类的吧。没必要这么干。再说,他们偷我的钱,都是这样。
——所以您跟他们就都不联系了。
娜诺:我知道两个在我兄弟家,别的情况都不知道。
——另外几个您连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
娜诺:知道,一个阿尔及利亚服兵役,另外两个,唉……我女儿跟她婆婆在一起[沉默]。
——这么说来,你们是什么时候来到第3区的?
娜诺:八年前,[和米歇尔]一块儿来的。我俩在一块儿有八个年头了。我们工作过……
米歇尔:黑市,这儿干点,那儿干点。
——你俩是什么时候,在哪儿认识的?
米歇尔:邮局旁边的拱廊底下[擅自占用]。(……)以前,我们住在一个小个子老太太那儿。(……)有一个家伙常来[老太太家]。那个小老太太捡酒瓶子,送去回炉。
娜诺:您知道,她是为了回炉才搜罗酒瓶子的。她还把瓶子排列得整整齐齐。后来,第3区的一个社会救助工来了,他本来想帮帮我们,再给我们找点事做,可是他一瞧见那些瓶子就明白了。
米歇尔:他以为我们酗酒。
娜诺:他一瞧见瓶子就明白了。
米歇尔:他说:“先生们,太太们,我什么也帮不了你们了,你们不是酗酒吗?那好,接着喝好了。”说完就走了。
——那位小老太太就这样收留了你们?
米歇尔:那倒不是,我认识她很久了。我帮过她一把。她丈夫有残疾,我帮他洗澡什么的。他走不了路,什么也干不了,老坐着。我帮帮他,就是这样。
——就因为这个,她把一间屋子让给你们住?
米歇尔:不是一间屋子,我们是睡在地上的,唔。
娜诺:就像狗一样。
米歇尔:睡在屋门旁边。只有两个房间。她有自己的床。我们俩睡在厨房里。我们给她帮点忙。就是这些。
[…………]
——你们打什么零工?
米歇尔:我嘛,干建筑,打黑工。
嗯,我妈肯定去世了
——那好,您也给我们从头讲讲吧[娜诺把话筒递给米歇尔]。
米歇尔:我们是这样认识的。我呢,来自北方,布鲁埃昂阿杜瓦,离瓦朗谢纳不远,在加莱海峡省。我有一个哥哥,虚头巴脑的,还有一个姐姐……
——等等,您说的“虚头巴脑”是指什么?
[他于是开始讲述他的故事,语速很快,似乎担心对着话筒表达不好。]
米歇尔:他老是进监狱,反正是那一类的事。我有一个靠给人家擦玻璃过日子的姐姐。(……)我哥哥个头比较高,年长一点,然后是我和一个妹妹。
——您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米歇尔:我嘛,是……从前,唔,不是爹妈,是一家人把我收留了。
——就是说,您从来没见过您的生身父母,从来没见过么?
米歇尔:没有,没见过。一个家庭就这样把我们收养了。我一直在社会福利院,我溜出去好几次,几次逃跑。
——为什么要跑呢,您不喜欢那里?
米歇尔:唔,我得(……),得去大屋子,这个我不喜欢。(……)那是一个很大的宿舍,一百多,二百多人吧,年纪小的也有。倒不是混住,一边是女的,一边是男的。
——你们在那儿每天怎么过?做些什么事?
米歇尔:咳,就是打打闹闹,瞎转悠呗。每天早上吃了早饭,我们得把地板擦亮,得帮把手……(……)有辅导员监视着。我们也玩玩纸牌,瞎胡闹呗。(……)礼拜天才让出去,就是这样。别的什么也没有。
——你们不学习读书写字吗?
米歇尔:不学。
——你们不上学?
米歇尔:从来没上过。
——您在社会福利院待了多久?
米歇尔:我是两岁进的社会福利院。那时候我有一个家。我工作过,东边帮点忙,西边帮点忙(……)。起初我在建筑部门,浇筑水泥板,然后这样搭建成公寓楼[举手做高抬状]。
——所以您是做水泥板的木模的?
米歇尔:是啊,水泥浇筑进去以后,放进去钢筋,钢筋网。(……)我从16岁起就干这个。等到年纪大了一点,我去一个矿山干过。
——您为什么不在建筑部门继续干呢?
米歇尔:倒闭啊,公司关张了。
——那时候您也是拿黑市的工钱吗?
米歇尔:不,是经过申报的。那是……不是我爹,是另一个人去领工钱,然后我把它倒腾一下(……)。
——另一个人是谁?
米歇尔:那个人是……怎么叫来着?养父……他叫加斯东,我妈名叫B。我那养父总是喝醉酒,没一天不喝。
——那您的父母,您后来见过吗?
米歇尔:对,是后来见到的,唔,我那时候20岁。
——您找过他们吗?
米歇尔:不,是他们在找我。我反倒放弃了。
——见到他们,您留有什么印象?您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米歇尔:见到了,谈了谈话……互相问候,拥抱了一下,就是这些,没别的了。我爹是个百分之百的酒鬼(……),我妈被火钳子烧伤了奶子。(……)我爹这个人不正常,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乱摔乱砸,很不像话。
——他在矿上干过吧?
米歇尔:那是后来的事了。他半路不干了。不干是因为……不,不是因为退休,他喝酒喝得太多。那个叫什么来着……矿主把他赶走了。
——后来他干什么,您知道吗?
米歇尔:不清楚。
——您只见过他一面?
米歇尔:只见过一面,跟我兄弟一块儿见的。我兄弟他们一直在北方。
——他们呢?他们还跟您父亲见面吗?
米歇尔:这个我不清楚。我在巴黎,他们……
娜诺:他妈妈肯定已经死了。火钳子烧伤了奶子,可不容易治好。
米歇尔:嗯,我妈肯定去世了。
——您能肯定?
米歇尔:不敢肯定,我不知道,没音讯。
——那么您的兄弟们呢,您常见他们吗?
米歇尔:不常见。哦,对了,我姐姐来过巴黎一次,只一次。
——她是做什么的?您哥哥呢?
米歇尔:玻璃清洗工。我哥哥什么都做不来,他偷东西,顺手牵羊。
——对于您来说,不见他们也好?
米歇尔:我根本无所谓[他的回答十分干脆,近乎粗暴]。
——说白了,您是不是觉得他们算不上一家人?
米歇尔:不,还是一家人。可是,家庭内部,我们谈不来(……),谁也不帮谁。
——为什么?您的姐姐还是有点钱的,不是吗?
米歇尔:[摇头否认。]
[…………]
——您不能去她家,看看她能否帮您点忙吗?
米歇尔:这个不行。唔……唔……我没这个权利。(……)她丈夫会把我赶出门。
——可是,您毕竟是她的弟弟呀?
米歇尔:她才不管这个。
——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米歇尔:不知道,他没跟我说过。
肺上头有个斑点……人家就把我开了,就是这样
——您是什么时候来巴黎的?
米歇尔:唔,好久好久以前。离开矿山以后就来了。
——您在矿上工作了多长时间?建筑部门呢?
米歇尔:在矿上干了25年,然后就不干了。在建筑部门的时间不长,干了四五个月。
——所以,以矿山为主,矿上的工作是正式的吧?
米歇尔:正式的,申报的,等等吧。
——那为什么没能接着干下去?为什么不干了?
米歇尔:我的肺上头有个斑点,放射科照过片子。[人家说]先生……[做出不顺利的手势](……)这样一来,人家就把我开了,就是这样。
——可是,显然这是雇主的不对啊。
米歇尔:雇主才不管这个呢。
——情况跟您相同的其他人呢?
米歇尔:有不少人呢,他才不管。
[…………]
——您找不到别的工作吗?
米歇尔:找不到,这个叫什么来着……剥削[转眼看娜诺,后者认可了这个字眼]。这个就叫剥削。他们剥削咱们。就是这样。
——所以您不干了。您那时多大年纪?
米歇尔:[对娜诺说]我今年多大了?
娜诺:39岁。
——您干了25年。您在巴黎几年了?
米歇尔:这个呢[转向娜诺]?
娜诺:我当时不在巴黎,没法说。
——反正八年以上,因为你俩已经认识八年了。
米歇尔:八年以上。以前我在纸箱厂工作,甘冈布瓦街。
——您来巴黎图个什么?
米歇尔:唉,那时候什么都找不到,如今北方什么都找不到了。
——有人告诉您,巴黎有活儿干,是吗?
米歇尔:是啊,巴黎有活儿干……[人家是这么说的。]唉,巴黎还不是一样[也没有工作]?不过,我找到了一份纸箱厂的活儿。上街捡纸箱,到处踅摸,再按一毛钱一公斤卖出去。
——[惊讶状。]
娜诺:这没几个钱,对吧?
——确实没几个钱。恐怕得弄湿了才能沉一点。
米歇尔:弄湿了也是一样。
——您靠这个能过日子?一个月能卖多少钱?
米歇尔:唔,一下子能卖出三四百法郎。我跟娜诺一块卖。
——你们干这个干了多久?
米歇尔:多久,娜诺,你给说说,多久?
娜诺:我俩在钱拉尔那里折腾了六年纸箱子。
——那时候你们有住处吗?
米歇尔:没有,我们当街睡。(……)到处过夜。今天这儿,明天那儿,不定(……)。有一天,我们在拱廊那边占了一块地方,就在邮政局隔壁。
娜诺:连门我们都能关上了。一天,另一个流浪汉白天来了,把家具都偷走了。
米歇尔:(……)这事是那个家伙干的:大白天把家具都搬走了。如今这小子被查封了,家具都给查封了,封三四个月。我俩现在住在那边儿[指着楼房]。
我们只想要一间普通的小屋(……),或者一个地窖,干净就行
——我也希望你们谈谈怎么度过每一天,例如今天吧。你们几点钟起身?
米歇尔:早上?很早就起。
娜诺:唉,今天起得不早:七点半吧。平常我们五点半或者六点就起来了。因为公寓楼里的人们要上班了。礼拜六和礼拜天比较安静。
米歇尔:起来以后,我们做早饭,做一个菜汤。我们有个锅,一个酒精炉。
娜诺:晚饭要是有剩下的,我们早上就吃完它。
米歇尔:我们不吃午饭。没这个权利。
娜诺:然后我们就收拾打扫,都弄一遍。然后喝点咖啡。我们去那边的面包房,因为便宜得多。面包房那儿有一个煮咖啡的机器[电子咖啡壶]。
米歇尔:我们付三法郎,三加三等于六,不贵!
——你们还吃一个羊角面包吗?
娜诺:[先是摇头]也吃,有时候面包房白送我们一个。蘸着咖啡吃,挺好的!
米歇尔:然后,我们回到这儿[教堂的栅栏门前],我们就乞讨,试着要点。
——零钱你们也要吗?
米歇尔:试着要呗。
娜诺:人家要是能给,我们就拿着。我们不像有的人那样,跟人家吵闹。
——那你们每天能讨到多少钱?
米歇尔:一天差不多50法郎吧。我们两个人,这就挺好的。
娜诺:因为还得买烧火的酒精、黄油、菜汤、面条、菜泥啥的。(……)中午我们什么也不吃。
米歇尔:要是有了钱,我们就去“黑人”饭馆吃一顿,就在共和广场旁边。没钱就不吃。
娜诺:七个半法郎一个人。
——那个饭馆是给流浪者开的?
米歇尔:不是给无家可归的人开的,(……)谁都去吃。(……)还有,那是一个黑人聚集的地方。
——你们为什么不吃午饭呢?
米歇尔:有钱就吃,没钱就不吃呗。
——下午呢?你们还在这儿吗?
娜诺:下午我们去遛个弯。不是老在一个地方,我们去转悠转悠。
米歇尔:有时候,穿蓝制服的会把我们抓走。
娜诺:他们抓你就像抓小鸡似的,一下子提溜起来。再一提溜,塞进大巴了!
——可是,当他们看见你们的时候,不会觉得你们是街头的行人吗[俩人的衣着很得体]?
米歇尔:有人会打电话。(……)到了南戴尔,关你四个钟头才放人。
娜诺:有一回,早上八点就把我们抓起来了。
米歇尔:那次是一辆大卡车,把我们弄走了。要是晚上抓人,得在那儿过一宿。那个地方可不好看,什么货色都能见着……[做出表示厌恶的手势。]不好看。
娜诺:他们把你丢进大卡车,那里头有人呕吐,有人拉屎……唔……(……)要是白天被拉走,一整天你也睡不了觉。冲个澡,你就在大厅里等着……
——他们给你们吃的吗?
米歇尔:吃的?那得看给你什么。(……)有人是自愿去那儿的,我可不自愿。
——为什么?您觉得这儿更好?
米歇尔:当然,[十分肯定地]好得多。他们好像欺负妇女,我是说那些穿蓝制服的,不是流浪汉。
——那么,你们要在这个地方占住多久?
娜诺:好像月底就要关闭了。我也不清楚。他们要盖个带家具的公寓。
——到时候你们怎么办呢?
娜诺:另找地方呗。
——你们在镇政府申请的事进行得怎么样?
米歇尔:什么消息也没有。
——你们申请了什么?
米歇尔:一块地方。一间普通的小屋子。
娜诺:或者一个地窖,干净就行。干净的地窖还是有的。
[…………]
米歇尔:他们什么也不愿意管。怎么说来着?……妈的……有个名字……刚才我还说来着……行政部门[他有点费力地说出这个词]等于零。这就是行政部门。你得削尖了脑袋才能钻进去……
我们什么权利也没有,我们不过是一堆废铜烂铁
——婴儿呢,什么时候出生?
娜诺:三月份。
——你们跟社会福利部门谈过了?
米歇尔:他们才不当一回事。
娜诺:您只要去巴黎的那些桥底下,就能看见被推来拖去的童车,还有车里睡觉的婴儿。
米歇尔:还有一回,我们看见一个小姑娘和她讨饭的娘,带着童车。
——你们什么人都不认识吗?几个能帮忙的朋友?
米歇尔:人家都是许诺,许诺……然后什么也没有。一个小小的单间公寓也没有。也许有,如果去郊区,好像有。我们去那儿干什么?我们在郊区待过,就在丁香门一带……
——那儿不算真正的郊区吧?
娜诺:是郊区。我们就在丁香门一带,我们去找过……那叫什么来着?丁香门的镇政府,[人家说]:“先生,这儿什么都没有您的。您不在这儿住,您走吧[离开这儿]。”
——你去行政部门的时候,提出了什么要求?
米歇尔:一个带家具的屋子,你得提前三个月缴房租。
娜诺:您看看那房价。[他们把街对面一家房产中介公司指给我看:一个30平方米的单间公寓得要90万法郎,一套一室一厅的月租是4 500法郎,等等。]
米歇尔:看来得提前三个月缴房租。提前三个月,这怎么做得到?不可能的。我们挣这点钱,不可能的。
——加上你们的补助金和退休金,一共多少钱?
米歇尔:我没有退休金,什么也没有。我就是乞讨,捡垃圾,什么也没有。退休金娜诺倒是有一点,我一个子儿也没有。
——退休金加补助金,一共有多少?
娜诺:退休金和补助金我都没有,只有一笔……唔,一笔每三个月领一次的退休金,这是全部了。
——一共是多少呢?
娜诺:这个跟那些……都没关系。我们什么权利也没有,我们不过是一堆废铜烂铁。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您在矿上工作过嘛。
娜诺:他全丢了,把他那些……文件都烧了。这样一来,他怎么去办退休登记呢?
米歇尔:我的文件全都一把火烧没了。
——怎么会烧了呢?
米歇尔:我那时候在甘冈布瓦街上班,遇上火灾。我的文件全都烧焦了。
——总有人能证明您是工作过的吧?
米歇尔:他们才不拿这个当回事。
娜诺:不,是因为他的工作没申报,捡纸箱子[雇用他的企业],打的是黑工。
——不,我是说矿上。
米歇尔:对呀,得找老板才行。可是,要是老板死了什么的,怎么办?那得找谁?(……)得等多长时间?还上那儿去找人和……不行啊,咱们去不了,没办法去。(……)我想领那个……叫什么来着?失业补助金。可是没那个权利。
——您申请过吗?
米歇尔:申请过,可是无权领取,因为没有住所。
——您见过负责就业补助的社会福利部门吗?你不妨要求建立一份档案。
米歇尔:一份档案?不行。我什么也没有。(……)没有权利,没有住所。申请倒是申请过。
娜诺:是啊,我们被当成街上的一堆废铁,跟废旧汽车一样。
[…………]
娜诺:过路的人看见你,就像看见牲口似的[反抗的语气]。他们咒骂你:“唉,一帮叫花子。”总有那么一天,我得告诉他们:“你们跟我换个位置试试看。”无论怎么说,他们会比我还惨……我当面跟我女儿说:“他们会比我还要流浪汉。”特别是当着他的面[指教堂对过的小房产中介所的经理],也当着不少别的人的面。
——真的有人会咒骂你们,把你们当成……
米歇尔:他们叫来警察,叫来穿蓝制服的,把我们抓走。好像我们妨碍[他们]工作了。我们坐在这儿,也会妨碍别人工作?!我们干了什么妨碍别人工作的事?我们又不喊叫,也不吵闹。唔?[沉默]那小子会去工作[冷笑着用头示意小房产中介所的雇员]?
娜诺:那家伙老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不停地抽烟。屁股整天不离开那把扶手椅,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七点,总是那副德行。他的午饭从中午十二点吃到下午三点,去饭馆吃。您说,这也叫工作吗?
——你们落到这个地步,应该是这种人的错吧?
米歇尔:是父母的错,用不着再深究了。
1990年12月,1991年1月
南戴尔终点站
皮埃尔·鲁瓦朴
在进行这场访谈的时候,朱利安41岁,已经失业10年了。他当工人当到31岁,起初在一家父亲当熟练工的橡胶厂,后来在一家大型连锁商店当货栈搬运工,最后到了一家水喉制造厂,在全自动化车间里当电镀熟练工,直到1981年因经济形势被解雇。
正如许多被“长期”解雇的工人一样,朱利安没有文凭(他那个时期“定向”当糕点师,可是未能考下专业技能证书),他渐渐地脱离了劳务市场,同时染上了酗酒的毛病。祸不单行,职场失控导致了家庭生活失控。同样是工人的妻子带着小女儿离开了他。“失业到了一定时间,我老婆就忍受不了,时间是她定的,我想大概是一个月吧。也许,她心想,再过一个月,朱利安就有工作了。到了两个月头上,我很快就看出她跟以前不一样了,晚上下班回家后,不愿意跟我拥抱,也不想跟我聊聊她上班的情形。”
朱利安在本地的舞会上当过一个时期的演奏员。幼时在母亲的督促下,他获得过读谱大奖。尽管如此,他未能从爱好音乐当中获得职业益处。于是,他离开了家乡,由于没有工作和住所,他曾经在生活在巴黎的一个哥哥那里借宿了数月。后来住处不断改换,救世军,天主教济世团,也经常在大街上过夜。能否认朱利安是一个失业者吗?无权益,无住处,他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酒鬼。经过好几个戒酒疗程后,他获得了一笔成年残疾人的补助金。
在我们保留下来的采访片段里,朱利安回顾了“无家可归”的时期,如何曾经被“穿蓝制服的”收留的经历,那些警察专职负责把“流浪汉”和“无证件者”带往南戴尔区的收容所。尽管有医疗监护——一位急诊医生,新来者须冲个澡——有床铺和饭食,朱利安依然觉得那不是一个好地方。他认为南戴尔收容所令人厌恶,因为不时出现的暴力行为及其给被收容者留下的无疑是——特别是——令人反感的形象。
[…………]
朱利安:我进过好几次南戴尔收容所,那个地方我不陌生。也就是说,我在好几年里被关进这个南戴尔收容所六七次。这个收容所现在好一些,从前空荡荡的院子当中盖了一个房子,从前那是一个女子监狱,有个有电视机的建筑,名叫“中转”,是好多年前建造的。为什么叫中转呢?因为人们早上喝完咖啡以后,都在那儿取东西,看看电视,取回自己的物什,换衣服什么的,也在那儿脱掉进来的时候给他们的制服,长裤和上衣,取回自家的衣服。去报到处之前,在那儿取回放在规定的柜橱里的个人物品。也就是说,来这儿的时候,把个人物品留下,签到,再洗个澡。他们把个人的衣帽放在一个柜架上,拿一个挂在细绳上的号码牌。冲完澡以后,领一身收容所的长裤和上衣,这样一来,你就成了……在这儿过一宿,就没有个人物品了,除了你想留在身边的东西,像香烟、鞋子之类的……手表,可都是最低限度的东西,不能带钱、纸张,那些都必须放入进来时分配给你的塑料柜橱里,还得签字。连塑料袋都得留在门厅里的一个地方。洗澡以后有一顿饭,这要看你进来的时间……由夜班保安管理,过了一个时间段,比方说,你要是晚上八点以后进来的话,就没饭吃了。可是第二天上午有一顿,快到中午的时候。要是八点以前进来,那就有一顿饭,第二天早上离开。吃饭在一个大厅里,饭厅,就在宿舍隔壁。一菜一汤,几块面包。有时候会加菜,加一个冷盘,是一菜一汤以外的。吃完我们就回去了,回到……夜里过得挺好,也要看时间,因为,有时候,我们……我们会说话,会有一点响动,有人会叫喊,过后还是会安静下来,我们一直睡到起床,早上七点。
——宿舍里大约住多少人?
朱利安:像南戴尔这样的收容所,宿舍相当大,一个宿舍里大概有三百个上下铺,因为床铺是重叠起来的(……)。还有,你得知道,这是一个应急的收容所。帮助被收容的人住一宿,可以洗澡、吃饭、睡觉……再说,还有一些人在工作,都是志愿者。他们为南戴尔区政府工作。
——你对此从来不感兴趣吗?
朱利安:不感兴趣。
——你厌恶南戴尔。你是怎么进去的?整个过程你现在怎么看?
朱利安:我当时喝了酒,买了一瓶酒,不过,之前我在几个酒吧里已经喝过了。
——你当时在哪儿?
朱利安:在卢浮宫一带。
——就这样在街上让人给逮住了?
朱利安:是啊,还拎着一瓶酒。不过,第一次被抓是在我家附近,巴黎第11区。因为警察有时候开着小面包车走街串巷,小巴当然也有,这一类车比较小,能在小胡同里钻来钻去。所以,最近几次,是啊,把我抓了……还有,确实有那么一种羞辱,因为那些穿蓝制服的——大家就是这么称呼他们的——检查你是不是带了证件,说什么“行啊,不过您没法证明有固定住所,也没有旅馆入住卡”。于是,他们就让你上车,去后座。车里已经坐着不少人,那就上去呗……
——车里是怎么一种情况?
朱利安:有时候我能遇上已经认识的人。
——你说过,不喜欢遇到同样倒霉的熟人。你觉得遇上他们很别扭吗?
朱利安:不喜欢,我不喜欢这个。
——为什么?有点害怕,是吗?想摆脱他们?
朱利安:是的,因为这些人有时候爱偷东西,偷同伴的东西。拿走你的酒瓶子,他们一点也不犹豫,再把空瓶子还给你。就这样,这有点……如果不巧,你有一瓶酒,这些人就会偷走,在车后座上分着喝,瓶子扔掉。还有偷香烟的,偷钱包的,等等。
——实际上是很凶的一帮人?
朱利安:没错,相当凶(……)。
——(……)这也算是一种帮助,因为这些人都……
朱利安:帮助,还说什么帮助!主要是侮辱,这个是一定的!
——怎么会是侮辱呢?
朱利安:人身侮辱。对个人、人格的侮辱。上了那辆车,他们就……说到底,我当时那个状态,人喝了酒,人格就跟正常状态不一样了。这样的人不是没有啊,一跟别人打交道,人格就完全变了,不一样了,受酒精摆布,对吧?然后……人格完全变了。南戴尔终点站,是啊,好多人觉得,特别是头一回来的,听人家说它这儿好那儿好,可是,说到底,那根本不是终点站,因为第二天人又得离开。好多人正是这么想的,对呀,这里是……结束一切的地方,他们这么想象,可是并不知道,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人很容易惊慌失措。(……)此外,说到这个南戴尔收容所,我在厕所里看见一些涂写的文字,正好说明来这里的人恨别人,其他跟他们所处的状况相同的人。这就是说,不是仇恨,是妒忌,相互之间很妒忌。例如因为……没有香烟了,就一直乞讨,这儿很少有人送给别人东西,因为没什么可送啊。比方说,我看见厕所墙上写着“你这没用的垃圾,地球上多余有你;你在地球上多余,你这没用的垃圾”,这个清楚地说明这些人不受待见,还相互妒忌。这个不应该。(……)哪怕在地铁里,通常都是一小群这样的倒霉蛋在自我孤立,躲避众人。他们自愿地跟众人隔绝。不过,为什么愿意孤立呢?我经常暗自琢磨,觉得低人一等呗。
注释
[1]英译本未收入此文。——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