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资失败
戴利耶太太是乡镇商家自卫会的主席,去年,她“搭建”起来的体育用品商店遭到抢劫,旋即被付之一炬,只剩下一副烧焦的黑架子。这个街区遍布塔楼和楼群,却只有二十来家经营生活必需品的小商号。在这种工人住宅区经营商店显然有风险,特别是要冒遭窃的风险。这种风险大型商号不得不接受,虽然有强烈保留,因为有关的规章制度要求它们非这样做不可。小店主则尽量避开这些街区,因为它们在监控和保险方面不具备同样的手段。在发生导致小型购物中心遭抢的事件期间,体育用品成了头号目标,因为这些东西平时很受住宅区青少年的青睐,而他们平常又买不起。其次是酒铺、眼镜店和鞋店。
在这里,戴利耶太太的生意显得特别“不合时宜”。跟别的小店主不同,她的商店不是继承的。她五十多岁才成为商人,此前从事过的两个工作(办公室职员)跟商业完全无关。商店被毁的部分原因是缺乏经验,这次失败也意味着一项小心构拟的推广计划破产了,这令她更感到痛心。
跟很多具备行业经验的店主不同,她创办这家商店没有很多保障(特别是对生意的经济可行性的评估),但这也并非出于偶然。戴利耶太太很受体育运动的吸引:她说自己是在“运动场上”长大的,父亲是教练,母亲是篮球运动员,哥哥是体育辅导员。可是她没有把体育作为职业,因为在她那个年代,女孩子和男孩子在教育目标上受到的督促不一样(“母亲告诉我:听着,你将来是要结婚的,你丈夫会给你……”)。她系统地学习过专科:数据处理兼会计——“如今一切电脑化,所以这种职业已经没有了。”完成学业以后,她鼓励自己女儿和儿子成为体育专业人士(儿子是体操教练,参加比赛,“方向是当教练”;女儿的学习方向则是体育辅导员,她曾经获得过本行业的全国冠军)。在转行的时候,戴利耶太太就想过把体育知识和兴趣应用到商业活动中去。
她最初是一家小型内衣制造厂的雇员,企业宣告破产后面临解雇,只好考虑改行。在正式关门之前,企业曾经被雇员们占领长达两年。戴利耶太太在这场运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而且跟支持企业员工的镇政府打过很多交道。斗争精神使她“上了榜”,成为镇政府选举的候选人。她说,这期间,自己“没能把职业生涯和家庭生活协调好”,很少把时间花在“在工厂里做作业”的孩子身上,也没有更多地关注当小学辅导员的丈夫,以致两人不久就分居了。不过,她当选了镇政府顾问,负责镇上的体育活动。体育用品商店创办以后,她觉得终于能够发挥自己的经验和本领,多年的“奋斗”也有“用武之地”了。
对于自己的商店被毁,她感到十分冤枉。在镇政府顾问委员会任职期间,她不仅在体育活动上投入了全部精力,而且致力于捍卫居民区住户的利益,因为她了解他们“深藏的苦处”。例如,她全力反对房产充公,而且向公权力提出警示。尽管不得不面对逆境,在采访过程中她仍然没有忘记提醒,这个居民区的居民“穷得很”。“只要这里的年轻人看不到前途,(……)就不会积极参与,不会结婚成家,他们不知道能不能得到一个职业……”公益劳动培训班[1]成员和失业补助金[2]领取者“连房租都缴不起……”可是,与此同时,她坦言自己“无法睡大觉”,她的艰苦努力全部化为乌有,反而促使她“加倍努力”。她的遭遇和政治信念之间的矛盾使她无法忍受“发生在眼皮底下的偷窃(……)和污言秽语”,她也无法容忍抢劫和焚烧商店的青少年很快就被释放:“你隔天就又看见了那个人……放出来了。真气人,也让人伤心(……)至少很危险,因为他们向我挑衅,只隔着一扇窗玻璃。他们本来会……[犹豫了一下],这个,怎么说呢……找茬子报复,因为他们是由于我被抓进去的。(……)我感到很无助。”
不过,她并没有成为怨恨的俘虏,而是继续依照自己的政治信念行事。例如,由于无力支付店员第一年的薪资,她最后雇用了一个女培训生,“因为她确实来店里央求过我”,不过她心里“反对这种属于利用廉价劳动力的做法”。培训的各种名目令她“发笑”,因为“这个新计划,那个新计划……到头来都是糊弄人的”。从跟被她接收的培训生的关系当中,她更深切地感受到这些做法的虚假,因为“我什么都不敢叫她做……因为我反对这个,而且我的经历……让我对此深恶痛绝”。
她仍然认为,暴力(“所有社会问题都人为地汇集到一个乡镇,而且是为了解决住房危机的问题!”)可以归咎于社会原因,甚至政治原因,但是不应该归咎于某些人,更与他们的本性无关。她一面认为不幸的责任不在于人们本身,一面通过从政治上分析学校和劳务市场,寻找能够理解甚至容忍自身遭遇的途径。
一位女商人
采访者:加布里埃拉·巴拉兹
——您从前经过商吗?
戴利耶太太:一点也没有,一点也没有。再者说,我是独自一人把这个生意做起来的,我还没跟您说过……我在这个成了热点的街区里遇到过的困难。这方面可有好多话可说。不过,还是实际经营了一年半,因为我是1989年开张的,到了1990年10月,这个商店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们把它整个给……它是被抢劫和烧毁的许多商店之一。他们是从我的商店下手的。
——它是体育运动的象征,是个什么?它象征着一些人热衷的东西……
戴利耶太太:……是的,那些商品都是青少年特别想要的,总之,是……没错,不时有些青少年想不付钱就拿走。不错,这些东西都被盯着不放。再说,街区里,总能看见好多穿运动服的年轻人。如今可以说,穿便服的几乎没有了;如今是牛仔裤、运动服和网球鞋的天下。正是这样,这是当今人们追求的……还有,不错,这些衣服都很贵,他们根本买不起,所以就……
——那么,商店摆放的东西……他们的能力,这中间有差距,所以您的商店就像一个……
戴利耶太太:对,那些商品被看成一种挑衅,因为不是他们力所能及的,他们……没错,我被偷过三次,两次是破门而入……其中一次从房顶上进入,第二次翻墙而入,第三次他们停了手……那是在……之前。可是,我被丢过土制燃烧瓶,那东西我从来没见过……
——都发生在一年之内吧?
戴利耶太太:一年之内。一年半吧,土制燃烧瓶之前我们还没见过,在这儿没见过。起因是偷窃一张信用卡,被抓住没收了,接下来就是报复。那一年特别不好过。后来,因为我的性格不是得过且过,不轻易放弃,那么……我就反抗,不过,应该说,我周围还是有好人的。无论如何,我有一些顾客,幸运的是,并非人人都是小流氓,这些顾客特别友善,而且应该说,自从我来到这个乡镇就认识他们。不过,这或许也是一个后果吧……有时候我的心情还是有波动,不管怎么样,忍受这一切,真是太过分了。
早该采取行动
——这就是说,经营条件很差。可是,您做出决定时很清楚……这一带的情况您很了解……
戴利耶太太: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想到会到这个程度。所以,我一点没有想到会……这么难。还有,骚乱以前还有一个现象……一个新现象。那就是,来了好多好多吸毒者,我跟派出所讲过,也提醒过民选代表。这个情况人人都知道,可是我得说,什么都没做。我还提醒他们,这一带会出事,因为商店像是一个共鸣箱,从里头可以得知好多东西。再说,这儿有好多年轻人……常来跟我商讨,来看看我,而且有时候会……就这样逐渐建立了一点点联系。首先是因为我早就认识他们,那是在运动场上,谈起话来什么的就比较容易……我知道有石头子、鹅卵石之类被搬运到公寓里,他们正在搭建……街垒(……)确实,早该采取行动。那是预料当中的事。这事我跟省长提过,所谓须予核实……如果不对这帮年轻人有所行动,那就非得大打出手不可。那可不是……所以,我赞成翻修街区,当然赞成……不是因为有人在墙上画两笔……在公寓墙上,问题就能解决的。不是这样的,问题还在。此外,不错,街区开始变得看上去舒服一点了,您再瞧瞧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从来没想到事情会闹得那么大。
[…………]
——商家没有不遭殃的,凡是……
戴利耶太太:是的……不过,遭殃是因为着了火……可是首当其冲的是酒铺……他们做土制燃烧瓶,首先需要酒瓶子,其实就是一瓶瓶的烈酒,当然是冲我的体育用品商店来的。还有眼镜店被抢劫得更厉害,大批眼镜被盗,还有烟草。鞋店也一样。然后一家超市被一抢而空……总之所有的商店都……被盗,抢劫,然后放一把火。至于我,可以说,有过不少交往,我免费送给他们衣服,从头到脚。这些东西事后都在街区的地摊上出售,这个他们懂,真疯狂。再有,我在街区里听到挑衅的话,因为我总在街区里负责安排人值班……有一间分店是为商家服务的,所以我经常在街区里走动,青少年都在那儿……挑逗,惹是生非。
——这么说,您重新得到了一间房子?
戴利耶太太:那是临时的,我没有弄到……理由很简单,我这个生意有点季节性,体育用品得提前六个月订货。小批量的订货,您瞧,现在就得动手。想一晚上搞定是不行的。
[…………]
[她解释了为赔偿金跟保险公司打过的各种交道,以及认定责任所需的全套专业知识和关于专业知识的知识。只有在原来的街区重建,商店才有权获得赔偿。]
匿名电话
[电话铃响起,戴利耶太太说她加装了一个留言功能,为避免匿名电话的骚扰。]
——即使在个人生活当中,这些事终究也会造成一些影响吧?
戴利耶太太:唉,这些都是紧跟着事情来的,因为我是商家自卫会的主席,也曾经被带到电视上发言。我提出的恰恰是必须对这些年轻人采取行动,可是您得知道,这么说多少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到了关口上,你必须多少表现得坚定不移才行,软塌塌的态度太多了不是?那我们就……因为这些事端并没有停止,而是在继续……偷汽车,街区里寻衅滋事,有人带枪械,问题接连不断(……)我在街区里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人们很少不跟我提到枪的……那是当然,那是一种紧绷绷的局面。
——是什么人?年轻人?居民?
戴利耶太太:都有。
——是商家吗?
戴利耶太太:哪个阶层的人都有。是的,有商人,也有街区里的人。甚至最近还有枪声,因为有人偷汽车。没偷成……总之经常发生。还有镇政府的设施也被人盗了。这我就不清楚了,可是我跟片警谈过这事,他们现在都上了点年纪,他们确实是……不知道怎么干工作。这些家伙老挨骂,他们接到命令,不许过问,不能……借口不要招惹是非,随他去吧!可是,随他去,哪天算一站呢?这就是问题了。如今对警察说骂就骂,没反应,不再……
不能把眼前的一切好东西都据为己有
戴利耶太太:我刚才跟您说,我是在一个多事的街区里独自打理这家店的,就是这个意思。也就是说……你必须面对,必须监视,好了,我有好多顾客啊,可是那些青少年来店里,变着法子偷窃……话说得越多,脏话就越多。侵略性很强,很强。即使不骂你,也是……一种口气,要求……好像什么都欠他们的。这些青少年很难相处,这个地方……他们买不起。这是消费社会,他们不能把眼前的一切好东西都据为己有。可是,就在我鼻子底下,前不久,就在大爆发之前,他们还在偷我的东西,以前是小偷小摸,还让我抓住过几个。他们偷走展柜上的鞋,只剩下一只,当时我没发现,因为只偷了一只,不是一双,真是邪门了!他们出了门又回来,找到箱子,在箱子里找第二只鞋,那只鞋是用来展示的,就在展台附近。这时还说了一些“您没权利盯着我看”之类的话。他带着那只鞋离开的,我就站在门口,他还推了我一把。他出门的当口,我瞄了一眼展台,一下子明白了他为什么非要找整双鞋不可。那只展台上的鞋不见了,这可是非常……还有,没错,总是小心翼翼,总是这样……我总在纳闷……
——一点都休息不了吧?
戴利耶太太:不能。还有,夜里就更不用说了。我从此睡不成踏实觉了。他们两次进入我的商店,凌晨两点,后果真可怕。防盗系统告诉我:“赶快去您的商店,有人在大肆破坏。”
——那么,有一个防盗系统给所有的……?
戴利耶太太:有,我有一个分接装置,直接连到派出所。所以,我赶到店里,警察已经在场了。那些小家伙还对我……
——这可是真让人不放心……
戴利耶太太:是啊,我再也放不下心了。脑子里总在想这个店。不能说有了安保装置就万无一失了。营业额相当低……最后,今年我就放弃了……
——这比创办一家商店还难,假如您去别处呢?
戴利耶太太:正是如此。一定会。
看不见的贫穷
戴利耶太太:1967年,我们来这儿的时候,城镇化重点地区还没有建起来,周围都是荒地,远离城市的荒地……基本上是滩涂地带,能听见……我记得,我们训练回来的时候,能听见蛙鸣,名副其实的乡下。一片沼泽地。反正农民还是挺多的,这里还是一片……150公顷的沼泽地带(……)。问题不少,总之,这是所有城镇化重点地区都会有的问题。购买力低、失业……经济危机更是雪上加霜。贫穷你是看不到的,要看得进廉租楼房里,进入公寓单元,你得看看人们是怎样生活的。我是民选代表,我有机会看到这些……
——您到各家去看过?
戴利耶太太:去过。我是反对没收廉租房的,我得进去看看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屋里除了有一张桌子,地上有一个床垫子,别的什么也没有……不是从前所说的贫民窟,可是确实掩盖着一种看不见的贫穷。我好多次看见了,我有这个机会,只有一张桌子,它一条腿还断了,几把歪歪斜斜的椅子,一个炉子,就完事了。桌子上搁着几个食品罐头……没错,这个你看不见。贫民窟我们早就知道,可这儿是一些廉租公寓啊……
——还有一点,很多人过日子不是靠微薄的工资——这些人占大多数,就是靠失业补助金之类的津贴。
戴利耶太太:您想想,给这些年轻人提供的公益劳务酬金[3]是每月1 900法郎,如今最低助返金应该在2 000法郎上下。这点钱您能干什么?连房租都不够。为了这个,没错,你得完成学业和进修,没错……可是,如果不努力进取,不从根子上解决问题,零打碎敲,什么也不能解决,根本什么也解决不了。只要人们的购买力几乎等于零,只要年轻人依然看不到前途,那可是很悲惨的……对于年轻人来说,您明白吗?他们无法参与,结不起婚,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职业,找不到……我问起,如今人们能有……工作权、居住权等等,人家告诉我,那全是幻想。人家不想听你说,依旧关闭企业,这个您已经看到了,您打开电台,法国航空公司还在解雇不知多少人,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地方,还在关闭企业。这样怎么能让人过像样的日子呢,特别是钱一出了问题,就都垮了,泡汤了。学校也是一样,教学内容、学习项目跟得上青少年的期望吗?是不是……就说我的小女儿吧,她跟我说:“妈妈,你老是催我多学习,可是我要去职业介绍所。”……还说:“我要先拿一个大学普通文凭(DEUG),以后看看再说。”您瞧,她不想念完四年本科,因为她知道没有出路……我记得,我被选上以后,真是受不了……一天得接待多少年轻人啊,他们不计工钱地出卖自己,打扫体育场也干,他们要工作,镇政府的工作,连看守体育场、打扫体操房这种活儿也行,虽然他们都有文凭。真邪门。这就是我们能给年轻人提供的。即便这样,我还是没法雇用他们,我还没跟您说说这方面的要求呢……
[…………]
[她提到在镇政府的工作经历,一个边干边学的过程——“没有学校教你怎么当民选代表哦”——以及她的“政治生涯”迫使她“忍受”的煎熬:“另找一份工作很难,因为我太引人注意了。”]
我看不到前途
——重新开张以后,等事情都解决了,您是否打算把商店搬到别的地方去呢?
戴利耶太太:不会的。我不再干商贸这一行了。
[…………]
——您怎么看待前途……是不是有一点模糊?
戴利耶太太:这个嘛,不光是有点模糊,比模糊更严重。我真的看不到前途。
——除非您决定不干了,可是,哪怕只是为了得到赔偿,您还得干下去。实际上,您的想法是不是商贸这一行对您来说行不通?比如说,这种经历没有获得选票那么有意思……
戴利耶太太:是的。可是翻来覆去还是一样,无论谁怎么说,目前我走在这条路上。可是,如果找不到别的事做呢……那我立刻就无路可走了,没有选择。走到头了,没办法了……特别是我没有大学文凭,那就得加倍工作……我没有多少文化……
——如果我没弄错,您在各方面都不得不艰苦奋斗,是吧?
戴利耶太太:正是这样。
1991年3月
注释
[1]公益劳动培训班(Travaux d'UtilitéCollective,TUC)是为求职青年设立的职业培训机构,参加者可领取酬金。它已于1990年被“共存关系用工合同”(cont-ratemploy-solidarité)所取代。——译者注
[2]失业补助金(Revenu Minimum d'Insertion,RMI)是法国政府自1988起为无工作的成家者设立的生活津贴,2009年以后被“积极共存的收入”(Revenu de SolidaritéActive,RSA)所取代。——译者注
[3]公益劳务酬金(Travaux d'UtilitéCollective,TUC)是指1984年以后法国地方政府给失业青年分派有酬劳的公益劳动。——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