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代大学生[1]
埃马纽埃尔,巴黎第四大学克利尼昂古校区[2]历史系学生,大学二年级,正在准备大学普通文凭[3]。他和姐姐是家中第一代大学生,这一点两人很清楚,而且不无自豪感。父亲在巴黎市郊一家小食品厂当工人(月薪八千法郎)。父亲上过学,“上到初一”。母亲是政府部门的秘书。她当初想当助产士,所以没有继续求学。母亲虽然没有高中毕业文凭,可是十分关注孩子们的学业。埃马纽埃尔的姐姐有一个办公自动化专业的高级技术文凭,正准备接着考教师证书,眼下靠当“监考员”挣点收入。埃马纽埃尔家原籍埃纳省(Aisne),家中不是农民就是工人。“也有几个熬出头的,全凭体力劳动,可是都没念过书,跑运输,开饭馆,都在乡下生活。”
埃马纽埃尔在一所“名声很差”的远郊中学复读过高中毕业班,通过“补考”面试才拿下了高中毕业会考。靠母亲所在的教育部的一位官员的推荐,他在巴黎第四大学注上了册。大学跟他熟悉的中学很不一样,他感到“晕头转向”:学院似乎是一个任意妄为的场域,一个巨大的赌场。这个他靠“走后门”进来的地方让他觉得似乎不属于他。他在这儿倍感孤独:一方面,高中的伙伴都去了位于圣-德尼[4]的学院,失掉了联系;另一方面,他跟别的学生建立不起来新的友谊(“什么都说不到一块儿,因为来自不同的社会环境,想法不一致,这也是必然的”)。
跟许多(接近半数)同学一样,埃马纽埃尔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选择了历史学而不是经济学,尽管他在高中毕业会考中,历史一门考得很不错。他此前曾经报名贸易专业的高级技术文凭,遭拒。他虽然了解一些用得上历史的学科,可是完全不清楚学历史有什么前途。他猜想自己可能成为教授,其实他宁愿当小学教师,不过他不想上师范学校。从注册开始,他就几乎要放弃这个通过“抽签”确定的专业,那是他当时在最后一天“碰巧遇上的”,因为“最后一天才来,别的什么都没有了”。他觉得巴黎四大的索邦校区“是一座迷宫(……),你得熟悉才行”,而他“根本不知道应该往哪儿走”,而且“头一次打听点事,就差点让人家赶出来”。这里到处人满为患,使他觉得“照这样到校,看到教室已经满座,真让我倒胃口”,可是他只能逆来顺受。一个教授问他,学历史打算干什么,“我告诉他,高级技术文凭专科没要我,如果历史系也不收我,那我真的是没啥可学的了”。若要两年内拿下大学普通文凭,第一年必须修满六个学分,可是他只修完了两个。他花了几乎整一年才弄清学业的来龙去脉,因此得用三年才能拿到大学普通文凭,否则就得辍学。有他这种情况的学生不少,入学两个月才明白专业定向有问题,但是只能等到年底才能重新来过,因为学年当中不允许改换学科。他的前途很不明朗:“如果今年不顺,我就得卷铺盖回家”,除非去报考公务员。埃马纽埃尔厌恶“大学政治化”,批评那些只会“刷人,淘汰”的教授,也很反感那些他认为类似抽奖的考试。他甚至认定,教授们培养历史学者的方式害人不浅,只会扩大校方要求和自身能力的差距:“我又不是历史学家!我来这儿就是学习的。”
跟那些乐观的描述相比,他对大学日常生活的描述迥然不同,毕竟他还没有入道。一个初来乍到的门外汉必须了解游戏规则,他对大学生生活如何运转却毫无所知。“大学头一年,开始准备普通文凭,我虽然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不知道如何着手。不知道该做什么,怎么做。”克利尼昂古校区一点也不像从前的校园:“不那么漂亮,啥也没有,糟透了。咖啡馆倒是有几家,我去过几次,里头脏兮兮的,所以如果你真要办什么事,只能坐地铁。”索邦大学就不同了,那儿的历史系学生可以攻读学士文凭,他觉得“十分理想”。“那个地方很漂亮,让你愿意待下去;我觉得,只要能进去就成功了一半,差不多吧。”对于一个普通学生来说,克利尼昂古校区的整套学习设施不是拒人千里,就是用不上:图书馆是唯一可以坐下来的地方,参考书大多是英文的,可是他英文不好;珍本书和绝版书根本买不到;进入学校餐厅和体育设施,必须极有耐心。
他几次提到“封闭”的感受:他没钱出去玩,没有驾驶执照,加上住在郊区,邀请朋友来也很不方便。父亲是共产党活动家,埃马纽埃尔在与父亲的冲突当中形成了自己的政治立场(“饭桌上情形更糟”),即忍气吞声。一切讨论和聚会,特别是政治方面的,过去曾经是生存方式和大学生活的重要部分,如今他认为都是浪费时间。尽管刚刚踏入大学生活,埃马纽埃尔早已是一个“乖乖的”和心灰意懒的大学生。
一次小小的破格录取把他送进了大学。他在这里感到孤独,时时感到难以真正企及那些表面上向他开放的东西。无论社会功能还是学术功能,大学都名不副实。他试着多少弄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有时候,他尽量根据统计结果不偏不倚地看问题,以便拉开一点距离,或者把例如报刊和电视辩论中提出的有关“大学新生”的说法用于自己:学生人数增加、信息不畅、过早定向和场所不敷使用等因素都被他用来解释自己的挫折感。
不过,反过来,他也把挫折归咎于高一没有复读,尽管成绩“不好”。“我从高一升到高二的时候,成绩并不好。问题是,所有想升高二的学生,成绩比我还差(……)。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不该升高二。我觉得,假如没有高二,我后来的成绩会好一些。”埃马纽埃尔心里很清楚,自己是遭到一连串拒绝之后,被打发到历史专业的。他觉得自己只是处于缓刑期,这种高等教育不是为他准备的,自己也与之格格不入。
一个历史系学生
采访者:加布里埃拉·巴拉兹
“一开始就是这样,那么……”
——你现在哪一个学习阶段?
埃马纽埃尔:大学普通文凭(DEUG),历史科。反正我是打算考这个文凭,不过看来第一年考下来很难,因为剩下的学生不多。事实上,他们还在淘汰,淘汰的办法是考试,所以能够淘汰学生,这方面我举不出具体例子,可是只要看看注册人数多少、留下的人数多少就知道了。这个挺吓人的。他们打算达到一个年龄段的80%参加高中毕业会考,可是过后他们拿这些人怎么办?因为今年历史系的学生人数降低,在克利尼昂古校区,各科系加起来总共有两万两千学生。至于历史系多少人,我不清楚。去年是300人,今年要压缩到250人。这真不是小数目。
——你刚刚念完大学一年级吧?
埃马纽埃尔:念完了,不过念得不怎么样。
——那是怎么回事呢?
埃马纽埃尔:咳,我觉得还是没有准备好。跟别的科系相比,历史系有点特殊。同学从来就不是同一拨人。学分实际上分成好几类。历史科大学普通文凭是这样组织的:你可以用4个学分完成普通文凭:古代、中世纪、现代和当代。每个历史时期必须修1个学分。然后是地理或者艺术史的必修学分。我上个星期上了第一堂地理课,老师告诉我们:我今年要教授的这门课实际上没什么用,一共24个小时的课程,别希望学到多少知识。一开始就是这样,那么……对我倒是没什么,可是……还有1个学分的语言课,相当好玩,一个小时(我选了西班牙语),注册学生100个,都在一个有50个座椅的教室里。考试那天,不用说,来了100多个,到了6月份,通过了15个。不算多。这是一种没人认可的淘汰办法。
——你修完两个学分了吧?
埃马纽埃尔:两个,可是得有12个才能拿下大学普通文凭呀。正常情况下,一年得修完6个,这样才能两年拿下普通文凭。好像有75%的人得用三年。我已经有了两个,今年得修8个,才能试试拿一个有条件的学士文凭。这种文凭是不是很好,我不知道。同时攻读学士文凭和普通文凭,我觉得有点太麻烦。所以,(……)我必须用三年的时间拿下来。
——补齐学分很困难吗?
埃马纽埃尔:无论如何,我打算修8个学分,这样就能获得有条件的学士学位。学分最少得修5个,最多8个。反正得用三年。
——你参加过情况通报会没有?
埃马纽埃尔:那个似乎什么用处也没有,我一直没能参加。实际上,是这么干的:当初注册的时候,我本来想去南戴尔(Nanterre),是某某先生出手帮了我一把,我这才进了这个大学。
——他为什么帮你,为了能去南戴尔吗?
埃马纽埃尔:只为我能上大学。因为我呢,我是靠补考才通过了高中毕业会考的。那时候大学注册时间已经过去了。注册是在公布会考成绩的那一天进行的。我那天得知会考没通过。(……)注册已经晚了。我一直等到9月份,想知道究竟能不能上大学。一天,我收到一封信,要我去巴黎四大报到。我带上信就去了索邦校区。人家看我的表情有点怪怪的。其实我这是靠走后门进来的。那封信用了部长办公室的信笺。我记得,我带着信去了秘书处。一位女士拿着信走了出去,我当时是插队进去的,别人都在等着办别的事。她拿着信出去,我想去找主任了,想确定到底怎么办。
——是一封教授推荐信吗?
埃马纽埃尔:我想不是吧,我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巴黎一大教书。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埃马纽埃尔:我妈妈在他手下工作过。
索邦大学像一座迷宫
——你在巴黎四大注了册,是吧?
埃马纽埃尔:我带着注册簿,上面注明“特例注册”,材料很完整。全办好了。完事以后,我就开始在索邦校园里溜达。一次是去找我的材料,一次是把它报上去。后来我每次都去看有没有入学情况通报会,了解怎么回事,可是从来没能参加,因为我定期去学院都会看看告示板,上头什么也没有,只要是在会议次日贴出来的,你就晚了两天。咳,会已经开过了。再有,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事,因为注册有两道手续,一道跟教学有关,一道是跟学分有关的行政注册。我弄好了行政注册,还得去办教学注册,可是情况我一点也不了解。于是,等我到了那儿,不知索邦大学您熟不熟,那真是一座迷宫。我得爬两层楼,到了顶层,一条特别狭窄的楼梯通向一间办公室,叫什么来着?哦,历史系办公室。所以你得熟悉才行,反正我不熟悉,根本不知道应该往哪儿走,人家告诉我得上三层,可是我找不着,而且我头一次打听点事,就差点让人家赶出来。那是负责秘书处的一位太太(……)。我母亲得知后,给他们打电话大吵。她让我母亲转告我,可以回去找她。那一次,她给我好好解释了一通,把必需的材料都交给了我。事实上,我跑了十多趟才办好全部注册手续。这就有点过分了。就为这个,我差一点甩手回家。从这儿开始,我一看大学是这个样子,心想,一开局就不妙。这已经够令人沮丧的。不光如此,头几堂课我感觉也不好,气氛令人沮丧。真正是各顾各。从高中来这儿,感觉怪怪的,高中班上我认识很多同学,在同一个小组。在这儿孤零零的,认识个把人得四五个星期以后。我谁也不认识。从我的家乡来的一个也没有。等到认识了一个人,由于班级不是固定的集体……就拿1个学分的课来说,也许有一个小时和某个人在一起,接着是7堂辅导课(TD),很难在同一堂课上再次相遇。我发现,即使是经常相遇的同学,在大学里也有一个社会差别的问题,比在高中里重要得多。我们在高中不在意,在这儿大家都很注重这个。
[…………]
就是如此,今年的注册挺特殊。你得去找一张表格,教学学分课的召集通知书,在8日和13日之间。抽签决定,他们把表格和日期打乱,注册的人很多,表格也多,日期加时间,然后开始抽签。我最后一天才来,别的什么都没有了。不过,我是唯一一个报名历史系普通文凭的。也就是说,所有13日被召集的学生都是之前来的。这意味着,每一门学分课我都得参加期末大考。
——“都得参加期末大考”是什么意思?
埃马纽埃尔:6月里举行,不分开考。跟积分测验不一样,那是分阶段考的。
——大家都愿意用这个办法吗?
埃马纽埃尔:这不是最好的办法。期末大考有的人考得很好。不过,那也说明不了什么,全凭运气。因为分数是分成好几次给的,期末考砸了的可能性也不小。有两个大考,两个都得通过才行。一个考不过就全完了。
——显然没有给你们选择的余地。
上课上到圣诞节,那时再看吧
埃马纽埃尔: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我去告示板一看,学分课都写在上面,人家说全在那儿了。也就是说,整整一个月,六个星期吧,我都不能参加辅导课,进不去,人太多了。辅导课有好几堂,大家都想注册。一堂辅导课比方说能容纳40个人,可是常常有60个人想进。于是,20个人进不去。去年还有一件事,想起来我就想笑。有一堂辅导课,我是头一个到的,大家走进教室,已经满员了,有的人在椅子之间坐下,有人站在教室外头。我一看这个阵势,心想,这怎么上课呀!虽说可以听一段演讲,或者老师做个开场白,可是别的事做不了。差不多连续六个星期,都是这个样子,圣诞节之后教室才空了下来。这要看你修的学分是不是重要。为了有的学分,我肯定不会赶在圣诞节之前回来上课。(……)而且让人倒胃口。照这样到校,看到教室已经满座,真让我倒胃口,阶梯教室好一点。阶梯教室也有人坐在地上,不过只是开学头两个星期这样。后注册的人,看到注册辅导课的人这么多,教室进不去,那真是件事。我知道我开始想退出来着。我母亲让我去,因为……我自己后来也想,上课上到圣诞节,那时再看吧,因为不少人到时就不来了。也不能等一个星期以后,再说不行,不喜欢。(……)因为如果耗去时间太久,再注册别的科目也就晚了,什么都注册不上了。我知道有些人就是这样,在一门课注了册,直接去上课,可是发现自己不喜欢,于是上两三个星期课,可是不愿意学下去。然后改了课,可是为时已晚,跟不上了。这个人现在当兵去了。
——当初你为什么想去南戴尔呢?
埃马纽埃尔:因为某某先生说那是最好的大学,政治化程度最低,因为历史学总体上已经政治化了。
——这个克利尼昂古校区,你觉得不太好?
埃马纽埃尔:我觉得不怎么好,因为在我的印象里老师们在这儿就是为了刷人,他们给我的印象就是这个。老师们在这儿就是要淘汰。老师在学会通报会上的讲话令人不快,你刚来就被告知,学年末将有60%的人通不过。他们按每100个学生给出统计数字。考试的时候35%的学生不露面,每个学期有15%的人拿不下学分,学分是零。这些学生第二年得从零开始普通文凭的学习,其中10%拿得到学分。也就是说,60%的人什么也得不到。今年的情况看来不怎么好。反正还是由老师来统计结果呗。我确实遇到一些专门刷人的老师。我修一个学分,但是没拿到,因为那个家伙相当令人倒胃口。他全年上辅导课。有一个姑娘做了个报告,过后他说:“你这个报告又臭又长。”一开始就是这样,那么……好在我也遇到了一些特别友善的老师……他们正在攻读博士学位,被派来教几个小时的课,这些人主持口试,跟这些人一起往往特别顺利。因为他们会跟你说,他们知道什么叫考试,因为他们自己也要考试呀。学生的焦虑心情,他们能理解。有一个主持口试的就说:“您今天运气不好,因为我心情差。”9月返校以后,他对第一个进考场的女孩就这么说。(……)
教大课的常常是历史学家。我们上课带着成绩簿,上头写了一些话——有的不中听——对他们来说,据他们所知,我们都不怎么样。还有些老师对每个学分的必读书有更多的要求。有一位老师根据他自己的统计,觉得我们每年读两本半书不够。(……)图书馆的管理方式我不喜欢。事实上,一进图书馆就有一张书卡,你在上头找到你要的书。把书名写在一张纸上,交上去。如果书架上有,他们就拿给你。你无权进去看。还有,书你只能借走一周。如果这个星期遇到什么麻烦,你就没法读这本书了。要是还想读,你就得去买。一个严重的问题是好些书都是20世纪20—30年代、50年代出版的,目前没有再版。有一门学分课,跟英属岛屿有关的书有110种,其中这89种是英文的。也许这是好事,可是我的英文极差,因此这89种我没法读。
——你学过英语,作为第一外语,也学过西班牙语,作为第二外语,对吧?
埃马纽埃尔:是的,可是我读不下来完整的一本英文书。而且一看出版日期,你就知道书已经绝版了。
——那么,你怎么阅读呢?
埃马纽埃尔:我查阅书里列出的文献,跟认识的人交换,换书。
——你好歹也认识几个人,可以一块儿学习吧?
埃马纽埃尔:学习么……如果愿意的话。我们不在一块儿学习,倒是会交换书籍,到此为止。
[…………]
我还是感到有点孤独
——你身处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对周围的人感觉如何?
埃马纽埃尔:这个校区的问题在于,来这儿上学的大多是巴黎第4区和第16区的子弟,诸如此类吧。所以来这儿的不是随便什么人。
——你认为招生对象跟区域有关吗?
埃马纽埃尔:根据我的印象,招生主要在巴黎市内进行。我认识很多巴黎人,或者是克利尼昂古一带的,巴黎北部的。巴黎西部和东部的我认识的很少。一个人得花两个小时在火车上,这种情况也有,不过……
——你遇到的人,或者说能够结识的人,都是什么样的?
埃马纽埃尔:唔,正因为如此,交友不怎么多。他们都出自比较富裕的家庭。根据这一点,也有一个彼此观念不同的问题,交不成朋友。
——你们信服什么,在哪些方面谈不拢?
埃马纽埃尔:实际上,上大学以后,大家是无所不谈的。而且最后总是聊到政治方面,因为大学永远是政治化的。此外,校门口总有人……散发传单。这种事我是不感兴趣的。这样搞政治,站在校门口散发传单,这种事我不感兴趣。也有人在出售他们的报纸,有时候你会觉得他们会打起来,我们对他们不感兴趣。克利尼昂古是个小地方,政治活动不算多。换成阿萨斯(Assas),那边各个学院都讲政治。在我们这儿,学院每年都有选举,谁知道呢,选民意代表吧,我太不清楚,也不感兴趣。所以我没去看(……)。
——其他人呢——比方说,来自第4区和第16区的学生——他们对政治有兴趣吧,既然你刚才说你跟他们谈不来?
埃马纽埃尔:我们什么都说不到一块儿,因为来自不同的社会环境,想法不一致,这也是必然的。
——你认为,这些人的家长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埃马纽埃尔:有些人的情况我知道,有一个人的父亲是副教授,不过是为企业干的,负责对外联系,具体管什么我不清楚。他母亲不工作,他家住第4区,在近郊有个独栋房,邮编是78[5]……所以嘛,这就是一个差别。
——他们邀请你到家里做客吗,还是你……?
埃马纽埃尔:我去过,可是不那么开心。
——你感觉不舒心?
埃马纽埃尔:我感到不太舒服,他们请客人也不是那么爽快。
——不那么自然吧?
埃马纽埃尔:对,我觉得不自然。
——不是说,打个电话就去别人家,对吧?
埃马纽埃尔:绝对不是这样。学院里的关系就是学院关系。到了学院,打个招呼,结伴去上课,聊两句教授和课程,就此打住。也就是说,一个刚毕业的高中生,谁也不认识,要想在大学交朋友不是那么容易。
——你呢,你邀请过他们吗?
埃马纽埃尔:他们不那么想来。既是这样,我也就不请了。我邀请过一两回,没下文,我也就不再试探了。我还是……我跟几个人出去玩过,因为以前多少认识一点,人们还是跟起初就熟悉的人在一起,跟高中就认识的人在一起。仅此而已。我觉得这是个挺遗憾的事。我倒是认识几个大学外面的人。很幸运,不然我真的是孤家寡人了。今年还是如此,我还是感到有点孤独。
[埃马纽埃尔谈到时间零碎的大学生活,形容它是一张“有孔洞的时间表”,利用“孔洞”游巴黎,他很少到大学食堂就餐,因为“排大队领餐券,排完队就吃饭”。]
烦人的入学培训
——你选课时遇到问题了没有?
埃马纽埃尔:实际上没有选择……体育老师就是这样说的。事实上,整个过程全凭是否及格:D类课程不及格,才会上B类或者A类课。学年开始可以选课,年底再次回到原点。只能这么办,没有别的办法,不喜欢也得如此。我知道我能上B类课,虽然经济学我不感兴趣,可是,学起来慢慢就喜欢了。
——假如可以选择,你会选哪一门课?
埃马纽埃尔:这个么,我想我会跟大家一样,选修数学课,这是最佳选择,因为学完数学,所有的大门就为你敞开了。连B类课里的经济学也是如此。经济学不论哪个班,都是修完数学的人优先进入。
——可是你想学历史。
埃马纽埃尔:进入B类课程以后,我才开始对历史感兴趣。跟我两次才拿下高中毕业会考一样,这个时候最容易成功。我就想,我要学历史。
——在这之前,你已经有过这方面的想法?
埃马纽埃尔:学历史的想法说来话长。而且我申请过高级技工证书,可是人家没要我。(……)申请的是商贸类的,完成B类课程以后,通常都是这么做。被拒绝后,我又回来上学了。还有一些申请根本没有回音,要不就是有回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遭拒。因为申请人往往回信问拒绝的理由,不过他们通常不理睬。(……)
——你在家里有人辅导吗?
埃马纽埃尔:没有。预备课程我已经落后了,每门课我都觉得需要帮助,即使目前在历史课上也一样。
——是在作文方面有困难吗?
埃马纽埃尔:作文上遇到了困难。我知道学分课上有一位老师,他把我的作文拿给我,让我念出整整一段,我一读就发现,已经进了攻读大学普通文凭的阶段,写成那样确实不应该。这里头有很久以前的原因。老师还问我在历史系都学些什么。我告诉他,高级技术文凭专科没要我,如果历史系也不收我,那我真的是没啥可学的了。
[…………]
——你现在知道你要学什么了吧?
埃马纽埃尔:还是不清楚,我只知道攻读大学普通文凭,接下去读学士学位,可是完全不清楚会做什么工作。
埃马纽埃尔的姐姐[她一直在这个作为餐厅兼客厅的房间里,虽不主动加入访谈,但不时纠正弟弟的话,此时插话]:你还是有一些想法的嘛……
埃马纽埃尔:想法有,因为学历史就得这儿有一点,那儿有一点。可是,我说不出明确的想法。
——例如教学,你没有想过吗?
埃马纽埃尔:不是不愿意,可是要想当小学教师,你得先上师范学校。我不愿意上师范。我见过读了师范学校的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不不,我对那个一点也不感冒。(……)
——要不然,你会考虑当小学教师的,对吧?
埃马纽埃尔:我会愿意当小学老师,因为实际上总不能一个科目一教就是30年吧,总是一成不变地教历史一门课。
——历史会使你腻烦吗?
埃马纽埃尔:让我腻烦的倒不是历史。也许开始挺好,然而过了一段时间我就会腻烦,因为即使改变一下,从初一变成初二,最后照我的看法还是教同一个内容。
[…………]
——你想没想过换工作?
埃马纽埃尔:想过。大家都这么想。我觉得大家都想。我愿意干点别的。可是找工作很难,大学期间,我很想挣点钱。也可以像我姐姐那样,当一个学监。
[…………]
——一周当中,除了上课以外,你觉不觉得工作太繁重?
埃马纽埃尔:不,什么都不做也照样可以度过一周。去上课就是了。去年,可以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上课,记笔记,别的没干。大学头一年,开始准备普通文凭,我虽然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不知道如何着手。不知道该做什么,怎么做。我们被告知:“你得读书。”可是你得知道用脑子去读。只在文献里找,然后说“那好,读读这一本”还不够。实际上,往往到了年底,你才明白本来应该读什么。
[…………]
另类教学法
——你认为现在自己不会安排时间,对吗?
埃马纽埃尔:不,其实我尽量把事情安排好。不过,将来工作会不会是这样,我不知道。因为你得有很强的意志,因为没人跟在后面督促你。老师嘛,你读不读书,他们才不在乎。没人监督,辅导课(TD)你去没去,没人说什么。正课也一样。因此,实际上……
姐姐:缺少规矩。
埃马纽埃尔:这倒不是规矩的问题,其实是关心不关心你的问题。
——跟高中一样?
埃马纽埃尔:有点类似。虽然不是军营式管理,在高中,两个小时不见人,也没有理由,就会有人出去找你。不,不是这样。没有到这个程度。你到校,上辅导课,一个家伙做报告,说完回到座位上,老师讲评,完事,走人。这个我没意见,可是不觉得这样做很好。
——下课以后,你从来见不到老师吗?
埃马纽埃尔:见不到,老师是见不到的。这可真成了问题,而且,老师往往不那么友善。我就遇到过,一门学分课,老师把两节课合成一节上。
——下课以后,你们不能向老师提问题吗?
埃马纽埃尔:问题是,老师们对普通文凭没兴趣,他们教的是学士和硕士学位的课程。对我们,他们不感兴趣。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不应该忘记,我们将来也是要读学士和硕士的呀。他们对我们不感兴趣。
——他们是这么说的,还是你们有这个感觉?
埃马纽埃尔:感觉得到。今年的考试,我们得8点半到考场(往年是9点,早到的先考)。到后从8点半开始,一个小时考一场。第一位老师进来时已经9点1刻了,当着大家的面,她又出去了,说:“我还以为迟到了呢。”有的人8点就来了,已经等候了一个多钟头。等待考试是最难受的时刻。然后,另一位老师9点半来到。一个读学士学位的学生宣布:“老师不会来了,因为他要和学士学位的学生开会。”这一天是普通文凭考试,他却和学士学位的学生们开会,这就说明他对普通文凭没兴趣,不然他会到场的嘛。事实上也没有别的解释。
——你试过跟其他同学一起学习没有?
埃马纽埃尔:我们的时间表从来都不一样,从来不会在同一时间都有空,所以没法碰面。这一点读学士和硕士的学生其实都知道。这些人本来应该帮助别的学生,也最有资格把应该做什么告诉我们,因为他们已经拿到了文凭……去年,我第一个认识的那个人正在上三年级,他让我了解了好些事请,不然我根本无从知道。他跟我说了说B类和A类课程。我那时不知道年底大考怎么考。学年当中没有人告诉我们。
[…………]
——刚才你说,你一度沮丧得差一点退学,假如退了学,你会做什么?
埃马纽埃尔:我也不知道,因为假如辍学,接下去修普通学位就有点晚了。不过,还有一条路,就是参加会考,走这条路的人不少。包括所有那些行政会考。
姐姐:还有商会呢。
——你会参加会考吗?
埃马纽埃尔:那个时候,这是一条不得不考虑的路。如果今年我考试通不过,由于去年也没通过,而且规定三年之内得完成,那么今年通不过,我就得退学。最好马上退,那说明什么地方出了点问题。我遇到一位老师,她说我属于那种凑合凑合的学生。有一门学分课,我6月份得了9.9分,9月份又得了9.9分。我本来应该得10分。我跟那位老师说,我宁愿得4.4分。至少,我知道为什么没得到。花了4个小时的作业,写在对折大号纸上,当我把它交上去的时候,老师却说:“这个不够。”我同意,可是真想说:“我又不是历史学家!我来这儿就是学习的。照理说,普通文凭就是教授包括所有时代的基础知识。”
[他接着说到对克利尼昂古校区的失望,这里“不那么漂亮”,活动场所狭小,食堂里人多得坐不下。他还说,没办法参加体育活动,因为有学分的体育课总是满员。]
——你去过别的大学没有?
埃马纽埃尔:我去过那个……叫什么来着?对,索邦校园。他们总在不停地……内部翻修,不用说当然很好。这一次翻修这一边,下一次翻修那一边,所以,索邦校园真棒。
——你觉得那儿的学习条件很好吗?
埃马纽埃尔:我认为十分理想。先不说那个地方很漂亮,让你愿意待下去。我觉得,只要能进去就成功了一半,差不多吧。
1990年10月
注释
[1]英译本未收入此文及其访谈录。——译者注
[2]巴黎四大的克利尼昂古校区在巴黎区北部的第18区。——译者注
[3]大学普通文凭(DEUG)是法国大学第一阶段(用时两到三年)的学位。——译者注
[4]当指位于巴黎北部圣-德尼(Saint-Denis)地区的巴黎第八大学。该校以文科为主。——译者注
[5]巴黎西郊的伊芙林省的邮政编码以78开头,省府即凡尔赛。——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