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翻转的房屋或者翻转的世界[1]
男人是外面的明灯,女人是里面的明灯。
卡比尔人的住宅内部结构是一个矩形(见图2-1)。在整个房子长边的三分之一处,一个透光的空心矮墙把房屋分为两半。空间比较大的一边住人,地面垫高50厘米左右,铺着一层黑泥和牛粪,表面被女人们用砂轮打磨平整。比较窄小的一边地面上铺着石板,用来蓄养牲口。一扇双开门连接两个空间。在矮墙上,一边放着陶罐或者蒲草筐,里面存放着可随时取用的食品:无花果、面粉、豆类。另一边靠门的地方放着水罐。在牲口棚的上面,有一个小阁楼,里面除了收纳着各式的器皿,还堆放着用来喂牲口的麦秸和干草。女人和小孩子们也经常睡在这里,尤其是冬天的时候。[2]靠着山墙,有一堵布满壁橱和洞眼的砖台,用来存放厨具(汤勺、炖锅、用来烙饼的盘子和其他已经被烟火熏得乌黑的陶土器皿)。山墙在这里被叫作高墙或者炊墙(kanun墙)(或者更准确地说,叫作高侧或者炊侧)。在砖台的两侧放着盛满谷物的大罐,炉灶就在砖台的后面。炉灶一般是一个圆形的凹洞,中间有几厘米深,周围码着以三角形排列的三块石头,用来安放炊具。[3]
图2-1 卡比尔人的住宅内部结构图
大门正对的这堵墙通常被称作tasga[4],和朝向院子的外墙叫法一样。因为纺织机放在这面墙前,所以也叫“织机墙”或者“对墙”(人进屋的时候面对着这面墙)。与这面墙相对的,也就是大门所在的这面墙,叫作阴墙[1],也叫“沉睡墙”“姑娘墙”或“坟墓墙”。[5]靠着这面墙,有一个长台子,宽度足够放下一张展开的席子。节庆用的小牛或者小羊会被安置在长台下,有时也会堆放一些木柴或者水壶。衣服、席子和被子,白天挂在靠阴墙这边的木梁、木钉上,或者放置在隔台下。我们可以看出,炊墙对着牲口棚,就像高与低相对立(adaynin,牲口棚这个词来源于词根ada,是“低矮”的意思);纺织机所在的这面墙和大门所在的这面墙相对,像是光明与黑暗的对立——虽然我们可以尝试完全从技术层面来解释这些对立:因为“织机墙”与大门相对,而大门朝东,所以这里最明亮,而牲口棚也确实位于地势较低洼处(房屋通常建造得与海拔等高线相垂直,便于粪水和废水的排放),但所有这些细节都表明这些对立关系是一整套相互呼应的对立关系的核心,不应该仅仅以技术上的局限和功能上的需求来解释它们。[6]
房屋里低洼的、背阴的和黑暗的一边与高耸的、明亮的、尊贵的一边相对立。阴暗的一面用来摆放潮湿的、绿色的、未加工的东西。如水罐靠着阴墙摆放,或放在牲口棚入口两侧的台子上,一同放在这边的还有木柴和青饲料。这也是属于自然界的动物们——公牛和母牛、驴和骡子——生活的地方,也是人类生理活动——睡眠、性生活、生产以及死亡——发生的场所。阴暗面与明亮面的对立正如自然界与人类文明的对立。明亮的一边通常是人类生活的空间:客人落座,安置炉灶,以及摆放用火制造的人造品,如灯、厨具和枪[象征着男性的荣誉(ennif),用来保护女性的名节(hurma)]和纺织机。也是在这个部分,进行着住宅空间内特有的两项文化活动:烹饪和纺织。所有这些相互印证(con-vergent)的迹象都使我们意识到这些对立关系。这些迹象不仅制造了这些对立关系,也使它们具有意义。正是在纺织机(象征着守护)前,人们安排敬重的客人落座,而敬重这个词,也有面对或者面朝东的意思。[7]当一个客人没有受到礼遇的时候,有一句俗语是这样说的:“他让我坐在了阴墙前,像是坐进了坟墓。”阴墙也被叫作病人墙,而“靠墙站”(tenir le mur)这个短语就是生病的意思,也被引申为无所事事。事实上,人们正是在这里放置病床的,尤其是冬天的时候。人们在牲口棚的入口处为死者净身,这明确地揭示了房屋内的阴暗部分与死亡的联系。[8]人们经常说由牲口棚架着的全木质的小阁楼,就像是搬尸者托着的死者,而tha‘richth一词同时是小阁楼和运送死者的担架的意思。所以,让一个客人睡在小阁楼里必然会冒犯他,因为小阁楼与“织机墙”的对立关系,正如坟墓墙与“织机墙”的关系。
婚礼的时候,就是在“织机墙”前,面朝大门摄入的亮光,年轻的新娘被安排落座,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像挂在墙上起装饰作用的盘子一样被展示在这里。我们可以通过两件事了解人们赋予纺织机的魔法保护功能[9]:一是女孩的脐带会被埋藏在纺织机的后面;另一件事是,为了保护小女孩的童贞,人们会让她从大门向“织机墙”的方向走,并且要穿过纺织机的经线。实际上,从男性家长的角度来看,一个女孩在家里与象征雄性守护的纺织机[10]的相对位置的变换有着象征意义,在某种程度上是女孩一生的缩影:在结婚之前,她总是在纺织机的后面,在阴影里接受它的庇护,正如被置于她的父亲和兄弟们的保护之下;在婚礼这一天,她坐在纺织机前面的光亮处,背朝纺织机;而此后,她将坐在纺织机后织布,背对着被照亮的墙面。女婿不也正被叫作“遮盖羞耻的面纱”吗?男性荣誉的确立是唯一可以保护女性名誉的东西,或者不如说,所有女人与生俱来就有招致羞耻的危险,而男性荣誉是唯一可以抵御这一威胁的屏障。[11]
住宅里地势低、阴暗的一边与地势高的一边相对,正如男性和女性相对。按男女劳动分工(与空间的划分基于同一原则),女性负责管理阴暗一边的物品和相关的劳动,如打水、搬运木柴和肥料。此外,房屋内部高处与低处的对立,正是房屋内部与外部、女性空间与男性空间的对立关系的再现。[12]女性空间通常指的就是住宅和花园,典型的haram,意思是神圣而禁忌的空间。住宅地势低洼的部分是私生活中最隐蔽的所在,关乎性爱和生育。这里在白天几乎是空的,因为这个时候女性所有的活动都围绕着炉灶进行。而到了夜晚,这里就挤满了人和牲口,公牛和母牛不同于驴子和骡子,不在户外过夜。而这里最拥挤的时刻,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是雨季的时候。这个季节里,男人睡在室内,而公牛、母牛也只能留在牲口棚里以饲料充饥。这个例子很好地展现了生育力与阴暗、完满(或隆胀)与潮湿两组关系的等价性,我们也可以通过这个例子看到人类及土地的孕育力和房屋的阴暗部分之间的直接联系,整个神话仪式体系也是这些关系的佐证。事实上,像我们看到的那样,供人食用的谷物存储在灶台两边靠着高墙的陶罐里。而与此相对的用于播种的种子则置于阴暗的一边,或装在羊皮或者匣子里放在阴墙脚下,有时放在夫妇的床铺下,或放在木箱里置于靠着隔墙的台子下面。这里也是一般情况下女人睡觉的地方,女人睡在低矮处,她的丈夫回来时睡在靠近牲口棚入口的地方。如果知道出生永远是祖先的再生,生命的循环(毋宁说世代的循环)局限于每三代人之间(我们在后面会解释这一说法),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住宅的阴暗部分可以同时作为死亡和出生或者说重生[13]的场所而不发生任何矛盾。
在“人类的居所”与“牲口的居所”之间的隔墙的中部,立着支撑主梁和整个房屋架构的主立柱。大梁被认为是一屋之长,以木榫与房屋的其他部分相连,荫护从男性空间到女性空间的整个房屋(asalas alemmas,阳性词)。而主立柱被认为是妻子,通常是一个分叉的树干,承载着主梁[贝尼哈利利地区(Beni Khellili)的人把它叫作Mas‘uda,女性名字,象征着幸福]。主梁和立柱之间榫槽相合,形象地表现了夫妻的结合(在壁画中,经常以梁柱关系来暗喻夫妇行房事的场景,两根相叠放置的树杈可以表现这一场景)。[14]人们常常向承载着整个屋顶的主梁献祭,并视它为全家荣誉的守护者;也是在主梁上,大概炉灶的位置盘绕着作为家庭保卫者的蛇。蛇象征着男人的生育力量和复活之前的死亡,有时它也会被妇女们装饰在用于贮藏种子的陶罐上(比如说在科洛地区)。据说,有时蛇会从房梁上下来,管不孕的妇女叫母亲,并进入她的下体。又有说,每一次哺乳期过后,蛇都会以螺旋形缠绕着主梁。[15]在德尔纳地区(Darna),据勒内·莫尼耶(René Maunier)的说法,不孕的女人把她的腰带拴在主梁上,人们也会把割礼中用的芦苇和包皮悬挂在主梁上。而如果听到主梁裂开的声音,人们总是急着说“但愿是好事”(que ce soit du bien),因为这一声响预示着一家之主将会死亡。当一个男孩降生的时候,人们祝愿他“成为家里的脊梁”,而他第一次斋戒后的第一顿饭,则要在房顶上吃,也就是在主梁上吃(人们说这是为了使他有能力搬弄梁木)。
很多谜语和谚语都明确地把女人说成是主立柱:“女人就是顶梁柱。”人们常对新婚女子说:“愿真主保佑你成为顶梁柱,坚实地伫立在家中。”另一个谜语说:“她站着,却没有脚。”向上开叉的树干不构成双脚支撑的景象,它代表着女性的生殖或者说有生殖能力的本性。[16]在欧雷斯(Aurès),人们正是靠着主立柱(hiji)叠放装满谷物的羊皮袋,并在这里成婚。[17]
如果我们总结一下住宅的象征意义的话,则梁(asalas)和柱的结合是最本初的婚姻,是祖先们的婚姻,如耕地一般,是天与地的结合。梁、柱的结合使人类婚姻处于生育力的守护之下。一个格言说:“女人是根基,男人是脊梁。”有一个谜语也说主梁“生于大地,藏于天空”。主梁是生育的主人,主立柱根植于祖先们生活的土壤并朝天张开怀抱,而主梁使主立柱受孕。[18]
住宅由一连串相似的对立关系构成:火-水,熟-生,高-矮,光明-黑暗,白天-黑夜,男性-女性,n i f-hu rma,授孕-受孕,文明-自然。实际上,相同的对立关系也存在于住宅与住宅外部世界的关系中。外面是男性的世界,属于公共生活和农业劳作,而屋内是女人的世界,属于私生活和隐私。当考虑到住宅与外部世界的关系的时候,住宅就是haram,意思是对于所有不属于这里的男人来说,这里是神圣的禁域(正因如此,誓言中经常会出现“愿我的女人,亦是我的房子,变成我的禁区,如果……”)(详见本书第一章)。住宅是不纯洁的圣域,属于名誉的圣域。所有放在房屋暗面的东西都附属于名誉,而她自己也如房屋的暗面受到主梁的庇护一样,由男性的名誉点来捍卫。因而侵犯这一神圣领域,从社会意义上来说,就是亵渎神灵。也正因如此,入室偷盗在习惯法里是非常严重的罪过,因其侵犯了一家之长的名誉点,还侮辱了家族名誉乃至整个社群的荣誉。[19]
说女人们被关在屋子里可能有失偏颇,毋宁说与此同时男人们被关在了外面,至少白天是这样的。只要太阳一升起,男人就应该出现在田地里或者男人们集会的屋子里。冬天,如果男人不在田里,他就应该在聚会的地方,或者在院门口的雨棚下。夜里,至少在旱季,男人们和行过割礼的少年们都睡在户外:在稻谷堆旁的打谷场上,与驴子、骡子相邻,或者在晒无花果的地方,抑或就在田地里,偶尔也在男人们集会的场所。[20]
一个白天经常待在家里的男人被视作靠不住的和荒唐可笑的。这些和女人们成天耗在一起的碍眼家伙会被称作“家庭主男”,还会被说成是“在窝里孵蛋的母鸡”。一个希望被尊敬的男人需要让别人总能看到自己,将自己置于别人的目光之下,直面别人的注视,并知道如何应对。一个男人必须在男人群体里才是男人(ar-gaz yer irgazen)。[21]因此,名誉上的博弈,作为一个在别人面前完成的戏剧化的行为,才显得如此重要。男人们都是思维缜密的观众,知道每一出戏的台词和表演方式,并且懂得欣赏与台本略有不同的表演。正因如此,所有生理上的活动都被排除在文化生活之外,如饮食、睡眠、生育只能在家里进行,因为家里是生理上的隐私和个人生活的避难所。[22]女人掌管这一世界,与所有生理上的和与自然相关的事物绑在一起,被排斥在公共生活之外。男人们的工作要在外部世界完成,而女人的基本职责是保持默默无闻,不出现在别人的视野里。(人们常说:“真主把她们都藏起来。”)“在家里,她们不停地干活儿,像掉进乳清里的苍蝇一样不停地挣扎,在外面,她们的劳动完全不为人所知。”这些女人只知道两个地方:世间的坟墓——家庭,以及她们死后的家庭——坟墓。两个很相似的谚语定义了女人们的生存条件:“你的家庭就是你的坟墓。”“女人只有两个归宿:家庭和坟墓。”
家庭和男人们的集会,个人生活和公众生活以及白天的光明和夜晚的隐秘,这些对立关系与住宅低洼、阴暗的部分和地势高、光明而庄重的部分构成的对立关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23]完全理解外界与住宅这组对立关系的意义的前提,就是需要意识到在这组对立关系的一方内部,也就是住宅的内部,依照同样的原则,存在着相似的对立关系。正因如此,外部世界和住宅内部的对立像男人和女人的对立,像白天和黑夜的对立,或者说像水与火的对立,这些说法,既可以说正确,又不完全准确,因为这些对立关系中的后者都可以再次分割为一组对立关系,且第一组对立关系的第二项包含新的一组对立关系的两方面。[24]
简而言之,最明显的男女(或者白天与黑夜、火与水)对立有可能掩盖了男人/(男-女/女-女)之间的对立,而同时使人忽略了男/女与女-男/女-女关系之间的同源性(homologies)。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第一种对立关系只是第二种对立关系的一种变体,只是参照系发生了变化。而为了建立整体间的对立关系,常常忽略了女-女与男-女两个对立关系间的对立。于是,我们可以构建出对立关系中的第三方:女-男/女-女>女(=女-男+女-女)/男。
住宅内部就是整个世界的缩影:同样的对立关系和对立关系间的同源性既是家里和外界的组织原则,也是住宅内部事物的安排方略。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住宅作为一个整体与外界对立所基于的原则,不仅是住宅内部的组织原则,同样也是外部世界的组织原则;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说,生命中所有其他领域都有着相同的组织原则。女性生活的世界与男性政治的世界间的对立,就是基于这两个系统通过相互对立形成的划分原则,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划分对立关系的基本原则(principium divisionis)。把这一原则推广到各个领域(也正因为这一基本原则,这些领域相互对立),可以保障并且促进这些领域的和谐布局和结构的一致性,使它们并行不悖,互相之间不产生任何混淆。a/b-b1/b2这种结构大概是一个神话仪式体系可以使用的最简单且最强大的结构,因为它仅仅通过无限地反复使用同一个划分原则,就可以不产生任何混淆地建立对立关系,而且通过这一方法可以把数量无限大的信息纳入同一个有序的体系中。与此同时,住宅内部空间的两个部分,在某种程度上是从两个层面上来被定义的(每一件物品和每一项活动也是这样)。第一,它们都具有女性的(夜间的、阴暗的)属性,因为它们都处于家庭内部世界中;第二,它们可以是男性的或者女性的,依据它们在这一世界内部的对立关系中所处的位置。所以,例如,当我们说“男人是外面的明灯,女人是里面的明灯”时,要把这句话理解为男人是真正的光明,属于白天,而女人是黑暗中的光明,是暗淡的光。月亮给予女人的正如太阳给予男人的。同样,女人织羊毛就是对织造工作的赐福和守护,而羊毛的洁白象征着幸福[25];作为女性的主要劳动工具,纺织机作为守护的象征物有着男性价值。在住宅内,纺织机朝东面摆放,和作为男性主要劳动工具的耕犁一样。基于同样的道理,炉灶这一住宅的“肚脐”(它也经常被视作母亲的肚子),作为孕育火焰(私密、隐蔽而女性化)的地方,是女人的领地,但相对地,女人也被赋予了管理厨房和所有贮藏物的无上的权威。[26]她围着炉灶吃饭,而男人向着外面,在房间的中间吃饭,或者在院子里吃。在所有的仪式中,炉灶和围绕着它的石头都有着驱散邪念和病气、呼唤美好时光的魔法力量,来自火、干燥和如太阳般发热的属性。[27]住宅本身也有着双重含义:它确实与公共领域相对,正如自然界与文明相对,但它在另一个层面上也属于文明。人们不是经常说豺狼——所谓野蛮的自然界的化身——是从来不做窝的吗?
住宅以及它的延伸——村庄[28],这些被充满的空间(la‘mmara 或thamurth i‘amaran)、人类居住的腹地,在某种关系下与被叫作lakhal的空地这一空旷、贫瘠的空间相对立。据莫尼耶的观点,塔德瑞特尔-杰迪德(Taddertel-Djeddid)的居民相信所有这些在村庄范围以外盖房子的人都把自己置于家族灭绝的危险之下。同样的信仰在别处也可以见到,但有一些特例,如远离住宅的花园(thab hirth)、葡萄园(thamazirth)或者无花果晒房(tarha),这些地点在某种程度上属于村庄和它丰富的物产。但这一对立关系与人类的生育力和耕地的肥力间并不构成相互排斥的关系,两者都是男性原则与女性原则相结合的产物,是太阳般的火焰和大地般的潮湿相结合的果实。实际上,大部分仪式都旨在保护人类和耕地的孕育力,无论是烹饪还是修缮炉灶更换灶石的仪式(iniyen):前者严格遵守构成农业耕作的周期性和农历下的生活节奏的对立关系,而后者标志着旱季的离开和雨季的来临,以及新的一年的开始。所有这些仪式,在住宅内部组成了一个生态圈:女人们参与完全属于农耕的仪式的基础,仍然是这一人类的孕育力,这一世间最典型的孕育力和耕地的肥力间的同源性,它是所有魔法力量的来源。那些在住宅内部进行但只在表面上关乎家庭的仪式是列举不完的,因为它们都不可避免地旨在保护家庭和耕地的孕育力。事实上,只有家里是满的,田野里才可能是满的,而女人的职责之一就是通过积累、节俭和存储男人们生产的财富来为土地的繁茂做出自己的贡献,在某种程度上,女人的职责就是留住土地的物产。“男人是溪流,女人是池塘。”一个运送,一个贮藏。男人是“挂着篮子的钩子”,是供给者,如金龟子、蜘蛛或者蜜蜂。女人整理、保护和储蓄男人带回来的东西。女人会说:“像对待烧了一半的木柴一样对待你的财产。过了今天还有明天,还有坟墓。真主原谅省下食物的人,而非那些全吃光的人。”“一个知道节俭的女人比一对耕牛值钱。”正如被充满的空间与空旷的空间(lakhla)相对立,“满满当当的住宅”(la‘mmara ukham),在普遍情况下,指的是懂得节俭和积累的“老妇”,而与之相对的是“空荡荡的家”(lakhla ukham),一般指媳妇。[29]夏天,住宅的大门应该整个白天都敞开着,来自阳光的、有孕育力的光线可以把繁盛的力量带进屋内。关闭的大门意味着饥荒和贫瘠,而坐在门槛上挡住大门,也是关闭了通往幸福和充实的道路。在祝愿一个人的时候,人们会说“祝你家门庭大开”或者“愿你家像清真寺一样敞开大门”。人们对富有而慷慨的男人说:“你家就是一座清真寺,向所有人敞开,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家里充满了饼(galette)和古斯米(couscous),是如此充实(tha‘mmar)。”慷慨体现着家庭的繁荣,并且可以保证未来的繁荣。大部分女人操持的技术性或者仪式性的行动,都指向一个目的——使住宅成为繁荣的收纳所,像主立柱向主梁张开它的分叉一般,也像大地迎接男人们播撒的种子一般。相反,女人们要抵御一切可能使家里财产减少的离心力。比如,在孩子或者小牛出生或第一天出耕的日子里禁止生火[30];打谷结束后,不仅禁止把家里的任何东西拿出去,女人还要把所有借出的物品都取回;小牛犊出生后三天内母牛产的奶禁止拿出住宅;新娘子在结婚的头七天不许迈出门槛;刚刚生产了婴儿的女人在40天内不应离开家;婴儿在开斋节前不能出门;石磨永远不能外借,而空石磨也会给家庭招致饥饿;不许把没有织完的织物拿出去;开耕的头四天里禁止借火、扫地,以及做出任何向外驱赶的动作;为了不致带走繁荣,要给死者的运出“提供方便”[31];“第一次出门”,比如小牛出生四天后第一次外出,或者第一次把乳清拿出去,都要有祭祀仪式。[32]“空缺”可能是祛除的一个结果,也可能是把一些本不应带进家里的东西带入住宅而导致的后果,比如耕犁在两个耕作日之间不能进家门,耕作者穿的鞋子(arkassen)与空旷的空间(lakhla)相联系,因而也不能进门。此外,一些人的来访也可能招致同样的后果,比如老妇人会带来贫瘠(lakhla);很多进过盗贼的屋子会被变卖出去。与之相对,也有很多仪式性的举动被用于保证住宅“被装满”,如在房屋地基上泼洒过动物血液后,在第一块基石上扔上一片婚姻之灯的碎片(它的形状表示交配,并且在很多仪式中代表生育力),或者让新娘子在进家门后坐在装满谷物的羊皮袋子上。所有第一次进家门的事物都会对内部世界的完整性构成威胁,而进门仪式的作用就是向神灵乞求谅解以及预防不幸:家里有一对新的耕牛时,需要祈求住宅的守护者(thamgharth ukham)接受它们,也是为了维护我们提到过的“住宅的完整性”。具体的做法是把一张羊皮放在门槛上,即原来放石磨和面粉的地方(alamsir,也叫“食物之门”,bab errazq)。所有旨在为牲畜棚以及整个家庭(人们常说,“一个没有母牛的家,就是一个空房子”)带来生育力的仪式,都是以魔法力量来加强结构关系,这些结构关系构建在奶、蓝绿色(vert-bleu)(azegzaw,也是“生的”的意思,thizegzawth)、草、属于自然界的童年——春天和属于人类的童年之间。春分时节,当午后温暖的阳光(azal)重回人间的时候,年轻的牧羊人会采一把“田野里随风舞动的植物”(不包括夹竹桃,因为它通常被以乞求保护的目的用于驱散仪式中;也不包括绵枣,因为它通常被当作分隔田地的标志),并把它挂在门梁上。通过这种方式,他以两种身份——年轻人和牧羊人——投入到耕地和家畜的生长中。人们会用网兜盛着孜然、安息香和靛蓝染料(de l'indigo),放在牲畜棚的门槛上,并说:“哦,蓝绿色呀(azegzaw),保佑黄油不要减少!”人们还会把采摘的新鲜植物挂在提制黄油的搅乳器上,并用它们磨搓盛奶的器皿。[33]和其他事物比起来,新娘子进门对住宅完整性的影响更加严重:当她还坐在把她从娘家接来的骡子上时,人们就给她送上水、小麦、谷物、无花果、核桃、熟鸡蛋以及油炸糕点。所有这些东西(在不同地方会有不同选择)都意指大地和女人的孕育力,而她则把这些东西朝着屋子扔过去——以这种方法让随她而来的孕育力和完整性先于她进入住宅。[34]新郎家的一个亲人或者一个黑人(Noir)应该背着新娘过门槛(但绝不能是新郎本人背新娘),因为门槛是两个相对立世界的临界点,是邪恶力量的栖息处。背新娘的人可以在新娘和门槛之间起到阻隔邪恶力量的作用。出于同样的原因,女人永远都不应该抱着孩子坐在门槛周围,而新生儿和新娘子也不应该太经常迈过门槛。
正是这样,女人为家庭带来生育力,为整个农业世界(monde agraire)的孕育力做着贡献。女人的职责虽然在家庭内,但她在外界也起着作用,不仅保护着内部的完整性,还作为门槛前的守护者控制着没有交换物的交换:这些交换只有魔法的逻辑可以理解,两个世界通过这一交换都以空无(le vide)从对方那里换得了满溢(le plein)。[35]
两组对住宅起到定义作用的对立关系——一个关于内部组织,一个关于内部和外部的关系,根据从男性的角度还是从女性的角度来考虑,会在不同的时刻有着不同的重要性。从男性的角度来看,住宅是一个男人应该出去的地方。而不是应该进来的地方。而对于女性来说,出、进这两个动作有着相反的含义:出去这个动作对于她来说有着被赶出门的含义;而进门这个动作,也就是从门槛走向炉灶这个动作,是她的一个本能动作。了解出去这个动作的含义的最好时机,便是孩子出生七天时母亲为了祈求孩子“充满勇气”而完成的仪式:跨在门槛上,把右脚放在纺羊毛的棉梳上(peigne à carder),然后和第一个见到的男孩打一架。出去这个动作是男性特有的,他们应该出去找其他男人,还应该出门面对危险和考验。在荣誉这个问题上,他们像棉梳的梳齿一样久经磨砺(rugueux)。[36]出去,或者更准确地说开门(fatah),等同于“在早上”(sebah)。体面的男人应该一大早就出门,而每天早晨走出住宅都是一次出生。因此,第一个遇到的东西对一整天而言都是一个预兆,而每次撞见不吉利的事物(如铁匠、提着空羊皮袋的女人、尖叫或者吵架的人、畸形的生物)时,最好都“重新过一个早晨”或者“重新出门”。例如,一个对自己的责任有着清醒认识的男人应该早起床:“一个无法在清晨完成他的任务(affaires)的男人,永远无法完成他的使命”;或者“suq就是早晨”;“一直睡到azal时候(每天中午,一天最热的时间)的人,只有空无一人的市场等着他”。总的来看,经过一夜的休息,早晨是做决定的时刻。早晨和运气、好处以及光明有着同源性。人们常说:“早晨做什么都容易。”一早就起床,是把自己置于好的预兆下[laftah,好预兆的展开(ouverture)]。早起的人可以避开带来厄运的东西;而最后一个上路的只有等着天大亮才出发的独眼龙(borgne)或者拖着脚走不动的瘸子。鸡一叫就起床,是向晨间的天使致敬,并接受他们保护;我们也可以说,这样是使自己保持在值得尊敬的(优雅?)状态,以便天使们“从他们的角度来做决定”。
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房屋朝向的重要性了(见图2-2):住宅的主立面,也就是庇护着一家之主和安置着牲口棚的这面墙,总是朝向东边;大门一般被叫作东门(thabburth thacherqith)或者街门、高门、主门,与又窄又矮的供女人们出入的朝向院子的后门相对立。[37]在村子的朝向和地处低洼的牲口棚的位置确定的前提下,我们可以判断房屋地势较高的一边也就是炉灶所在的这一面是北,牲口棚在南面,“织机墙”在西面。如此一来,走向住宅,准备进屋时,人是从东往西走,与出门时的朝向——向东——正相反,这是最好的朝向,意味着向着高处,向着阳光,向着良与善(bon et le bien)。耕农给牛上套或者解牛套的时候也让它们面朝东,而工作也是自西向东进行的。同理,收割者使自己面朝东,宰割祭祀用的牲牛的屠宰也是面朝东进行的。类似的活动不胜枚举,可以说所有关系到整个群体的生育力和兴旺的重要活动都是依照主要朝向进行的[38]。如果我们现在回到住宅内部的安排,就可以看到内部空间安排和住宅外部空间的安排是完全相反的,外部空间的安排就像是把内部安排以住宅的正立面或者以门槛为轴,转了半圈后得到的结果。织机墙,也就是一进门正对着的这面墙,被早晨的阳光照亮,是室内的光明所在(正如女人是家里的明灯),也是室内的“东面”,与室外的东面——真正的光源相对称。[39]正立面的内墙,也就是较阴暗的这面墙,是室内的“西面”,是睡眠的地方。当人们进屋,从大门走向炊墙(kanun)的时候背对这面墙。大门在这里符号性地对应着“年关”(porte de l'année),也就是雨季的开始,以及农历上新的一年的来临。同样,两面山墙、牲口棚所在墙和炉灶所在墙都有着相反的两层意思,依据的是从内部还是外部来看:外面的北面,相当于内部的南面(和夏天),即当我们面向纺织机进入住宅时,我们所面对的这面和右手边;而从外部来看的南面,从内部来看就是北面(和冬天),也就是牲口棚这边,即当人们从大门向炉灶走时,他们的背后和左手边。[40]住宅内的两部分——黑暗的一边(西面和北面)和光明的一边(东面和南面)——对应着一年中的雨季和旱季两部分。简而言之,外部的每一面外墙都与内部的一部分空间相对应(卡比尔人把这部分空间叫作tharkunt,大致是“边”的意思)。而内部的这一部分空间有着与外部相对称的意义,在整个内部系统中意义相反。这两个空间可以看成是各自完成了同样的一个位移动作,也就是在以另一边做参照的前提下转了半圈,而门槛就是中心轴。如果我们没有意识到门槛所包含的两个逻辑的话,就无法理解它在整个系统中的象征价值和重要性:一方面,它作为魔法的边界,是整个逻辑反转的地方;另一方面,内外两个空间为身体动作和社会规范下的活动路径所定义[41],而门槛作为一个所有人必须通过的地方,以及两个空间相接触的地方,也合乎逻辑地成为整个世界反转的地方。[42]
如此,每个空间都有它的东面,而两个最有意义和有着魔法效力的位移——从门槛向炉灶和从门槛向外部世界,都可以按照最有利的朝向来完成,即从西向东。[43]从门槛向炉灶能带来完满(plénitude),女人有职责完成这个位移,并管理相关的仪式;而从门槛向外部世界的位移,有着开始的意思,包含着所有属于未来的事物,尤其是农业劳动带来的未来。住宅空间的双重定位法使得人们可以都用右脚进入和走出大门(无论从本义还是从引申义来看),并保证可以享受这一戒律承载的所有魔法带来的好处,右面与高处、光明和良善间的联系永远不会被打破。而空间围绕门槛旋转半圈则保证了魔法带来的好处的最大化。因为作为向心运动和离心运动,无论我们进入还是离开都面朝光明。[44]
图2-2 房屋朝向及其对应关系
这两个空间并非可以相互替换的,而是分级的。内部空间只是男性空间的反转图像,或者说是它的镜像[45]。不是出于偶然,只有大门的朝向被明确地规定了朝向,内部空间的组织从未被有意识地思考过,更不是依照人们的意愿而设置成这样的。[46]住宅朝向的首要依据是外部世界,来自男人的观点,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那么它由男人制定,为了男人而制定,同时是男人们出来的地方。“一个家因女人而繁荣,但家的外面因男人而美好。”家庭是国中之国,虽然它具有一个原型世界的所有的特征,以及能够定义一个世界的所有的关系,但它永远处于从属地位,因为它只是一个翻转的世界、一个倒转的映像。[47]“男人是外面的明灯,女人是里面的明灯。”表面的对称并不能掩盖背后的事实:白天的灯只是相对于夜里的灯来说的。实际上,夜里的灯——男性的女性化一面,只是停留在顺从以及附属于白天的灯的地位上,也就是附属于白天中的白天。“男人寄希望于真主,而女人的所有期待都在男人身上。”人们还说:“女人弯得像把镰刀。”而这些笨拙的本性中最灵巧的永远也只是被扶植的。已婚的女性也在男人的家里找到她的方向,虽然只是一个翻转的西面:人们不是总说“年轻女孩就是西面”吗?男人通过向外走出去的动作来表现男人身份,背对着家宅,面对其他男人,并依此确定了世界的朝向,而这一动作的特别之处也只不过是一种对自然的断然的拒绝,逃脱自然是这一动作的真正根源。
1963—1964年于巴黎
注 释
[1]这篇文章曾经在献给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的杂文集《交流和沟通》(Échanges et Communications)(Mouton,1969)中刊出。
[2]睡觉和发生性关系的地点看起来是可以变动的,但可变动的范围局限在住宅内部“阴暗的部分”:可以一家人都睡在小阁楼里,尤其是冬天的时候;也可以单身母亲(寡妇或者离异者)带着孩子们睡在那里;还可以背靠着阴墙,男人睡在隔墙较高的一边,而女人睡在较矮的、靠门的一边,这样她稍微往阴面挪动一点就可以碰到她的丈夫。
[3]所有对于柏柏尔人的住宅的描写中,即便是最精细、最讲究方法论的描写(如R.Maunier,“Le Culte domestique en Kabylie”或“Les Rites de la construction en Kabylie,”Mélanges de sociologie nord-a f ricaine,Paris,Alcan,1930,p.120-188),或者是对内部空间组织的最翔实的注解(如É.Laoust,Motset choses berbères,Paris,1920,p.50-53,以及前面引用过的Étude sur le dialecte berbère du Chenoua,p.12-15,或者是H.Genevoix,L'Habitation kabyle,Fort-National,Fichier de communication berbère,n°46,1955),在它们的细节描写中也都能找到系统性的漏洞,尤其是在物品和活动的位置和朝向上,因为它们从来都不把物件和行动看作象征系统的一部分。我们只有在下面一条公设成立的前提下才能做出有效观察:所有被观察到的现象都有其必然性,而这些现象和其他事物之间关系的意义可以引导出一种观察或者一种质询模式,用于抓住那些外行人观察不到的事实;观察者无法依靠其本能进行观察,因为一切对他来说都是自然而然、不言而喻的。这条公设可以在以它为基准而实施的研究的结果中证明其有效性。住宅在魔法意象系统中的位置和在仪式的习俗系统中的位置印证了对于住宅的最初的抽象化过程,这一过程把住宅和更宏观的系统联系在一起,以便把住宅本身也看作一个体系。
[4]除了这个词之外,其他所有的墙都有两个名字,分别用于从外面来说和从里面来说两种情况。外墙由男人用抹刀涂上了泥灰,而内墙是女人们亲手刷白并装饰的。我们后面还将看到这一组两个不同视角组成的对立关系是根本性的一组关系。
[5]对于一位父亲拥有好几个女儿这件事,人们会说“他得为坏日子做好准备”,或者“年轻姑娘就像是惨淡的夕阳”,还会说“年轻姑娘就是阴墙”。
[6]建造住宅的地理空间和社会空间以及其内部的布置方法是象征层面需求和技术层面需求相互协调的地方。正如在这个案例中一样,象征符号世界的组织原则无法自由地落实到现实中,因此需要和一些外部限制条件相结合,例如技术上的限制。在这里正是技术上的限制要求住宅建造得与海拔等高线相垂直,并面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或者如在其他案例中所说,社会结构的原则要求所有新住宅都建造在一个由谱系决定的特定的街区里);而象征系统则施展它全部的能力,使得它自己的逻辑可以重新阐释其他体系为它提供的这些资料。
[7]为接待客人而预留的空间与私密空间之间的对立关系(在游牧者的帐篷中,这两个部分是由一个帘子区分开的,一边向客人们敞开,而另一边留给女人们)也可以通过下面这个预言仪式表达出它的含义:当一只猫(猫算带来好兆头的动物)进入住宅的时候身上粘了一片羽毛或者一根白色的羊毛,并且朝炉灶方向走,就预示着应该给即将到来的客人准备一顿带肉的饭菜;如果它直接朝牲畜棚走去,并且此时是春天,那么就应该买母牛,如果是农忙时节,就应该买头公牛。
[8]睡眠和死亡的同源性在我们要说的这条戒律中也得到了明确的表达:当一个人朝右边睡了一段时间后,要转向左边睡,因为第一个姿势是人死了以后在坟墓中的姿势。在挽歌中,墓地被表现为“地下的主宰”,像是翻转的住宅(明/暗、高/矮、用油漆装饰/粗糙地挖掘)。而这一同源性也和形式上的相似性相联系:“我看到人们正在挖墓穴/他们用锄头形塑着墙壁/他们制作着护坡(thiddukanin)/用一种还不如淤泥的泥浆。”一首守夜时吟唱的歌曲如此唱道(上文已经引用的H.Genevoix,p.27)。Thaddukant(复数形式为thiddukanin)指的是隔墙的护墙,和靠着山墙的护墙相对,同时也指坟墓中男性死者枕在头下的泥台。(女性死者头部枕放的地方叫作thakwath,是一个浅槽,像是住宅的墙壁上挖出来用来放置小物件的壁龛。)
[9]对于阿拉伯人来说,进行为了使得女人丧失性能力的马蹄铁魔法仪式时,要让未婚妻从纺织机上绷紧的铁链下穿过,从外面往里面走,也就是从纺织机的中间往女人织布时面对的那面墙走去。同样的仪式从相反方向来进行的时候便可以打破这一枷锁。(W.Marçais et A.Guiga,Textes arabes de Toukrouna,Paris,Leroux,1925,p.395.)
[10]É.Laoust把词根zett(织布)和词tazettat相联系,这个词对于摩洛哥的柏柏尔人来说,指的是所有在异域游历的人受到的保护,或者是作为交换,保护者收到的报酬。(参见前面引用过的É.Laoust,Mots et choses berbères,p.126。)
[11]É.Laoust,Mots et choses berbères,p.19-60.
[12]当一对新的耕牛第一次进入牲口棚的时候,它们会由女主人来迎接并领到棚里。
[13]增盖新的住宅总是在儿子结婚的时候进行,象征着一个新的家庭的组建,但5月是禁止盖新房和禁止结婚的。房屋的大梁被视作住宅的主人,我们之后会更详细地谈到这一点,而它的运输过程叫作tha‘richth,这和住宅里的小阁楼是一个词,也和担架是一个词,而这担架往往被用来运送死者或运送即将在远离住宅的地方被屠宰的受伤牲畜,这些都是人们会组织社会性仪式的时刻,这些仪式的含义和葬礼完全一样。这一项集体工作(thiwizi)无论是从它的不可推卸性,还是从它的仪式形式来看,抑或是从它动员的人群规模来讲,都只有葬礼可以和它相提并论:男人们听到清真寺顶端的召唤之后,去往树木被砍伐的地点,整个过程和葬礼的时候一模一样。人们期待通过参加大梁运输过程获得和参加葬礼相关的集体活动(如挖掘墓坑、开采和运输石板、帮助搬运棺材或者出席下葬仪式)一样的功劳,而运输大梁是一项没有其他活动可以与之相比较的展示其虔诚的行动。
[14]W.Dewulder,“Peintures murales et pratiques magiques dans la tribu des Ouadhias,”Revue Af ricaine,1954,p.14-15.
[15]在tharurith wazal这一天(也就是儒略历里的4月8日),也就是一年耕作劳动的转折点、雨季和旱季的转折点、牧羊人一大早就去打水并用它浇湿主梁;在雨季,最后一捆牧草(或者两穗捆成一束)根据特殊的仪式被修剪后,会被挂在主梁上,并在那里挂一整年。
[16]等新娘适应了新的房子的时候,人们会说tha‘mmar,虽然这个词还有别的意思(请参见本章第29条注),但在这里它是“她是充实的”“她充满了这个地方”的意思。
[17]居住在欧雷斯的柏柏尔人只在星期一、星期四或者星期六成婚,这几天是良辰吉日。婚礼的前夜,新娘这一方的年轻姑娘对着中间的立柱,用粮食填满六个不同颜色的羊皮袋——有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和紫色的等(象征新娘),以及白色的第七个羊皮袋。在立柱的脚下,一位老妇人会撒一把盐,以便赶走邪恶的妖精,并在地上插入一根针以便增强新郎的生育力。在这里人们还会朝东铺一张席子,一周的时间里,这里将是新婚夫妇睡觉的地方。新郎这方的女性亲属为立柱熏香,而他母亲则像耕地时一样撒下一大片枣,引得孩子们一片哄抢。第二天,新娘由新郎的一位近亲抱到立柱脚下,而新郎的母亲再次在这里撒下面粉、枣子、饱满的麦子、糖和蜂蜜。
[18]在某些地区,人们会把耕犁上的犁铧放在主立柱的分叉处,尖端朝向大门。
[19]我们知道,客人会交给女主人一笔钱,俗称“见面礼”:不仅当一个人第一次去别人家里做客时需要这么做,在婚礼的第三天,人们去拜访新娘家人的时候也需要这样做。
[20]这一双重节奏和干湿季节的区分相联系。除了其他表现之外,在家里的秩序上也得到了体现,住宅内部高处和低处的对立关系在夏天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展现。此时,住宅本身作为女人和儿童回去睡觉的地方以及存放余粮的地方与院子相对立,后者是生火做饭、安放石磨的地方,也是吃饭、过节或者举行庆典的地方。
[21]男人们应该在室外建立他们的社交关系:“朋友是外面的朋友,而不是炉灶(kanun)边的朋友。”
[22]人们说:“母鸡从来不在集市上下蛋。”
[23]住宅和集会场所之间的区别可以清晰地从两者的建筑平面图上观察到:住宅只有正面的大门是向外界敞开的;而集会场所却更像一个有房顶的大过道,两边山墙的地方是完全敞开的,人们可以从中穿过,从一头走到另一头。
[24]这一结构在神话仪式体系中的其他部分也可以找到,比如在一年或者一天的时间安排中。
[25]“白色的日子”有幸福的日子的意思。结婚仪式的一个功能就是使女人变成“白色的”(比如往她身上泼奶等)。
[26]铁匠是像女人一样的男人,在室内,在火炉边度过他的一天。
[27]围绕着火炉有一系列的仪式,还有一系列的禁忌,使它和阴暗面相对立。比如在夜间是禁止触碰炉灰的,同时禁止向炉子里吐痰、洒水到炉子里或者把眼泪滴进炉子。而祈求天气变化的仪式或者利用翻转逻辑的仪式,正是使用这一干湿的划分来颠倒住宅内潮湿一边和干燥一边的。比如,为了使潮湿变作干燥,人们会在夜里把一把纺羊毛时梳棉用的梳子(火焰制造的物品,与织造相联系)和炽热的火炭放在门槛上;相反,为了把干燥变作潮湿,人们会在夜里在门槛上往纺羊毛用的梳子上泼水。
[28]一个村庄也有它的名誉,所有来访的人都应该尊重它。正如进入一个住宅、清真寺或者打谷场时需要脱鞋一样,进入一个村子的时候需要下地,用脚走进去。
[29]当‘ammar一词说的是女人的时候,指的是勤俭持家的好主妇,同时也指建立一个家庭并充实地度日。和‘ammar相对的反义词是ikhla,指的是挥霍无度的男人,同时也指没有生育力的、被孤立的男人。而与之近似的enger,指的是没有生育力的光棍儿,也就是说那些从某种程度上说野蛮的,像豺狼一样没有能力组建家庭的人。
[30]与此相反,新的灶石在房屋落成那天进入住宅的时候,意味着引入并让住宅充满善良和美好。在这一情况下做出的预言也会带来繁荣和生育力:如果我们在一块石头下面找到一条白色的蛆虫,那么在年内就会有一个新生儿;如果我们找到蚂蚁,那么羊群就会得到壮大;如果看到一只土鳖,那么牲口就会增多。
[31]为了安慰亲属,如果死者是一个伟大的人,那么人们会说:“baraka将留在您这里。”如果死者是一个婴儿,人们会说:“baraka没有离开这间屋子。”死者被放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脑袋朝向大门。水会在牲口棚旁边烧热,然后在牲口棚门口为死者净身。烧水剩下的柴火和烧尽的灰会被撒到住宅外面。在给死者净身时垫在死者身下的木板会在门前放置三天。在下葬之后,人们会在下周五到下周六这个时间段里,在门上钉三个钉子。
[32]母牛要从门槛上放置的刀子和蚕豆上跨过,几滴奶会被滴在炉灶和门槛上。
[33]有时人们也会往盛奶的罐子里放一块石头,这块石头是年轻的牧羊人第一次听到布谷鸟的叫声时捡到并放在头上的。有时人们也会往锄头把的圈里洒入牛奶或者往罐子里撒一把土。
[34]也可以往她身上洒水,或者让她喝下水或牛奶。
[35]在门上悬挂的各种物件,都有表达门槛的双重作用的效果。门槛作为筛选的屏障,负责阻挡空无和邪恶进入家门,同时让满溢和良善进入,并且为所有跨越门槛走向外面的东西赋予生育力和运气。
[36]女孩子出生的时候会被包在光滑而柔软的丝质的头巾里,男孩子则会被用干燥、粗糙的绳子捆扎起来——绳子是收割时给麦子打捆用的。
[37]很明显,与此相反的朝向是可能的,虽然很稀少(我们可以通过看房屋的平面图了解到)。人们明确地说明所有从西边来的东西都带来厄运,所以一个开向这个方向的门只能受到阴暗和贫瘠的力量的影响。事实上,与“理想的”建筑朝向相反的住宅虽然稀少,但也存在。当配室在院子的拐角时,它经常只是一个简单的起居室,不带厨房和牲口棚,与主屋正立面相对的这面院墙往往对着邻居房子的背墙,因此是封闭的,而院子本身朝向东面。
[38]我们知道,一发生事端就会整个动员起来的两个政治性和战争性帮派(suf)被以相对的名字来称呼(它们之间保持着多样的关系,从相互重叠的组织到相互排斥的组织,并同时具有建立于亲属关系之上的社会统一性)。有时两个帮派会被叫作高派(ufella)和地派(buadda),或者右派(ayafus)和左派(azelmadh),或者东派(acherqi)和西派(sufa-ghurbi)。最后这一种叫法相对少见,只是被保留下来用于仪式上的游戏(这些游戏的逻辑基于传统争斗中帮派间的角逐)双方的称呼。而今天,这一词语被用于儿童的游戏中。
[39]我们在这里提醒大家,主人是在屋里摆放纺织机这一面,也就是住宅相对高贵的一面款待客人。
[40]在这里,应该在之前介绍过的一系列对立/同源关系中加上四个基本方位和四个季节(其含义对于神话仪式系统的从属性和适应性是可以证明的):文化-自然,东-西,南-北,春天-秋天,夏天-冬天。
[41]在卡比利亚的一些地区,刚结过婚的女子应该和一个刚刚受过割礼的男孩(在割礼仪式的时候)交错跨过门槛。
[42]从这里我们可以理解,门槛通过翻转最基本的对立关系,直接或者间接地与决定翻转事物当下状态的仪式相联系。比如说用于祈求雨水或者祈求好天气的仪式,或者在不同周期之间在门槛上进行的仪式(如在En-nayer的前夜,即阳历的第一天,人们把火柴藏在门槛里)。
[43]我们在欧雷斯(Aurès)的著作中可以很清楚地在一些祈福仪式中观察到住宅内四角和四个基本方位之间的联系:新年的时候,当人们更新炉灶的时候,绍维亚(Chaouïa)的女人们会做一些炸货,并把第一批做熟的食物切成四块,朝房屋的四角扔去。她们在春天的第一天举行的仪式上也会如此处置仪式用的餐点。(M.Gaudry,La Femme chaouïa de l'Aurès,Paris,Librarie orientaliste L.Geuthner,1928,p.58-59.)
[44]我们打算同时说明的是,相同的结构在时间顺序中也可以看到。但如果只是为了展示这里涉及的是一种非常普遍的魔法思想,那么只要给出另外一个很相似的例子便可。邦·舍博(Ben Chenb)向我们讲述,马格里布地区(Maghreb)的阿拉伯人把前腿笔直、后左腿带白色的马看作好兆头。这样一匹马的主人肯定不缺运气,因为他面朝白色上马,又面朝白色下马(阿拉伯人骑马的时候从右边上马,从左边下马)。(Ben Cheneb,Proverbes arabes d'Alger et du Maghreb,t.III,Paris,Leroux,1905-1907,p.312.)
[45]镜子在翻转仪式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特别是在祈求好天气的仪式中。
[46]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即使非常留心地观察,这一现象也总是无法被观察到。
[47]在内部空间,两个相互对立的空间之间也具有等级关系。除我们已经谈到的标志性事物以外,我们还可以给出一个谚语:“一个住宅里最好满满当当的都是人,而不是被财产填满。”这里的财产指的是牲畜。
注释
[1]取“阴墙”一词,因该词在中文中已经存在。请参照刘长卿《游南园》中的句子“偶见在阴墙下葵,因以成咏”。——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