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老人[1]
茱丽叶特和埃米尔都是退休的小农户,一个70岁,一个79岁。两人都出生在阿维隆省(Aveyron)的一个小小的L村里,也都惊讶地见证了这个一度很繁荣的地区的凋敝和自己的乡镇的式微。[2]在孤独的生活和从未料及的命运当中,最令二人伤感的是弟弟伊波利特和弟媳黛莱丝,他们一个时期以来在巴黎地区经营餐馆。谈起他们,茱丽叶特和埃米尔总是用一种讥讽和欣赏掺半的口气,特别是他们的三个孩子也都“上巴黎”去了。尽管从未公开承认,也没有对旁人提起,但他俩如今都觉得“当初还不如一走了之”。
很久以来,阿维隆北部地区向巴黎流动的人口虽然不多,但是持续不断。有的当邮递员或者小公务员,更多的人当咖啡馆服务员或者经理。在巴黎开咖啡馆的小农曾被唤作“掌柜的”,他们的继承者如今已经是大酒馆和餐馆的老板。这些人经营有方,发财后仍然经常返乡。他们最愿意从熟识的家庭的年轻人当中招收服务员和店员。一对来巴黎谋生的年轻夫妇如果能够证明做事“不含糊”和持之以恒,年长者就会给予支持和提供必要的资金,先取得经营权,然后购入一个咖啡馆。
这个乡镇包括二十多个小村落,散落在地形复杂的山谷地带,有的距镇政府所在的坝上有十多公里。虽然道路修得不错,但往来村落之间通常得看费时多久,不能只看距离。村子中央是教堂、村政府、学校和几栋房屋、两家咖啡馆,可是一间食品店也没有。L村坐落在俯瞰水库的山谷地带,离水坝两公里,中间是500米宽的经过平整的地带。当年每逢星期天,步履轻快的茱丽叶特早上都要步行去做弥撒。细心梳妆之后,按照季节的不同,她身穿披风或者一套正装,足蹬进城的鞋子,挎上黑漆皮包。在前往教堂的路上,她经常遇见几位邻家妇女,她本人也是孤身前往(当地习俗要求男人晚些到达教堂,站在教堂门廊里,先不进去)。对于妇女们来说,这是一个少有的碰面的机会,可以借机维护始自童年的家人般的关系,交换消息,预告婚事、生儿育女、关系破裂,抛弃长期纠纷和往往涉及遗产继承的嫉恨,总之,一切纷争都必须当众显示跟丈夫保持一致。埃米尔和两个弟弟“掌握着”这个小村里的4栋房屋当中的3栋,相距数百米。兄弟之间的关系曾有几年很融洽,可是由于家庭争吵和邻里纠纷,多半时间关系紧张。而且,自从父亲1927年去世以来,由于资产纠纷,两个弟弟跟大哥奥古斯特都不搭话了。多年来,每逢路上相遇,双方好像迎面开来的战车,相互规避和观察着对方。
那所“高处的房子”建在从国家公路下至水库的小路旁边,是进入整个谷地之前的第一所房屋,战略位置重要。旅游者从很远就能看到它,自然也会在这里驻足,打听前往坡下另一个如今被荆棘淹没的小村庄的路径。山坡通向为无人管理的老胡桃树和其他果树所遮掩的水库。从公路到食品杂货铺门口,有一段很陡的坡路。两年前,每逢星期三都有一个货郎把他的小卡车停在路尽头。由于客人太少,此人已经不来了。不过,乡长每星期组织两次出行,用小面包车接送,前往距此地最近的一个17公里以外的小镇。那又是一个探亲访友、偷闲游逛、采买食品和办理公事的机会。中午时分,茱丽叶特透过镶着半扇玻璃的大门,眺望邮递员的那辆黄色的雷诺4型汽车,跟他交换新闻。隔三岔五,她会跟来来往往的人交流几句,获得一些消息,如谷地居民眼下的健康状况、家庭和社会关系等等,并且不时向偶遇的人和来访者发表一些评论。
1927年,在附近一家钢厂工作了很短一个时期以后,茱丽叶特的父母决定回村劳动和生活。为了避免与父母同住可能带来的不便——茱丽叶特的爷爷奶奶当年就住在公路“下边那个房子里”,现在是她弟弟的乡间别墅——他们带上两个孩子住到岳父母家,即那个“高处的房子”。他们开始打理总共18公顷的土地(其中只有10公顷是可耕地)。这些土地散布在谷地的陡坡上,从国家公路一直延伸到水库。有种着樱桃和李子的果木园、几块牧场,几处荒地上有长不大的欧石南和金雀花,在可容收割机施展的高台地上,还有两块麦田。他们度日全靠出售蔬果,采摘核桃和板栗,每年还给屠宰场提供一两头牛犊和出售一头肥猪。除了家禽以外,他们有四头奶牛和两头耕牛——在陡坡上行走和耕作全靠后者。
茱丽叶特和埃米尔1943年完婚,婚后仍然靠这些资产过日子,虽说一穷二白,但还是抚养了三个孩子。幼女名叫伊薇特,如今已经40岁,她回忆说:“我们小时候只知道‘饿得要命’,总是混不到月底,最后每天都是面包泡汤,要么就是板栗,我和姐姐饿了就吃面包,所以我们才长得这么胖(……)。”“我们上学倒是有助学金,可是蹲班不行,因为取消了,父母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如今,埃米尔已经把两块麦田和奶牛都卖掉了,牧场闲置着,葡萄园和果树也没人照管。只剩下一个菜园子得到悉心照料,继续生产菜蔬。
茱丽叶特的父母当年在此地安家时,整栋房子只有一间卧室和一个阁楼,敞开的楼梯连通楼下的客厅。为了方便孩子就寝,他们用隔板分出了一间卧室,把楼梯封了起来。从那时以来,变动就很少了:翻新过的大壁炉及一个烧柴和液化气的炉灶占去了整整一面墙。为了方便清洁,褐色的瓷砖码放在炉灶周围和屋门前。地上铺着没有油漆过的粗厚的木板。大桌子的木头桌面已经换成胶合板,两侧是长凳,这两样占去了整个房间的大部分面积。1951年通电,1982年接通自来水,房屋的舒适程度从而有所改善,尽管来得比较迟。1983年,子女们离家后,又装修了卧室内的狭小卫生间。他们买了一台电视机、一个冰箱,不久前又购入了洗衣机,安装了电话。他们对迟来的舒适感到十分满意,觉得城里人再无可羡慕之处。交谈当中,他们最喜欢的话题是怀旧,重提整天忙于生计的过去。俩人心怀慰藉地列举每日的活计:“我们那时候啥都没有,吃水得出门去找,洗衣服得去洗衣池,没有电,取暖得拾柴,杀猪腌肉,要存放就得晾干,我们把它做成肉酱、肉肠,那时候没有电视电话,啥都不知道……”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有一种很脆弱的平衡,祸事频仍:“我俩是1943年完婚的,刚过了两个礼拜,他就从5米多高的树上掉下来了,手腕子摔断了,后脊梁发黑,黑得跟您这条裤子似的。他在罗岱斯(医院)住了至少一个月,唉……这事就这么过去了……1953年,他又把腿摔断了。这一回就更是……当时没办法打石膏,就往骨头里打进了一根锔子,他现在还带着呢。然后……1972年更惨!他得了破伤风!更严重了。”在这几次伤病当中,埃米尔都得到了茱丽叶特无微不至的照料,她就像保护小孩子一样。
几年来,因修建水库,法国电力公司付给乡里的费用以各种补贴的形式发放了,加上特别是他们的退休金(两人每个季度领取约两万法郎),这对老夫妇过上了一种从来不敢想象的舒适生活。他们一生中头一次有了零用钱。女儿说:“他俩不知道这个钱怎么用才好,墙泥本该重新涂了,可是……”虽然现在生活容易了,可是一谈起过去的日子,他们就感到迷惘,心想自己是不是从一个消失已久的世界过来的人。
茱丽叶特跟小弟弟伊波利特很谈得来,他在乡镇上当了十多年养路工,后来在妻子黛莱丝的坚持下去了巴黎。两口子在巴黎日子过得不错。夏天两人关掉餐馆,开着奔驰车回村小住。留守乡村的人据此便看到了与离村者之间的差距。黛莱丝志得意满,每天都广邀乡下的“全家人”午宴(“他们不必自己做饭了,好让他们省点钱”),她的决意邀请使别人没法拒绝。茱丽叶特有点怕这个不容二话的弟媳,又不敢表明保留的态度(“他俩叫我们下去吃饭,我们腿脚不灵,再说还有事要做呢”)。那些持续很久的午宴,到欧里拉克市一家大超市采购[“他俩一次就花掉15万(旧)法郎”],以及安置在斜坡花园里的那个七扭八歪的游泳池——从来无人使用——都使她惊讶。不过,女儿们自去巴黎后也有了新习惯。她为弟弟的成功感到骄傲,很欣赏他有一种自己从来没有过的勇气:“他俩在那儿开头挺不容易的喔。”说完,把双臂一垂:“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患破伤风之后,埃米尔行走困难,靠拐杖移步。他必须穿上黑色的高腰靴子,靴带系得很高的那种,每次穿时都很麻烦,可是不穿就无法在房子周围高低不平的地上走动。他总是穿着一条蓝色的帆布长裤或背带工作服,外衣也是帆布的。出门时他头戴一顶贝雷帽,一进屋便摘掉,为的是不失礼。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不断用手掌把帽子在桌上拨来转去。
茱丽叶特是一个小个子妇人,圆脸,满头白发修剪得很短。她很注意自身整洁,她向来访的客人表示歉意,因为家里尚未“拾掇好”。在整个谷地,她是为数不多的安装了假牙的妇女之一,尽管开头几个月不怎么舒服。
两口子讲话都有很重的口音,音调也高。他们跟年龄相仿的人和彼此之间说当地土话,跟在学校学会法语的孩子们,他们说的法语既简单又实用。
这次访谈是在1990年11月里一个天气很冷的下午进行的(之后又谈了好几次,谈及一家人生活的各个方面,例如房子的来历、遗产、他们的父母和孩子们的生活状况)。这天,茱丽叶特在壁炉里生起一小堆火,煮了咖啡。埃米尔当时正在花园里劳作,她一个人跟我一起坐了许久,双方产生了某种亲切感。她漫不经心地谈起农民生活,流露出怀念之情,她当年没有继承任何能够让她“从头再来”的遗产,“没有牲口”,因为合作社不再登门收购牛奶,也因为夫妇俩年纪太大,无力侍候牛犊。时至今日,连耕地也没有了。像很多人一样,她本来很愿意离开乡下,可是她还记得埃米尔那时候的担心:害怕被德国人“抓走”,也许也害怕陌生的地方。她很清楚——她说话吞吞吐吐,不时沉默——只要埃米尔不打算离开,两人命中注定就得留在此地。她不抱怨丈夫,可是,她常常情不自禁地拿那些返乡的父母和远走高飞的孩子跟自己可能会有的和眼下的状况做出一番比较,这时她就会想起丈夫的决定。
阿维隆的一对农民夫妇
采访者:罗兹妮·克里斯坦
“老的一走,你还能怎么办!”
茱丽叶特:是的,我出生在下边,就在下边那个房子里,后来我父母、我爷爷奶奶……您知道,俩人脾气不对付,总之日子过得还好……可是老是有话说。我爸爸那时想离开这个地方,他们就下决心搬到S.-H.去,在那儿住进了一个旅馆。
——那是一个村庄吗?
茱丽叶特:嗯,在上边,克莱蒙(Clermont)一带,格拉涅村(Granier)……后来,在那儿待了两年以后,他们又搬回来了。他把房子修了修[即茱丽叶特目前居住的“上边的”房子]。
——这个房子怎么样?
茱丽叶特:是我太姥姥的房子。
——一座废弃的房子?
茱丽叶特:对。
——自从太姥姥去世后就没人住了……
茱丽叶特:对,就是这样。他们收拾了一下就住进去了。
——他们有田地吗?
茱丽叶特:有,是姥爷姥姥留下来的土地,在那边……那下边。
[含糊地絮叨。]
——父母那时已经不在世了?
茱丽叶特:在,我姥爷和我妈妈那时住的房子如今是我弟弟的[谈到在华西(Roissy)开餐馆的弟弟,他来度假时住在姐姐这里],我父母留在这儿,耕种[姥爷姥姥的]地。那时我姥姥去卖[水果和蔬菜],卖给MB,把换来的钱交给我妈妈。一直是这么做的。后来,我爸爸去世了,1939年走的,那时我19岁,弟弟才14岁。
——家里只有你们两个孩子吗?
茱丽叶特:对,我和住在下边的弟弟。当然,我们尽量留下来工作,因为我妈妈……那个时候没有退休一说……姥爷姥姥也从不退休……我们尽一切可能谋生,尽量让姥姥和我妈过得下去,因为那时我姥爷已经过世5年了,44岁就走了。我呢,后来结了婚。我先认识了他[她丈夫]……可是,他那阵子在巴黎……他在巴黎待过7年。
最好离开这里
——埃米尔出生在哪里?
茱丽叶特:他是在那边,在那个大房子里出生的。
——他去了巴黎?
茱丽叶特:去了……在巴黎待了7年。
——去之前您就认识他?
茱丽叶特:嗯,不过……因为我俩年龄相差很大,再说他在巴黎……我那时还小……对,认识,可是没多少来往。
——他不时回村里吗?
茱丽叶特:回是回,但不是每年都回。因为后来他进了战俘营。从德国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关了两年……遣送回国了……他留在那儿,因为怕又被德国人抓去。他本来可以再到巴黎去,可是都一样,他也担心在巴黎被德国人抓起来,就待在家里没走。他出去了一年光景,去我叔叔那儿了,就是上边那个S村。那条通往J地的路您是知道的。他给人做家佣,就是管理员吧……
——是在一个农庄里吗?
茱丽叶特:在一个农庄里。
——那么这里的地谁来管呢?
茱丽叶特:这儿的地吗?我弟弟管呗。他那时结了婚,可是,后来他俩[弟弟和弟媳]不想留在这儿了……于是我就来了,因为我当时的想法是去巴黎,跟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总之,那个时代的年轻人。
——您是和埃米尔一道来的?
茱丽叶特:和他一起……巴黎没去成,我们到了这儿,还不如去巴黎呢。
——哦?
茱丽叶特:也许,如果……也许吧,因为在这儿不容易养育孩子,上学什么的,毕竟很不容易……钱不好挣……对……现在我们已经在这儿了,将来是不会离开的[笑]。是啊,女儿们都走了……
——是不是因为需要有人照管土地,你们才留下没走,没有去巴黎?
茱丽叶特:是啊,那时不得不放弃离开的打算,因为我弟弟不想留下来,如果我也不留下,这块地就没人管了……我们还是留下了,我跟您说了,当初还不如一走了之。
我当宪兵去吧
茱丽叶特:我们让莫里斯上了学,希望他能学点文化,将来有一个职业,比如说……加入法国电力公司、煤气公司、邮政局什么的……可是考试他没通过,没通过法国电力公司的考试。既然机会没拿到,他就想:“也好,我当宪兵去吧。”他真的这么做了,当了宪兵!
——当宪兵有哪些要求?
茱丽叶特:为这个,他得先跟附近的宪兵队打交道啊!他得登记,参加培训,他去沙德勒霍待了6个月,有薪酬,然后参加过好多次参访,当然他必须表现得很好[强调“很好”两个字],然后就被录用了,如今他是个“差佬”[匆匆滑过这两个字]。
——他不是当过担架员吗?
茱丽叶特:当过一阵,后来不干了……
——不当宪兵了?
茱丽叶特:宪兵他只当了一年。
——为什么不干了呢?
茱丽叶特:他觉得过普通人的日子更好,可是他最后还是回宪兵队去了,因为担架员不怎么……首先是不给他吃中午饭的时间,连这个也不给!还有,我们有了伊薇特,对她也是一样,我们希望她做管理工作,我们于是让她参加考试,可是,既然她不想学习[笑]……
——伊薇特的天赋很高啊。
茱丽叶特:很高,孩子里天赋最高的一个,如今她管理着一家咖啡馆。
——好啊,伊薇特一定会很成功。
茱丽叶特:我们有这个期盼。这个更难,相比……她把假期利用得很好……但是每个礼拜工作一天,只一天……等到他们攒起一点钱以后,也许就能回到这儿来了,谁知道,因为他也喜欢农场。
——您是说米歇尔?
茱丽叶特:对,米歇尔。在这儿工作和在巴黎工作,他一样喜欢,只要能挣钱就行。
对她来说,也许那有点勉强
——弗朗索瓦兹让你们如愿以偿,成功了。
茱丽叶特:是的,要说弗朗索瓦兹嘛,我叫她“去考邮递员好了”,她不太想考,可是还是去了,第二次拿下来了,对她来说,也许那有点勉强。
——她的生活有困难吗?
茱丽叶特:您知道,背着邮包……可不像……不过看起来还是比坐办公室要好,至少她走走路,她喜欢体育运动,如果老是干坐着,比如说,处理支票什么的……谁都知道那就得呆坐着,坐办公室。
——她对生活满意吗?
茱丽叶特:唉……谁知道呢,反正她说,有时候一个人爬那么高,心里有点害怕。
——她一个人住,还是和朋友合住?
茱丽叶特:一个人,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我自己更愿意她能有个人,结婚就行啦!能有个人,总是一个人,我看不下去,有一天总会有的。总得抱点希望啊。
——是的,她多大了?
茱丽叶特:22岁了。
——我想,她经常出去玩吧?常出门。
茱丽叶特:星期六去参加舞会,我支持她去[笑],总该放松放松啊。
——总是,她的日子没有伊薇特那么艰难。
茱丽叶特:对,不一样。因为,您瞧,伊薇特有人陪嘛!除了这个,她的工作也不如伊薇特:第一,挣钱不如伊薇特多,是啊……
——您认为留在乡下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吗?
茱丽叶特:[听不清]年轻人啊。
——现在也是?
茱丽叶特:是啊,因为,您知道,要留下,你在这儿得有一大块土地,有一项生意。
——这一带缺少新生意,没什么商贸活动。
茱丽叶特:没有。只有几家小餐馆,再没什么了,没有大农场,得有大农场,至少有……20头奶牛。可是,这一带,S.-H.这一带,算算只有4个,年轻人……
——4个有20多头奶牛的农场?
茱丽叶特:不,总共是4个……比较年轻的,50岁以下的。对,正是!……比不了从前!这个村从前至少有14座房子。
——那时他们怎么生活?
茱丽叶特:他们生活靠的是[一字一顿地细数起来,好像背诵]喂猪,种土豆,捡板栗,种蔬菜,就是这些了。
——家里的长子得留下来吧?
茱丽叶特:不,大家都在。冬天里,有的人去农场帮工,如今有机器,不需要人了,这些人就得去别的地方。我跟您说的那个时期,50岁的人都留下劳动。
——还是有人去了巴黎。
茱丽叶特:有啊,人不少呢,不像现在。您看看如今这个村子,年轻人都走了(……),直到……有去P地的,也有去T地的……留下干泥瓦活儿的也不少……[沉默许久。]
——大房子归谁继承?[那是一个很大的农场,有一座人称“城堡”的高楼,是埃米尔和兄长奥古斯特的出生地。两人的父亲过世后,奥古斯特继承了那座房子和一些土地。]
茱丽叶特:我不知道。
——是不是因为他[奥古斯特]的三个儿子都在巴黎?
茱丽叶特:两个在巴黎,而且事情也弄得不怎么好。女儿呢,一个在D村[本村6公里外的一个村庄],一个在M地那边。所以,您看……谁知道。再说,儿子们干得也不怎么样。
——您是说他们的营生不太好?
茱丽叶特:对。
——我见过一个,看起来他干得还不错,就是在维尔主教大街上开咖啡馆的那一个。
茱丽叶特:肯定是老大喽,他叫若望……
——看起来干得不错。
茱丽叶特:是的,不过我说的是夫妻之间,跟另一个儿子一样,也在闹离婚,那个小的。您知道,一离婚就会……过后就都不一样了。女儿一个去了C村,另一个……她们回不来了。(……)老的一走,你还能怎么办!
[正当我们谈起颇受拥戴的新镇长和担任镇政府秘书的神甫的时候,埃米尔一瘸一拐地从菜园子走进屋来:自从出过几次事故和患了破伤风以来,他走路就很困难。他穿着日日如此的蓝色工装,一进屋就注意到录音机,笑起来,神情窘迫。他在大桌子旁坐下,把帽子摘下放在桌子上。埃米尔进来以后,茱丽叶特讲话更有气势,似乎要在他面前确认自己的权威,埃米尔则静听她说话。茱丽叶特煮了咖啡,因为房间里很冷,尽管壁炉里燃烧着两小块木柴。]
我在咖啡馆柜台上干过,可是从来不知道开胃酒是什么东西
——您在巴黎当过咖啡馆伙计,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埃米尔:32岁上。
茱丽叶特:不对,31岁。
埃米尔:不是31岁,那时我义务兵还没当完呢。是从32岁到39岁。
——您喜欢那个工作吗?
埃米尔:[急忙说]很好啊,咖啡馆伙计很好啊……很好。我没有回巴黎去,一回到L村,我们就结婚了。
——您很勇敢啊,您认识茱丽叶特是从……从前就认识,有这个勇气出门7年。
埃米尔:哪里哪里[笑],您得知道,我俩年纪相差很大。我去巴黎的那一阵子,她还是小孩子呢。
[二人相视一笑。]
——她很想念您,可是您不想念她。
茱丽叶特:不不,我从来没想过他,第一,我觉得他大我很多……没有,没想过!
——可是他一回来……
茱丽叶特:[笑]他一回来,那是当然……总之……嗯,我那时候22岁,跟他去巴黎的时候不一样了。(……)
——不当咖啡馆伙计,您不觉得遗憾?
埃米尔:又遗憾,又不遗憾。
——这个职业有哪些好处?
埃米尔:如果你喜欢,这个职业就不赖,只是工作时间太长。我那时每天干16个钟头,太长了。
——总是做那么长时间?
茱丽叶特:对,跟伊薇特一样,她每天是14个钟头。
——在您那个时代,工资好像挺高。
埃米尔:那时不像现在,没多少花钱的机会。除此以外,实际上跟现在差不多。那时候,有的人能挣8 000法郎,8 000法郎等于现在的80法郎,可是挣100法郎的人很少。我那时候挣35法郎,也就是3 500法郎。
——您怎么会比别人挣得少?
埃米尔:因为客人给的小费少,那是一个工人聚居区,小费很差。
——您那时在哪儿?
埃米尔:玛拉考夫(Malakoff)。
——住在家里?
埃米尔:不。他们是北方人,诺曼底来的。老板娘是诺曼底人,老板家是从北方来的,北方人的后代,不过,两个人都出生在巴黎。
——从L村出来,做到这一行不容易啊……
埃米尔:当咖啡馆伙计?不过,我做了一年不到,我先在表兄那儿干了6个月,当烧火工,在朗彭街,共和广场旁边……(……)后来去了咖啡馆,只是开头那些日子有一点……,是啊,特别是听见别人谈论开胃酒,我从来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这事多少有点滑稽(……),我倒是见过表兄在前台卖这种酒,我自己从来没卖过……在表兄那儿,上酒的事不归我管,我只管烧火、运煤,不上柜台。
——是表兄叫您去巴黎的?
埃米尔:对,是他让我去的,反正我也得离开这儿。去表兄那儿是因为他了解我,不然我哥哥——我俩是同一年走的,他去了煤栈……那个老板也是阿维隆人,不过一点不沾亲……[沉默]是啊……
——后来呢?
埃米尔:后来就去咖啡馆当了伙计。那个地方在圣三广场,可是我没干下去,那个活儿我照应不过来,咖啡馆太大了。柜台伙计要吃饭,我得上柜台顶着;大堂伙计要吃饭,我也得照应着。这个对我来说太难了。老板说我干不了,我于是去了一家烟草店,就我一个,只我一个伙计。遇到不懂的地方,老板就帮帮我,所以我在那儿干得挺好。
走了也许更好,也许更差
——后来,您和茱丽叶特还想过回巴黎去。
埃米尔:想过,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茱丽叶特:其实你知道,你是怕德国人又把你抓去,那时候我们管理我叔叔在S地的农场,后来我弟弟不愿意留在本地,这样一来,我俩被拴在那儿了。因为有我母亲、我姥姥,不这样她们没法活下去。真的。那时候没有退休这一说,我母亲[离退休]还远着呢,怎么办?还得帮她们呀。所以,为了她俩我们才留下来。
——没有遗憾吗?
埃米尔:有一点,可是,走了也许更好,也许更差……
茱丽叶特:我们心里也没底……有时候我们心里想,也许走了更好。
埃米尔:没办法知道,我们见到一些人破了产,可是我们如果去巴黎,那是要定居的。
——接手一家咖啡馆,或者……
埃米尔:可是得贷款啊……我们有什么,几乎什么也没有。二战以前,我倒是挣了几个钱,可是,生活费也高上去了,我们手里几乎什么也没剩下……是啊……不然,也许走了更好。
茱丽叶特:那样也许不会出那么多事故,你就不会摔断腿,谁知道呢。(……)
埃米尔:亨利不就留下来了吗?这你也看见了(……),他的弟兄们也留下来了,一个在V村,一个在C村。亨利呢,[在巴黎的时候]他换工作比我更勤,两三个月就换个地方。(……)
——你俩都出生在这个L村吧?
茱丽叶特和埃米尔:[异口同声]对。
——两家相距没有几步路……
埃米尔:人家亨利娶来的媳妇也不远啊,从P地娶来的,想迷路都迷不了。(……)
茱丽叶特:那个时候的年轻人,总之几公里以内的,都上这儿来聚会,结亲。你瞧人家苏概,他跟E村的那个……
埃米尔:连一个教区都没出……
茱丽叶特:还有E村的那个姑娘和J村的那个小伙子……(……)大家都认识,您看到了吧?
——你们的子女都不愿意接手……?我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茱丽叶特:如果我们有个大农场,也许会留下来一个,没准弗朗索瓦兹或者伊薇特会留下来,莫里斯是不会的,因为他更想进管理部门。[朝家犬喊道]不许叫!……后来他结了婚,根本就没打算回来。
——莫里斯也许会回来,他会早早地退休的。
茱丽叶特:也许吧,可是他不会照料农场的,不会的。有个房子,退休回家,弄弄小花园,不会有别的。
埃米尔:他不会种地。
茱丽叶特:不会的,他种不了地……(……)更别说克劳蒂[莫里斯之妻]了,她不会,也不懂怎么伺候牲口。
1990年11月
注释
[1]此文英译本未收。——译者注
[2]1989年人口普查时,这个乡镇有居民551人,1982年为686人,而在茱丽叶特和埃米尔决定留在村里的1946年前后,居民人数为1 241人。小村落的衰落则更为显著,1911年,小村落L有20户人家,20栋房子,共87人。1946年只有32人(6户,9栋房子)。1989年居民只剩下7位(4户,4栋房屋,另有3栋乡间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