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规律
法国北部。一个小城市的郊外居民区,跟别处一样破烂不堪。一栋预制板搭建的临时性建筑,年深日久,窗户装着隔栅,开裂的屋门是凑合修补的(被洗劫和破坏过多次,最近还发生过),一个挂着“特殊预防活动俱乐部,聚会与休闲”的牌子的灰暗的大厅,胶合板家具和桌子,角落里有一个洗手槽和一台旧电冰箱,很像一间废弃的学校食堂,还有几位无精打采的、有几分讽刺意味的“社会工作者”。不知是害怕还是为了吓唬别人,他们都提到了《芝加哥》。
上午,作为“佳例”之一的阿拉伯裔青年——高中二年级,将满20岁——正在等“升学委员会”的结果,数日后将被决定能否升入高三:“我的未来都押在这上头。说实话,不是升入高三D班,就是改变方向,那就得另找一个中学。能不能找到一个公立中学,我没把握。”(他过去有好几次被迫自己物色学校)他既盼望发生奇迹(他在这个街区的伙伴只有两人上完高中),又觉得完不成学业了(他心里明白,自己的学业已经结束)。对于学校和“街区”的不同,他有亲身体会,也能清醒道出(“跟伙伴们在一块儿的时候,谈的都是在街区里经历的问题。可是一上中学就都忘了。”——关于日常生活和学校之间的鸿沟,没有比这更好的说法了)。他父亲是阿尔及利亚移民,出身于盖勒马市(Guelma)附近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如今他在化工厂当技术员,“挣钱不少”。他向来被鼓励好好学习,但是得自己料理生活。他父亲“读和写都会一点”,母亲是文盲,家里只说阿拉伯语。父母“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因为年长很多的大哥很早就当了机械工,二哥长他一岁,未能考下职业资格证书[1]),总是鼓励他好好干。可是,说不出到底为什么,他总是觉得“有一个障碍”,觉得自己学习不够努力,也许是因为“没有意识到学校很重要”。母亲“感到失望,因为她也盼望”儿子学业有成,不希望他“将来吃苦”:“她仍然让我好好干,说是为我着想等等。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也许是因为说这话的人不理解我,不能真正理解什么是生活,也许吧,反正不咬弦,虽说他们是我的家长,毕竟是父母,也许我应该……可是,我不知道,也许,说真的,如果换成别人,如果用我能听懂的话对我说,事情就会不一样。”
下午的会面很神秘(“这一位完全不同”,“刚出监狱”,等等)。一个名叫阿里的阿拉伯裔青年,20岁出头,在同伴弗朗索瓦的陪伴下走进来。两人住同一栋公寓楼,那是个名声很差的居民区,那栋楼则是名声最差的之一,当然,楼名叫“玫瑰城”。他们出言粗鲁,不断交换怀疑或赞同的眼色;两人北方口音都很重,有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告诉他们我是什么人、做什么事,以打消他们可能有的疑虑或者担心(“我的工作是倾听,尽量理解,事后讲述”,“我既不是法官,也不是警察”,等等)。此时他们一边听,眸子一边斜睨,似乎在掩饰尴尬,特别是当我提出用亲昵人称跟他们谈话时,看来他们不习惯被如此尊重而用他们跟我儿子年龄相仿来推托。此外,我觉得他们在尽力掩饰对自己水平低的担心,生怕不能很好地理解我的话。他们什么问题都不提,只是在等我提问。到了最后,他们才问了一两个问题(此时双方已经建立起信任感)。
阿里是工人的儿子。他父亲来自摩洛哥的一个叫乌芝达的小村庄,阿里70年代末同家人一起来到法国,当时才八岁。这是他在学习上遇到困难的开始,也是为了摆脱这些麻烦而采取挑衅性行为的起点。由于上学晚,一点法语也不会,家中只说阿拉伯语,父亲是文盲,母亲只会写一点点,在阅读上他遇到很大困难(他在谈话结束时承认,直到现在,他“读起来还像个机器人”)。这些使人不得不认为,他之所以抗拒学校,一直采取对着干的态度,把自己逐渐关进一个“顽固不化”的角色里,主要原因是他有一个心愿:不当着全班朗读课文,以免遭受羞辱。由于排斥功课和学习,他钻进了抗拒的死胡同,因而加倍受挫。不久以后,这种违心地逆来顺受的矛盾行为,就从一种校园恶习变成在社会上违法犯罪。
弗朗索瓦一直上到初三,未能考下职业资格证书(因为他说,他不常去上学——中学在10公里以外,非得乘公交车不可,“附近那个高中是给好学生,给优秀生准备的”)。阿里和弗朗索瓦是一对亲密伙伴,谈起不得不各奔东西时,都显得很悲伤,因为这合乎自然规律。至于什么是自然规律,看来他俩很了解……他们在这次对话中一直在谈这个事,都用同一种不言而喻的口气,在句子结尾提高声调,却从未真正显示一丝愤怒或者反抗。为了对这一点理解无误,我们真希望能够播放一段对谈录音,听听他如何带着很大的克制和尊严,讲述在夜总会门口被拒而伙伴却被放行的经历(“连去夜总会也一样,这一带的。唉,像我这样的,就拿我来说吧,不让进,阿拉伯人进不去”)。阿里的结论很简单:“总是这么干,就令人冒火。”
我立刻庆幸能有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后来才知道这是基于友情),同时见到阿里和弗朗索瓦。只要看过他们的讲述,读者就会发现,这两个人实际上在各个方面都一模一样,除了种族背景以外——这一点他们在谈话中从未涉及。读者也不会看不到,那些在政治话语中和公众头脑里强行灌输移民与法国人的对立的人有多么荒谬。阿里不过是另一个版本的弗朗索瓦,他的肤色和脸形,包括名字,有着抹不掉的种族印迹,从而加剧了缺少文凭和资历所造成的残障地位,或者更准确地说,使之更加彻底。这种弱势也跟缺少文化资本,特别是语言资本有关。阿里是“移民”,弗朗索瓦是“本地人”(换个时间和地点,例如“法属阿尔及利亚”,这些名号会颠倒,但后果相同),两人有相同的问题和难处,它们形成于基于相同经验的相同世界观:儿时的斗狠打架;学业的挫折和失望;住在“破落”的街区,出身于“上了花名册”的家庭(家里都有总是受到怀疑和指控的兄长)而被人指指点点;他们看到漂亮的衣裤时,无处要钱来买,只能自己想办法;两人一起度过“厌烦透顶”的难熬时光;他们没有交通工具,想进趟城既没有公交车,也没有轻便摩托车(除非去“黑市”买或者偷盗)和小汽车(反正俩人都没有驾照);聚会没地方;踢足球也没场地;特别是他俩都永远必须面对一个对他们完全关闭的世界;无论学业还是工作都没有前途,没有可能性——他们的熟人要么失业,要么自身陷入困境(我问起有无亲戚能够帮忙或者救急,回答是:他们不是失业者,就是残障人士)。
两人是铁哥们儿,这从他们自始至终用“我们”和“咱”指称自己和完全理解“本地法国人”何以另眼看待“移民”就能看出。而且,弗朗索瓦说到在夜总会门口跟遭拒的伙伴一道离开,他替阿里做出了解释(也许因为怕阿里感到难堪),此时他既没有说漂亮话,也没有标榜反种族主义信念,而只是说,即使跟女孩子结伴去也会如此[“跟女孩儿结伴去(被撵走)……她们可以说‘是啊,他是我的男伴儿,跟我一块儿来的’什么的。可是总归还是不行”]。他还替他回答问题,似乎为了使他免于受窘或者感到别扭,同时也为阿里做出不偏不倚的第三者的见证。例如,阿里提到跟警方和法院的争执给他造成的后果,称那些争执为“蠢事”(这个委婉的说法既能够减轻违法行为,又把官方的观点用到自己身上),这时弗朗索瓦挺身而出,摆出情有可原的具体情节:“那时候我们缺钱,特别缺钱。当时,这么说吧,我一瞧见好看的外衣、裤子什么的,就……”他也有不同于阿里之处(“那都是从前的事了……我嘛,洗手不干了,不跟他们一块儿游荡了。从前我没少游荡”)。似乎为了表明这个区别不可归咎于任何其他因素,他提出阿里已经“有主儿了”。阿里则好像打算从同伴的正面经验里得出教训,下结论说:“我们都缺少一个姑娘”“为什么要有一个姑娘?”“为了不再干蠢事呗。”
不言而喻,弗朗索瓦和阿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和全面的依存关系,这不仅基于二人之间的友谊,也可以说他们甘苦与共,都遭人指责,同样受到这个最讨厌年轻人的住宅区的住户、管理员和警察的“密切注意”,尤其是被流言蜚语所关注,从而使他们为一切坏事自动地背上黑锅,这就迫使他们变得具有挑衅性,心怀一种夸张的怨恨情绪。对于那些匿名的抹黑他们的流言蜚语,笔者并不想提出随便哪种形式的反驳,或者为他们平反昭雪,况且他们本人并无这种要求。我只想到这两位“郊外凶神”之一很自然地冒出的一句话,说受电台和电视的影响,父母对他晚上出门牵肠挂肚……
不用说,在这次谈话当中,他俩为自己描绘的形象多半是调查者与被调查者的关系所致,这是一种不寻常的特殊的社会关系,虽然这个形象并非是虚假的。一旦觉得被理解和接受了,他们就能吐露一些无疑平时隐藏得最深的实情,因为团伙内部有戒规(加上他们所说的“撑台面”)还有源于逞强斗狠的集体制约(阿里和弗朗索瓦提到了一些程序,与革命战争中或者运用象征的革命中的程序极为相似:少数活跃分子借以把群众一步步拖下水,以恐惧裹挟之,以孤立加深其恐惧,而且在以暴制暴的循环中,以镇压要挟后者使其与自身保持一致)。可见,俩人都诚心实意,绝无蒙骗之意(下文将提醒读者,他们绝非“小天使”;两人之所以一道赴约,显然是为了避免“上当”,不过也能保证他们的见证的真实性)。可是,如果相信他俩道出的都是实情,那未免天真了;可是,如果连可能是实情也要否认,那就更天真得多。诚然,随着不利于或压制实情的局面越来越多,例如与种族偏见和势利眼发生碰撞,这种真实性必然越来越不易获得。种族偏见和势利眼往往抹黑他人,它们来自学校、社会和警方人士,这些人利用命运效应(effet de des-tin),强有力地参与制造各种命运,或明白宣示,或提前预告。这两个青年是好人还是恶人?这个问题及其所呼唤的道德答案都没多大意义。二人真的像在这里转述的访谈里所说的那样吗?这个问题听起来较为合理,然而同样虚幻。访谈这种形式给他们创造了一个例外的情境,让他们能够以更平常和更完整的本来面貌出现,因为世界对待他们的方式是不一样的……
越是倾听两个年轻人很自然地讲述居民区的生活,包括他们做的“蠢事”,或者某些人或某个人的暴力行为(例如有人把“小字辈”当奴仆对待)——虽然他们有时有所保留,有时沉默不语——我就越觉得这一切都十分自然,特别是在他们的全部言谈和态度当中,有一种情理之中的“惰性暴力”。在劳务市场、学业市场、种族主义等等无情的机制里,都存在这种暴力(理当肩负压制种族主义之责的“维持秩序的力量”里也有)。每一个词语,每一句话,特别是语调里包含的情绪,以及表情和肢体动作都表达出一种显而易见的群体厄运,我的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没有半点矫情。这种厄运如同一道宿命,降临在所有聚居于这些遭到社会贬黜之地的人们的头上。在这里,由于与全体受苦受难者共处一地,或许尤其因为身属被抹黑的群体所反映的命运效应,每个人的处境都更加悲惨。阿里说,他高一时留级的班上都是来自居民区的孩子,这个时期他的学习成绩急剧下降。他说,在附近开设活动场馆没啥意思,因为去那儿的都是居民区的人。他觉得那些女孩子毫无意趣,他解释说,因为她们出门时的男伴都是像他这样的人。这话倒是给格鲁乔·马科思[2]的有名的笑话做了一个完美的注脚:“一个不排斥我的俱乐部能好到哪里去?”如果去掉调侃的本意,应当说,这句话表达的恰恰是对自身的绝望,而不是妄自菲薄。
与两个北方小伙子的谈话
采访者:皮埃尔·布尔迪厄
“总是这么干,就令人冒火”
——你刚才说,这一带没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情,为什么这么认为?是什么?是指工作,还是指娱乐活动?
弗朗索瓦:工作和娱乐都算。这一带没有工作可做,我们这个街区也一样,什么都没有。
阿里:我们没有娱乐活动。
弗朗索瓦:活动馆倒是有一个,可是住在旁边的人有意见。
阿里:没错,他们不友好。
——他们为什么有意见呢?是因为……
弗朗索瓦:因为我们是在花园里,还有,晚上我们这个居住区什么也没有,天一冷我们就得去公寓门洞那儿。可是,人一多,他们就叫警察。不过,这边还有别的场馆。
——不让你们用吗?
弗朗索瓦:不让,他们不给钥匙。
——为什么不给?那不就一点也用不上了吗?
弗朗索瓦:是的,什么用也没有。
——你刚才说住在旁边的人有意见。都是些什么人?
阿里:住公寓的。我们在公寓门洞里说话声音大了点,他们就下楼来嚷嚷等等。
——对啊,因为你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阿里:是的,我们不知道去哪儿好。
——那个活动馆是做什么的?你刚才说活动馆倒是有一个……
弗朗索瓦:是个大厅。以前开放的时候,那儿有张乒乓球桌子,我们就去打球。
——为什么不开放了呢?是因为你们人太多,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弗朗索瓦:都不是,因为被贼给偷了。
阿里:不,不是这个。是因为有别的居住区的人来这儿胡闹,然后就(……)。
——你们就不能收拾收拾,把它管起来吗?不好管,是吧……
弗朗索瓦:现在好了,弄得不错。居住区之间的关系好多了。
——也没有运动场吧……
弗朗索瓦:有一个手球场,都是住在旁边的人去。
——这就是了,两个居住区只有一个体育场,真差劲。居住区之间得争抢,是这样吧?
弗朗索瓦:争得可厉害了。
——那么,团伙是怎么回事啊?
弗朗索瓦:团伙有好几个呢。
——这些团伙跟谁有关系,跟学校,还是什么?这些人彼此熟悉吗?还是按街区分成……
弗朗索瓦:团伙分成好几个(……)。有些人有工作,有些人玩体育什么的,有些人在一块儿聚会。
——其中也有你吗?
弗朗索瓦:没有,没有我!
——阿里你为什么笑?
阿里:他让我觉得可笑。
——你没有都告诉我……
阿里:实际上,在我们这个居住区里,我们总是挨骂。比如昨天吧,一个小伙子朝我们扔催泪弹,对啦,那小子住的公寓楼叫宫福里。
——你这样称呼那个小伙子吗?那小子是谁?
阿里:公寓门洞里人太多的时候,这个家伙就朝我们扔催泪弹。
——他为什么要扔催泪弹?你们在干什么?惹着他了,是吧?
弗朗索瓦:没有。我们当时都在公寓门洞里,他住在二层。我们在公寓门洞里说话,有时候连说带喊。
——当时是晚上还是白天?
弗朗索瓦:我们只有晚上才去。
——很晚吗?
弗朗索瓦:挺晚的,10点、11点左右吧。
——这就对了,他得睡觉,是吧?就为这个,扔催泪弹确实有点过分,可是,如果你们整晚吵吵嚷嚷的,那他这么干多少还可以理解,对吧?
阿里:对,可是他原本可以下楼来说一声啊……
——是的,他可以好好说:“你们去远一点的地方,好不好?”
阿里:……就是不该扔催泪弹。
——是的,他没必要这么做。他从哪儿朝你们扔催泪弹来着?
阿里:从他的窗户扔下来。公寓楼里有催泪弹。是我们弄来的,年轻人弄来的。总之,大人们才用它。
弗朗索瓦:我们跑到楼上去问,找管理员问,告诉他……有人扔过这个,他说:“总是如此,说也没用。”
——谁是管理员?
弗朗索瓦:我不认识。这个管理员从来不露面。他不住在这儿。我觉得他管着好几个居住区。
——这样的问题多吗?最后总是追究同样的几个人吗?
弗朗索瓦:是的,都落在年纪最大的几个人身上。他哥哥[阿里的],还有另外一个年纪大一点儿的。
——为什么总是他们,因为他们被认为有责任吗?
弗朗索瓦:因为人家认为他们有责任,他们是头头,就得这样。
——要他们负责的时候,都是谁有意见?房客?他们叫警察吗?
弗朗索瓦:不是叫警察,就是第二天去见管理员,说给他听。
——事后,他们准得挨骂……
弗朗索瓦:没错,他们准挨骂。因为人家找了他们的家长。
——家长就骂他们……
弗朗索瓦:唉!他们如今都习惯了。第一天这样,然后又来了,又来了……
——那么,你在学什么呢?
弗朗索瓦:我在中学呀,初一到高一。我考过职业中学文凭,那个考试。后来……
——没考下来?
弗朗索瓦:没考下来。因为不常去学校。就因为这个。
——有时候旷课?
弗朗索瓦:是的。
阿里:那是因为中学离我们这儿远了点。不方便,假如上附近那个高中的话……可是我们跟它隔着好几道坎呢……
附近那个高中是给好学生,给优秀生准备的
——这么说,你们被打发到很远的学校去了?
弗朗索瓦:是啊,离我家10公里。
——你怎么去上学?
弗朗索瓦:坐公交车。
——坐公交车……你为什么被分配到这么远的学校去呢?
弗朗索瓦:附近那个高中是给好学生,给优秀生准备的。
阿里:给努力学习的人准备的……
——在学校里,你小的时候,父母帮你做功课吗?
阿里:没有,我爸不识字,也不会写字。只有我妈会写一点点,不多。我哥哥帮我……
——他们帮你一点点……
阿里:那也得是他们在家的时候。
——有没有人问你:“明天你要做什么?”
阿里:没有。我去学习小组,因为从前,放学后有一个钟头的学习时间。总是我爸带我去。
——这挺不错的……
阿里:是挺不错的(……),但不是每天都去。后来就开始那个了……
——什么时候开始不好了……
阿里:上初一的时候,跟伙伴们一块儿的时候。
——那时候,你班上的同学都来自同一个街区……
阿里:唔,对。
弗朗索瓦:是的,那所初中就在居住区旁边。
——总体水平不怎么样,是吧?你们都有些问题吧?
阿里:唔,都有。
——(……)初一挺难的,因为得开始学好多好多新东西,不容易。
阿里:是的,可是如果我学进去了,本来是能学好的。没问题。可是我那一阵子贪玩。[阿里当时跟一个比他大的伙伴——19岁,而且退学了——一块儿玩。等到他懂得应该学习的时候,为时已晚。]
——(……)老师呢,他们没跟你说什么吗?
阿里:唉,老师才不在乎呢!
——老师们都不在乎?
阿里:我们这个居住区,没人上学。
——你的意思是……?
阿里:那些年纪最大的。
——没有人上高中或者上大学吗?一个人都没有?或者是没有上有名的大学?
阿里:没有。
——一个人也没有?
阿里:有是有,两三个人罢了。剩下的都去工作了,再剩下的都在蹲班房呢,再有就是……
我们尽干蠢事
——是啊,蹲班房、失业或者工作。说吧,这个你得说点什么……对吧?你没有想过从事体育?因为,怎么说呢,你挺健壮,这也是一条路子……
阿里:体育不是没干过,没什么意思。跟他们待不长。
——为什么待不长?你那时要做的事太多吗?
阿里:我们尽干蠢事。
——比如说呢……你可以跟我说说,对吧?我可不是给警察局做事的……
阿里:偷东西,就是这个。
弗朗索瓦:不过,也没干多长时间。
——哦,一半是为了好玩吧?
阿里:那是一种娱乐。烦了的时候,我们就去偷。
——是什么样的蠢事,小的还是大的?
阿里:我们那时候都很小。
——你们那时多大年纪?
阿里:十二岁。
——是啊,十二三岁的年纪……
阿里:糖果啊,糕点啊,香水啊,什么的。年龄大的偷酒,这个东西毁了不少人,酒精,然后是嗑药。
——是啊,没有别的事可干,这样可以理解。
阿里:连去夜总会也一样,这一带的。唉,像我这样的,就拿我来说吧,不让进,阿拉伯人进不去。那好,晚上回家以后,我们能干什么?就胡来呗。
——[对弗朗索瓦说]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如此吗?
阿里:他不进去。不放我进去,他就不进去。
——我懂了,放他进去,却把你拦下……
阿里:有好几次呢。跟女孩子一块也不行。有人建议我:“跟女孩一起去,试试行不行。”好了,他们当着大家的面说:“不行,你不是这儿的顾客,不是常客。”
——真是令人厌恶,他们无权这么做。
弗朗索瓦:是的,还有,说到底,至少得去过一次才算常客。
阿里:可他们还是不让你进去,我知道那儿是怎么一回事。
——真令人气愤……
阿里:是啊,总之……总是这么干,就令人冒火。
——就这样发生在你俩身上,你俩一块去了,可是放你进去,把他拦住?
弗朗索瓦:正是,这样对待我们好多次。
——而你呢,你反抗,你问“凭什么?”他们也没说什么……
阿里:唉,我能说什么呢?
——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弗朗索瓦:办法还是想过的。跟女孩儿结伴去,到时能够说点什么。女孩子行,她们可以说“是啊,他是我的男伴儿,跟我一块儿来的”什么的。可是总归还是不行。
——这样还是不行?
阿里:我们试过好多次了。
[…………]
弗朗索瓦:是啊,非得常客不可,可他没办法当常客啊!我们说的意思大概就是:“至少放他进去一次,他才能成为常客呀。”
没钱买,他们就破坏
[…………]
阿里:警察也来过居住区好几次。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他们朝我们扔催泪弹?
——那是怎么回事?
阿里:那次我们在公寓门洞里,因为有个小伙子要自杀,也不知道为什么。然后警察就来了,下车的时候,我们当中有人喊了一声:“该死的爪牙!”他们就返身来找我们,回来找我们。我们就不作声。他们就对我们说:“一帮胆小鬼。”说完就走了。公寓门洞里的人都尖声吹口哨,警察又返回,朝我们扔催泪瓦斯,扔完就离开了。我们都跑掉了。
弗朗索瓦:他们还推搡一个我们的人。
阿里:是让-玛丽吧?
弗朗索瓦:对,就是让-玛丽。他们知道我们没法还手,就来找我们。
——还有,你们阿拉伯人和法国人一块儿聚会,警察会不会不高兴?我不知道,假如你说“真可恶”,他们不会在乎……
阿里:不在乎。有一回,有个阿拉伯人在住宅区里被衙役们给打了,就在住宅区中央,好了,有个法国人过来帮他,跟他们说:“你们这么做不对,你们没这个权利。”他们就把他也抓起来,弄到派出所去了,还把他也打了一顿,第二天早上才放出来。
——那是个什么人?
阿里:是我们这个住宅区的一个伙伴,叫吉尔。我们这儿每年都过一次主保瞻礼节,每次都有斗殴事件,他们就来找我们的麻烦。我们礼拜六就不待在那儿,换个地方。
弗朗索瓦:礼拜六和礼拜天。
——是啊,最后总是落在你们头上……
弗朗索瓦:因为还有别的住宅区的人,不是我们这儿的,是从别的住宅区来的,来的时候揣着……
[沉默。]
——说吧,说吧……
弗朗索瓦:他们来的时候揣着东西……[沉默。]
阿里:是什么东西?说出来啊……
弗朗索瓦:唔,揣着毒品。买不起,呵,他们就破坏。[沉默。]
阿里:我们已经摆脱了那劳什子了,我们是大人了,摆脱了。前不久,我们还去过法院,就为一纸告发。
——怎么告发?
阿里:就是法院的告发传唤书。
——为什么?怎么回事?
阿里:一场小争吵罢了。法官判罚我,就因为他们判决的时候我打趣来着,他判我8天监禁,缓期执行,外加1 200块罚款,我觉得是1 200块,就因为我笑出声了。
——因为法庭宣读判决书的时候,你不严肃……
阿里:是的,有几个伙伴也跟我一块儿去了,我不知道不能带伙伴上法庭,他们就去了,我看见他们就想笑。
——这一带像你这个年纪的人都没有工作吗?
阿里:没有,除非是实习。
——是啊,挂幌子的实习。
阿里:是啊,一点意思也没有。1 200法郎,没意思。有人一个钟头就能挣这么多(……)
——再说,这也不是办法呀。而且没有……我不清楚……如果,比方说,一个人找到了一份工作,干得不错,再把别人介绍进去,这不就都……
阿里:没错,大人们就这么干。
弗朗索瓦:可他们是去巴黎啊。我们这个住宅区的人,他们都在卢昂(Rouen)。那儿有个普吉奥汽车厂。他们都在那儿工作。
——他们是怎么找到那儿的工作的?一个人找到了,然后把其他人也弄进去,是这样吧?
阿里:对我来说,服兵役把我拦下了,不然我也会去那儿。
——原来是这样,没工作就没钱……目前你的经济来源是什么?父母给你一点钱吗?
阿里:给,时不时给一点儿。
[…………]
——你练不练搏击?练空手道还是……?
弗朗索瓦:什么都练,街头斗殴的那种。也是幌子。
——幌子?在哪儿练?
阿里:就在派出所的那条街上,那边。
——是吗?是楼群边上的那条街吗?
弗朗索瓦:对,只是摆摆样子。
——不太认真,对吧?
弗朗索瓦:该学的我们已经会了,没必要再学。
——拳击呢?你想过没有?
弗朗索瓦:去过一次,可是路太远。我也没有交通工具。
——你没有轻便摩托车吗?
弗朗索瓦:我什么都没有。
——一辆轻便摩托车现在多少钱?
弗朗索瓦:2 000法郎吧。
阿里:去店里买得3 000块。
弗朗索瓦:你糊涂了吧!店里买至少得4 000到5 000块。得去黑市,从那伙年轻人手里买。不这样不行。
——“去黑市买”究竟是什么意思?
弗朗索瓦:“去黑市买”是一个策略。
[…………]
阿里:有些故事跟我们住宅区的稽查员有关。有个稽查员在我们住宅区里挨过揍。
——是吗?怎么回事?
阿里:他没有亮出证件就动手打人,打另一个住宅区的少年。后来,我们的一个小伙子就出手了,保护那个人。再说,一般情况下,警察应该出示证件啊。他没有给人看证件。
——于是他就挨打了?
阿里:他一拔出枪来,我那伙伴就跑了,可是事后被抓了。
——栽进去了……
阿里:栽进去了一个礼拜。目前算是假释,反正我觉得是。他暂时自由了。
——你呢?法官把你……你没有被关起来……
阿里:是我成为成年人[3]以后的头一次。那一阵子,我刚进入成年时间不长,刚满七个月吧,我想是的。
——以前没有过?
阿里:作为未成年人,有过(……)。
——是偷窃之类的事吗?
阿里:在比利时,有过。都是小事情,小蠢事。
——是啊,可是过后一直跟着你走,换了地方也能找到你。
阿里:那是一些蠢事,不该再发生。
——是的,可是,烦恼时还是要干……
弗朗索瓦:那时候我们缺钱,特别缺钱。当时,这么说吧,我一瞧见好看的外衣、裤子什么的,就……没钱不行啊。那都是从前的事了。
——你为什么笑?
弗朗索瓦:是他在笑。
——你没有都说出来?
弗朗索瓦:没有。我嘛,洗手不干了,不跟他们一块儿游荡了。从前我没少游荡。
阿里:他有主儿了[他有女朋友了]。
——你现在有主儿了?你怎么看待这个事?
弗朗索瓦:我嘛,他们干的劳什子我都看见了,我就走了。(……)
阿里:我们都缺少一个姑娘。
弗朗索瓦:为什么要有一个姑娘?
阿里:为了不再干蠢事呗。(……)
幻灯机是有,可是没有幻灯片
阿里:是啊,我们没有交通工具,也没钱,怎么出门?
——没有公交车吗?去D城没有办法?
阿里:公交车是有。
——可是不多……
阿里:有去D城的,可是你要打零工的话,就得到处跑。得去朗斯,去里尔,都非得有汽车不可,可是,唉……
——你们没有车,伙伴们也没有吗?
阿里:没有,我姐姐倒是有,可是她没有工作,什么都没有。现在,在我们这个住宅区里,他们都在考驾照。考下来就能走动走动了。
——是啊,到了礼拜六什么的,你们都憋在那儿……
弗朗索瓦:这个嘛,我们会挪挪窝的,我们在等一个小伙子,他去留尼汪岛了。以后就好了,至少他有驾照,反正我觉得他有。
——对,因为,再说,你们大部分人没有驾照……你们怎么学开车?有没有驾驶学校之类的?
阿里:俱乐部有一回有这个打算,有一个教员想弄这个……
——这是一个好主意,对吧?
阿里:可是,得有幻灯片。
——对呀,必须有。
阿里:得有人去要幻灯片,去驾校问问(……)。那儿有幻灯机这种东西,可是,教学用的交规幻灯片他们没有。汽车好多人会开,麻烦的是交通规则……我们有些伙伴考过两次,两次都没通过。
——都是因为交通规则吗?
弗朗索瓦:就是因为交规。可是也有一个小伙子,无照驾驶,他去了巴黎,在那儿工作,啥事也没出。
——他在那儿做什么工作?
弗朗索瓦:做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阿里:他说在巴黎上班,挣一万多块钱呢……
[…………]
——对,你跟我说过,服兵役期间,不少人因为吃不了苦,擅离职守。
阿里:是的,因为确实令人厌烦。
——你说不少人,不会是好几十个吧……
阿里:没那么多,也就是五六个。
——那也不算少了。他们都是……
弗朗索瓦:都是我们这几个住宅区的,外边的也有。
——都跟你们的年纪差不多?
阿里:有一个还没去就嫌腻烦了。走时还带上了药盒子。
——药盒子是什么?
弗朗索瓦:安眠药。
——想自杀,还是要干什么?
阿里:想自杀。不过,那是假装的。
——哦,是为了能够按退役处理,是吧?
阿里:对。
——他达到目的了吗?
阿里:唔,他办了退役。
弗朗索瓦:哼,他退役退到疯子们当中去了。
阿里:对,可是,P4,不值得。这个划不来。
——P4是什么意思?是把你送去……
弗朗索瓦:P4是说人的精神不正常,可是要找工作的话,这个不行……太难了。还不如当兵。
——你刚才说有个人去了新兵营,后来跑掉了?
阿里:是的,因为人家把他关进另一个……
——他做了什么事?
阿里:打架,他老打架。我觉得,他后来被关进了惩戒营。他受不了,就开溜,跑掉了。
——有好多这样的人吗?我从来没听说过。他受不了纪律,烦了?
阿里:他不习惯服从命令。
——这就对了。可是,工作的时候不是也有这种问题吗?没有临时工作吗?过渡之类的工作?连短工也没有吗?
弗朗索瓦:有些人有工作。你看人家让-吕克,可是连着六个月没工资。
——六个月没工资?
弗朗索瓦:是啊,可还是被合同管着。
——他接着干下去?
弗朗索瓦:他时不时地接着干,可是只挣2 030法郎,不是2 300法郎。
——可是工时一点不少?
阿里:他告诉我,还多干了260个小时。他那个职位在试工期里。
——这怎么能鼓励人们去找工作啊?
阿里:是啊,真不地道。
所以我们才特别喜欢……破坏
——你刚才说,你从搏击运动里什么也没学到。你以前是怎么学的,打架打得多?
阿里:呵呵!小时候常掐架,是的,掐架经常是在……
——在学校,是吧,跟附近住宅区的人动手。
阿里:有时候我们之间也掐。唉,谁都想当大头。
弗朗索瓦:可是,五分钟以后,又和好了,不是真打。
——然后就喜欢干那个……
阿里:……破坏。
——对,就是这个。不过,你们看起来不是很凶,你俩都不像是厉害角色。有点奇怪。
阿里:不,我们才不……
——你们之间谈论政治吗?还是很少谈?
阿里:不谈。
——不怎么谈政治,不是因为不在乎,是因为不大会思考政治吧?
阿里:政治我们不太懂[暂停一会儿,以便合影]。
——[向弗朗索瓦和阿里建议:参访者离场,让他俩对着录音机轮流相互提问。说完本人就出去了,顷刻]好了,你还在问他吗?
阿里:不,他正在问我。他在说话。
——哦,是他。来吧,接着问吧,让咱们看看你问得好不好。
弗朗索瓦:我提的问题跟他的一样。
——别这样,别让他说他不想说的话。(……)法官给你下了什么判决?1 200法郎?
阿里:外加8天拘押,缓期执行。
——你以前有过吗?
阿里:没有,我那时还小。
——未成年人有过一次胡来,那个判决就会跟着你走,是吧?
弗朗索瓦:是的,只要我再干什么蠢事,就会被逮住,在犯事的几天之内(……)
——你干了什么,惹出这么大的祸?
阿里:我记得是因为偷一辆轻便摩托车,他们照了相,有指纹。小事一桩。
——你当时多大?
阿里:我当时正上高一,16岁,也许15岁吧。
——他们把你当场抓起来了?
阿里:不,是我自找的,我跑不快。
——当场吗?哦……他们抓住你,把你押走,然后就……
阿里:照个相什么的。
——他们没有把你关起来吗?
阿里:他们把家长叫去了,我还算未成年。那天我可惨了。他们要把我关起来,可是我爸来接我了。
——他们跟你爸爸说什么?
阿里:跟他说了说经过。
——你爸爸骂你了没有?
阿里:他想狠揍我一顿。这倒没什么可奇怪的。我理解他。
——是啊,他肯定烦死了。
总是那几个人背黑锅
阿里:是的,后来好一点,幸亏有他,我才不干蠢事了。我向他[弗朗索瓦]提了一个问题。
——说吧。他还没回答吧?
阿里:还没。我是问他想不想搬家,有这个意思没有。
弗朗索瓦:搬家?要搬的话,也得等我再老一点。
阿里:现在不搬吗?
弗朗索瓦:现在嘛……
——离开这个住宅区,你会觉得遗憾吗?
弗朗索瓦:不会,因为我在这儿住了19年了。
——那你谁都认识喽?
弗朗索瓦:谁都认识。我的小伙伴都在这儿(……)可是,要是搬走,那也是为了跟……
——为了结婚?
弗朗索瓦:是的,结婚。为了独立生活。
——你呢?如果能搬走的话,你愿意搬家吗?
阿里:搬走可以。我有这个想法。可是我还是会有点遗憾。搬家不是件容易的事,跟别人在一起不习惯。再说也要看搬到哪儿去。
——是啊。不过,你有好多烦恼跟住在这儿有关。问题在这儿。
弗朗索瓦:是的。这儿有些人,最好还是搬走。有些……
——(……)应该改善一点的,也许是……这些住房……这些房子还是挺破烂的,对吧?
弗朗索瓦:这儿的房子……如果您想说的是房子破损什么的……一有什么东西坏了,就怪年轻人。
——什么东西坏了?是皮球砸破窗玻璃一类的事吗?
阿里:不是,是公寓楼门、玻璃窗、信箱,公寓楼门。
——是谁弄坏的?主要是年轻人?
阿里:有时候是。
弗朗索瓦:也不总是他们。可是,总是那几个人背黑锅。他们什么都没干,反倒得背黑锅。
——这就是刚才你想说的吧?你说,那些挂了号的年轻人,过错总是落在他们头上,你呢,也有那么一点,是吧?你也挂了号……你小时候,不是吗?
阿里:是的,可是现在不同。我跟比我年纪大的在一块儿,跟他大哥,还有一个年纪更大的,可是背黑锅的总是他们,这……再说,正是他们让我们别去干那种事的……
弗朗索瓦:他们真倒霉。
——为什么?不是说,他们是帮派头头之类的吗?
阿里:是的,人家说他们训练小的,给他们出主意。
——可是,你刚才说过,住宅区之间会打架斗殴,而且确实有这种帮派。
阿里:是的,有好几个帮派呢。别处的人来这儿打砸抢,我们得背黑锅。
——为什么?因为打架……
阿里:是的,有些居住区里,有人想充大腕儿,充当厉害角色。除了这个,都还好,比从前强,相处得好多了。那儿有一个夜总会,开放的,阿拉伯人里去玩的挺多,早说也只有这一个地方可去。
——这样一来就好多了……
阿里:可是,说实话,没有不认识的,所以很讨厌。夜总会,不值得去(……)
——应该去远一点的地方,谁都不认识你,遇见不一样的人。
阿里:怎么办得到?从前,我们费好大劲儿才能去远一点的地方。现在不行,谁也不把自行车借给年轻人。
——为什么,因为太贵了,还是……?
阿里:以前我们都有自行车。远处都是骑车去(……)现在不行了。
——是因为太费力吗?
弗朗索瓦:因为那时候我们都上学,坐火车。现在好多人从这儿搬走了……
——离开了你们这帮人,离开了伙伴……
电视上说的,他们都相信
——哦,是这样。那你呢,没有想过……服完兵役以后怎么办,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阿里:是的,我肯定会在巴黎地区,如果……不是巴黎就是南方。我打算跟他[弗朗索瓦]一块儿干,可是既然他已经成家了,他最好别离开这儿。不然,我们早就这么做了,很久以前就挪地方,去南方了。
——你呢?你想做什么?
弗朗索瓦:还不就是弄张文凭嘛……一张专科技能证书。
——也许跟他在一个地方,能找个工作……
弗朗索瓦:是啊,可是我说了,我们俩不可能一辈子在一起,总有一天得分手。
——那当然,可是既然你们是伙伴,为什么不试试……
阿里:是的,如果真能找到,能找到就好办了。如果一个人能工作,就能给别人打听消息。然后就(……)好得多。
——所以我才问你有没有表兄弟,那就能……
阿里:这个有时候是父母的事,他们不信赖你,觉得你会迷路或者……比如说我吧,今年我本来打算去摩洛哥,一个人去,可是我妈说不行。她还拿我当小孩。反正摩洛哥不让去。
——特别是如果你有亲戚,就不会那么……
阿里:以前我们出不去,晚上出不去,太晚了不行。他们[父母]担心。电视上说的,他们都相信。
——是的,他们觉得住宅区危险,觉得……是吧?也有一个男孩跟我讲过,他爸爸老是害怕,收到来信不会读,所以只要收到一张不管什么纸,他就害怕。这倒是可以理解,因为他们觉得这是很严肃的事。不会读不会写,确实让人犯难。
弗朗索瓦:唔,不会读写的年轻人,我们住宅区就有。
——是吗?跟你们年纪差不多……
弗朗索瓦:是啊,比我们更大的也有。
阿里:没错,还有年龄更大的,会读是会读,可是很费劲,读起来像机器人似的……要不就是……
——是吗?人多吗?
阿里:多的是,至少80%。
——你说80%,这不可能,你知道吗?每10个人里就有8个啊!
阿里:是在我们这些人当中,我们这帮人里。
——你们这帮人……
阿里:我们这帮人至少有20到30人。多少人会读?我是说,读得好的,有10个人吧。剩下的都读不好。
——你说的“一帮人”,是指总聚在一起的那些人吗?
阿里:是一块儿踢足球的人,好几个人,除了读书以外,大家都会读,可是都读不好。
——是不是读起来磕磕绊绊的,不理解说的是什么?
阿里:对,他们读起来像机器人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有些字遇上就卡壳。有这样的人。
连像我这样会读的,读起来也像机器人似的
——你看你看,这个我可没想到。
阿里:连像我这样会读的,读起来也像机器人似的。
——为什么读起来像机器人?
阿里:因为我,在我家里,我在X城时候,从来不读,在学校我从来不念出声。
——没有人让你朗读啊……
阿里:有。可是我不干。
弗朗索瓦:有人想设个圈套,耍弄他。
——为了向伙伴们炫耀,耍酷吧……
阿里:不是不是,就是不喜欢,不喜欢念出声来。读还能读,就是有点费劲。
——你一直上到高一,不管怎么说也学会阅读了……
阿里:是的,我会读,我会读……
——不太流畅,是吧?
阿里:这个有点困难。
——你读报纸之类的吗?从来不读?应该读一点,是吧?
阿里:最好读一点。阅读、写字、计算等等,都得学会,这是谁都会的东西。
[休息片刻,布尔迪厄离座,弗朗索瓦向阿里打听玫瑰城公寓的情况(“很脏”)、俱乐部的情况(“总也不开门”)等等]
阿里:我回到我们公寓的时候,住在三层的那个妇人,她姐姐每次来都朝我们嚷嚷。
——她不住在这儿?
阿里:不住这儿。她住独栋房子。
——这些妇女是什么人?街区里的法国人吗?
阿里:一些不喜欢马格里布人的法国女人……
弗朗索瓦:姐妹俩是住宅区里的两个种族主义者(……)。
——还有别的像她们这样的人吗?
阿里:这是两个,还有……
弗朗索瓦:(……)另外只有一个。
——那么,管理员呢?他们怎么样?还好……?
阿里:他们下午才来,从一点到一点半。
弗朗索瓦:还有一个早上来,可是他们不住这儿。正常情况下,管理员应该住在街区里。
阿里:不过,有一个搬来住了。这人二十八岁,人特别好。幸亏他,我们才出门游玩了几次。他没少帮助我们。
——这个人是谁?
阿里:卡里姆。是个好人,他现在也在巴黎工作,见不到了。不然的话,他晚上经常跟我们聊天,给我们讲做人的道理。
——他做什么工作?
阿里:他最棒,开汽车。
——这个人有文化?
阿里:他在阿尔及利亚待过,在那儿当了五年兵,现役,后来不干了,来这儿。他有文凭,可是他走了,工作去了,在俱乐部里当临时工。
弗朗索瓦:他也帮我们的忙。(……)
阿里:是的。
——这么说,这个叫卡里姆的人,对你们挺好的。(……)
阿里:是的。他什么事都跟我们一块儿做,踢足球什么的。帮我们的忙。不管我们想去哪儿,他都开车带我们去。只要提出来,就带我们去……
——归根结底,好人还是有啊,这已经很不错了……
阿里:只有他能理解年轻人。
——他多大年纪来着?
阿里:二十八九岁。
——现在他已经离开了?
弗朗索瓦:他还在X城,可是工作地点不固定。他礼拜六和礼拜天来这儿。
——他就不能跟那些妇人解释解释吗?
弗朗索瓦:没人听得进去。现在好一点,她们安静下来了。可是,有时候,他们什么都听不进去。有好几个人呢,不是我们这些人,是一伙年龄大一点的。一共五个,都被抓起来了。放出来的时候,那才真是……只有两个出来了。现在里头还有三个呢,要不就是四个。
——他们为什么被抓起来,毒品之类的事?
弗朗索瓦:是的,加上偷汽车,还有持械抢劫。为这个,他们快出来了。还有,他们扎堆。喝酒抽烟什么的,然后就……
——胡作非为……
阿里:鸡飞狗跳的,没有他们不干的。
——他们住在这个住宅区里……
阿里:不都是,大概有两个住在这儿。
——那么,他们是从外地来的。
阿里:没错,为了不引人注意。其中有个是头头。
弗朗索瓦:三个放出来了。
阿里:是的,还放出来了另一个。
弗朗索瓦:他们什么都不懂。我不知道怎么说,假如万一,当然我不愿意有这种事,假如一天晚上我被放回家了,我就洗手不干了。可是他们不明白这个。前脚回家,后脚进监狱。
——他们还有枪,这可不行……
弗朗索瓦:有枪,有毒品,什么都有。
——多少是在制造恐怖。
弗朗索瓦:唉,这个问题很恐怖,他们是……其中一个,只他一个,他最……别人不是这样,你可以把,可以把……这个挺严重的。
——是啊。他们一放出来,大家都害怕。
弗朗索瓦:是害怕;再就是家里吵架,就在我们这个住宅区,你没察觉吗?(……)各家都吵架,挺凶的。
——那是怎么回事?
阿里:就是两个家庭打起来。真正是倾巢出动。
——怎么会呢?
阿里: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为了一些……蠢事。
——不是结婚之类的事情吧?
阿里:不是,是跟收音机有关的蠢事。
——收音机?
阿里:一个小伙子,叫埃里克,他有一台收音机,有个人想拿走,他的伙伴就来帮忙。然后就打起来了。他哥哥也下了楼,他把他哥哥叫出来了。
——随后全家出动,是吧?这些家庭人口多吗?
阿里:都是大家庭。
——他们人很多吗?他们从哪儿来,是阿尔及利亚人吗?
阿里:从阿尔及利亚来的。
[…………]
你要是告诉姑娘们,我家住玫瑰城……
阿里:是的,可是,怎么说呢?玫瑰城如今没动静了。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不大的坏名声。有意思的是,假如,对那些住在更干净,也更……的住宅区里的女孩子,你要是说,我家住在玫瑰城……
——她们马上就不信任你了,是吧?
阿里:不是不信任,她们会立刻走开。就因为这个,这个可不好。你只得花言巧语地哄她们。
——哦……你也这样做吗?(……)
阿里:你要是告诉姑娘们,我家住玫瑰城……
弗朗索瓦:让我说吧(……),她们就会把你当成少年犯。(……)
——那你的女伴呢,她也住在这个住宅区吗?
弗朗索瓦:是啊,也住在这儿。
——你跟她住在一起吗?
弗朗索瓦:您说的“住在一起”是啥意思?
——意思是,你们同居吗?你还没有结婚。
弗朗索瓦:我没结婚,没结婚。我不跟她同居,没有。
——你服完兵役就结婚,是吧?
弗朗索瓦:不,她得去工作。当然,我也一样。
——你呢,你有女朋友吗?
阿里:呵,我嘛,很快就会搞定,很快。对,我会很快……[笑]我不愿意找个……必须是一个好姑娘。因为这一带我们认识的姑娘都不认真。最好是找到一个人品好、认真的姑娘,不过,这可不容易。
——是的,那些跟你们一起上街的姑娘,都不……
阿里:都不认真。一转眼,人就不见了,早跟别人走了。
——你说过,有个姑娘跟你在一块儿,也是这个住宅区的……
阿里:是一个伙伴的妹妹。我们把她当成伙伴,像个男朋友似的。她人挺好。
——别的女孩呢?你是怎么认识她们的?夜总会之类的场所吗?
阿里:是的,出门游玩的时候,或者在学校,再就是通过伙伴的姐姐们。
[提到住宅区的一位法国妇人:“她跟我们聊得挺好的。”“如果有人议论我们,她就来给我们提个醒。”话题随后回到暴力纠葛。]
弗朗索瓦:就连我们住宅区的小孩子也开始干蠢事了……
——谁?
弗朗索瓦:小孩子,我们住宅区的。九岁到十岁之间的。
阿里:他们干蠢事,跑到别人家花园里,偷樱桃……
——这种事你不是也干过吗……
阿里:谁都经过这个阶段,不过……
弗朗索瓦:他们别的也干,偷自行车什么的。
——哦。你是觉得比以前更坏,更严重了?
阿里:没错,我们当初可不是这样,我们没有一开始就偷车。现在,我们住宅区的小孩都抽烟,十三四岁的也抽。
——他们抽什么,印度大麻?
阿里:不,香烟。
——香烟啊。
阿里:小孩子们十四岁开始抽烟,十五岁开始就……
——他们有钱买吗?
阿里:他们不是卖点旧货,就是想别的办法弄钱。
——你觉得这种事情越来越严重,往下滑了吗?
阿里:是啊,是啊。抽烟把他们变成了什么?这成了一种习惯,以后就老是想舒服一下。就开始偷这个那个。我们住宅区有个小家伙,多大了?十五岁吧。这个人没他不干的,嗑药,印度大麻,酒精。对了,他不是我们这儿的,是(……)另一个住宅区的。他辍学了,可以说迷失了方向。我一点也不羡慕他,他本来能够干得好一点,因为他长相好,个子比我俩还高,才十五岁,可是,瞎胡闹。可惜了他。
——多可惜啊……
阿里:还有,他一点也没意识到,他在给他的头头偷东西。
——怎么?他偷东西,偷什么……
阿里:帮他的头头偷东西。
——那么他是给团伙偷东西了。
弗朗索瓦:他要是不吸毒,也许就……
阿里:是啊,他将来才能懂。因为他什么也没有挣到,他在那儿干什么,偷东西,可是从没得到任何东西,为了别人才去偷盗。
——怎么回事,有个团伙的头头收集赃物?
阿里:那人连头头也不是,一个跟他厮混的家伙,把他的东西都拿走了。他一来就命令他:“去,把什么什么给我拿来。”他就去拿,拿给他。
——那不成奴隶了?
阿里:是个傻瓜,可惜了,唉。
——经常是这样吗?这种人总是有吗?
阿里:只有他们才干这个,只有两个这样的人。
弗朗索瓦:是啊,不过……
阿里:只有他们两个这样,因为那家伙把他牢牢抓在手里。
弗朗索瓦:那个十五岁的小孩子怕他。
——哦,是这样……
弗朗索瓦:“你要是不这么做,我就往死里揍你。”
——他怎么做到发号施令的?那个年纪小的不会保护自己吗?
阿里:小的什么都不会。
——他没有兄弟吗?什么人都没有,只他一个?
阿里:他好像有个小妹妹,还有他妈妈。他哥哥已经不在这儿住了。
——唉,可怜的小家伙!你认识他?
阿里:认识,他跟我们一块儿混。
——他是怎么跟你们说的?
阿里:他能说什么?什么也不说。有时候,他觉得有点尴尬、害臊,可是什么都说不出,他说他不会说话,什么的。
——那是害怕呀。你们就不能帮助他吗?这样一块儿混真不好。
阿里:是啊,是啊。这是他俩的事,他俩之间的问题。
1991年5月
注释
[1]职业资格证书(Brevet d'Etudes Professionnelles,BEP)是法国职业中学的一种中等专业文凭。——译者注
[2]格鲁乔·马科思(Julius Henry“Groucho”Marx,1890—1977)是美国红极一时的戏剧演员,以机敏的问答和善用比喻著称。这句话英语原为:“I would not belong to a club that would have me as a member!”——译者注
[3]按照法国法律,年满18岁为成年人(majeur)。——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