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得其所

    1962年,我结识了弗朗索瓦兹的母亲。她那时在巴黎第13区看门,丈夫在雷诺汽车厂当熟练工。光阴荏苒,经历多次搬迁之后,我们仍然保持着不太热络然而良好的关系。我们之所以能够一直保持联系,主要是因为她的长女弗朗索瓦兹的关系。

    1987年,一家人陷入不安当中。弗朗索瓦兹多次向我讲述了她跟邻居——仅有一墙之隔的独栋住宅的主人——之间的麻烦,以及她为了结束这个难以忍受的局面所采取的做法。听着她的叙述,当时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感到不过是日常社会杂闻而已。凭我对她和她一家人的了解,那些话肯定不无道理。可是,对这个家庭太了解反而影响了我的看法。纠纷的结果还不错(如今全家住在国营铁路公司的干部住宅),于是我有了采访的借口,不妨把它当作一项有关住房条件的调研的内容:弗朗索瓦兹可以讲一讲她先后的住所,重点谈谈各次搬迁的理由和后果。

    1991年3月27日,“萨图维尔事件”(事件的起因是一个名叫哲麦尔的阿拉伯移民青年被“欧洲市场”[1]的保安员杀害)的次日。弗朗索瓦兹按照约定时间来到我家。这天她显示出典雅的衣着趣味:一件英国风格的灰黄色华达呢外套,黄褐色的筒裙半长不短,碎花衬衫的领口从黑色羊毛衫里向外翻出,脚蹬一双“塞琳娜”牌的上光黑皮鞋,头发剪得短而直,没有丝毫化妆的痕迹。跟平日一样,她的神情无可挑剔地超然,不过带一点忧虑,言语踌躇,似乎在寻求对方的肯定,这些都透露了她的心情。她很快就明白,为什么把家务事跟先后住所联系起来有助于说明那一场“危机”。

    弗朗索瓦兹的父母1948年在阿谢尔(Achères)完婚。他们在外祖母花园里的小棚屋里住了几个月。然后……她不知道该不该说……“他们擅自搬入阿谢尔的一座城堡。那个时期,有不少设施不错的漂亮住宅无人居住。于是,他们和另外一对夫妇……这在当时是可以接受的,不像现在……”,他俩“就这样开始了生活”。她父亲在纤化水泥厂工作,离普瓦西镇(Poissy)不远。

    1950年,她两岁,母亲在巴黎市区找到了一套公寓看门人的住房。公寓的临街面墙用红砖砌成。这个地方紧挨着制糖厂,整个巴黎第13区都能闻到制糖厂散发出来的有臭味的烟尘。这套门房有一个主居室、一个卧室和一个厨房,“很不错,很像一个小套房”。父亲曾经短期失业,母亲为了她的吃奶问题,只好去镇政府领取牛奶补助券。父亲后来回到雷诺汽车厂,直到去世。这段时间他在厂里有些艰难,因为他从未参加工会,“他反对这个”,“总想去工作”。她回忆道:1968年罢工期间,加入工会的工人可以从住处所在的镇政府领取一份补助金。父亲没有工会会员证,无权领取。他不敢参加罢工,他一直是普通的熟练工,工资不高,“从来没提过级”。父母“挖空心思地节省”,不休假,也不出门旅游。母亲1957年罹患重病,对于痊愈期的病人来说,看门的工作过于繁重,他们只好搬出这套看门人公寓。提到这个时期,弗朗索瓦兹承认:“有时候,我对母亲说,一想到我们从哪儿来,又到了哪儿,我就害怕。”

    全家于是在同一栋公寓的一个套房里安顿下来,两居室带厨房,二层,位置正好在门房上面。第二个女儿帕特丽夏是早产儿,“这下子更困难了,房租得交,两个孩子得养活……”。母亲去另外几栋公寓当保洁工。帕特丽夏在医院的婴儿暖箱里过了好几个月,“医院把她交给我们的那天,来了好几位社会工作者,他们要看我们有没有能力养育,条件怎么样……”,这就意味着,除了艰难的物质条件以外,她还要在当母亲和料理家务的能力方面受人侮辱,其实她在街坊里很有名气,口碑很好。这件事她们有时会提起,但不愿意多说,毕竟有些事还是忘记为好。1965年,多栋新公寓在萨伊制糖厂[2]对面拔地而起。母亲提出入住申请:“我们眼下的住处破旧不堪,加上有两个孩子……”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也没有感觉到滚滚烟尘:“真是特殊荣誉……真棒,从前没人住过,帕特里夏兴奋得想跳进浴缸里睡个觉,因为我家从来没有过卫生间。好日子来了,我们感到前途光明,可是房租贵了,生活越来越不容易,不过我们享受住房补贴,可以过体面的日子。”

    “他们能喘口气了。”1968年,弗朗索瓦兹的母亲从外祖父在波尼舍(Pornichet)的住宅继承了一部分遗产:三万法郎。她马上用这笔钱投资,在那个小镇上买下了一个小套房,“度假时住住”,一个用处不大的特殊恩惠。弗朗索瓦兹拿到会计师文凭后开始工作,1972年嫁给了结识已久的铁路助理机械师梯叶利。梯叶利的父亲梅纳日先生是铁路工人,小梯叶利在四岁时就立志“在火车上工作”。他14岁当铁路学徒,干了三年,通过了电气设备技师考试,一步步升上去:助理机械师,机械师;又上了六年夜校,升为机务长。梯叶利对火车的热情一直未减,他不打算在职场里爬得太高,因为那样会“呆坐办公室”,而不“在机器上”,可是他热爱机器。弗朗索瓦兹有点不满这种过于偏专的兴趣,不过她有一条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她反倒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料理家务,决定孩子的教育和料理财务。梯叶利一直附和她的想法。她提到他的时候不多,似乎这桩婚姻顺理成章,既不可避免,伉俪之间也信任无隙。

    1976年,弗朗索瓦兹的父亲52岁。这一年他因癌症亡故:“那一刻天塌地陷,生活停止,我们从此开始了第二次生命……那是最最糟糕的事……一场大祸。”母亲才48岁,两年之内无权“享受任何福利”,必须等到年满50岁才能享受一份退休金,整整一年没有社会保障津贴。我们心想:“大祸降临,再也恢复不过来了。”父亲过世以后,弗朗索瓦兹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她不去工作了(“整天鼓捣纸片没啥意思”),抚养女儿卡萝尔,时间分别用于做家务,一下午一下午地织毛衣,跟母亲聊一些看破红尘的话题。梯叶利在国营铁路公司的前途看好,可是工资依旧不高。妹妹帕特里夏已经19岁,还没有找到工作。母亲此时失去生活来源,令她觉得“天要塌下来了”。这么一大家子人令人惶恐。她决定担负起“一家之主”之责,千方百计地把日子过好,她得知母亲会领到了一笔保险费,相当于丈夫五年的工资。她说:“如果我们没提要求,她就不会……张口求助不那么容易,可是人总得活下去呀。”

    可是,这笔保险费管不了什么事,因为母亲只能领取一半退休金,拿不到社会保障津贴……因此,必须想个办法,这个办法就是“独栋住宅”。亡故保险费只是一笔最初的进项,母亲仍然得跟他们一起生活。为了分期缴付购房贷款,弗朗索瓦兹重拾旧业,梯叶利也调到圣拉扎尔火车站工作。

    在锦绣芒特(Mantes-la-Jolie)拥有一栋现代化的房子曾是夫妇俩的梦想。那一带环境优美,不失“法兰西岛”的风格,浓密的树木和绿地,厨房也宽敞明亮,每人一间卧室,至少有两个卫生间。然而,他们买下的独栋住宅“是旧式的”,修葺有点马虎。房子坐落在图维尔的一条很普通的小街上,厨房狭小。对于一个五口之家来说,房子小了点。不过,最大的缺陷是与隔壁的房子共用一堵墙。不管怎样,弗朗索瓦兹还是高兴的,她把上了年纪的姨妈留给她的家具一一安放好,一套亨利二世风格的餐厅家具摆在房子里恰到好处,还有一张令她倍感骄傲的“老”床,“其他家具不是我们已经有的,就是来自父母,没什么大件家具”。

    生活平静地流淌了两年。梯叶利每天晚上准备他的考试,工资也提高了。次子让-巴普蒂斯特出生以后,弗朗索瓦兹毫不留恋地再次离开职场。在第一份工作中,她曾经发现上司伪造文书和挪用资金,从那时起,她就对职场心生恶感。世界上尽是骗子,一切都应该留给家庭,勉力持家。这也是她母亲的信念。

    他们与隔壁房主的关系一向没有什么不妥。“您早,晚上好。再没别的话可说。”

    直到有一天,隔壁的房主,一位葡萄牙裔泥瓦匠,事前毫无预告地在房顶上加盖了一层。为了方便室内采光,他还辟出一个“带阳台”的窗户,正好俯瞰梅纳日家的屋顶。梅纳日一家无法忍受对自家花园的侵扰,怀着对自身权益的充分信心,写信告到省政府设施管理局。一场调查开始了。葡裔邻居觉得受了羞辱,这场纠纷于是进入恶性循环。弗朗索瓦兹和梯叶利并不占优势,因为那位葡裔邻居一天到晚收听里斯本电台的广播,根本不在乎吵闹,而他的老三甫告出生,房子要扩建,必得大兴土木,而且得持续好几年。工程进度时快时慢,全看季节和一家之主是否忙于本职工作而定。一点嘈杂声吓不住那位令人讨厌的邻居。尽管遭到普遍反对,他不久还是把小花园改建成了鸡窝和猪圈。他毫无顾忌地从窗户往外倾倒垃圾,要么干脆偷窃梯叶利精心培育的西红柿。

    这下弗朗索瓦兹和丈夫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知道法律在他们一边,可是不知道如何伸张正义。省政府的设施管理局承认他们的理由正当,可是其他邻居起初仅止于声讨那半扇窗户。于是,重新推动行政部门成为必要。萨图维尔镇的镇长是法共党员,碍于礼貌,他多次接见了夫妇俩。然而,几次上访都没有下文。夫妇俩设法动员其他邻居,散发请愿信,而且,既然行政和一般管理部门的路看来走不通,他们就给检察院写信。他们遇到了彬彬有礼的冷漠态度,工作繁重的行政部门甚至表达了某种怀疑。这一点对弗朗索瓦兹的触动极深,尽管她没有妨碍任何人,行事尽力保持尊严,遵守道德规范、惯例和国家法律。她心中再次产生了不安全感。一个时期里,由于购置了象征着安逸生活和财产的独栋住宅,有了自家的“窝”,他们似乎已经摆脱了贫民阶层的粗陋杂乱状态的威胁。本来以为能够永远避开的一切,如今又冒出来了。“那个东西”(她在晤谈中始终这样称呼一种莫名的危险)只会有一个结果:死亡,不是她死,就是那个人死。

    房子卖掉以后,“住宅区”的房客——都是国营铁路公司的干部——对她的礼遇令她很满意,也带来了新的希望:她觉得这里的环境既友善又舒心得体。头几个月里,梯叶利和弗朗索瓦兹还有点害怕那些地位稳固的铁路干部,俩人有时谨慎地婉拒一些庆祝会的邀请。不过,他们倒是接受了次日聚餐的邀请,“去打扫剩饭”。一般来说,这种关系符合行为规范,她甚至天真地把它拔高到道德规范的高度。

    如今已是1991年,事情起了变化。不仅干部,任何人都可以租住国营铁路公司的房子。这跟以前完全不同。老房客们上了年纪,没心思出门聚会,新房客对此不感兴趣。气氛完全变了。

    弗朗索瓦兹说自己思虑多,她的孤独感与此不无关系。孩子们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很像她。这也许不是什么好事;他们没有几个玩伴。她“总是惦记着可能有什么事降临到全家头上,想到灾祸,想预先有所准备”。其实,无论是父亲去世,还是离谱的恫吓,抑或是隔三岔五的侵犯和可耻的挑衅,她都没有预见到,也没有看到她所说的“那个东西”。她一向担惊受怕,现在是忧心孩子们。离她家不远,街道的另一边就是萨图维尔的两个居民区,阿谢尔居民区和尚特鲁居民区,户主大多是“马格里布人,青少年,没工作的人”。由此产生了势不两立的帮派,他们不时气势汹汹地出现在居民区的中心地带,寻衅滋事,看来根本没有具体目标,或者是要清算某一笔谁也说不清的账。弗朗索瓦兹的童年是在国家大道附近度过的,这一带阿尔及利亚人居多,可是“什么事也没出过”。当年,她还跟阿尔及利亚儿童一起玩耍。令她难以理解的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在这一带的学校里,马格里布少年越来越多,“层次很低”。她只好把孩子们送去一所教会学校,可是离家相当远,为此她学会了开汽车。她承认“送孩子上学对我也是一种锻炼”——她是指繁多的宗教节日和仪式,以及孩子们跟“在零花钱上太受宠的”伙伴们的来往。可是,没有别的办法,她想把一切机会都留给孩子们。

    弗朗索瓦兹很顾家。她母亲罗歇太太开玩笑地说,世界上无论什么也无法让女儿离开这个家,哪怕只是一趟短暂出行,她每次都得花至少半个钟头检查一番,煤气阀是否关掉,每一扇窗户是否关严,窗帘是否拉上,屋门要锁上好几道。“这些癖好可不是从我这儿来的。”罗歇太太补充道。她过去一直生活在优哉游哉的杂乱无章当中,一种没什么可隐藏的人才有的闲适。如今,她睡在女儿的整洁的客厅里的长沙发上。跟我一样,她大概想起了当年在巴黎第13区的那套两居室,餐厅里的餐桌上摊着女儿的作业本、尚待填写的社会保障申请表,或者一件刚开始编织的毛衣。那个时期,没有人想到应当清空餐桌,一家人吃饭往往在厨房里解决。因此,老太太有时候弄不懂,这个终于到手的“窝”,女儿何苦为它的产权牵肠挂肚呢?

    与一位独栋房主人的谈话

    采访者:罗兹妮·克里斯坦

    “我们住过地狱”

    […………]

    弗朗索瓦兹:……事情是从吵闹开始的,后来是人身攻击、死亡威胁等等……闹到这个地步!我呢……有一天……元气大伤。有一天,一把榔头……我气恼得没法控制自己,使劲拍打两家的隔墙,他出来了,我也出来了,这事发生在我们两个之间,因为梯叶利当时在花园里。谁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他拿着一个工具,吓唬我说:“我要你的命。”我觉得,这件事从这一天起,对我的打击很大,因为……可以说,搅得我心神不宁,出了家门也是如此。在街上……学校里……影响了我本人……影响了好几个人。(……)

    竟然弄到这个地步

    孩子们一块儿去上学。他们有三个孩子,最小的女儿刚出生,另外两个都比卡萝尔大。可是,真不走运,那两个小孩跟父母是一路人,上学的时候,他们恫吓卡萝尔。我开车送她上学,他们也有一辆车,不知多少次,他们竟然想把我撞倒在便道上。竟然弄到这个地步!我去(……)的时候,去信箱拿信的时候,我家拐角有一家咖啡馆,有一天我去信箱投一封信,他们开车过来,在街角拐了个弯,剐蹭了我一下,险些把我撞倒。无缘无故的。哪怕在街上,我也觉得不安全。我总有这种担心,弄得我连门也不敢出。大部分时间,梯叶利送孩子们上学。我只好去找校长解释,因为他们纠缠卡萝尔,打她,威胁她。竟然到了这种程度!真让人受不了。不是争吵一顿就完事,竟然还接着干。吵闹是一回事,令人难以忍受,可是毕竟不是威胁,大概因为施工吧,这事现在消停了一点,他也许不能这样一辈子吧,也许……我一直希望……

    ——您认为郊区经常发生这种事情吗?

    弗朗索瓦兹:吵闹倒是听说过,因为那件事过后,我跟别人联系过,一个也是因为太吵闹才搬走的人,可是像这样的恫吓……没有,从来没听说过。这是头一次。这些人常喝酒,情绪一定不稳。再说,遇到这种事的我不是第一个,因为这件事过后,我发现,住过这栋房子的人,甚至街对面几栋房子的人,都是因为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才搬走的。

    ——总的来说,这儿的邻居友善吗?

    弗朗索瓦兹:大部分人挺好。也就是说,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刚来的时候……郊区嘛,我觉得相互是隔开的,居民不太喜欢交往。我们至少还修建了……直到让-巴普蒂斯特出生,也就是第三年……三年里我们住在家里,回家,出门,没有人过来打一句招呼。我们搬进来的那天,只有一个人过来看了看,自我介绍了一下,只有搬家那一天。他们那时候挺友善。他们说:“如果你们需要什么东西……”到此为止。以后就不见人了,遇不上,他的作息时间跟我们不一样。再也没有人跟我们说话了。住在旁边的人也一样,不跟我们说话。等到让-巴普蒂斯特出生,人们才……多少出于好奇吧,加上有一点……那个……可是整整三年里,我们可以说谁都不认识。六年以后,我们离开的时候,我们走过街道的时候……街上有些人,我们还不认识。

    那些人你惹不起

    所以说,这里已经是人们相互不大来往的市郊地带。可是,说到底,一旦所有那些麻烦找上门来,毕竟大家住在一起,他们还是支持我们的。我必须承认,我有点惊讶,他们平常不跟我们搭话,连招呼也不打。可是警察一来,因为受不了,我们才把警察叫来的,有些人反倒第二天上门来问出了什么事,他们想弄清楚事由,声援我们。然后我们想写封请愿书,大家都去了镇政府,整个这件事……这个谁也不能否认。好几次,梯叶利和我去见镇长,他有值班钟点啊。我们先去见他,跟他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整个经过,唉……别提了!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具体情节……那些人你惹不起。最后,等大家都看见了我们的处境,越折腾我们越气馁,全家都到了那个程度……这时候,大家决定写一封请愿书,请那栋房子的街坊四邻签字,让他们周围的所有住户都签上名。我们签了名,大部分人签了,我们收集起来(……)包括一些我们不认识的人。我们登门解释经过,他们也很烦恼,因为他们的花园跟那栋房子是相连的。不管怎样,总之大家都被惹怒了。他们都很友善,支持我们。然后我们就把请愿书寄给镇长,他叫我们去见面,我们又去了。谈了好几个钟头,竹篮子打水。有人看到这个情况,提议说:“那好,咱们给检察院写信吧。”以前派出所就是这样建议我们的。[话说得越来越快,咬字也不清楚了,情绪激动。]我们给检察院写了信。我们甚至被告知,如果你们不高兴(……)就是这么说的(……)就把我们打发掉了。我们一年当中经历的净是这种事。连健康都受了影响。再说,孩子们……当然,小孩的反应比大人要强一些,可是他们毕竟不了解细节,我可是不行了,真的很消沉,他们马上就看出来了。卡萝尔上学受到影响……让-巴普蒂斯特当时还小,意识不到这件事。可是,直到现在,他还会说起:遇到葡萄牙人,他就说“葡佬”如何如何。我们从来不提这件事,现在也不谈它,都过去了,结束了。这件事对我们有全面的影响,着实把我们伤害得不轻。我的体重减了16公斤。我妈那阵子也病了。可是,我不得不离家好几次,家没法待,待不下去。大夫告诉我:“您必须离开,不能待在家里。”我吃不香,睡不踏实,是心理问题,没法补救,脑袋全是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而且,自从他恫吓我以后,从那一年起,我老是害怕,每天担惊受怕。再说,那些人暴力倾向严重,这个我们清楚,他们有很不一般的过去。

    我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事情经过大概就是这样。同样重要的是,在家里,因为跟那些人没法沟通,闹得我俩之间也不咬弦。这个很可悲,因为夫妻不互相扶持了。我俩都埋怨对方。没办法,这个责任不在我们,可是也没法怪邻居不好。还有一件事也很重要,我自己从来没有过这个念头,梯叶利也没有,他不是这个脾气,可是有好一阵子,我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我发现,事情竟然闹到这个地步!有些人天生好斗,而我呢,不瞒您说,我一看见他,哪怕只要听见他说话,如果手里有家伙,我当时是做得出来的。真是心烦意乱,很容易冒出这种想法。不过,我毕竟思考过,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那没有任何用处,而且自找麻烦。可是,说实在的,这个念头我常有,梯叶利也一样。我觉得这非同小可,因为事情弄到这个地步确实很可悲。我们知道,在廉租房里,被吵得心烦意乱的人做得出这种事。现在我知道了,起初不知道,我那时心想“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真不应该啊”;可是现在,经历了这些以后,我心说,确实会如此!烦透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过后肯定会后悔,可是在那个当口,真的干得出来。有一天,我恨不得过去杀了他。梯叶利只好带我去看大夫。我记得是在圣德尼(Saint-Denis),我俩在那儿散步,回来的路上,还去参观过高速火车……这是闲话……没多大意思……参观高速火车是为了躲开争吵。我们尽量多出门,还去拜访过邻居,也都是为了眼不见心不烦。散步的那天就是那个人威胁要我命的那天。梯叶利带我去看大夫,因为,说真的,我当时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什么都干得出……连自我了断的念头都有,因为真的受够了。不过,那天下午我过得很好,挺开心,一切都好,只要他跟我这么说就没事……另一点也很重要,礼拜六和礼拜日,我们经常在邻居家过夜。他们请我们过去,不让我们单独在家。他们很友善。我们很幸运能有这样的支持,这个我得承认!如果没人帮助,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在那儿住那么久。(……)还应该说说我们的小花园,实在很小。我们不在那里活动,从来不进去,因为要跟很多邻居打照面。从这个花园能看见别的住宅的里边,会经常跟人家打照面。邻居把他的房子建高了以后,他的卧室俯瞰我们的花园,这下就更别扭了,因为除了以前那通恫吓以外,我们的花园里又出现了各种垃圾,毫无用处的废物。再有,他还沿着隔墙养起了家禽,飘过来的那个气味啊!真是要多难受,他就让你有多难受。这次也是这样,我们叫来地区卫生局的人,墙根是他的,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养兔子,猪,什么都养。连猪都养过,他给小女儿举行洗礼时宰掉了。郊区养猪,这算怎么一档子事!换成乡下就没问题。再说,我们的花园四周都是矿渣砖垒起来的墙,形成一个四方形的小花园,可是周边都是矿渣砖,活像住在一个小监狱里,矿渣砖一直延伸到那儿,让人觉得不舒服。我们有一块小草坪,侍候一个小菜园子——如果可以这么叫的话。可是我们种的西红柿晚上全被那个邻居给偷走了。所以除了种点菜,我们从来没有从这个花园得到什么好处,从来没有。兔子的气味等等先不说……(……)这个独栋房子,我们把它卖了,因为实在受够了,不是一时冲动的决定。

    […………]

    ——那么,您现在的住处叫什么?

    弗朗索瓦兹:这儿是国家铁路公司的住宅。住户都是同行。(……)

    ——您觉得在这儿过得好不好?

    弗朗索瓦兹:不错。因为我想——也许这么说不太合适……可是我觉得这儿都是聪明人,懂得实事求是,讲道理,他们能跟你谈话。哪件事出问题了,他们会跟你交谈,说明缘由和办法,事情就解决了。问题不常有。这儿人不多,只有六对夫妇……人不多就容易相处。总有一两对夫妇聚在一起,可是谁也不妨碍。我觉得每家都尽量安分守己,也互相帮助。有了什么问题,相互可以指望,可以各得其所。有时候各家互相邀请做客,请吃饭。这一次,我们决定参加地中海俱乐部,出趟门,这样就不会总是女人在家做饭。我们决定把钱凑起来,每家每个月往储蓄箱里放一点,等到11月,我们就去地中海俱乐部,吃吃饭,玩一玩。换个活法。女主人就用不着忙碌了。去年圣诞节,我们一块儿吃了晚餐。准备工作提前很久开始,弄了一张菜单,每个女主人都有点东西要做:小菜,主菜,甜点。每个女主人都参加,我们一道去采购。先把钱凑起来,再一块去采购。最后每个人还多拿出来一点东西。比方说,我做了一道烧松露,有人做了糖衣果品,这些都不算集体的菜品,是每个人带来的小手艺。吃不完,我们第二天再来,因为有剩菜。接下去是化装晚会,我俩没参加,出去散步了。化装晚会总归是老一套。那次连续闹了三天。吃的东西太多了。我们两个没去化装晚会,所以他们第二天又来邀请,因为我们没参加,倒不是不愿意去。所以,我们连着被邀请了两回。因为我们没去,他们就登门来请。

    1991年3月


    注释

    [1]萨图维尔(Sartrouville)是巴黎西北郊的一个镇子。“欧洲市场”(Euromarché)是法国一家老牌连锁超市,1991年被连锁超市“家乐福”兼并。——译者注

    [2]萨伊制糖厂(Say)经历过多次兼并,后于2003年改名为泰雷奥斯制糖厂(Tereos)。——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