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语课

    高莱特觉得自己近来“情况”还不错。两年前,她通过了高等教师资格会考(Agrégation),后来到莫镇初级中学教书。最近,她分到了两个班,一个毕业班,两个初三班。这正是她要求的。作为新来的代课教师,只能带别人挑剩下的班级,这些班级是最难带的,授课时段也最差。能不能带好,她现在还不敢肯定。

    最初,取得硕士学位以后,高莱特未能考下中学教师资格证书(CAPES),于是决定一边当代课教师,一边继续研读。她向巴黎附近的几所学校递交了求职材料,最后被分配到博韦市(Beauvais),担任长期代课教师。薪水只比最低工资线稍高一点,可是在她看来已经“近乎神奇”,因为此前她只打过零工,现在终于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不久又有了假期。不过,她很快就尝到了“可怕”的班级的苦头。

    又过了两年,她未能通过高等教师资格会考,但是考下了中学教师资格证书,选择了教书的正式职业,由亚眠(Amiens)校区董事会分配工作,这样她就不必离开大巴黎地区,还能够在同一所学校继续教一年书。她于是被分配到克雷尔(Creil)附近的一个工业区,担任一所学校的法语教师。这是个很不起眼的“草房子初中”:两栋长方形的水泥楼房,一座“预制板”房子,靠燃油炉子取暖。学生大多是移民工人的子弟,居住在住宅区或小型廉租房里。打架斗殴和语言暴力是家常便饭。虽然有一些年纪稍长的少年在“警察那儿挂过号”,但大多数学生还是孩子,比少年罪犯更不稳定和容易冲动。这里依然维持着一定的学习秩序,而且乍看上去,共同的规章制度仍然得到遵守,至少经常得到提醒。高莱特讲述的此类普通初中全国到处都有。在某些班上,甚至在学生年龄最小的班上,也有吸毒现象。校内表面上看不到毒品交易,这让教师们大松一口气,因为吸毒过量引起的不适和丧失意识有时会引发悲剧。

    她以前在蒂耶里堡(Château-Thierry)教过书,那所中学“什么问题都没有。除了由于不交作业,她连一小时的课后留校的惩罚也没有用过”。这一段正常教学的经验使得她比较放松,可是,用她的话来说,结果“被钻了空子”。从复活节假期开始,班上的新学生就察觉出她的弱点,她不得不奋战整整一年,以防出现最恶劣的失控。

    她每周5天,到校18个小时。校内那些老资格、年龄大的教师和中学普通教育教师[1]因为在当地和校内已久,跟校务部门熟稔,所以能够要求对自己来说合适的授课时段。拥有“正式教职”者可以在校区范围内调换工作,有的在一所学校只工作一年就换地方。他们年轻,往往刚考下中学教师资格证书不久,待遇没有那么优渥。高莱特一通过资格考试就搬出了学生宿舍,在巴黎第18区找了一个舒适一点的单间公寓,就在火车往来亚眠方向的巴黎北站附近。上午的火车班次很少,因此她一周4天都得搭乘早上7点1刻的火车。早上5点3刻起床,6点半出门。她在站台上会遇到其他教师,有些日子里人还不少。他们彼此遥相致意。每个人都似乎心照不宣地在陌生乘客之间找一个座位,打个盹儿,或者批改最后一批作业。火车抵达后,因为没有公交车接驳,他们就结伴搭乘出租汽车:“三个人司机还同意,第四个你就得多交点钱,那等于多载一个大号行李箱嘛。”

    一到这个时刻,高莱特就感到“陷进去了”。她得思考有问题的班级,今天如何使学生保持安静。一周最长的一天里,她得上午上三个小时课,下午上两个小时课。课间她必须在教师休息室休息一会儿。房间里光线暗淡,几把模压塑料椅子,两盆绿叶植物,最重要的是那只能够带来安逸感的电咖啡壶。人们围着它取暖,一阵耳语,几番抱怨。气氛不是很和谐:一年到头,普教教师、“老教师”和年轻教师都相互暗中较劲。

    这所中学孤零零地位于工业区中间,附近无咖啡馆可去,也没有地方“跑出去买点东西”。晚上,有自用轿车的教师把家住巴黎的同事载到火车站或公交汽车站。“这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刻,我们能够轻松地聊聊天。”高莱特说。

    她对初二那一班的学生记忆犹新,他们的年龄在14~16岁之间:“接手这个班的那天,我很不舒服……夜里没睡好,不停地琢磨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他们在椅子上坐稳。”

    从走向教室的一刻起,“你就觉得完蛋了”:经过涂鸦满墙的楼梯和走廊,这里永远人来人往,人声鼎沸(一只“地道的压力锅”)。中央走廊的两侧,每一层楼都有10个教室,用齐腰的玻璃围板分隔开来。这可是个好玩的东西,因为“只要轻轻一跃,再笨的人也能跨过去,扰乱另一边的课堂”。迟到的、四下游荡的和“缺勤的”学生整天都能遇到,后者往往被叫去二楼的辅导员办公室。

    在教室门口排队是第一个考验:“连这个也很难做到……30个学生有一半在排队,可是有些学生在喊别的班的朋友,也有人在卿卿我我,还有人继续一场鬼知道因为什么而起的对骂……总之是没完没了的脏话和谩骂(最常说的是‘你个狗娘养的!’)。如果楼梯上谁踩了别人的脚,就会招来一大堆脏话,对方显然认为事关面子,于是以牙还牙。”

    进入教室有时得费时10分钟。他们虽然尚未落座,不过总算“进了门”。这时“有个学生进来报告一件不寻常的事,他刚才去了辅导员的办公室,因为他头一天没来上课。辅导员说的话有些他不爱听,于是气呼呼地走回教室,诉说他的怒气,其他学生都支持他”。就这样,又过去了好几分钟。

    学生从来不会到齐。有的早上来,有的下午来,有的甚至连续几个星期不见踪影。学年之初,高莱特排定了一个座位表,每个学生都有了一个全年的座位。这个原则一开始基本上得到了遵守,可是几个星期以后,争抢桌椅的战斗再次爆发。有几个学生在布满刻痕的木头旧课桌上到处涂鸦,班上最软弱的学生不得不凑合使用。“班上最差的学生,那个在特殊教育中心读完小学的小家伙,有一张这样的课桌(……)。他不会写字——就是这么简单,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他花了整整一个小时,不是用刀子,就是用他的指南针,使劲刻他的桌子。有一天,他特别高兴,因为他掏了个洞,把桌面挖通了。”最好的课桌不过是带塑料贴面的双人桌,大小可以根据学生的身材用凹槽和螺钉调节,“于是成了马戏表演……我把它给你装上,再把它给你卸掉”。椅子大多是坏的,因此,上课之前还得调换一通座位,班上地位高的学生把破损歪斜的椅子给地位低的用,“如果你是班长,头头,你就得有那么点……得有一把好椅子,一张好课桌”。

    二十分钟过去,可以开始上课了。十多个学生有法语练习本,其他学生什么都没有,只见纸笔传过来递过去。阅读课文——“默读”练习——一开始只有十来个人认真做,其他人做什么的都有。然后是朗读,“他们倒是想读,可是不知道怎么读”。轮到做问答练习:“我让他们把问题和答案抄下来。为了让他们保持安静,我尽量让他们多写字,防止做口头练习时乱成一团。”这种练习锻炼记忆,要求回答有关主人公穿什么衣服、什么颜色,以及有关另一个特征的问题;还有理解题、逻辑题、语法题。真正做练习的学生很少,大部分学生很快就放弃了,他们不顾呵斥,起身去看邻座在做什么。无论分数还是趣味智力或者竞争,什么都不能吸引他们参与。他们的热情在别处。“学生分成帮派,有话彼此诉说……可是他们之间也有一些可怕的事端。也就是说,一旦涉及联合起来跟校长或辅导员作对,他们就会团结一致,可是他们也会互相抛出可怕的脏话。例如,他们把别人的成绩簿——实际上用处不大——抢过来,在上面胡写乱涂一些诋毁的话、粗野的脏话,这往往发生在男孩子和女孩子之间。”

    这个年龄的中学生总是如此,放纵不羁的言辞和服饰是他们的规矩,这些规矩既是共享的,也是强制的。自由放任不仅是一种处世之道,也是一种个人的和集体的确认。今年流行宽松的运动衫和篮球鞋,鞋带却要系得松松垮垮,鞋舌得耷拉在外边。

    有时候,课桌上会出现一部随身听。随后,为了要不要把它放回书包里,一场讨价还价开始了。试图没收是没有用的:“反正只会导致激烈的对抗场面,大孩子比我们还强壮,惹这个麻烦不值得,闹僵了以后只能是肢体对抗。”你得谈判,得尝试建立起权威和信任的关系,不那么确定的那一种,不过下节课还得从头来,“这种事从来不会一劳永逸”。有些日子,你最好避免转身写板书,以免背朝全班,那会给他们一个“搞你一下子”的机会。

    做笔头练习的时候,她常常会在各排学生之间巡行。此时,一个“没事可干的”小头目会评论她穿的牛仔裤品牌是利百多牌还是莱瓦斯牌,问她多少钱买的,还会贴近细观她的鞋子和外套,提出老师或者他自己,发出一番奇怪的议论:“对啊,这东西我知道,我虽然不穿,可是我知道,再说,我哥哥还从舍维农成衣店偷过东西呢……”

    1992年6月


    注释

    [1]中学普通教育教师(PEGC)属于地方教育机构,但享有全国性的公务员地位。与认证教师和取得高等教师资格的教师不同,他们通常能够教授两个不同的科目,负责为学生进行评估并提供职业规划方面的指导。——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