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无定所
这里是巴黎近郊的一个小镇,居民多为工人家庭。跟多见塔楼和条形公寓楼的郊区相比,这个比较独特的街区是一个例外。这里到处是老旧的两层独栋房,恰可称之为“砌石屋”。这些住房进入房屋市场以后,镇政府通常购入若干,再按照急用先得的分配程序,分配给一些移民家庭,有时连装潢或者翻修工程都尚未完工。这种分配违反了通常把社会福利住房(廉租房)分配给最需要的家庭的规定,常常导致邻里之间产生一种新型的纠纷:对于一部分人即移民来说,这些纠纷促使他们思忖自己造成的妨害,即备受谴责的“吵闹”“气味”等究竟意味着什么,什么是社会交往的适当形式(频繁程度、密集程度、时间长短等),怎样才能不违反共居一地的规矩;对于另一部分人即法国邻居来说,这些纠纷已经不属于常见的个人或人际关系(或单纯的主观关系)的范围,而是涉及整个群体当中的每一个人(这一点移民家庭的法国女邻居说得很清楚)。在这些纠纷当中,每个人都投入了自己的整个社会存在,即每个人对自己的看法,或者借用一个当今流行的说法,投入了自己的社会认同(包括国籍认同,即一种高度群体性的认同)。这些纠纷由于没有多少客观基础而更值得注意,它们因此应视为这一部分人的抗争的最终体现,因为他们很迟才搬入无疑梦寐以求的独立住房,连同其地理位置和社会空间。他们在这块空间上寄托着全部憧憬和提高社会地位的期盼。它既是他们的一笔投资,也是栖身托命之地,而且凭借它来对抗他们所担忧的衰落、沉沦和失掉资格。
为了展示针对同一社会现实的截然不同的观点,我们设计了两场调查。这些不同观点源于不同甚至对立的社会地位。对比这两场调查,可以把谈话分成三类。其一,移民家庭的父亲回顾移民过程中的家庭迁居史,叙述只用阿拉伯语,谈话完全而且只涉及他本人;其二,几个子女聚谈目前局面和住所的状况;其三,法国邻居谈移民家庭的邻里关系和周围环境。这后一篇谈话又分成两个部分:一是为一部分人的物质的和象征性的(私人)利益辩护,捍卫和赞扬一些资质,这些人因而有权享用特殊的住房;二是对于不得不跟一部分生活破落、遭人鄙视的卑贱者同居共处的现状表示愤懑和抗议,认为有失身份和感到羞耻。
本·米卢德一家来自阿尔及利亚南部的比斯卡拉地区。全家1960年来到法国,或者更准确地说,米卢德太太这一年来到法国与丈夫团聚。孩子们都出生在法国。本·米卢德先生现年64岁。他第一次来法国是1949年的事,当年他21岁。由于多年患病和残疾,目前他已经退休。由于病得很重,他必须接受密切的护理,频繁地住院治疗。看来除了身患重病以外,多年辛劳已经把他拖垮了。
依照父母和子女之间达成的默契,双方的兴趣和能力,他更愿意谈谈过去,而不是现状。讲述目前状况是子女们的事(尤其是女儿的事)。不过,他还是小心地提醒大家(即在场的孩子们,他们都很注意地倾听)当年全家移民的情景:“我是1949年来法国的,那时候我正当年啊(……)头几年,我跟大家一样,跟那个时代的人一样,在法国干一阵子活儿就回去,走的时候好像不会再来了,可是没过几个月就回来了。每次回来都像‘头一遭’似的。总之,我们在法国度过的时间比在国内还要长。现在掐算一下年份,月份和天数,多半辈子啊!对,不止一半啊!都是在法国度过的(……)开头在工厂里干活儿,还不是巴黎,是在东部。从1960年起,我在建筑工地上一干就是30多年。连续干,一天假也没休。那时候有了家,家在法国这边,孩子生下来了。这都要钱啊,不多干活儿不行(……)家人一来法国,我就没必要在法国和阿尔及利亚之间来回跑。我们团聚了。我们倒是去阿尔及利亚度过假,全家一起去。就是花钱太多。现在孩子们长大了,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都大了,干什么自己拿主意吧。我们当父母的没有出远门的身子骨了,不能来回奔波啊。所以我们就待在这儿,等着瞧。”他妻子来法国时,孩子还没出生,正逢他转入房屋和公共工程的行业,开始在这一行站稳脚跟(直到伤残和退休制度实行改革)。在他的第一位建筑业雇主的帮助下,本·米卢德先生得到了第一套住房,这时才能使妻子来法团聚。全家至今仍然很怀念那套住房,回忆起来兴致勃勃,理由不难理解:那是一个独栋住宅,基本上在乡下,远离市中心;房子有点破旧,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无人居住,可是看来很适合一个出自农村的家庭。他们在这里初次体验和学习过城里人的日子。房子很宽敞(共三层),完全独立,没有紧邻的住户,还有一大块平地(一部分后来辟为花园,一部分种菜)。这几个特点使得这个旧日的农家甚至打算重操住老房子时代的旧业。要适应城镇生活,还有比这更理想的过渡吗?况且这个废弃的房子是企业慷慨提供的(“老板”赠送的),是工薪之外的一项实物收入,节省下来的花销不可小觑。那个时期,生活特别艰难,工人住房短缺,房租奇贵。另外,移民家庭两手空空地来到法国,有各种各样的需求。他们身无长物,连满足日常生活基本需要的东西也没有。安顿家庭所需的一切都十分昂贵。
由于未来的高速公路将穿经这里,那个房子不得不拆除。房子是作为临时住房分配给本·米卢德一家的,只是一个简陋的栖身之处。最后时刻终于到来,“不适当的”住户一下子面临着流落街头的命运。很多倒霉的同事是在房屋与公共工程的工地上干粗活儿的工人。于是,和他们一样,他不得不凑合住进棚户区——当时被称为“走投无路的落脚点”:一个“地狱似的窝棚”。那个时期,各项拆迁措施正在把南戴尔(Nanterre)的老旧棚户区从地图上抹掉。他们也许是最后一批迁入者。本·米卢德当时已经有四个年幼的孩子,可以借此优先分得留给急需家庭的住所。于是,他们先搬到热纳维列(Gennevilliers),第一次有了跟其他家庭同住一层楼的体验。本·米卢德先生很乐意讲述他了解到的一些法国家庭的孤独和苦闷,以及他们对于亲朋经常到访的很多马格里布家庭的不满。经过多方努力,在镇政府社会行动办公室和企业的社会服务处的几位社会工作者的帮助下,本·米卢德先生一家搬进了位于巴黎市内的住所。不过,分配给他们的公寓过于狭小,为了住得宽敞一点,他们再次申请搬家,最终住进了目前这个地方。
工人城镇的一位居民
采访者:阿布戴玛莱克·萨亚德
“我们没有邻居,我们之间不搭话”
女儿:在这个地方,我们有怨气、不满意,不是没有理由的。可是,我们不会离开这儿。绝对不会。我父母习惯这儿了,如今他们上了年纪,都有病。我爸爸需要密切护理,得常去住院,医院离这儿倒是不远。我妈妈基本上不出门,她不会乘公交车,去医院得叫出租车,出租车一直开到家门口,把她送到医院去,回来也这么办。这得花好多钱,来回一趟得上百法郎。我们还花得起。可是,如果去很远的地方……光车费就受不了。
儿子:不光是这个。我们不可能回到公寓楼去。我那时还小,可是我还记得,不是南戴尔,贫民窟,可是我还记得一些楼房,也就是如今所说的居住区。也许会搬去古尔诺夫和福来谷[1]。这两个地方现在谁都知道。动静闹得那么大。
女儿:再说我们也不习惯。正相反,我想说,总是……可以说,我们从来没住过公寓楼的单元房,我是说那种公寓楼。所以,我们不会因为她搬家,因为她那对“好看”的眸子,为了她而想离开这儿。她图的就是这个。那样她会高兴得不得了。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我们要争一争——廉租房管理局、镇政府、省政府,特别是负责翻修这栋房子的机构……跟它们斗争。我们在那段时间里会怎么样?什么时间?怎么办?我们都不知道。不光这个不知道,还有……
——我没听懂。您说的是哪一位?
父亲:我是说我们的女邻居……就住在隔壁,一墙之隔,把我们跟她分开的只有几厘米。
女儿:[急忙解释,打断父亲的话]她住她那边,我们住我们这边。可是,一有机会,她就给我们捣乱[父亲目光严肃]。
父亲:别,说话要准确。先生不需要听这个。说应该说的,实话实说。没必要说丑话,背后骂人。再说你从来没有骂过她,但愿她也没有骂过你。
女儿:您可以这么说。可是您不知道她那些话里包含的羞辱,什么“太太您……”“太太您别……”话是这么说,那眼神是另一回事,全是怒火和恶意。
——那是怎么回事?
女儿:我正要告诉您。举个例子吧。您已经看见通往二层的楼梯了,这位太太认为我们上下楼响动太大。您明白吧?木头楼梯,两边房子都能听见啊!说这话的人脑袋一定进了水!哪怕真有神经衰弱,这种响声也不会像她说的那样,让她睡不着呀。我有三只猫……你能拿它们怎么办?我可觉得这些小动物可爱得很!她四下里发牢骚,邻居、街上、警察局、镇政府,幸亏没人拿她当回事。她写了好多封信,打算搞一场请愿签名,好把我们赶走,借口“扰乱公共秩序,搅扰安静街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说到那几只猫,她找出的最好的理由,真是滑稽……是我的猫太吵。有谁见过吵闹的猫?猫不会喊叫。她有一条狗,我可不会说她的狗影响我睡觉。好了,最后一条指控是,我的猫跑下楼梯的时候响动太大,打搅了她,妨碍她入睡(……)。
她说的吵闹,其实是……我们在守通宵
儿子:她就是这个样子,没办法。没错,她反对我们,没错,她受不了我们这些邻居,受不了这个街区里有阿拉伯人,她觉得这里高档、上流。其实只要看看有多少破房子就知道了。可是,每个人都各有办法和招数。我反正不会迁就她。警察告诉过我,她跟比我们来得早的人一块在弄那个东西……前不久的事,时间不长。可是,这些人不是阿拉伯人(……)这个我清楚。警察局我有熟人。我全都跟他们说了。他们告诉我,她写过好几封信,投诉我们……他们目前只是登记一下就完事。当然,我跟警察一块踢足球,在他们的俱乐部里。我们之间,球友之间会聊一些事情。我没有任何理由迁就她。她这是活该。再说,这只是抵制她,维护我们自己,如此而已。我们这边没人投诉她。
女儿:还有呢。实际上,争吵得最凶的原因跟公共花园有关。那位太太觉得花园是她的,是她的个人财产。她跟我这么说过。她撒谎(……)。至于说我的猫吵闹,我才不在乎呢,随她去吧……她想说什么随她去说。至于那块空地,公共空间,哼,干吗不把街道、人行道也算上啊,只要人在那儿就成她的了?在这件事上,我不会退让。她妒忌礼拜六和礼拜日,一个礼拜当中,我们这儿有他的孩子[手指离了婚的哥哥,他节假日照管两个子女,其他日子交给父母],这个她忍受不了。我带孩子们去花园玩耍。当然,她没法公开抱怨这个,还是从猫身上找借口。她去镇政府告我的猫,不是别的猫,说猫在沙子里刨坑拉屎,会弄脏孩子们和……当然,更别说她的狗了!卫生局把叫我了去,带着猫的健康登记簿、防疫针记录,还有所有别的信息:名字啦,出生年月啦,登记牌啦,刺花号码啦,等等。全都符合规定!事情就到这一步。
儿子:老一套。不能明说阿拉伯人邻居不好,说他们脏,有怪味,太吵闹,家里总是人口太多,这些都没法公开说,那就找别的茬子,理由总能找出一点……
女儿:其实我们也可以照样说说他们。说到底,我甚至觉得他们比我们脏。化妆就甭提了……不过是往脸上贴金罢了。反正我觉得这就是化妆的用处。
父亲:常言说:“外头装饰得漂亮,里头又如何?”[阿拉伯谚语]……
儿子:伙伴们告诉我,他们说的吵闹不是真正的吵闹,高分贝的那种,他们指的是阿拉伯音乐,他们不喜欢,听不懂,觉得别扭……哈伊音乐[2]眼下正红火,也许能多少改变一点这种状况。这就是他们说的吵闹。其实,如果比较一下,所有滚石音乐都比阿拉伯音乐吵闹得多。
女儿:气味的问题也一样。我在报纸上读到,当时有……那么一件事,关于气味和红腊肠。报上说:“法国人很喜欢吃古斯古斯和红腊肠。可是受不了阿拉伯烹调的气味,除非是为他们做的!”
父亲:我也有一个故事讲给您听。孩子们已经听过。我们住在廉租公寓的时候,跟我们同一层楼的邻居,两个老人,住一套两居室,一位先生和他的妻子。我们从来没见过他们的子女。直到跟他们的关系出了点麻烦,我们才知道他们有孩子,才开始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这两位年纪的确都不小了,我们帮了他俩不少忙,好多次帮他们买菜,经常把古斯古斯送过去给他们吃——所以我才记得这个故事,可是这两位邻居抱怨我们太吵闹,他们所说的吵闹。实际上,没人来看望过这两位老人,一个人也没来过,连子女的影子也没见过。我想是他们跟一儿一女的关系弄坏了。他们在二人天地里过日子,什么都仔细看着,盯着不放。说实在的,我觉得他们挺可怜的。特别是我那阵子还年轻,我可不愿意看到我的父母落入这个田地,我还没有多想自己,没想到自己也会变老,我特别可怜他们。其实他们挺悲惨的,生活慢慢远离他们,只剩下等死了。这些话他们对我说过好几次,每当我们在楼梯拐角遇上,我都尽量跟他们聊几句,听听他们的情况(……)。后来有一天,就这样聊着天——我不想责怪他们说过好多我们的坏话,如果换成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人,脑壳没准就得吃我的拳头了——我把话题引到响声上来,他们当时说的话让我吃惊。响声其实是好多来看望我们的客人弄出来的。不错,是我们那儿的习惯,礼拜六和礼拜日,亲戚,表兄弟,朋友,接连不断;又是那个时期,在法国的亲友很少,尽是单身,来我这儿能找回点家庭气氛。当然,每次来他们都带礼物:水果呀,全羊腿呀,不过不弄什么鲜花[笑]。都是我们探望时互相送的东西。他们呢,管这个叫吵闹,也就是来往来往,聊一个通宵……他们肯定眼红,那还用说!(……)
女儿:刚来这里的时候,我们都很高兴:一切都刚刚翻修过,很干净,真的。钥匙交到我们手里之前,他们确实简单地打扫过。我们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那只是让人“看着舒服”。谁的错?不知道。是镇政府要这么做的吗?是廉租房办公室?哪一方呢?莫非他们自己搞错了,因为没有看紧工程,当场验收?要么就是故意的,大家都同意的?我们一直琢磨这个事。(……)那好,我们也尽量把我们的事做好。这个地方我们一直在想法改善,添置一些让人更舒适的设备,我们把看来不合适的窗户换了。墙上的壁毯是我们自己挂上去的(……)后来,我们又粉刷过一遍。可是,现在我们要做什么?为什么?
父亲:我们怎么能放心拿出一笔开支呢?我们都在这儿[父亲和儿子们],这类活计都会干一点。我们什么都能自己动手,干得比工匠还好,比专业的还要好得多。大致一算,要把事情办好,光材料费就得差不多三百万(旧)法郎,工钱还不算。
女儿:自从来这儿以后,我们一直不知道谁说了算,做什么决定。连哪个机构负责什么,我们也不清楚。连把房租交给谁都不知道。您问我的就是这个吧?我们付房租,这是没有疑问的。钱是从我们的口袋里出去的,也没人催讨过,所以房租一定去了该去的地方。房子可不是白送的(……)如今,做工程的人来了,可是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给谁干?给他们自己干吗?给廉租房管理局、镇政府、省政府干吗?他们都挺和气,经常过来看看,可是事情到这儿就走不动了。我们不知道他们管什么,负责什么。他们什么都没跟我们说。他们应该告诉我们,究竟是一年以后,还是十年以后,还是永远不……?我们只问他们这个问题。我们想知道事情到了哪一步,取决于什么人、什么事?为什么要一直这么等?……弄不好还得等很久呢!如果他们以为,这样能让我们觉得厌烦,放弃这个房子……如果这是他们想要的,那他们就错啦!我们永远不离开这个地方。既然来了,就待下去。没有任何理由撵我们走(……)
[全家一致赞同。围绕预住房的各方及其意图,每人都赞成姑娘的最终看法,就她对各方是否真诚表达的怀疑进行附和。全家一致宣告留下来的坚定意志,无论重建方案的结果如何,也不管有没有重建工程。在这个问题上,一个儿子接着姐姐的话茬,口气坚定地说,重建工程不过是个诡计,目的在于迫使住户搬离。]
儿子:只有确定能够把住户都赶出去,让他们认为合适的人搬进来,这时候他们才会开工。无论如何,我们早就知道,无论他们要做什么,都不会是为我们准备的。或者把房租涨到我们受不了的水平,那时要么我们走人,要么他们借口亏空太多,让我们搬到那种可怜的居住区去。这个诡计无人不知。我可以肯定,这正是他们想要的,没别的。我早就明白了……我一直这样告诉这儿的每一个人。他们反而嘲笑我们。你瞧,我们什么也得不到,我们可以永远等下去。反正他们不是来给我们干活儿的。他们耍弄我们[用阿拉伯语说处。在整个访谈过程中,这是年轻人说的唯一一句阿拉伯语,家长则只说阿拉伯语]。
他们抱怨的不是猫,是我们这些人
女儿:没错,我的三只猫是这套“单元房里的动物”,是我们这个家庭的成员。冲突是因为它们而起的,才有人投诉。可是他们投诉的不是猫啊……是我们这些人,猫的主人,这才说什么猫太吵闹,我的猫的吵闹!……可是,怎么会呢?……您得注意一点,我跟您说过,上下楼的时候……我们听见猫在跑!……这就是他们找到的最好理由……他们反而说喜欢动物。真不知道喜欢的是什么!大概凡是动物都喜欢吧,除了邻居养的……阿拉伯邻居养的动物!这位太太自己也养了一条狗。把狗放进对面的花园里,她反倒觉得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且不用狗链子。把花园当成自己的家了。她对我说,花园是她的。真不知道怎么就,为什么就成了她的……这也是她跟我说话的方式:法国是我的,是她的法国;我们不属于这个国家。法国不属于我们,我们也不属于法国。她坚信这一点。有一次她告诉我,多亏她,我们楼房对面才有了公共花园。那是她向市长争取到的。可是花园在这儿已经有上百年了。她威胁禁止我们进去,这就是说,不许我们进入公共地带(……)。
儿子:更别说自来水了……水龙头……厕所。这些东西响起来跟打雷似的。难以忍受的搅扰,她就是这么说的。她告发我们,借口我家人口太多。说我家人满为患……没准有人让她这样说。因为,我只告诉您一个人,我不认为她有那么聪明,有这种文化水平,能写出这种信。也就是说,我们这些孩子辈的,在这里没有位置……当然了,住房在父母名下,可是我们在这儿得到抚育,长大成人,这儿也是我们的家。别跟我们说,我们无权住在这儿……
女儿:……住不住在这儿,那是我们的事,只跟我们自己有关……跟谁都没关系,特别是跟邻居没关系。他们只要把自家的事情管好就行了……
儿子:实际情况是,我们各有各的住所,我们不是没地方住才来这儿的。这么说是不对的。这一点我们能够证明,我们有房租收据,给谁看都行,什么时候看都行。只需要看到这一点:我姐姐住在她自己那儿,当然每天都过来,人们总是看见她在这儿,女儿看望父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为了确保一切正常,有时候她留宿。我们每个人在这儿都有一个房间,一张床。可是她家里还是有……我们就是这样。我们不会扔下父母不管,或者十年八年才来看望一次(……)。
女儿:我的两个兄弟也各有各的住处:一个住的是单间公寓,离这儿不远,他常来常往;另一个还没成婚,自己也有一套公寓房。别对我们说,我们是靠父母才有了住房的(……)。当然,我们每个人都会在这儿过夜,每个人在这儿都有自己的床,餐桌旁都有自己的椅子,房子是父母的,我们是在自己的家里。可是,最令人讨厌的是,你在你自己的家里,我们在我们自己的家里,可是你还来规定我们该不该留宿,掐算我家有多少口人,餐桌上有几个人。我们又不是你们养育的(……)。完全是妒忌!就是这个,没别的(……)。让他们来发号施令试试……好在这些眼下都是无稽之谈,邻居的妒忌:你们人太多啦,所以你们才会吵闹。要么就说,廉租房和社会福利不是给这么多人准备的!这完全是出于妒忌嘛。他们想要我们给父母只留下巴掌大的地方,连转个身都转不开,或者什么都不留。
儿子:如果说,这里头有什么需要弄懂的东西,那就是他们不想让我们住在这儿,就是这么简单。或者说,如果已经在这儿了,那我们就不应该见面,出头。不要猫,不要狗,不要街道,不要花园,什么都不要。我们在这儿毕竟是在自己的家里。假如不是说我们在父母身边没地方可住的话……(……)是的,说到底是这一点:这事不仅涉及我们在家里、街区里、城市里的位置,而且涉及我们在整个社会里的位置。可是,无论男孩还是女孩,我们都有法国国籍啊!可是,你去跟他们说说试试。总之,这个事我是永远不会跟他们说的。有时候,这么说还让他们挺高兴。
女儿:那可不一定……有时候他们还会说,就算他们有法国国籍,也是我们给的。这是他们最看重的东西。
儿子:这个我才不管……总之,对我来说,这不会是保护我的东西。我不会跟他们说:“你们为什么有种族歧视呢?我可是法国人呀。”因为,这么说他们不就会歧视我父亲吗?……我问您:如果他们对我父亲这一辈人种族歧视,他们对我不是也会如此吗?……连我的法国国籍也没用……这是一个自尊心的问题。
父亲:[下结论]所有这些都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有件事必须说清楚:我们不会离开这儿![众人沉默良久,此时父亲发话,神情严肃,引起每个人的注意,首先是他自己。]我们这一大把年纪,已经无处可去……[这大概是一位移民的最严峻的证言,他打拼一生,一直以为自己有一个国家,一个可以回去的“家”。]他们必须担起……责任。不是为我,而是为法国担起责任……
“这些他们都得说清楚……不是跟我,是跟法国说清楚”
[这次调查原则上不允许问及个人的社会特征,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顺带了解到,上面提到的无子女家庭是1975年搬入的,此前住在巴黎的一个狭小的单间房里。夫妇俩用妻子的父母留下的一笔遗产,买下了目前居住的独栋住宅。丈夫是巴黎地铁公司的员工,妻子的年龄显然比他大得多,一辈子没工作过。]
——我在这个全部是独栋住宅的街区里四下转悠,目的是通过聊天,知道住户们的想法:他们的生活内容,怎么看待这里的未来,邻里和环境自从他们搬来后有哪些变化,这些变化是否有利于住房和生活条件的总体改善,还是反而越来越差。(……)我没有具体的问题要问,只想跟您随便聊聊,了解一下您的想法和印象……
莫尼耶太太:好吧!换句话说,他们如今不得不承认他们正在做的事。因为已经藏不住了。他们终于明白,这下大家什么都知道了。他们觉醒了……以前他们以为别人都是瞎子,不懂他们的鬼花样。
——是一些什么鬼花样?他们藏不住什么?他们正在做什么不得不承认的事呢?
莫尼耶太太:难道您不知道?您不是让我认为您不知道吧?这些事大家都知道,都看得见……
——看见了什么?
莫尼耶太太:整个街区的人口很快就要变啦。人都搬走了。这里的一切都在出售。如果我领您在街区里转一圈,我就能指给您看,一半的房子都在出售。住房中介公司可高兴了……他们才不在乎……只要能做生意就行。出价最高的人,或者先出钱的人才……他们才不在乎呢,反正他们不住这儿……他们只盯着有多少钱入账。
——这儿的房主为什么要卖房子?卖主比别处多?还是说,条件差不多的街区都是这样?
莫尼耶太太:不知道。别的街区不了解,这个街区我可清楚。不过,大致应该都一样,只要跟这儿是一类的……我们拼死拼活才有这个,有了自己的窝,出钱不少,做出很多牺牲,可是还没偿还完就被撵走了。
——您说“被撵走”是什么意思?
莫尼耶太太:要是我丈夫在这儿,他比我更会回答这个问题。从前的住户,也就是说……这个街区有几条街来着?(……)像这样的一个街区,我们搬来的时候只有老年人,房主都是一些退休的人,上岁数的。后来就空了,有的搬走了,有的去了退休公寓,收容所。儿女们在这儿住不下去了。谁知道他们在哪儿……房子于是租给了街区的外国人,不全是移民。连租客在这儿也住不长久。
——买房子的都是些什么人?
莫尼耶太太:都是外国人。哪儿来的都有。可是,连这些新房主也不会待下去,不会待很久。往往是三年五年就又出手了……
——为什么?
莫尼耶太太:他们觉得不划算,或者不再觉得划算了,他们对这个街区失望了。这些独栋住宅大部分很狭小,不舒服……总是在施工。我们就属于这种情况:不是这儿就是那儿,总得换新的,暖气啦,水管子啦,屋顶啦,都得花好多钱。所以,人们买了房子,没过几年就出手,离开这儿。住户总在变……不总是往好里变。
——往好里变是什么意思?
莫尼耶太太:整个街区都有这个感受。我们住在这儿已经……快15年了,这些变化我们都清楚。我不想揭谁的短,不打算控告谁,我要说的也不是种族歧视。(这个东西令人不舒服,一发牢骚,一说街区的名声要坏了,住户不好,就有人说是种族主义。)我是说,住在这儿的移民家庭越来越多,阿拉伯人越来越多,但不是出于种族主义。我不知道他们是谁,阿尔及利亚人、摩洛哥人,总之是马格里布人。可是没有让事情往好里变,没有使这个街区变得更舒适。所以我说,这些加在一块就把人撵走了。
——这些移民家庭,您说的“阿拉伯人”,是从哪儿来的?这儿都是独栋住宅,不是别处的那种廉租房。不是随便谁都能够住上这样的房子,买下独栋住宅的。
莫尼耶太太:不不,不是像您以为的那样。他们人越来越多,差不多每天都有人搬进来。这不,这儿的商店差不多都是阿拉伯人开的,食品都掌握在他们手里。这还不是全部,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这儿都快变成廉租楼房了,变成人们常说的居住区了。我们眼看着事情来得很快,快得不得了,简直是飞速变化!这儿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居住区了;我们买房子的年代,那个按照我们付的价钱设想的样子已经没有了。这是作弊啊!我们被人给盗窃了,还在继续被人盗窃。我们欠了一屁股债,傻乎乎地交了那么多钱。现在我们明白,上当了,被蒙在鼓里了。
——怎么会呢?比方说,现在出售您的独栋房,您不会认为价钱上一定吃亏吧?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莫尼耶太太:我不会那么想……吃点亏倒是难免的,肯定的。到处都在走下坡路。越变越差。钱我们是永远收不回来的。比方说,我们打算在这儿卖出,在别处买入,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另一个城镇,不像这儿,越来越差,可是我们永远做不到,那对我们来说还是不够,除非离市区很远,鬼都不去的地方……比如,一个每天要去巴黎上班,可是怎么走都不方便的地方。
——我不大懂您说的“到处都在走下坡路”“越变越差”。这里却看不出,这儿挺清洁,挺安静,居住条件不错呀。
莫尼耶太太:这只是外表,骗人的。一个不了解这个街区的人,特别是不了解从前的情况,他这么说情有可原。可是我们在这儿已经15年了,我们眼看着越来越差,一切都越变越差。
——什么原因导致越来越差?什么越来越差?服务机构、建筑工程,还是居民?
莫尼耶太太:对……就是,就是。正像您说的。自从街区失去居民以后,那是真正的居民,这些房子从前的主人,他们往往亲手建造。这个情形一变,街区就没人维护了,彻底放弃,没人翻修,街区变丑陋了。这不,您已经看见了,整条街上有哪家的窗户外边有花草,哪怕是一棵?只有我这一家,我家才有。我有时候心想,这有什么用?这是何苦哇?可是,花草我还是种了。就算是一种挑衅吧。干吗不种呢?一个房子被遗弃以后就是这样。我们从1977年起就住在这儿。现在这个街区我们谁都不认识了。我出门一整天,在四周溜达,在公共花园里待上好几个钟头,可是没人跟我打招呼,我也找不到打招呼的人,不过这里可不缺人呀。没有人了,老街区什么也没剩下……我是说街区的老住户。谁也不跟谁说话,没有邻居了,谁也指望不上,谁都不帮别人的忙。这个也逼人离开。街区没有生气了。除了这些,变化还是能看见,但不是往好里变。
——举个例子好吗?
莫尼耶太太:一个例子:邮局。只说这个。有规律的日子再也没有啦。从前,总是那几个我们认识的邮递员,他们也谁都认识。从前,他们总是踏着一个钟点来,差不了几分钟,就像您腕上的手表那么准,连看时间都没必要。如今,总在变,不敢相信了,来的钟点不定,也许早上9点,也许下午1点,没准儿。别的事情也是这样:气,电,水,垃圾——凡是服务性的都这样。让你觉得人们什么都不在乎,你还什么都不能明说。我们觉得镇政府抛弃了这个街区,没兴趣了,眼睛盯着别处,他们更感兴趣的地方。
——为什么?什么道理?
莫尼耶太太:那得由您来告诉我……您去问问他们,看看他们怎么跟您说吧……看他们敢不敢把实情告诉您!我倒是很愿意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总之,这些都是我亲眼见到的。
——您自己没有试着提提意见?没去过镇政府,要求好一点的服务?
莫尼耶太太:手上得有几个人才行,人多才行,而且意见得一致。可是,我跟您说什么来着,我们相互都不认识,不搭话。我可不去敲邻居的门,叫他们跟我一块去投诉,聚在一块儿,说清楚该做什么,是抗议,写一份请愿书,还是只写信。都是这么办的。
——您的邻居都是些什么人?
莫尼耶太太:怎么,您连这个也不知道?您来我这儿以前已经看见他们了……既然是来各家转转的,您反正会遇上。好吧,我也可以跟您说说。是这样,您不会错过的。哪怕您不打算登他们的门,等我跟您讲了他们是怎么回事,您准会跑着去见他们……还会把我说的话报告给他们。那倒不是坏事,应该告诉他们我怎么看他们……好像他们根本没意识到似的。其实他们知道,有办法知道。反正我们从来不相互原谅。他们的家长倒不一样,挺安静的。不常见到他们,听不到声音。可是他们的子女,特别是那个姑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居高临下瞧着你!只要有机会我就不放过她。这么做也许不对,我承认。
他们让我们明白,我们什么都不是
——这个“他们”是指谁?
莫尼耶太太:可是您得知道,如果您是镇政府、廉租房办公室,或者别的什么机构派来的,那您是为他们而来,不是为我。我什么都不是。他们才不在乎我呢。没有人在乎我,我这个人不算数……如今我在这儿什么都不是。他们让我们明白,我们什么都不是,不重要,我们这批人可以忽略不计。值得重视的是他们。
——“他们”是谁?凡是这儿的住户,我都感兴趣:我不会偏向哪一部分人。正像您说的,谁有意思,谁没意思,不是我说了算。我会认真听取您的话,也会把您说的都记下来。就是为这个,我才把一切都记录下来,如果您没意见,我也会录音。你的观点跟所有其他邻居的观点一样有价值,跟这个街区的每一个住户的观点一样。好了,这些邻居是些什么人呢?您说的“他们”是指谁?
莫尼耶太太:这个嘛……一家阿拉伯人,马格里布人。谁知道呢,好像是阿尔及利亚人吧。
——那您跟他们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莫尼耶太太:嗨,什么都过不去。什么都说不通,合不来。兴趣不一样,习惯也不一样,过不了一样的日子。对一个事情看法不同。总是不一致,总是不一致……什么事都算上。
——他们买了房子?是房主吧?他们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莫尼耶太太:我来告诉您吧。刚才我跟您说,这儿什么都变了。我正想跟您说说这个。我不想从这个事情说起,因为说不定您会喊起来:“这是种族主义啊。”您大概会说,或者心里想,这个女人是种族主义者!可是现在,您马上就会懂了。我说的是一家近邻。我们两家共用一堵墙,一墙之隔啊。我们比他们来得早,他们搬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在这儿了,镇政府把他们安排到这儿来……是镇政府让他们来的。
——怎么会是镇政府让他们来的呢?
莫尼耶太太:怎么,镇政府没人告诉您吗?我还以为,他们早就把这儿的所有家庭的姓名都告诉了您呢。他家住的独栋房属于镇政府(……)。[她讲了讲这栋房子的历史:房主去世以后,房子没人住,“镇政府或者廉租房办公室”收回后分配给一个家庭。]这种事总是这么开始的。先是一个家庭,两个家庭;一个来了再办另一个,没完没了。用不了多久,这个地方就会变成一个居住区,就像曼盖特[3]、古尔诺夫、福来谷。招来多少议论啊……似乎哪个地方都想建一个!是的,镇政府把他们弄来的。这儿以后也要变成廉租楼房啦。为了有个家,我们把钱花得一个子儿不剩……我们以为总算有了一个窝。
——可是,他们在这儿都做了什么事,什么不好的事呢?作为邻居,他们对您有什么妨碍?这些房子是彼此隔开的,各自独立,不像公寓楼那样,一个个单元连在一起,住户可能得忍受吵闹,还有人来人往、气味等等的影响。
莫尼耶太太:这还用说!他们是什么人您是知道的。你永远没法知道他们家有几口人。谁是哪一家的,谁不是。你来我往,没个完。永远是一大群孩子,到处都是,街上、公共花园里,又哭又叫。街上、自家门口、花园里都是这样。这样不行啊,非得说说不可。太遗憾了!还有汽车,开过来的时候真危险。大家都有危险,还不仅是孩子们,汽车本身就很危险。这是一个居住区呀,一个安静的,一个本来应该安安静静的居住区,刚要回到自己家门口就……可是,他们不乐意你说这个,咋咋呼呼,说你这是种族主义,说因为你是种族主义才会跟他们说这个,因为你不愿意他们住在这儿。可是,就算人家不要你,你也得想想为什么吧?也得看看自己这一头,问问自己呀。也许,这样一来,他们就能知道到底为什么吧?(……)我只跟您一个人说,最差劲的还不是家长。家长你见不到,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我觉得那家的父亲有病,从来不出门;母亲也从来见不到,连丈夫住院期间我也没见过她。我说的是年轻人,他们的子女。他们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为所欲为。还有,你要是说了什么,甚至什么都没说,他们都会骂人,嘴里只有脏话,很蛮横,恨恨的样子,目光凶狠;他们总是斜着眼睛盯着你。令你觉得总想动手打人……他们让我害怕。
——我们还是回到邻里关系上来。您刚才从行为方式上把他们区别开来了,父母看来可怜,好人,可是子女们……
莫尼耶太太:没错!子女们自视甚高,不好对付。(……)你一个字没说出口,他们就告你种族主义。不管是谁,只要不赞成他们的意见,他们就认为你是种族主义。其实他们才是种族主义。
——您能不能举几个例子?你跟其他人,跟别的邻居,有没有口角?口角最常见的原因是什么?您如果给我几个例子就更容易理解了。
莫尼耶太太:这个……口角嘛,要是我打算争吵,那么每一分钟都会吵起来,停也停不下来。也就是说,不是总有激烈的争吵,响动大的那种,我假装没听见,眼睛转过一边去,我不想看……也就是说,总会克制一些口角,我们避免……一些,怎么说呢,一些不出声的争吵。没必要说话!只要看看自己就行了,就足够了。他们当中最小的那个,小不点儿……他们有两个孙子……那两个小胖子,一见我就做鬼脸……吐舌头。唉,我可是什么都没做,他们还是那副样子。换句话说,是家里人教给他们的。即使如此,我也不放过他们。哪怕有人说我是疯女人,泼妇,大人跟小孩子过不去。我才不管,不饶过他们。因为这实际上不是他们的错,是父母的。这些可怜的小家伙对我倒是没做什么。所以,别的不说,光这一点就是一个吵架的诱因。
——那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您去家长那儿抱怨孩子,这成了你们争吵的原因……或者您训斥那些孩子,家长于是过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尼耶太太:唉,我根本没有去。我从来不敢去发牢骚,我不去敲他们的门。那样一来,我会听到什么?那就成了我这一头挑衅,他们会给我好瞧的。我的问题是跟他们的女儿,女儿之一,跟他们一块住的那个,在医院工作的……究竟在哪儿工作,我也不清楚,我跟这个人一点也合不来。所以,这是娘们之间的事……我丈夫这么认为。(……)我这边是单打独斗。如果我有话要跟这个丫头说……正是如此,只是有话要说,没别的。不该夸大,不会彼此揪头发。我跟她就是这样,把一些话送给对方。就是这个,在我这一边,事关我一个人。其实,我维护的是大家伙的利益,乃至整个镇子的利益。都是我一个人去争,去吵。争吵时连我丈夫也不偏向我。我也不要求他站在我一边……我什么都不跟他说。女人之间的事,就留在女人之间好了。可是,她那一边呢?我敢肯定,她跟谁都唠叨,因为她全家都反对我:她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外甥和表亲们,全家上下。所以,在他们那一边看来,这不是我跟她之间的事……我觉得好像我以一当十,我还是要冲上去。我不能看着不管。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小家伙们也得付出点代价。这不是他们的错,可是也不是我的错呀。还没有休战。我还是要上。
——跟别人呢,比如跟那些男孩子,跟那些男人没有口角,是吧?
莫尼耶太太:我跟您说过,有她就已经够了。可是她为了他们全家跟我吵架。这一点他们都清楚。她给全家打前锋,当过河卒子。这样他们就能够留在后头,只管看,假装中立。他们都倚赖她呢。瞧,这就是……我身处的……对不起……狗屎局面。我反倒成了坏蛋,他们是大善人,好得很……我这个法国女人成了歹徒,种族主义者。瞧,这是个圈套,角色颠倒了。
——男人呢,男孩子们呢?
莫尼耶太太:我跟他们没有接触……我想,只要我跟他们说过哪怕是一个字,我丈夫就会加入大合唱。那就不好了。会打成一锅粥,会有好瞧的。我觉得大家都明白这一点:我丈夫假装没事人儿似的,我觉得他只等那一天……他们那边应该猜得到,他们应该懂,如果做得太过分,后果对他们会十分不利。
——就这个具体情形而言,女人之间究竟为了什么发生口角?
莫尼耶太太:就事论事地说,不能认为真的有什么要紧事由……紧要的事由。它跟什么都有关系,也都没关系……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是,情况就是如此。
鸡毛蒜皮
——就算不严重,你们之间上一次的摩擦发生在什么地点,怎么发生的,是什么引起的?
莫尼耶太太:还是老一套,都是鸡毛蒜皮:猫呀狗呀……孩子呀。
——怎么回事?
莫尼耶太太:猫。先说猫吧。他们的女儿,刚才提到的那一个……总是跟父母在一起……我不清楚她多大……总有30多岁吧,可是总像个小丫头似的住在父母这儿……好么,养着一大群猫……三个,四个,五个。养猫我一点也不反对。我也喜欢动物,也有一条小狗。她爱猫看来爱得不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热爱的东西……能够热爱的东西。对她来说就是猫了。对我来说,这些猫……不是我养的猫……真让人可怜!早上一开门,我就看见它们一溜烟跑过街道……为了赶快跑进花园。您瞧见了吧?这个时间行人和车辆最多。它们总有一天会被人捡回来……倒在汽车轮子底下。这让我特别心疼。这种事我想都不敢想。一个女人这样喜欢猫,自己的猫,怎么会不明白这个?再说,很明显,这些猫跑进花园之后,您想它们会干什么?它们就在边上,沿墙花坛里……在小孩子们玩的沙坑里解决问题,好像那是猫窝。瞧见了吧,这不卫生啊,特别是会有污迹。可是,事情就是这样。你只好由着他们。你去跟他们说说看。此刻我就能听见他们说什么,他们会冲我喊叫:“这又不是你家,花园不是你的,管好你的狗吧。我们没让你负责已经不错了!”可是,假如他们知道……“这又不是在你家里!”可是,他们正是在我家里,在法国,我又不是在他们家里。角色不可颠倒!“我们没让你负责已经不错了!”然而,说得好,必须担起责任……这笔账,他们应该担起责任……不是向我,而是向法国担起责任。我可不是说我代表法国啊。可是,他们只要交代清楚就行,把这个道理想明白,特别是那几个年轻人(……)。老是因为这种事,也许是鸡毛蒜皮,可是很能说明问题。(……)是的,只要有摩擦,彼此不理解,就总是一些外表的东西。当然,我才不管他们家里的事。这跟我没关系。哪怕是吵闹,我才不管!有点打扰我……但没什么大关系。他们那儿发生的事,我才不掺和,尽管我能听到一些。
——例如……
莫尼耶太太:我甚至听说——我从来没进过他们的家门,跟我无关的事我才不掺和——他们把卫生间改造成大浴池了,他们那边用的那种。
——怎么回事?
莫尼耶太太:我是听说的,他们在煤气罐上安装了一个大锅,制造蒸汽,这样一来就能洗蒸汽浴了,就像阿拉伯大浴池那样。可是,长久下去,反复这么干,你不难想象,就会引起……我只说到这儿。用不了多久,墙漆、水管、门窗的木头……都会受损,我现在就能看见……反正,人家是这么说的。还有别的。(……)不能没完没了地忍受下去。你必须说一说,得让人知道……(……)即使在外面,我也不能让他们随便干。连跟着姨妈来花园玩耍的小孩也算上。他们到处留下污迹,损坏东西,把一切都搞乱。花园里不允许玩球,可是他们就是要玩。他们在,我就不让我的狗……不放它出去(……)。它会……当然,你让它感到紧张,害怕的时候它才会咬人,那时得由我来赔偿一切。麻烦是我的,而且他们会找我的大麻烦。而且,一来二去,最后他们就能支配这儿的一切。这种人只要有两三家,我们就没有出门的权利了。什么都会是他们的!因为这个,我才对自己说,得赶快行动,不然就晚了。
1992年
注释
[1]古尔诺夫(Courneuve)是巴黎东北郊的一个镇子,福来谷(ValFourré)在巴黎以西约60公里处。两地都是所谓“城镇化重点地区”(ZUP),20世纪60—70年代在那里建起了大批廉租房。——译者注
[2]哈伊音乐(raï)是20世纪30年代以后流行的一种通俗音乐,起源于阿尔及利亚,唱词掺杂阿拉伯语、西班牙和法语等语言,内容往往与北非平民生活的社会和政治主题有关。——译者注
[3]曼盖特(Minguettes)是里昂市南郊的另一个“城镇化重点地区”,20世纪60年代在那里盖起了众多高层廉租楼房。——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