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途未卜[1]

    拉巴斯图海夫妇上了年纪,他们一边跟独子在一块农耕地里从事劳动,一边等待有人接班。儿子弗朗索瓦年纪很轻就结了婚(20岁时),生了三个女儿。我们访问这家人时,拉巴斯图海先生56岁,妻子53岁,儿子32岁。全家人经营的农场是一个“父子农业合作社”[2],有90公顷土地,这在这个地区不算很大。他们自己只拥有其中20公顷,另外30公顷早就租赁给本地的小资人士了(医生和公证员),剩下的40公顷租给了别的农户。这些农户表示,他们有意在承租合同1996年到期时将其出售,从而无意中加剧了这个农场已经很脆弱的经济局面。的确,拉巴斯图海夫妇和儿子目前遇到的困难十分巨大。这个情况,一位农业局官员已经告诉了我们,他负责本地的“困难农户”。这些农户的人数每年都在增长,涉及的方面也愈来愈多。

    这个农场位于一个本身已经较为偏远的村庄边缘,距离一条贯穿诺曼底的国道4公里。虽然离本省的一个重要城市只有20余公里,离巴黎也只有150公里之遥,但是看起来这个农场依旧比较传统。父母们居住的房屋虽然翻修过,可是那些用来存放设备的房屋却因为缺少资金而显得破旧,破损严重的屋顶,虫蚀严重和破烂的房门,较新的机房显然是利用便宜建材盖起来的,里面胡乱堆放着已经不那么新的农业器械、成捆的稻草、肥料袋和别的一些生锈的物件。农场宽敞的院子凸凹不平,到处是湿泥巴。在这些凌乱不整的建筑中间,能够显示有人居住的只是缺少维护的两三块草坪,门架下吊着的几具儿童秋千,以及地上几块稀薄的花圃。另一位农户由于“出生的阶梯高”而比较成功,他的邻居都是巴黎人和领退休金者,他们出于“有特点”这一原因而买下了偏僻的老旧农庄,并加以翻修。农场对面,公路另一侧,住着一位退休的宪兵上校。仔细修剪过的高高的篱笆墙半遮着一座诺曼底风格的房子。外露的墙筋木,簇新的草屋顶,整个房子环绕着得到细心维护的繁盛花草。

    一家三口在父母家里迎接我。这是一座很小的平房,典型的诺曼底建筑风格。从前卧室、牲畜栏和谷仓是并联的,直到1985年才全部改造成居住房间。我们在一个宽敞房间里落座,这里与地面取平,可是由于窗户狭窄而有点昏暗,房间取暖靠一个取代了从前老式大壁炉的新式小壁炉。房间当中是一张长桌,覆盖着的蜡面桌布已经由于用久而图案不清。窗户旁边有几只活跃的金丝雀,墙上响动很大的挂钟每隔半小时就将寂静打破。靠墙放着一只长沙发,已经很旧,为了经久耐用而用花呢子布罩起。房间翻修尚未完工,一个简陋的深色橡木柜橱是室内唯一的家具。

    我们围着长桌落座,开始了持续三个多小时的谈话。身穿蓝色工作服的父亲话不多,语速却很快,时常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身着长裤和衬衫的母亲对我们的问题作出回答,谈到儿子时语带几分狡黠,话题涉及放弃农场时情绪有些激昂。儿子身高体壮,穿着一件羽绒服,话语流畅,而且都是抗争性的,不抱幻想。谈话中间,两个女儿进屋打招呼,拥抱了每一个人。儿媳我没有见到,她始终在距此约150米开外的尚未竣工的小阁楼上。她在农场帮忙,不过也在物色一份工薪工作,以便增加收入。“去老年人家里做做家务,先是替班,可是希望能找到一个正式的位置。”丈夫弗朗索瓦说。

    拉巴斯图海夫妇1959年结婚,当年一个23岁,一个20岁。四年以后,他们从男方家接手了农场。农场面积为90公顷,在那个时代算是不小了。如今在这一地区,农场的平均面积已经达到120公顷。农场循依旧例,什么都做(多样的耕种加蓄养牲畜),有奶牛20多头,肥料牛10多头,还有7匹马。不过,农垦现代化的进程过于缓慢。拉巴斯图海先生说:“我爸爸不是一个开创者。”家里1952年才购进第一台拖拉机,几乎比其他任何人都晚。1968年,拉巴斯图海夫妇决定安装自来水和修建一个小卫生间,一个适逢失业的表兄弟当帮手——“那一年全都武装起来啦!”

    作为家中长子(他在本地有一个学屠宰的弟弟),拉巴斯图海先生1963年接手父亲的农场时对此兴趣并不大。这么做主要是顺从严父之命,也因为妻子有此愿望:她觉得这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她来自本地一户比较贫寒的农家。当年只有一个26公顷的农场,10多头奶牛。家中长子20岁去了巴黎,为的是“找老婆”和当工人。二儿子满25岁后也决定远走高飞,此时唯一留在农场的父亲已经55岁,也不得不离开,进工厂工作。

    30年以来,每逢影响农业的重大变化出现时,这些农户几乎总是慢一拍。1963年接手农场时,拉巴斯图海夫妇便未能享受帮助青年农民立业的贷款,只因丈夫的年龄超了一岁(26岁,而非25岁)。乳制品配额颁布的那一年——旨在稳定被视为过剩的乳制品生产——他们大幅度增加了牛奶生产。他们逐渐认识到,仅仅改变经营活动和加速“现代化”并不够,还得把握时机。1978年,他们出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参加了管理中心,夫妇俩当时已经40多岁,旧习很难改变。在社会集资过程中,俩人都有点不知如何应对。父亲带着某种戒心谈起管理中心(“我就是这么进去的”,“那是后来的事”,从前“那阵子……所有这些都还没有……”)。其中的道理,母亲也不知道如何说清:“牛奶我觉得不赖,因为能带来一笔进账。再说,我的想法依旧没变,也不知道想得对不对。”她说起现代化让人身陷泥沼,觉得现代化并没有切实改善他们的生活,收入也没有增加,而且整个传统农业最终都卷入了这个过程。她说:“自从着手这个事,我们的日子不停地改变。”她详细地为我们解释道:随着农场各项必要开支的增加(例如,越来越大的农业社会互助基金的分摊比重、保险费、地税、农业设备、肥料等等),他们不得不不断扩大牲口畜养,同时劳动力却减少了。又如,庄稼和牛乳产品搞得越来越好,收入却停滞无增。他们加入管理中心的1978年,他们当年每头牛平均产奶3 800公升。“虽说现在能达到7 000公升,我们还是高兴不起来。”儿子说,“如今躲不开的必要开支太大,弄得收入上不去。”亨利和皮埃尔两家都是农业合作社(GAEC)的成员,可是1992年这一年,每个家庭每月收入仅为7 000法郎。仅就从农场经营中获得的效益来看,这个数目已经算是不错的。

    由于现今没有资金就无法建立农场和扩大规模,中小型农场都面临着各方面的财务压力,并且因此变得头绪复杂和脆弱不堪:“越往前走,事情越复杂”,父亲说,那口气如同一个“扛不住事情”的人。儿子也表示同感:“真是复杂得没法说!”他认为,由于如今制约农业生产的法律规章十分复杂,“如今要当个农民,恐怕得先上两三年法学院才成”。这个变化的主要后果是削弱了家庭农业,使之越来越依赖银行。这场演变的不同以往之处是,如今“要想背上一屁股债容易得很”,儿子继续说,他在这方面有切身体验。不过,农场的生产仍然处在一个很好的水平,麻烦出在银行方面。小农场不具备跟本地区一些大型农场竞争的资格,后者能够以它们不敢问津的价格买入一些无主的土地(“咱们块头不够大啊”)。这些无地可增产的农民于是更加依赖各种名目的顾问。按理说,这些顾问本应指导和规范小农户,帮助他们加强农业活动,可是小农户实际上完全听凭其错误评估的摆布,例如一份算得过于精细的财务计划(35万法郎,却算成20万法郎)给供应商和合作社造成一大笔短期透支(这次调查期间仍有210万法郎的透支额),即数额巨大的亏空。乳品监制员“让人干出一些傻事”,即毫无用处的开支;顾问们整天上蹿下跳,而且能力参差不齐。不论在这个方面还是在其他方面(例如医疗等等),跟大型农企都是不一样的:后者拥有从优秀者当中选出的最优秀顾问,中小农户却只能随遇而安和碰运气。

    再有,这些受困的农户往往会遭遇不幸和事故的打击,身体上的、社会的都有。由于农场本已脆弱,家庭关系对于生产活动又十分重要,此类事件都在社会轨迹上留下了严重后果。例如某位母亲早亡,某位父亲因多关节病而过早地落下残疾,劳动时严重跌伤,等等,这些都给健在的家庭成员造成了负担。家庭内部的冲突亦不鲜见,如兄弟姊妹之间的龃龉或分家、夫妻离婚等等。简言之,亲属关系往往缩水,化为各项负担。所有这一切对年青一代安家立业都有影响,他们无法指望获得一笔不可缺少的家族资产。正如儿子指出的那样,他提到住得不远的一个搞得不错的农家:“父亲把两个儿子一下子安顿在各有100公顷地的农场,而且看来什么问题也没出。(可是我呢)我得从头做起才行。”

    我们很理解这些农户的抗拒心理和苦楚,他们竭力做到别人让他们做的一切,如今却陷入困境,他们当中破产的人越来越多。现在连那些生产合作组织也越来越不看好他们。母亲说:“农业信贷银行如今变得对农民很不信任,它们再也不相信农民了。”儿子的教女有工资收入,她在为购买汽车跟农业信贷银行打交道时,受到的待遇比儿子要好,对此儿子颇不以为然。我们也可以理解,这些农户何以十分反感欧洲的农业政策,以及“布鲁塞尔的那群技术官僚”——他们只从经济角度构想法规制度。他们凭什么要颁布补贴金制度?公众舆论认为,他们怎么就一直没想到,这个制度把农民置于领取救济的地位?再说,对于农户的损失,这个制度只给予微薄的补偿。既然他们拼命试图扩大生产,为什么又赞成每年将10%的良田变成休耕地?农民依旧十分依恋牲畜,他们看到,借口从东欧国家进口的数量巨大,市场消化不了,于是用奖励的办法,鼓励杀掉新生的公牛仔,他们怎么能够不认为这是一种“疯狂的做法”?他们甚至视之为一桩反自然的罪行(“这样一来,牛就没有干劲儿了。”母亲说)。简而言之,一旦发觉失去了有公众舆论撑腰的传统(“如今呢,游行让你觉得自己有点属于令人讨厌的一伙”),他们怎能不感到惶恐和无所适从呢?怎么会不尽力寻找稳固一些的支撑点呢?正如儿子所说:“我们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往哪儿走,经营什么才对。”

    这种中小型农业充满了无法克服的矛盾。孩子们往往没有更佳选择才会接手农场,这是因为畜牧业越来越难以在困境中支撑,农户们也很自然地会不断跟工薪阶层进行比较。这些年轻农民虽然已经同意投入农业现代化的进程,却不认为他们的努力得到了应得的报偿。儿子年幼时,母亲曾经十分期待他完成学业,盼望他能够脱离农民这一行,取得更好的前程(“哪怕天天啃土豆,也得培养他成材。”母亲说)。不过,儿子学业受挫之后,想方设法让儿子回来接手农场的也是这位母亲。她虽然对穷日子满腹牢骚,却下不了离开的决心。她热爱这个职业,“付出了那么多”。她一方面担心退休以后如何生活,一方面却说正在焦急地等待那一天的来到。农业劳动艰苦,收入少,可是占据了她的全部生活,令她无法离去,这已经成为她生命的全部意义。至于儿子,他仍然会努力坚守,然而缺乏信心,因为他心里清楚,别人也多次告诉他,这个农场没有前途了。“赶走三四十万农民”的政府已经提前宣告了他将决然离去。这个国家通过尤其是贷款、补贴和锁定农产品价格(“我们自己没法进行价格谈判,只能听任政治家去谈……”)而拥有将这项预告变为现实的空前的手段。根据农业杂志对一个似乎既可取又不可避免的未来的展望,到了2000年,农业将只剩下大企业,以及一些充当配角的不甘放弃的农户和寥寥可数的兼职农民。读到这样的报道,他怎会不感到义愤填膺呢?

    一对农民夫妇

    采访者:巴特里克·尚巴涅

    ——[对父母二人说]您二位是怎么认识的?

    母:在学校的课桌旁边[咯咯笑]。我丈夫家住这儿,我家住隔壁。

    父:我老婆一出生,我就去看过……好像……[开玩笑的口气]……是跟我妈一块去的。我不记得了,我妈倒是跟我说过好几次。

    儿子:那个时候,大伙说的国土尽头就是指三百米开外……

    告诉您吧,我们这儿没多大变化

    ——年轻时你们经常进城吗?

    母:不常去。我们只有自行车。

    父:我们逢赶集的时候才去A城[18公里以外]。我们也搭火车,火车经过这儿,我们就搭车去那边。也就是这些了。别的嘛……

    母:再就是去看电影,不远[5公里外]。(……)我有一个哥哥,20岁去巴黎当了工人。告诉您吧,我们这儿没多大变化。哥哥结婚的时候,婚礼我们都没去参加,因为对我们来说,巴黎是天涯海角。所以我们没挪窝。他有两个证婚人。连我爸爸也没去。我还有一个哥哥,结婚比我早六个月。他在这儿的时间长一点,一直到25岁。他走了以后,农场我爸爸一个人侍弄不过来了。55岁时,他去了工厂,一家纸板厂。他说在那儿的10年是他最幸福的时光。他等着卡车来,来了就有活儿干,没来也一样拿工资。那时候,他有工资入账,日子过得挺好。

    ——[对父亲说]农场是您接手的,是因为您是家中长子吗?

    父:对啊,嗯,都是这么做的。

    ——您愿意接手吗?

    父:[微笑]不愿意,可是不接大概也不行。

    ——您那时打算脱离农业?

    父:是啊……[含糊不清。]

    ——务农有什么您不喜欢的东西?

    父:每天都那么忙,不知几点才能回家。休假嘛,我从来没有过。我们去看电影的时候,晚上也得几点几点以前回到家。

    ——因为回家还得照顾奶牛?

    母:还得挤牛奶,虽说我家雇着一个牛倌。

    母:对呀,你爸爸不是说过吗?“规矩就是规矩。”我公公这个人特厉害,不按他说的做不行……

    父:时间就是时间。他说午夜回家,你就得午夜回家。礼拜天晚上,如果我们去看电影、跳舞,回到家得敲窗户才能拿到门钥匙。那是半夜,不是凌晨一点,不然,等到下个礼拜天,你就会明白了……

    母:他走了以后[退休以后],开头一段时间他还会回家,看看我们是不是按钟点吃饭什么的。

    父:有几次,我们还想晚一点,把什么事情做完再吃饭,可是办不到。

    母:那阵子,他住自己的房子[距此处300米],可是他每天都回农场来。

    他们不愿意看到我从事这一行

    [母亲述说全家如何逐步接手了农场。奶牛起初有四头,后来慢慢增加。1965年,他们迈开了步伐,建成一个开放式的牛舍,即一间取代了牛圈的大棚,奶牛的活动天地更大了。]

    ——[对儿子说]您上学上到几年级?

    儿子:没上几年。想上的话,本来能上完。可是,学校没有给我学习的动力。现在我多少有点后悔。

    ——您上的是什么学校?

    儿子:我上的是寄宿学校,念了初一、初二,因为我的年龄不够上技术科目。后来我去岗城,学习冶金。

    ——您想过接手农场吗?

    儿子:咳,我那时十二三岁,将来要干什么,没想那么多。

    ——那您的父母呢?

    儿子:他们特别不愿意看到我从事这一行。

    母:我那时有准备,哪怕天天啃土豆,也得培养他成材。我每天啃土豆都行。他是一块成材的料,可是后来还是没成。

    ——您不希望他接着办下去吗?

    母:不,我希望他干别的行当。我说过,我们这一行太忙……虽然我自己愿意,因为喜欢务农。我就是喜欢干农业这一行嘛!我希望[我儿子]有别的职业。

    ——您不觉得务农蛮有意思吗?

    母:总之,连做菜汤用的盐都挣不够。

    父:越干越复杂。

    母:交完各种杂费以后,钱还能剩多少?什么都剩不下!哎,总之,务农向来是一件苦事。

    ——[对儿子说]您曾经被引导从事技术性职业……

    儿子:是我自己选择的。十二三岁时,我特别喜欢机械,我觉得自己天生喜欢摆弄工具。我那时尤其热衷机械,想当飞机机械师。很想跟飞机打交道。

    父:他特别羡慕航天员。有人登月的时候,呵,他能盯着看到凌晨一点钟。

    儿子:说到学业,这个很快就让我头大。我学过两年汽车机械,高中一年级没有上。我没有专科技能证书,就这么停学了。回到农场来了。(……)1978年农场要投资。我们那时候打算不搞牛奶了,搞粮食,为的是把农场的日子过得舒坦一些。

    ——[对父母说]那时候正逢你们的儿子刚刚离开学校,你们投资不是想让儿子以后接班吗?

    儿子:[转眼看母亲]应该这么说:那时候他们使劲敦促我接着干下去,而且做到了。

    母:[为自己辩护]你还记得粮食入仓吧?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儿子:记得呀。可是我们那时候还没有说到牛奶配额。我只说有一天我们农场的奶牛可能会有上百头。那阵子我还不懂养牛是怎么一回事。我小时候不管牛。9岁我就去了寄宿学校,回来的时候已经17岁了,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务农。总之,我生来是个粮农,不是养牛的。1987年的时候,我真以为我能够学会,可是我并不喜欢这个。

    ——为什么不喜欢?因为受约束?

    儿子:因为劳动条件——又脏又累。我不喜欢早起,还弄得两手都是大粪。这么说挺惨的……[不愿意母亲伤心]……我们是谁还是谁,改变不了的,可是这不合我的胃口。不过,我还是挺努力的。

    ——您为什么回农场来呢?父母需要您回来?您知道,这个时候一回农场,就很可能留下走不了……

    儿子:我知道。我父母在这个农场没有别的人了,这些奶牛,加上别的农活儿,劳动量不小。

    ——是父母要求您留下来的吗?

    父:他一回来就出了问题:他想去工厂。有一天,他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打麦子,走过来见我就说:“我能不能回去?”我说:“行啊,可是你要是来回折腾,那就没必要了。”

    母:这么一说,他真的留下来了[笑]。

    儿子:我那时候18岁……

    母:[好像说私房话]那时候他有个女伴,后来嫁给了他。

    ——那么,问题到底在哪儿?是不是父母付的帮工钱不够多?

    儿子:对。我俩那时租了一个单间房,离这儿20公里,需要的钱就多了。

    [接着是一场有关父母当时如何接济儿子的讨论。母亲认为他俩每个月给儿子2 500法郎,儿子纠正说只有1 500法郎。母亲说:“也许是吧,可是不用交房租和水电,这已经很不错了……”]

    他告诉我们,事情这下有转机了

    儿子:我在家帮工,一直干到1980年,也服了兵役。当兵期间我结了婚,有了一个孩子。服完兵役以后,我又回家帮工。后来,为了有保险,我22岁当了带薪农工。1987年,我安顿下来了。

    ——退役以后,您想过接手农场没有?

    儿子:唉……

    母:这么说吧,那时候还得靠我。事情应当照实说。

    儿子:我们做过一项研究,可是没有实行。我们研究过农业合作社的可能性,但是那个东西我不喜欢,因为我这个人比较独立,我热爱自由,这对我很重要。如今我很怀念这一类东西。我们也考虑过建立一个小公牛研究站——小公牛那时候可火啦……可是又冷下去了——还有就是资金方面也不怎么强,我们在纸上研究过。从零开始,什么都没有,没有房子,也没有设备。

    ——您说的“我们”是谁?

    儿子:管理中心呗。我自己没有加入。我们随着事情自然发展。1986年,我们又开始认真考虑农业合作社了。

    ——“我们”是谁?

    儿子:主要是农业顾问,他们好歹还在推动这个事。

    ——[对母亲说]那您呢?您怎么看这个事?

    母:我对这个很热心。嗯,那一次没有弄成。

    ——[对父亲说]您呢?

    父:哎,有了农业合作社,等我走了以后,他接手可以更容易一些。

    母:是这样。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管理顾问给我们出的主意:不管对他还是对我们,这么办到头来放血都会放得少一些[指纳税制度]。

    ——[对父母二人说]农场会带来多少收益,你们最初清楚吗?

    母:我们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参加过。我什么都没有一个数。

    父:那个时期……还没有……

    母:牛奶我觉得不赖,因为能带来一笔进账。[压低声音,好像感到办错了事]再说,我的想法依旧没变,也不知道想得对不对。

    ——你们是什么时候加入管理中心的?

    父:1978年,开始课公司税的时候,那个税太……一位农业发展顾问来商量这个事。我跟他讲了想法。他说:“您稍安毋躁,我来打个电话。建议我们总是会接受的呀。”就这样,我们加入了。

    ——你们那个时候知不知道自己的收入情况?

    母:知道,因为从前我们不那么清楚。

    ——你们挣多少钱?

    儿子:我觉得那个时期[1980年],我们家一年能挣两万五千法郎。

    母:哎,过日子呗。不过,也剩不下什么钱……1980年,有了农业合作社计划,照农业顾问的说法,我们有很大希望,事情这下有转机了。

    ——唔。账算得也有差错,东西有的地方搞乱了。

    一开头就出了大差池

    ——在研究当中,农业合作社的创立计划有什么依据?

    儿子:首先是要提高牛奶配额,这个我们得到了。[他接着解释说,配额对他们不那么重要,因为他们在1984年增加奶牛头数时已经迟了一步。1983年开始实行牛奶配额——依照共同农业政策(CAP),目的是把乳品生产量锁定在此前的最高水平上。]这倒不很要紧,再说那一年牛奶产量也不好,结果我们还被罚了款。1984年增产不少。配额就是冲这个来的。这可把我们害苦了。好多剩余的牛奶都倒掉了。[于是他们搞了那个失败的小公牛研究站,饲养长到6个月大的牛犊子。效益微乎其微]无论如何,没有增产,我就站不住脚。我们从169 000公升提高到278 000公升。然后有了接着生产的意愿,因为从收入来看……我们一直没多少收入。(……)

    ——1978年安顿下来以后,您的投资增加了多少?

    儿子:[对父亲说]咱们投入了多少?一共50多吧?库房啊,水泥啊,大棚啊,这里头有很大一部分靠自筹资金。

    ——资金全靠自筹?

    儿子:是啊,这么一来就打破了预算,欠下供应商的债。一开头就出了大差池。这个问题,我不能说全赖农商会,但是,可以说,他们派人来建档案,帮你订计划,因为他们想让你显示有多大的规模,这个时候竟然有人一点也不作为。照他们的计算得要两千万,可我们实际上花了三千五百万,可是款子是按两千万贷下来的。这样一来,整个财务都要补资金的窟窿。结果是几乎处处欠供应商的债。说是手续费,其实是不让你脱身,因为债越欠越多。现在回过头看这块地方,心情特别沉痛。我们还有两三年的路要走。我们跟管理中心一起盘算的时候,财务搞得挺好的……

    ——除了他们依然观望不动以外。

    儿子:对,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不过,除了这个把我们的钱财折腾干净的事情以外,我们倒是没有遇到天灾。我们在奶牛的遗传基因上下了大气力。钱花了不少,这事可没有免费的,得买回高品质的奶牛才行啊。

    […………]

    ——[对儿子说]您受过哪方面的训练?

    儿子:我没有专门学过农业。

    ——你上过200小时的培训班没有?[指农商会组织的培训班,青年农民必须参加才有权领取安居补助金。]

    儿子:上过,不过那些全是理论,学不到什么真东西。培训班上——总共不过两三天——学得最多的,是怎么陪着农业信贷银行的代表参观,他给我们讲讲他那些财务小账目。然后来了一个农业商会的人,实际上是个技术顾问,外加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是法律顾问,跟这样的人你可以学到不少东西。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意识到,说到底,如今要当个农民,恐怕得上两三年法学院才成。真想不到,好多事情我们不清楚。

    ——例如……

    儿子:就拿承租来说,这个大家平常谈得不多,可是问题就在这儿。我感到,好多务农的人上了当……比方说,土地承租吧……大农场都有自己的顾问。

    [谈起土地和承租的问题。这个地区无地可供出租或者购买。“很残酷啊,跟打仗似的。”父亲说。他们寻找土地,是因为不久前得知,他们出租给别人的40公顷土地将在1996年被出售。]

    儿子:还有,我们这儿有一伙人,大农户,很大……咳,我不怎么喜欢这个字眼,叫他们大农场主吧,看起来他们日子过得蛮不错,铆足了劲买东西。这些人之间也你争我夺。我们比不了他们。两年前,我们打算买一块地,地是乡里的,从前土地整治协会[3]以每公顷39 000法郎买下,又以52 000法郎一公顷卖出去了。[嘲讽口气]真得感谢土地整治协会!我呢,是出价39 000而不是52 000法郎的候选人。(……)

    [他提到附近的大型农场,每个都拥有250到300公顷的土地,雇有农业工人。一个经营土豆,另一个有1 000公顷土地,外加一家亚麻加工厂,第三个大农场经营猪肥料。母亲说明:侍弄亚麻的是几个比利时人,搞土豆的是一个荷兰人,倒腾猪粪的那位呢,呵,是个法国人。]

    我们……总是擦肩而过

    儿子:我们从来不是能够把东西拿回家的那种人,总是擦肩而过。1963年那个时期,我们还是比较大的农场之一。如今归入中型农场。我们算不上本省的中型农场,得有120公顷才算数。最佳时机一来,偶然因素从来跟我们无缘。

    ——什么是偶然因素?

    儿子:有人总能找到能够拿回家的东西,也就是可租佃的土地。这种机会我们从来没有。

    母:[反驳]前不久,有过一块6公顷的土地。

    儿子:[激烈地]是的。可是,要看是什么样的地块!为了接手[租佃]6公顷地,有一天他们[地主]来到院子里。当天晚上就得拿出6万法郎来!那可不好办。

    母:[最终同意儿子的说法]后来拿过一份大的,一份18年的合同,可是地租很高,到了第9个年头上可能还要涨。再说,也没有好地了。

    ——在这一带,得要多少地才能侍弄好?

    儿子:种粮食得要120公顷才行。有的地块可以侍弄好,可那不是我们干得了的。

    ——你们这儿有多少农民?

    母:就两个!

    ——他跟你们一样困难吗?

    母:不一样,因为,坦率地说吧,我们光着身子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家是穿着衣服的。

    ——他比你们多点什么,土地吗?

    母:家长的设备比我们多得多,容易上轨道。

    儿子:这个没法比,人家有三个儿子。他把两个安顿在两个农场里,每个都有100公顷。看来没有任何问题。

    母:有的人起步一帆风顺,我们是背着百万法郎的债起步的!

    父:有人起点高,有人起点低。

    儿子:对,我的起点就很低。

    […………]

    好吧,我们试试跟他们对着干

    ——我的印象是,你们越现代化,越改进,困难就越多,是吧?

    儿子:这个我们知道,别人跟我们没少念叨,可悲的是,国家现在尽量减少农民的数量,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这么做,而且看来能做到。

    ——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就是这种做法的对象?

    儿子:正是。我在《农业法兰西》上读到一篇文章,说是到了2000年,会剩下三种农民:一种是大企业,某一些企业,就是不愿意放弃的人,还有一小部分临时的农民,他们有自己的小农场,一半时间在外头打工。(……)我感到真的要被赶走三四十万农民的农业政策给盯上了。好吧,我们试试跟他们对着干。他们为这个调动一切手段。(……)他们要发奖金,可是我不相信这一套。还弄出一项什么共同农业政策(PAC),不知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从会计账目看,我们的收入会减少15%到30%。有了那个虚设的奖金,如果就不给我们的话……

    ——目前谁在跟踪你们?

    儿子:有个管理顾问。管理中心负责拉响警报。反正,这个我们很清楚。我们做不到收支平衡。一张账单寄到,我们付不起,何况我们还欠着供应商的债,高达32万法郎。去年我们欠债23万5千法郎。外加其他开销,银行的手续费。

    父:让我们干蠢事的是那个乳品监察员。

    儿子:我们有过一个技术员,不称职,向来不做事,他叫我们分发压缩干粮[牲畜饲料],说是好得不得了。这一项花掉我们一大笔钱,至少五万法郎。我们被那个走邪门歪道的技术员给误导了。我们就把这个事自己抓起来,自己干,跟兽医服务站合作。

    母:这样就好多了,收入增加了。

    […………]

    接下来的事才最烦人

    母:我们本来去年能够退休,可是退不成啊。

    儿子:这个是我的错。原因是1996年我将会遇上麻烦,丢掉40公顷地。只要有什么还没有干成,他们就想留下来看看。

    母:[佯做生气状]嗨,这个当口你惹我……因为我烦透了,真的烦透了。

    ——您会退休吗?

    母:我丈夫退,我就跟着退。

    ——看来你们有点心灰意冷。

    儿子:是的,我们感到心灰意冷。马上我就满32岁了,有一件事比其他什么都让我灰心,那就是任土地闲着,什么都不种。我们不得不让15%的土地闲着。我们这93公顷地,今年不得不让10.5公顷闲在那儿。

    母:我们算了一笔账,今年会少收入4万法郎。

    儿子:接下来的事才是最烦人的。四年以后干什么好?[意为他目前出租的40公顷地将在1996年出售。]

    母:[激动地]这个才让我烦透了,因为对我来说,农场必须生存下去!

    ——你们对这个农场很上心……

    儿子:[不无激动地替母亲答道]那当然!

    父:我们这块地已经出租了70年了!

    ——[对儿子说]您呢?卖掉农场,一走了之,您都不在乎吗?

    儿子:也不完全如此。那真是最后一招了,因为首先就过不了我妈这一关。她一直没离开这儿,而且付出了这么多。

    ——这种不确定性是当今的一种新情况,对吧?

    父:活儿我们都干了,就是不知道下一步往哪儿走。

    母:自从我们开始在这儿干活儿,生活一直在变。从来没有确定不变的事。我记得,开始我们有一个雇工,十七八头奶牛。没过几年,奶牛必须添到21头,因为我们付不起工资、杂费和税赋了。后来,为了对付局面,我们又添进三四头奶牛。后来,还是为了对付局面,我们投了资,借了款,开始盖开放式大棚,为了达到饲养30头奶牛的目标。后来,我们达到了三十五六头。为什么?因为总是急需钱,也因为牛一多,什么都跟着大涨,保险费,农业社会互助金[4],一点点加起来就……

    儿子:现在我们有50头奶牛。工薪农工也多了!(……)只有各种杂费跟不上趟。在收益方面,我们跟其他农场一样干得不错。土地税高了一点,不过,最重的是农业社会互助金,保险费。延迟付款是我们掉进赤字里的主要原因,这个开支巨大。[接下去,三人讨论了一番各类保险,意思含糊不清:哪些必须购买哪些不必,是主要的还是辅助性的,他们都理不清楚,于是查找明细表。他们每年得给农业社会互助金和农业合作社交纳7万法郎,各种保险每年7万法郎。]

    ——扩大规模是为了交得上这些杂费吗?

    儿子:所有这些杂费,增长起来要比其余的钱快得多,这要了大家伙的命。

    这事真是疯狂

    ——你们也无法保证价格……

    儿子:我们有那个剪刀差,那些多少应该能够弥补一点的奖金,还有社区里那些出了名的补助金,我都觉得靠不住。

    母:我们早就料到,刚生下来的小公牛会被宰杀,只为……只为不让它们上市。

    儿子:有的人已经这么干了,按照全国的,也许也是全欧洲的指示。为这我们能领点奖金,680法郎。可是光宰牛一项,我们就得付给兽医250法郎。带着产品出诊又得付240法郎。领到180法郎,只为宰掉小牛!我们现在跟一个牲口商贩合作,我那些小牛,凡是公的都被他弄走了。

    母:牛犊都宰了!这样一来,牛就没有干劲儿了。如果说,取奶非得宰牛不可……我们费尽力气产牛犊,可是如果必须把刚生下的小牛宰掉,疯子才做得出来啊!一点逻辑也没有。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有一条销路,那就是意大利。

    儿子:如今它们来自东欧国家。

    母:说是比法国的小牛还好……

    ——如果从头来,你们还会这样做吗?

    母:我父亲凭双手干了一辈子,没挣到什么钱。一贫如洗是啥意思,我们向来有体会。

    儿子:我早就知道,如果五年后必须从头来,我才不干。

    母:我连退休也不看好,因为我在琢磨活着我得做什么。我得学着把事情安排好。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娱乐。除了干活,别的不会。我问自己,我肯定是错了:不养牛,我会干什么?我可不是“家庭妇女”。我这一辈子必须跟打蜡棒和抹布打交道,那可不行!也许我没有学会。年轻时,除了劳动就是劳动。不过,也许我们动脑筋不够。这我觉得倒是真的。

    […………]

    ——你们加入了农会没有?

    儿子:入了,可是从来不见人[指农业工会代表]。

    ——入农会有哪些好处?

    儿子:这个嘛,如果要打官司,税务审核,等等,他们会跟管理中心一块帮我们说话……不过,这类事我们从来没碰上过。

    ——你们参加过游行吗?

    父:当然参加过。

    儿子:我也参加过。我们最近去过省会游行。说到底,我们觉得游行示威起不了什么作用。从前游行,还有人同情我们。可以说,起初我们觉得众人还是同情我们的。如今呢,游行让你觉得自己有点属于令人讨厌的一伙。(……)

    ——这一带的农民都参加游行吗?

    儿子:我们不那么团结。

    父:参加的都是年轻人。

    儿子:大农场很少有人去,只看见平日里坐办公室的那些人[农业工会的]……

    母:另外还有一个事,在电视和报纸上,我们看到发放了不知多少亿法郎。钱都去哪儿了?

    儿子:我们从来没见什么动静。这事我们感觉很不舒服。

    母:有人会说,看吧,农民抱怨起来了。

    父:我们开着拖拉机去游行,当时就有人说,瞧,他们的机械设备真是呱呱叫!幸亏人群里有个农民,他告诉他们:“没错,可是钱还没还清呢,拖拉机还是农业信贷银行的。”

    它们再也不相信农民了

    儿子:如果您在一个农场里见到一台新设备,那很可能属于农业信贷银行,或者是另外一家什么银行的,因为农民不非得用农业信贷银行不可。如今可不像从前了。

    母:农业信贷银行如今变得对农民很不信任,它们再也不相信农民了。

    儿子:总之,这种做法很可悲。你去银行申请一笔5万法郎的信贷款,它会拒绝你。我那个教女要买一辆汽车,她有工资单,需要7万法郎,他们对她说[低声道]:“可以,小姐。”

    母:要是农民想借钱,他得有担保人和抵押,可是买汽车的人呢……这也是弄得很糟糕的一件事。

    儿子:他们不愿意借钱给农民。务农成了有风险的行业。干这一行,你得有一大笔开发资金。这样一来,你就很难维持下去,因为更新设备越来越贵。就拿拖拉机来说,跟十年前相比,如今得多拿出一千万。看到农业设备的价格变化,买一台小拖拉机,你必须经过银行才行,没有别的办法。眼看着大门当着我们的面关上了。

    ——不过,人家还是鼓励你们接着办下去,对吧?

    母:那个把农业合作社办起来的人走掉了,接替他的人不怎么管事。

    儿子:一般说,管理中心对于出了什么事情不大关心。我就是这样认为的。钱不是它们的。要是它们的,它们就会哭天抹泪了。我们有一位不作为的管理顾问。这个人最多是个技术人员,没有什么好主意,根本不在乎。不得不做的事,他对付着做。多一点都不干。我就是这样看他的。不是因为没有从他那儿得到过什么意见,而是他从来没有指引一个好方向。如今更甭说了。我问过他,我们还可以做点别的什么。他说:“哎,您知道,你们这一带做不了什么大事。”这是他唯一的答复。我就此打住,不再提了。另外一个因为亏空随访我们的顾问不太一样,因为我跟他熟识……我跟他一块思考农场的前途。这个人倒是不催我们,他出过几个主意,有几种设想。也许有一些办法更有效,不过我们还没想到。他建议我们关掉农场,离开此地。这个可不是我们的想法。我把我们的麻烦摆出来,谈了谈,我们还要接着讨论。他认为今年我们干得不错。

    父:我们把螺丝都拧紧了!

    儿子:今年,也就是今年,我们也许遇上了机会。好不容易有一次!

    ——你们目前的赤字有多大?

    儿子:短期债务有21万法郎,快付清的长期债务是22万法郎。花钱多的是短期债务,因为钱财上的开支。(……)看到电视上说,农民的平均收入提高了1%或2%,我们总是说,这可不是我们家哦,不包括我们!(……)也许我太悲观,可是20年以后,他们也许得央求什么人来耕种这儿的地,因为农民也许比现在多。嗯,不该做梦啊,如今限制在120公顷以下,以后也许是150或者200公顷。(……)艾特雷塔(Étretat)那边有个人已经改行了。他如今饲养矮种马,还弄了几间客房,搞得不错。可是,这不是我要的东西。这杯咖啡不是我的。再说,你必须多几分务农的头脑,而不是经商的头脑!也许如今要当农民,你什么都得有,商人、律师、法律专家……瞧,农业变得多么复杂啊!变化这么快,全都乱了套。我们不知道如何是好,吃不准前途,反正不那么光明。总之,最可怜的是没法靠自己的职业体面地讨生活,不得不干“黑市”的活儿[他解释说,为了补贴家用,他不得不做一些瞒报税务的泥瓦工或管道工的工作,今天倘若我没来采访,他早就去工作现场了……]。

    母: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儿子:好多项杂费降不下来,评估也有问题,弄不清事情究竟是怎么随着时间演变的。互助金上涨了不少。还有税赋和按公顷征收的杂费。牛奶和每公担小麦的价格反倒下跌。如今,要搞一场灭顶之灾很容易。我们已经很脆弱了。

    母:[听天由命貌]我父亲早就说过,等不到富起来,我们就死了。其实我们不算最穷的,有房子住,有饭吃。只要不坐吃山空就好。应该知足。

    1992年10月


    注释

    [1]英译本未收入此文及其访谈录。——译者注

    [2]农业合作社(Groupement Agricole d'Exploitation en Commun,GAEC)的目的最初是通过将多位农户合并为一个企业,求得扩大农垦的平均规模和发展合作农业。这种协作方式因其在赋税方面的优越性,曾被用来保障几代农民在完成继承之前能够在一个家庭农庄里共存。此类合作社中以父子农业合作社为数最多。

    [3]全名为“土地整治与乡村设施协会”(Sociétéd'Aménagement Foncier et d'Établissement Rural,SAFER),是一个法国政府机构,拥有购买上市土地的优先权。——译者注

    [4]法国农业开发者和工薪人士必须购买的一种社会保障(la MutualitéSociale Agricole,MSA)。——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