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悬一线
她的一切不幸都始于买下住房,“一个疯狂的举动”:一千二百万法郎,加上她本来以为已经包括在内的公证费用。在我们的整个交谈过程中,她都在试图给自己找理由:不喜欢从前居住的街区,很想有一个自己的花园。她在一个工业保洁公司(一个在尊重劳动权利方面最靠不住的部门)当过清洁工,那时她本来可以申请购买一个比较便宜的住房,可是被用各种借口拒绝了。
命途多舛。买下房屋后没几个月,她就被“经济原因解雇”了,这是“冶金行业重组”的直接后果。此后整整一年,她都依赖母亲过活。为了在卢森堡找到一份工作,她参加过“一大堆培训班”。由于付不起交通费,她不得不放弃了那份工作(当初开车载她上下班的人都被解雇了)。
她今年35岁。这天,她刚从一个“初级培训班”——一个权宜之计,或者说一段缓刑期——走出来。培训班在改建为“信息之家”的虞兹诺钢铁公司的办公大楼里。她说话时尽力克制着急躁情绪,时而轻轻摇头,接着便是沉默。她的语气直截了当,极富个性,与其说显示了自信,不如说控诉。她的态度和目光透露出对于能够被理解、被倾听的渴望,也有终于有人可以倾诉和当面辩解的喜悦,甚至觉得有人为她辩护和接受她。
她不厌其烦地细数账单上的开支:汽车、住房、公证人、电话,加上所有已经压至最低限度的日常用度,包括儿子的开销。还有住房税、电视税,每个月共约三千法郎。她气愤地提到银行职员对她的名副其实的逼迫,他们把电话打到家里,甚至她的熟人那里,用逼她卖掉住房相威胁,完全不理解她并非不愿付钱,而是没有能力。“我可是老实人,很愿意还清债务,你们要是给我钱,我马上就还,可是没钱就是没钱,我也没别的办法。”(这个话一位失业的阿尔及利亚移民也说过,几乎一字不差)。
在这种境遇当中,令人最难以忍受的无疑是家人的包含几分鄙视的敌对态度,以及由此而来的孤独感。她只剩下一位同样失业的女伴,还有她的母亲。母亲当过工人,被丈夫遗弃后,不得不独立抚养四个女儿。周围的人不仅不施以援手,反而责怪她的处境。她的姐夫,一个嗜酒如命的熟练工,本身也处于失业状态。她婆婆不仅不让她使用电话,而且把一份可能拿到的工作的讯息压下,迟迟不转告她。她姐姐甚至对于母亲对她的帮助心怀妒忌。这些家庭成员都变着法子提醒她的处境,暗示她和丈夫之所以失业,是因为两人好吃懒做,不设法找工作。他们也不认真对待夫妇俩非比寻常的辛劳和牺牲,以及同样不寻常的困境。
这种孤独很可怕,既不得不忍受,也出于自尊心和失望而甘愿自取。孤独感的一个方面是她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预防陷入可怕的万劫不复之境。当她深陷苦恼当中,盼望得到鼓励和安慰的时候,我们向她逐个提出可能提供支援的家人,姐妹和姐夫妹夫,父母一辈,丈夫的兄弟们,可是每家都有不幸的境况。小妹妹比她姐姐对她要好,但身体有残疾,而且当熟练工的妹夫也失业了。她只好指望自己和丈夫。对于家人的指摘,她满怀温情地为丈夫说话。虽然要指望儿子,可是她仍须尽可能帮助有严重心理障碍的儿子克服学业上的困难。
她陷入了穷困的恶性循环。培训班结束后,她连一辆用来赶赴招聘职位的摩托车也买不起(况且她没有驾照,也没有时间准备驾照考试)。她跟丈夫一起对付令人失望的屡次许诺和屡次拒绝,以及对他们的处境趁火打劫的雇主,他们借就业不足之机,厚颜无耻地一面假意许诺长期雇用,一面提出少得可怜的薪资。她也曾徒劳地求助于社会保障部门,却被填不完的表格搞得筋疲力尽(“他们怎么会要求这么多东西?!”),而且不得不重复申请她寄托全部希望的失业补助金。
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几乎在她的同一句话里,既有针对无名无姓的不公正的无效的抗争,又包含一切听天由命的失望:“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有几次我真想放弃,有好几次,都是因为文件的问题,就想干脆随它去吧,因为我真是受够了。”
这种无处不遇恶意的感受(“社会对我不好,我就对谁都有怨气”)恐怕跟她经常做的一个噩梦不无关系。梦中她绝望地重温父亲如何撒手人寰,姐姐的种种刁难。一段似乎没完没了地重复出现在梦中的故事,“还有一点……就是我父亲,他已经死了,我特别想念他。还有,这不,他把我们丢给穷日子,撒手走了……遇上麻烦的时候,我都觉得好像在读一本书”。
她一再说,她觉得面临深渊,整个生命仿佛悬在母亲在世这根线上,“看见我母亲病危,我心想:‘完了,这下子完了,只能流落街头,没地方住……没人管我”。如今,她夹在生存和死亡之间,夹在她栖身的母亲家和始终未打理、已经断电的自己家之间,她应该和能够坚持多久,社会保障部门才会处理这个“案例”,让她领到失业补助金,或者帮助她丈夫找到一份真正的工作呢?
一个失业者
采访者:皮埃尔·布尔迪厄
“到处碰壁”
——您很久没有任何生活来源……
莉迪娅:没有,一年,差不多一年时间吧,起初我能靠领200法郎过日子,那就是全部了。我没有任何生活来源,我丈夫没有,我也没有。
——全靠你母亲接济吗?
莉迪娅:全靠她了。她给我们吃的等等是这样。
——所以你们不出门旅游,什么也没有,是吗?
莉迪娅:没有了,就守在家里。就是这样,别的没那么容易。
——那么,穿衣什么的怎么办呢?
莉迪娅:衣服嘛,我自己有,早买的,从前还有钱的时候买的。我后来给儿子买过,出了问题以后,我母亲有时候给孩子们买点衣服。不然,我买不起。这不是……
——这个事是突然降临到你们头上的。说到底,你们过得还好,有个孩子,有个房子……
莉迪娅:我们买房子的时候,事情已经不像从前了,总的说来。
——你们有一大笔贷款要还?
莉迪娅:呵呵,这个嘛,有一大笔汽车贷款要还。有一笔……叫什么来着?房子的……叫什么?……公证员,我有电话,因为有过一部电话,好了,我有一笔十万法郎的贷款,那时付不起,就越积越多,还有因为失业晚缴了,所以有一百多万,我付清了一部分,可是因为有过住房税、电视税,我把以前迟缴的都付清了,从那个方面说,我是按时缴的,是一点一点地付清的,可是还欠不少,说不清还有多少……是的,还欠银行一笔贷款,另外还有类似的一笔钱,记不太清了,我知道剩下的还不少,欠了不少债,是的……不少。
——您每个月得拿出多少钱?
莉迪娅:三千块吧,三千多块,每个月,必须……
——得付到什么时候能够还清?
莉迪娅:有的贷款一年以内,有的还得两年,还有三年的,60个月的。好几种呢,不都是一样的。我本来可以有点钱,像电话什么的,本来可以还清,一千块吧,本来能还清的,可是做不到……不可能……因为我借了一笔信用卡贷款,一般这种贷款,他们对你现有的财产做个评估表,可是他们评估得太高了,我就告诉他们……他们说:“不这样我们就得把您的房子卖掉。您自己选择吧。”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就说:“那好吧,那就……”我不想告诉他们,他在法兰西面点城[一个面点加工集团]工作,正常情况下会雇用他(人家是这么说的,不过什么样的老板都有啊),有雇用他的可能性。当时他有一份30天的合同,只管一个月,过后有可能被雇用。这个当时我不愿意提,因为那是勉勉强强的,当时他才干了一个礼拜,于是我就说:“那好,再说吧,既然人家要卖咱的房子,你就告诉他们已经找到活儿干了。”可是这只是为了应付一下,因为我们有贷款,人家老打电话催:“你们什么时候还款?”这么说,好像我们不愿意还债似的!我告诉他们:“我可是老实人,很愿意还清债务,你们要是给我钱,我马上就还,可是没钱就是没钱,我也没别的办法。”那个人就催逼我们,她甚至给别的人打电话,不认识我们的人,我不知道那些人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的,因为我们根本不认识他们。他们说:“您只要知道她来过电话就行了。”然后,两分钟过后,我丈夫刚下班回家,从法兰西面点城回来,电话又打来了,好像知道他会回来似的,又来催,还是说那个个案,可是从来不是管我们的个案的那个人,总是某个中介人,名字怪怪的,也不说为什么,只见一个名字,一个号码,也不知到是从哪儿打来的,总是这一类玩意儿,让人无法接受。真恶毒!
——不错,货真价实的迫害……
你们为什么不工作呢?
莉迪娅:是啊。要是有工作,甭管是什么鬼名堂,我也会去干啊,社会对我不好,我就对谁都有怨气。没错,我不愿意有谁再对我……别提工作,我公爹提起工作的事,总是说“你可是没工作啊”等等,总是说这个,我就说:“别提工作了,行不?我一听这个就心烦。”因为他只提这个,我们一见面他就提这个,我就说:“别提这事好不好……”
——是啊,好像你是故意不工作似的……
莉迪娅:他把我看成游手好闲的人,也总是这么看他自己的儿子,我们随时随地都能听到他这么说:“你们为什么不工作呢?”还有什么“这种事只发生在你们头上”之类的话。我说:“运气不好,这不是我们的错。”再说,现在的社会上,还有一些老板,他们不愿意付工钱,付钱给年轻人,只想别人白给他们干活儿。他也在公司里干过活儿,人家答应付给他工钱,最后什么都没有,他就不干了。可是他在莫兹河那里干过,不干不行啊,不然就被叫作游手好闲啊。他连汽车里都睡过!所以,为了在莫兹河那边的C城找一份木工厂的工作,他就在车里睡觉,吃盒饭,因为人家把一块地借给我们用,他就在哪儿吃饭,不然就没工作了,可是他才挣多少啊……不多,一共200法郎,300法郎。这哪儿够啊。我就说:“如果是为了工作,达到什么目的,你就没必要照这个样子干下去,这不行,不行。”就连在我自己家里,我待在……是的,在我妈那儿吃饭,可是麻烦一直没断,“你不给妈妈伙食钱”……
——谁在搅和这些事?
莉迪娅:我姐姐呗,她妒忌了……我在这方面有些麻烦。
——她是怎么做的?
莉迪娅:她在游泳池当出纳。不过,她总是妒忌我,说“你不给妈妈伙食钱”等等。她自有一所房子,该有的她都有。可是她不好好待在家里,却给我妈妈添乱。她给她看一个两岁的孩子,累坏了,去年差一点死了,我差一点失去她,这方面我也有一些麻烦。不得不,不得不……去医院看她,她肺部有个肿块,于是,所有的毛病到了90岁真的都积累起来了,眼下全是麻烦事。
——那段时间确实很难过。您的那位姐姐,她就不能帮您找个事做吗?
莉迪娅:她告诉了我们一些地方,可是每次都马上招到了人,大家都……失业的人太多,人家立马就扑上去了。怎么会是这样,真让人想不到。他们只要稍微晚一点告诉我们,位置就没有了,这个也是必须知道的。有几次,他们说:“别等,赶紧申请。”可是,电话刚打过去,位置就没了。再有,得承认,我在电话上说不清楚。我婆婆不许我用她家的电话,不愿意我用就是了。我有一段时间里有一部电话,现在没有了,我在S城的家里时也有这个问题,我给妈妈打电话都困难。我有这个障碍,打不了电话。有一回在电话亭里,似乎全世界都在地震。我打不了电话。所以,她有时候得不到我的消息,就因为这个……
——你们当时住在你们买的房子里吗?
莉迪娅:是的。
——你们不能把它改建一下吗?一点也不行?
莉迪娅:不行。有的地方得翻修,我一点也不懂。我有一扇门,上面有个地方漏风。不过,我们还是有热水可用的,有些设施从前没有过,那时什么都没有。房租倒不高,400法郎吧,可是什么都没有,没什么设施,冬天特别冷,我倒是不孤单,我家在一座居民楼的五层,居民楼的日子我可不喜欢。再有,我愿意有个花园,我丈夫会侍候花草,摆弄摆弄花草有好处,不然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还有,你们周围的人觉得……
莉迪娅:他们也看出了问题,也批评,批评得还挺厉害……
——在家里也这样吗?
莉迪娅:就为这个,我和朋友们——朋友不多,我都不来往,我就是一个人,几乎谁都不来往。也许有点特别吧,可我就是这样,变成这样了。有时候,我不见人了,这样反倒好,因为人人都批评我,说这说那。“我真搞不懂,你怎么能跟这么个丈夫待在一起,他又没工作。”诸如此类品头论足的。我说:“你要是不相信,就来我家看看我那些信,哎,说什么,我们保留您的申请资格以备不时之需。”你听到的都是这一类话,漂亮话,许诺,盖着公章,因为这种事(……)到了一定时候都得有公章,一连串公章,什么用都没有。
我到处碰壁……
——你丈夫有什么专长?
莉迪娅:唉,他就是个熟练工,没有专业技能证书,什么都干一点。他干过屠夫、建筑油漆工、泥瓦匠。还干过什么来着?当代理人,他干过不少这种小活计,能干什么干什么呗。上哪儿干都行,他不在乎。
——你俩既然相处得很好,那就是说……
莉迪娅:这个嘛,他人很好,很好……好人。
——这个很重要吧?
莉迪娅:可我遇到的问题是,我爸爸1989年就过世了,房子也没有了。我本来1989年就该有那个房子,可我是经过争取,1990年才把房子拿回来的。那个房子呢,按说他给了我一百万翻修费。弄来弄去,按说房子的贷款本来应该包括公证费什么的,结果不包括,他们于是把我那一百万弄走了——都是些坏家伙——说是充当公证费,所以我不得不追加两百万,所以为了这个我得跟两个不同的公司打交道。
——房子您花了多少钱?
莉迪娅:一千二百万。而且我是照原样买下来的,一点翻修都没做。
——那个培训班,您是怎么加入的?
莉迪娅:社会工作者跟我说过会办培训班的事,然后又说:“是的,平常不需要这个,不过已经定了,怎么样?您去了吗?”我说:“还没去。”她说:“这可不行,这事我跟您谈过,就是为了让您去参加的。”其实职业介绍所也打过电话,因为我的福利补贴快用完了。他们于是叫我去参加那个培训班,我就去了。进去以后呢,去一个企业干一个礼拜,说是老板要是喜欢,就可能雇你。可是我有个交通工具的问题,我没有驾照,所以呢,要么我去找一辆车,可我丈夫也需要啊,要么我去上班,可是不行,没有车啊。在本地上班还行,可是从我那儿到V城没有公交车。轻便摩托车那玩意儿,我也开不了,试过,站不住,再说还得买一辆,我买不起啊,我那点工资不够。我四处碰壁,没办法。再买一辆车,我没那个条件,驾照也还没有,到处碰壁。
——在这个地方,驾照的事他们就不能想点办法?您说四处碰壁,问题是缺钱,倒不在于车子,也不在于工作……
莉迪娅:对,全都纠缠在一块了,解不开。解不开是很头疼的事。没办法解决。M城早上四点钟还没有公交车,这不行。他不开车不行。
——早上四点就得上班,他做的是什么工作?
莉迪娅:从早上四点到下午一点,接着从一点到晚上九点,他就是这么连轴转……就是这样,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挣钱多吗?
莉迪娅:这个不清楚,他刚开始,才干了八天,还不知道呢。
——他们没告诉他挣多少钱?
莉迪娅:通常是最低工资线。没多少,五千四百法郎吧。这还不够我必须花的钱和迟缴的贷款,我陷进去了。这怎么行?我还得省吃俭用到什么时候?这怎么行?!怎么行?!
我夜里做噩梦……
——您夜里睡不好觉吗?
莉迪娅:以前我夜里爱做噩梦,噩梦,都是因为……
——您的意思是……?
莉迪娅:梦见我从前遇到的麻烦,发大水了。我梦见睡在街上,看见我母亲病危,我心想:“完了,这下子完了,只能流落街头,没地方住。我会去的,没人管我,因为我姐姐不管我了。”
——公婆呢?
莉迪娅:哎……不能指望他们呀。他们是恶人,真的很凶,对我很凶,就连对他都……(……)我公公爱喝酒,而且很凶,整天恶狠狠的。骂完这个骂那个,他谁都骂。说全家都游手好闲,连他儿子也是,他说儿子游手好闲,可是他找到了工作呀,可是他还是这么说……就因为他有一段时间失业在家,那时我就说:“车轮总有一天会转起来,您别笑话,总有一天会转的,要是真的转起来了,您就失业啦。”这不,他又丢了工作,而且就在快到退休年龄的当口,又失业了。他积攒的点数不够,只能失业。
——他那时候做什么工作,冶金工人?
莉迪娅:他算是熟练工,算是吧。
——冶金行业的?
莉迪娅:冶金行业,是的,他干过。(……)不过,我婆婆也是,也骂这个骂那个,不是一个好家庭,都一样。我才不去看他们。基本上从来不去。
——您说夜里爱做噩梦,跟工作有关系吗?
莉迪娅:有,都有,那一类问题吧,也跟家庭有点关系,跟这一类问题有关系。
——跟婆婆有关系吗?
莉迪娅:有,也跟姑嫂有关系……我那几个姑嫂也是一样。我们不来往,只有一个常来往的,另外还有一个,别的都不来往。
——哦,一直跟你们的工作和指责你们有关系,是这方面的事情吗?
莉迪娅:正是,都是因为这一类的事。
——这些让你们一直感到很大压力,对吧?
莉迪娅:没错。还有一点……就是我父亲,他已经死了,我特别想念他。还有,这不,他把我们丢给穷日子,撒手走了。唉,遇上麻烦的时候,我都觉得好像在读一本书,似乎这些……
——又浮现出来了?
莉迪娅:我看到一切都从眼前一一走过,从小时候起,我遇到过的问题,直到现在,这……
——您想说什么……一切都回想起来了?
莉迪娅:确实如此。什么都从眼前一一走过。
——您说未来漆黑一团,指的是什么?
莉迪娅:是……我经历过的所有问题,从小时候到现在。就是这些,我看不出……
——您对未来感到害怕?
莉迪娅:唔,我看不到……看不出会有什么改善。我不知道,不相信会有什么改善。什么都不信,再也不信了,给我许过那么多愿又不兑现,我没法相信了。不可能的。要是出了什么大事,我会认为“奇迹出现了”,也会说“这不可能”,很难回心转意,我会说“这不可能”。我什么都不信,不信还能赌一把,什么都不信了。我不赌博,什么都不赌,什么也都不信。
——不,不是的,我觉得倒不是在这方面应该……
莉迪娅:不不,这个嘛,我想说……就连赌博什么的都不……因为连我丈夫有时候也会赌一把,他总是写什么:“你们赢了。”我说:“别写了,都是荒唐无稽的东西。”我也告诉他,如果我们不工作,就什么也没有,我们的办法只有这个。我反正什么都不相信。我觉得不工作就没有出路。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给自己做[事情]……就是这样。(……)
因为这是一场灾难……
莉迪娅:就是这样,不那么容易[干笑]。有这些问题的,我知道,不只是我们一家。想起这个,有时候觉得宽心一点,还有比我们更差的。哎,幸亏还有别人。因为我想,幸亏还有比我们更差的,因为这是一场灾难。可是,我也想,生活在这么个时代真不幸,有这么多问题。人们都说进步、前进啥的,可不是这么回事啊。我倒是觉得是在后退,不是前进。真不像话!许诺一通,然后什么都不做,这可不行。说说很容易,我也能说点什么呀。许许愿,然后往办公室里一坐,说“你那文件我都处理了”,然后他们就去睡大觉——这种事我早就遇见过——他们侧身大睡,然后说“这个我们会处理,那个不会”,这个,我见识过,这种官僚我也能当。不就是这样吗?我马上就能当这种官僚,因为为了文件打起来了。文件我已经递上去了,他们给弄丢了。本来应该处理的。自从他们有了电脑以后,弄出来那些愚蠢的事,真不像话。我有一个号码,这样我就成了出生在外国的人了。可是,我不是在外国出生的,是在法国呀。我跟一位太太打交道,因为我有一次,我动了眼睛手术,出了点问题。手术我非做不可。我跑了不知多少个地方,50个办公室啊!“这个么,不归我管”,把我打发到收发室去了,然后又说:“我们不要这个,要那个。”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有几次我真想放弃,有好几次,都是因为文件的问题,就想干脆随它去吧,因为我真是受够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如果我能制造奇迹,那就太好了。
莉迪娅:这个不是那么容易的,太难了。而且,我有时候琢磨,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样的?因为从前可不像现在这样凶恶。如今如果你需要去一个地方打听点情况,人家劈头盖脸地就教训你一通。我丈夫就是这样。有一次,人家约他20号去谈失业补助金的事,说:“您的失业补助金批准了。”他说:“哦,可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去。”您猜那边怎么回答他?“这么说您不需要失业补助金了?”就是这么对待他。他说:“我需要啊,可是如果我出不了门怎么办?”您看。后来他老是被约谈,跟镇政府谈,可是什么进展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始终没有领到失业补助金吗?
莉迪娅:一直没有。
——他申请了没有?
莉迪娅:所有文件他都办齐了,可是一直什么都没有,一直原地踏步。(……)镇政府说,如果没有进展,他们就介入。还说:“像这样的一份档案,很快就能搞定。”“这样可不行。”我自己有一次心想,是不是有什么人故意给我的生活添乱,因为我觉得,怎么会搞出来这样一套把戏!
——怎么会这么倒霉?
莉迪娅:我心想,准是有人给我搞鬼。
——有人诅咒你?
莉迪娅:对,我也是这么猜想的。
——有这么严重?
莉迪娅:没错。因为这是一场灾难。我不知道是不是有这么回事。眼下我还弄不清楚。我知道有些人有这样的问题,可是不像我的这么多,进培训班就已经这样了。
——连这方面也如此?他们可是本身也有麻烦呀……
莉迪娅:他们有问题,可是跟我的不一样。他们的问题我都知道,可是不像我这样。他们没有……问题他们有,可是不像我这样欠着一屁股债等等。还有文件方面的问题,他们有失业补助金,我没有。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办理当中”。我甚至注意到,登记的时候,我注意到,上头写着“办理当中”,因为我不知道……就是这样,我有时候会想,会琢磨是不是有人在文件上给我使坏,是不是某个我认识的人不想看见我……
——给你捣乱?
莉迪娅:对,在文件什么的上面,在这上面给我捣乱。这可不行!这可不行!总是跟我要文件,要过三次了。
——是啊,社会保障局,很不幸,经常如此……
莉迪娅:不是,是失业补助金。您可是不知道,他们在电话上是怎么跟我说的,我说:“我想了解一下,我的失业补助金办理得怎么样了,因为我一直什么都没收到。”因为他们说过“不出十天,您就会收到钱”这样的话。一个月过去,什么都没有。我就问:“你们要我丈夫1990年的文件,经济来源,我都给你们邮寄过去了。你们这样怎么行?!”过后,他们又说:“可是还有别的呢。”我说:“白纸黑字,写着1990年的文件和我丈夫的经济来源呢。”现在他们又问我要我休病假的材料,我就说:“可是你们得知道,你们在文件上给我写了点什么,可是没有写上夫妇俩人!幸亏我打了电话,于是你们又要别的东西。”我还说:“别把别人当傻瓜!”于是,那个人就在电话上跟我争起来:“没有哇,我们没有把别人当傻瓜呀。镇政府把文件搞乱了,不是我的错。”她就是这样跟我说话的,就是这样答复我的。您明白了吧?
[…………]
档案正在处理
莉迪娅:他们怪罪别人……
——是啊,镇政府和……之间就是如此。
莉迪娅:一根无尽无休的链条。
——……那个失业补助金,没有人跟您谈过话,也没有做过调查……
莉迪娅:都没有。我只知道,有过一次会,一次约谈,他们跟我丈夫说:“失业补助金您没有份儿。”他说:“这不行。我要写一封信,还要催这个事,让它动起来,是怎么回事。”诸如此类。“这个样子是不对的,我要写一封要紧的信。”我们一直在等。那个人说两个礼拜什么的“你就会收到答复”。现在已经过了,时间已经过了。我弄不懂,是那个人忘了回信,还是根本不做她的工作。这样可不行。镇政府那边,这里头有点什么把戏。
——是您跟老公一块儿准备材料的吧?
莉迪娅:是我俩一块儿办的。表格什么的我知道怎么填,这已经很不错了,比我老公还强一点呢。材料都这样填好寄出去了。我动作挺快的,只要接到那个要求,我马上就办。“正在处理”“文件正在处理当中”,总是这个答复,每次都写着这个话。真不像话!
——也许很快就会解决了。
莉迪娅:这我可不知道,不知道。因为,不久以前,他跟C社会助理员见过面,C是镇政府的。她告诉他:“我来把信寄出去。”可是我现在还在等,日子早过了。二月里寄出的,是一月吧,是一月中旬。我记得是那个时候。可是一直什么动静也没有。这不可能!一封信用不了三天呀,用不了一个礼拜呀,我不知道得等多少天……真不像话!这里头有问题。我不知道是谁制造了这些问题。不知道,说不清。[只有这些问题而已?]后来他们又要一份文件,不然就没法领孩子的补助。那是最近的一份文件,我在等,一直没音信。而且,他们还跟我要根本办不到的文件。什么时候我休过病假,我是怎么领工钱的,1990年的经济来源,1989年的经济来源,不能接着领孩子的补助了,一大堆文件,一些让人觉得要这么多文件,是不是脑袋进了水。真不像话!要这么多材料,有什么用啊?!
——或许哪天,事情忽然间会出现转机,这个很有可能。
莉迪娅:她给我办材料的时候,连一个失业补助金的账号都没给我建,我一直就没有,自从1990年10月以来就没有!一直什么都没有,可是我开过户头啊。您想想看……真不像话!我还得交钱才行。她说“钱您不用交”,但我还是交了50法郎啊。我连50法郎都没有,从我妈那儿借的。这怎么行?准是什么地方有问题!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办事。现在我家的电源被切断了,他们给切断了,因为我欠了一万块钱电费,他们就给切断了。我家也没有暖气了,因为他们没办法供暖,因为这是在我家里,给关掉了,他们把电源给掐了。我周末回家,我们经常得摸着黑。我得打理这些事,还有一条狗呢。我的狗,我得管它。
——狗留在家里?
莉迪娅:我没法把它带到我母亲那儿去,因为那个公寓很小,两居室。我婆婆也不愿意管,她有自己的狗。我公公老挑刺儿,说狗叫得太凶什么的。不过,他们家旮旯里有个窝,他们倒不觉得碍事。那好,我这条长得挺肥大的狗,他们反倒觉得别扭。我呢,我的狗我自己管。我喜欢动物,很喜欢。
——是的,人尤其会离不开。您的老公呢,拾掇花园……
莉迪娅:对,拾掇花园什么的。
——他去那儿拾掇吗?
莉迪娅:他去,去花园,摆弄坛坛罐罐。是的,他弄那些坛坛罐罐……这些事他管得很多……
——这个对生活有帮助,甚至是你们的一个生活来源。
莉迪娅:是这样。对。唔……生活不是那么容易。
——不容易,很苦……真的很苦。
莉迪娅:很苦,是啊。(……)我想:“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我?”开始我接受不了,眼泪流了不少。我妈说:“别哭啦!”后来见我又哭,就说:“你怎么啦,这样可不行。”她也会冲我喊叫。我告诉她:“你身体不好,不和你吵架。你让我安静安静吧。”因为我知道母亲也有同样的问题,她不愿意看见我流泪。她有钱上的问题。我还对她说:“你有了问题就来,来了别哭。”她答应了,可是还哭。我告诉她:“我也一样,别因为哭怪我,我管不住自己。”
——是这个道理。
莉迪娅:我姐夫也是一样,他要我去马赛找工作,我不愿去,我说:“不想去,因为我家在这儿,贷款也没还清呢。我欠着债,无权一走了之。那不行。”可问题是,上哪儿去工作呢?
199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