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

    高莉妮50岁。两年以来,她在一个行业工会组织任职员。此前她在一家小型私营工业企业当过15年之久的双语秘书,由于经济原因,当公司宣告破产时被解雇。她目前的工资比从前低。她曾经不得不放弃了一个干部职位,那是多年当中,她与老板发生纠纷的症结所在,也象征着不断受到损害的尊严。

    她的父母是意大利移民,对此她谈得很少。父亲在“建筑业当搬运工”,母亲的职业她记不清了,“家庭辅导员吧”,她一语带过。小时候,她家里“一无所有”。结婚以后,她“想置办点东西”,想挣钱,“往上爬”,“打拼”,“没错,可是这样一来你就被拴住了,你就非得往前走不可”。

    高莉妮中学毕业后在大学里学过一年法律,20岁时嫁给了一位战斗机飞行员。丈夫如今已经去世。十多年里,她跟随派驻地频繁变换的丈夫,养育他们的两个孩子。后来,丈夫放弃了军旅生涯,选择了一个地面工作的职位,可是工资和待遇也随之降低了。高莉妮开始找工作,当年她31岁。她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份办公室工作,并且开始在伯利兹语言学校上英语课和打字员培训班。一张速记和打字的文凭,加上法英商会的考试,使她能够在一家小企业找到一份管理层的秘书的工作。那个时期,工作还不算很难找。十年之后,这家企业被一家阿尔及利亚印刷厂的前任会计师罗歇收购,此人可说是“小达比或马克斯威尔[1]”,他每两年就只花名义上的款项收购一家倒闭公司,为的是“挣点现钱”。

    这家控股公司有四十多名员工,经营方式是常见于小企业的家长专断。罗歇本人就反复说:“我们是一个家庭,你必须跟一个家庭共同生活。”高莉妮进入公司不久,他就开始了对她的追求,但是被她拒绝了。由此开始了“地狱般的五年时光”,既有可悲的故事,又有可笑之处。她讲到被解雇的威胁(“我很想把你赶出门去”),当众羞辱(“她的工资太高!”),被逐出干部群体,打入“车间里那帮干活儿的”,处处遭挤兑,特别是成为家常便饭的压力,怕被抓住小辫子而战战兢兢。假如她“开了一个玩笑,他绝对不会放过。必定是一场小小的战争(……)而且没完没了”。

    她的“生活天地与世隔绝”,“这种小企业的老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你只能服从”。每个人都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可是没有人反抗,因为罗歇先生“工资付得挺多”。他是一切成功的标尺和榜样,既严厉得令人惧怕,又因为他的知识得到认可而普获众人欣赏。从同事们那里,高莉妮既无法期待帮助,也无法期待安抚,他们心里都有所忌惮。她甚至觉得有些女同事对她有点幸灾乐祸(“她这是活该,还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呢”)。在某种意义上,不太明确的干部身份反倒保护她免于解雇,因为解雇她对于企业来说代价太高。另一方面,她也不得不每天努力工作,以一种无可挑剔的专业态度证实自身条件和工资水平。跟罗歇一样,高莉妮缺少过硬的文凭,凡事都必须付出代价,都得“拼搏一番”才能赢。什么“性骚扰”“小秘”,都是黄口小儿的把戏,无异于否定自己的能力和尊严。她不怨天尤人,也不图谋报复。她只要求公正地对待她按照取得成功的规则投身其中的游戏。

    “我对外面的事没多大兴趣。”她说。这是她对自己全力以赴地工作,对于个人生活则不太上心的解释。此外,尽管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伤害,或许也由于有了这些伤害,办公室的日子带给她令人感受最深的情绪和事件,既有恐惧,也有羞辱,但也使她嗜爱有所作为和成功,以及一种对于罗歇的模棱两可的依赖关系。这位老板每晚都给她一张超负荷的日程表。在这种情况下,她在“外面的”生活里的角色是不言而喻的,她认为无趣,甚至“有点枯燥乏味”。

    她很早就注意到,罗歇同样喜欢有所行动,与之相伴的是一股张扬的阳刚之气和时刻不懈的荣誉感。他陆续购入倒闭的企业,同时也接收了一些男女员工,随后就向他们发号施令,标显其男人和老板的威风。从“睡在地毯上的”清洁工,直到带着“小蛋糕”的女秘书,再就是高莉妮,女人们照例都“得过过筛子”,但必须依照每个人的地位进行。罗歇曾经拙劣地对她大玩感情戏码(“你喜欢我吗?”)。高莉妮不傻,她很清楚,罗歇尽管做出求爱的姿态,其实对爱情并无兴趣,他追求的是如何满足一种永远填不满的更彻底的占有欲。

    事实上,男人也未能幸免。呵斥和当众羞辱反映出罗歇的支配欲望,其中包含着恫吓:解雇、降薪和取消奖金。不过,他也很懂得如何奖赏。“一船之长”嘛,全凭他的复杂的和过渡性的策略和手段,他喜欢挑选几个人,再孤立另外几个人,以树立“榜样”为由,怂恿人们相互怀疑和妒忌。他以此实现了一个独霸每个人的生活的局面。此君天生精力旺盛,手中握有建立一个独立王国的全部手段,让一切围着他转,这是一种满足永远处于饥饿状态的征服欲的尝试。

    一位秘书

    采访者:罗兹妮·克里斯坦

    “谁都惹不起这种人”

    […………]

    高莉妮:我那时给他当秘书。这位先生特别严厉,他叫我干好多好多活儿,干得特别苦。他有一个名义上的情妇。所以,有两年我没有被打搅……(……)所以,那差不多就是……后来他甩了那个女的,盯上了我。这一来,我就惨了。我被派到另一个分理处去,这样过了两年……

    ——那是他偶然的决定,还是故意把你打发走?

    高莉妮:是偶然的,因为我会英语,我们有很多出口业务,所以我没有被打搅。后来回到本部……这一下可就惨了,可以说,我受到这个男人的攻击,可是我不想跟他睡觉,我没有这种意愿,结果就是……先是把大量重活儿交给你,远远超出日常工作量,您看……

    ——是什么样的工作?

    高莉妮:比方说,我得把所有的账单都管起来,邮寄账单,设立明细账,那些入账的款项,接电话……

    ——他本来可以交给别人办吧?

    高莉妮:交给别人办,可是……我觉得这么办不行,就找到当时我的上级,告诉他:“如果罗歇想解雇我,那就请便,我没法这样干下去。”回答却是:“不行,他倒是很想让你走,但不是解雇。”

    […………]

    那一阵,我每天都焦虑万分。我正埋在办公室的文件堆里,他一到就说:“高莉妮,把某某案卷递给我。”我必须马上打起精神,几分钟之内把那份文件拿给他。当时我那种焦虑啊,就甭提了。我想说,整整五年里,我始终处在焦虑当中……我有一本“君往何处”牌子的日程簿,从不离身。我回家之后就用它。有几次,我丈夫过来对我说:“你用的日程簿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里头填得满满的。”因为我晚上入睡前要看这本日程簿,所以,一天当中我做了什么,第二天我必须做什么,可以说都得做到心里一清二楚。五年里我就弄这个……!不错,现在我也在工作,也不那么容易,这我承认,可是我觉得……您看……

    ——您说过,他盯上了您,他是接着在身体方面捣乱,还是……?

    高莉妮:后来没有了,因为这期间他找到了别人。因为……他跟谁都睡觉,哼。这成了他的一条规矩。能进那个圈子的姑娘、年轻女秘书,没有一个不是先上过罗歇的床的。这是他的一条规矩。就是冲这一条,我才不愿意的。可是,可以说,那期间他又找到了一个,抓住了一个,可是他觉得不合适,所以对我还是有一种进攻性。您看……我可以说,那是一种精神上的进攻性,没完没了的那种。比如说,两年当中,我没有得到任何提升。正像周围的人所说,我走上了大马士革之路[2]。真是惨透了。说是惨透了,是因为,您知道,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您有时候会跟他单独相处吗?还是……?

    高莉妮:很少。

    ——嗯,很少。

    高莉妮:他对我倒是不显示……不当众显示他的进攻性。这个人有一天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大家都在场——总是当着大家的面,这样他就更能激怒我——他对我说:“我很想把你赶出门去。”(……)

    ——他跟您说话不用“您”吗?

    高莉妮:无论跟谁说话,他都用“你”。我说:“请便吧,先生。”他说:“我就是这么想的,虽说压在你肩上的事太多,我得找两个人才能包下你的工作。”

    ——他没说明原因吗?从来没解释过吗?

    高莉妮:从来没有。

    ——总是……

    高莉妮:总是暗含的,就是这样……

    ——看来如此,可是,照理说,起初应该发生点什么事,他才会把您调去那个分理处吧?

    高莉妮:起初……

    ——那一阵子……您刚才说了,他盯上您了,那时发生了什么事?

    高莉妮:他那时故意给我设下圈套,有一天,他问我:“高莉妮啊,你喜欢我吗?”我说:“喜欢啊,先生,就像老话说的,比昨天多,比明天少,”我明白地告诉他,“不过,今后也永远如此。”

    ——他听了以后怎么说?

    高莉妮:什么也没说就走掉了。可是,有一天,他对我说:“你会后悔的。”可是,您知道,他不是一个爱上我的男人,他这么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他是从阿尔及利亚回来的法国佬,为了发号施令,您知道,他需要有人跟他睡觉。工作上他不喜欢能干的女性。那不是……

    ——我想,那其实不是他感兴趣的东西,对吧?

    高莉妮:一点兴趣也没有,就是这样。这种人是有的,可是他才不感兴趣。说到底,我的能力……他更乐意我跟他睡觉,那他就不会再来找我的麻烦。然后呢,我在办公室就什么都不用干了,两年半的时间吧,因为通常都以两年半为期。可是,那真是可怕极了,且不说,如今我记不住了,很多事情记不住了,因为从那时起,我就丢了工作,也失去了丈夫,所以说,我经历了好多事,不过我可以告诉您,这种行为确实有,可是大企业不多见,都是在小企业里。因为大企业如果出了这种事,你就可以找工会或者企业委员会,可是这个我们根本没有。

    太太,您别再哼小曲了……

    ——别人怎么看?

    高莉妮:他们都害怕。也有一些有点幸灾乐祸的女人,心里说:“她这是活该,还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呢。”诸如此类的想法。男人呢,好多男人什么也不说……我被打发到分理处,反倒得到一些好处,工资待遇有好处,也得到更多的善意……

    ——那是因为被他欺负,拒绝跟他睡觉,这个大家都清楚……

    高莉妮:正是这样,因为被——您知道。这个行业里的道德观念不是那么……别人才不管我跟他睡还是不睡。可是,如果您愿意听的话,还有另一个不公正的方面,从职业角度说不公正的方面,不是说身体或者男女关系,他们对我说:“这样可不行,你应该……”还有,一天,有个部门主管告诉我——因为我这个人是乐天派,经常哼唱小曲——他说:“太太,您别再哼小曲了,幸亏罗歇没在,不然,让他听见又会怒气冲天。”就这样,一直关心我……

    ——所以说,五年里他始终记着您拒绝了他,虽然没有再挑逗您,是吧?

    高莉妮:没再挑逗。

    ——总之,他也许等着您垮掉,求饶……等着您撑不住的一天,再把您招安……

    高莉妮:我想是吧,我想是这样……而且,也可以说,等到我们清算资产的时候,也就是说,都很拮据,都在工会和一位司法人员的监管之下,所以有大量的裁员,我们留下来清理资料……资料不多。即使这个时候,我也没有改变态度,他也仍然那么咄咄逼人……

    ——您这个时候还是没有理睬他……

    高莉妮:没有理睬,所以他怨恨我。我知道他说过,跟别的主管说过:“这事她早有预料。”这没错,可是我并没有找上门对他说什么“先生,您小心点,我可是看见了这个,看见了那个”。我什么也没做啊,这个事也谈不上报复,因为那样我就是自讨苦吃。如果我去他的办公室说“先生,我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就会把大家都召集到办公室,说什么“瞧,某某太太说有怎么怎么一回事……”那我就是自讨苦吃。所以,我不想那么做。可是,事情真是可怕。我告诉您,有一次我们开研讨会,有些工人是从日安(Giens)来的,从车间来的,我对车间来的人没有任何成见,大家围着大桌子落座。我却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跟车间工人在一起,不过我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竟然出了这种事!大家都坐在大桌子旁边,围着坐,我现在还能回想出当时的样子……每个人都在找自己的座位牌,就是没有某某太太的!当然,座位牌有是有,可是在后边呢。这一类伎俩他对我用过两三次……

    ——他怎么没有解雇您呢?

    高莉妮:那是因为他得付出代价!您知道,我是管理层的干部,他没法解雇我。解雇我对他来说是最下策。如果解雇我,他就得……直到最后他对我都在用肮脏手段。全公司只有我一个人会双语,当人家把我们交给破产管理人的时候,有好多涉及尼日利亚的资料要处理,特别复杂,我们必须跟伦敦的劳埃德公司打交道,总之,工作量巨大。我把那些资料全都处理好了。工作一做完,我就要求解除解雇预告书的规定,别人也都是这么做的,您瞧……解雇预告书都是这么解除的呀!可是轮到我,他就是不同意解除解雇预告书对我的限制!

    ——解雇预告书有多久的有效期?

    高莉妮:解雇预告书的有效期么,假如2月1号接到解雇预告书,那么您还得继续工作三个月……

    ——所以说,您最终还是打算离开……

    高莉妮:正是。我记得,不是3月8号就是前后那几天,我提出解除解雇预告书的规定,因为人人都是这样啊!那些规定没人真正执行过……可他就是不愿意给我办。

    ——因为还有工作没完成吗?

    高莉妮:没有了。我还得一早就到办公室……

    ——还有多少人在?

    高莉妮:五六个人吧,都是经理,加上我。我得赶到办公室,收件箱里有一封信函,用不了五分钟就能处理完,所以我带上收音机,整天看报纸,什么事都做不下去,心里揣着这种事,你做什么都不踏实。大公司不会发生这种事。一个人要是没在中小型公司工作过,就体会不到你一个员工会多么依赖上一级领导……你干脆任何想法都不能有,一切听命于你的顶头上司。如果他人还不错就没事,如果人不好,你就惨了。因为,小公司没有企业联席会议(……)都是这样,真是糟透了!你根本没法……没法反击。谁都帮不了我,影子都没有!

    缺德的家伙

    ——那么,跟这位老板睡觉的姑娘们,等两年半一到,他腻味了……

    高莉妮:不,不,注意啊!我说两年半,说的是情妇……

    ——哦,他还有不同的……

    高莉妮:对。可是那些年轻的,也就是……他跟她们睡……

    ——从来没过出事吗?

    高莉妮:从来没有(……)您知道,我跟这个人工作了十多年,没见过谁离开他。第一,他付给身边员工的工资很高,而普通办事员又不多,因为我们人都在总部,所以不那么……他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有个特殊理由——用一句粗话说——跟屁股有关。

    ——对啊,他生气了,因为别人给他……

    高莉妮:生气了,正是这样。我呢,我看到自己周围,连别人那里也看到过……有些工厂,我工作过的那家有1 800人领工资呢,工厂加上分厂,我听说也有妇女被人欺负。这种事都出在那些领班什么的那一级,你一点辙也没有!我也是,一点辙也没有。一点也没有……有时候,我心想:“我怎么办呢?总不能老这样任人欺负吧。”可是我没有任何办法呀……我没办法跟您解释。有一次,我在一个分理处,他来了,办公室都很整洁干净,他邀请大家吃午饭,就是不请我。因为天老大,他老二呀。(……)这种办大公司的人,您是知道的,像什么达比啊,马克斯威尔啊——当然,层次不一样,不过还是……这些人有缺点,也有优点。也就是说,他们特别活跃,但都是缺德的家伙。不可能既这样办企业,又是好人、善人……做不到!还有,您知道,我负责处理的那些案卷使得我跟他很接近。不过,他和我之间还隔着两位经理,他们成了挡风墙。比如说,他们会告诉我:“别过去……”我们那里的过道很长,他们对我说:“太太,您就留在您的办公室里吧,罗歇就在那边,别离开办公室。”而且不能让他看见我!

    […………]

    当我们得知罗歇外出度假的消息时,嘿嘿,好家伙!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您知道,一当他开始冲别人大喊大叫,用呼叫器叫你过去见他的时候,人人都听得见,走廊里一下子变得空无一人。看不见一个人,什么也听不见……

    ——每个人都躲进自己的办公室去了,是吧……

    高莉妮:因为大家知道,他必然要跟被叫去的人算笔账。那才是最可怕的!唉,那天……我跟您详细说说一个插曲吧。有一天,我早上八点就到了办公室,我们肩并肩走着,什么也不说,我们一进大厅就看见一个大纸箱,海运用的那一种,沉得很,这您是知道的。他一看见就喊叫起来,使劲用脚踹那个纸箱,我忍不住笑起来,因为他的脚陷在纸箱里拔不出来。他的脚差一点骨折了。他整天嘴上都挂着这个纸箱子,“给我把她的东西拿出去,她拿我开心,我要把她赶出门去”。他一整天都借这件事骂所有的人!他让会计清理我的账户,看看把我解雇,他会欠我多少钱。后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他觉得划不来。总之,您通过这件事能看出他是个什么人。我们每个人整天都提心吊胆……我呢,我知道他有别的女人,别以为只有我一个,不是的,再说他也有几个可怜的家伙……他早就是这样,总是如此!……那么,有没有人敢于做这种事呢?没有,谁都没有办法,因为他现在掌握着一个小企业,就在苏汗纳那边,可是没有人愿意去办公室见他,万一他(……)万一第13个月的工资他不给了呢,万一他辞退你呢。您瞧,没有人……谁都惹不起这种人。

    ——他有什么样的教育背景?

    高莉妮:(……)他没有任何管理者的教育背景,可是他有一个很特殊的头脑,一种超乎寻常的工作能力,这方面他有非凡的特质。我呢,我觉得这些很令人遗憾,因为他在这个方面……有想法的方面,综合能力等等好多方面是一个……他是个缩小版的达比、马克斯威尔。可是……有意思的是,我得不停地干,有干不完的案卷。

    […………]

    对我来说,我现在避免跟他争斗。话说回来,我不会,怎么说呢,不会让步的,可是我会因此生出病来,因为这个我有思想斗争,我不想接受,不想接受他那一套,那套玩意儿凶残得很。可是他却有一位女职员给他,您知道吗,专门给他预订酒店什么的,我亲眼见过他动手打她。真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您知道。

    大家都管他叫铁皮啄木鸟

    ——您老公怎么看这件事?

    高莉妮:我老公一点都不知情!

    ——您一直瞒着他?

    高莉妮:我自己的麻烦,我从来不跟我老公提起。

    ——可是,早上去上班的时候……

    高莉妮:从来不提。我从来不在家里说我的麻烦。从来不提。我老公始终什么都不知道。我丈夫在一家美国公司工作,(……)突然被辞退,(……)一年后回到了马特拉电脑公司,于是就接续上了,而且他自己也不跟我提这事。没向我提起过。是的,那不是我的性格。

    ——您一回到家就不再想这些事了?

    高莉妮:怎么能不想呢?!

    ——换成我,我会睡不着觉……

    高莉妮:我正相反,我睡得就像……昏死了似的!昏死一般!身边是我的日程簿。有几次,我丈夫对我说:“把你那日程簿搁一边去。”我把什么都记在簿子上。我为这些人所做的一切,什么都记!我生活在工作里!

    ——就这件事而言,他是对的,基本上是对的……从某种观点来看……

    高莉妮:从某种观点来看,假如他没有像这样紧盯着我的话……他是对的,他做到了……因为这种工作的原则就是如此,对他的全体员工都适用。注意啊,不是对我一个人,所有当主管的都一样。(……)是啊,有一次我女儿还责备我,可是十年以后,她对我说:“您离开那个地方离对了,因为妈妈您没有意识到,对您来说,除了您的工作,别的都不重要。”那是(……)非那么做不可啊,是啊,没错!无论怎么说,没错!他不能容忍我们下班后踏踏实实地回家,对公司里工作的所有人都是如此。不过,我们毕竟能够理解这一点。(……)我们工作很辛苦,但是,他看中的不是工作本身,而是你的行为方式。哎呀呀,的确有些人不受待见,骇人听闻地不受待见……我告诉您,我听说被当成傻逼对待的大有其人,那些人每个手底下都有三四百号人呢,都是工厂厂长一级的。可他就是这么对待他们,不管当着谁的面,不是一对一,而是当着大家的面!我们给他雇用过一个保洁工,他早晨一进办公室就呼叫她。那个可怜的姑娘对我说:“对不起,M太太,我得走了,他要在地毯上打一炮。”他就是这种人,一个男人……我跟您说过,这些人独断专行,他们把企业办起来了,企业就是他们自己的。不错,我心里想过,如果你处在这个人的地位,你会怎么做?不错,光从工作上说,我也会干得很猛。他干得就很猛,没有更合适的词儿了。如果他能让我们上夜班的话,他是会这么做的。没错,那是很恐怖的事……你没法试……什么事也做不了。可是,这些都是游戏的一部分,这我承认,因为,告诉您吧,我也会这么做,一样的。不过,说到最后,凡事总得有个限度,可是他没有。而且我觉得……(……)我记得,大家都管他叫铁皮啄木鸟……

    ——叫他什么?

    高莉妮:铁皮啄木鸟,意思是说……因为没有更合适的字眼了。你不该想法讨好这个人,不应该那样做……(……)我们只是不懂,不理解,这个人怎么会这么严厉无情。只要你的办公室不整洁,他一进来就会把一切都打翻在地。我想,有些人一旦有了权力,但肩膀不够宽阔,撑不住,就会变得……我不敢说今后有一天他会如何下台。可是,放开这些不说,他还是有点良心的,不是对每个人都有……不是对每个人都有,而且完全是居高临下的那一种。他需要这个,他必须……您知道,这样工作很不容易,让你很难忘记,终生难忘,也把人变得有点凶巴巴的。我后来就是……我刚来这儿时很惊讶,处处提防,觉得人们太友善,这个我不太习惯。在实业界,您知道,你不会给谁白白送礼,连同事之间也不会……这是一种很严峻的环境,实业界一点也不像……因为有竞争啊,你必须比别人做得好。可是这里却没有,不存在……

    ——是啊,这个环境里没有那种……

    高莉妮:完全没有!你没必要为了往上爬去争啊斗啊……

    ——每个人都有分内的工作……

    高莉妮:正是这样,确定无疑。人们总是那么……令人有点郁闷。

    1992年7月


    注释

    [1]罗伯特·马克斯威尔(Robert Maxwell,1923—1991)是捷克出生的英国媒体大亨,生前拥有《每日镜报》,曾担任英国国会议员。——译者注

    [2]典出《圣经·使徒行传》中保罗在往大马士革途中皈依基督教的故事,后引申为忽然获得神灵的启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