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好日子
马利克年方十九,可是“阅历不浅”。我们见到他时,他正在从事一份无薪实习的工作。他既不抱太多的幻想,也得不到多少训练。为了满足一所排名很低的郊区高中的要求,他自己找到了这个实习机会。那些要求是针对一个不伦不类的专业的学生制定的。他跟父亲一起住在一个小房子里,父亲几年前离了婚,至今未娶。马利克定期去他的“保障房”探望母亲。他依旧怀念那里,怀念那里和睦的氛围,以及他所说的“有福同享”。也许在快乐的外表之下,他仍然怀念自己家庭的团结,有时候他似乎要用肩膀扛起所有的分量,对于一度成为榜样的哥哥,他的感情很复杂。他仍然很爱哥哥,他从来没有真正对哥哥予以谴责,可是责备哥哥对父亲太冷漠,父亲已经被哥哥的不良行为伤害不浅。谈起父亲,马利克表现得十分宽容和理解,他解释说,父亲的恐惧和严肃性既过分又徒劳无益,那是他的“出身”造成的,同时出于一种能够被承认和融入社会的愿望。马利克竭尽全力保护父亲,而且——如果用这个词不太过分——对他进行再教育。马利克既要面对这个被拔了根的、不合拍的、被剥夺了父权的基础的男人,又得设身处地为他着想。此时马利克所承担的责任,连同对于生活和社会的恐惧,使他迫切地渴望稳定,也导致他试图长期保持高中生的身份,这种身份尽管是暂时的和不确定的,但总算比较舒坦。他似乎沿着两个不同的时间轨道,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向我们讲述他的生活,但无意调和二者:先从学校的角度,后从他度过童年和部分少年时期的“保障房”的角度。这是两个独立甚至对立的世界,也是两种记忆,只有把二者联系起来看才有意义。
他的神情举止、装束,乃至语言,都给人一种十分自如的感觉,这无疑跟他的体态的魅力有关,他不可能全然不知。不过,我们也觉得他脆弱和不稳定,正像差劲的心理学教科书有时所说的那样。他坐不住,似乎总得起来走动走动。这证明了柏柏尔人把青春期比喻为春天的神话:进退交替;晴雨、冷暖交替。他不停地在近乎天真的漫不经心和深重的焦虑之间变换。说着说着,他有时会失去思路,有点过分明确地表示忧虑。对此他似乎已经习惯,而且为之自责。采访一开始,经过长久沉默后,他说“找不到词儿了”。过了一会儿,他又不耐烦地说,他把“另一个词儿也忘了”。他竭力高声给自己鼓劲,好像在下赌注:“不,我不能卡壳,不能卡壳。”他两次都在搜寻规范的课堂用语——“求职技巧”“实习规范”。仿佛重温校方的评语似的,他说他读书很吃力[“我做不到。读起书来,过不了一会儿就得放下,因为有别的事,不然我就能找到需要的东西。不错,书里确实有说不完的了不起的东西(口头承认学科的价值),可是那就得活得像个隐士,有个藏书屋,才能做这个”]。他自责没有想清楚(“是我弄混了,告诉您吧,我告诉您的是一笔糊涂账”),他有时候会陷入混乱,也许是采访的情境唤起了他在学校的体验,他被吓蒙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时而把必要性说成美德,时而把犹疑不定说成有意做出的决定:“我觉得我必须……逃脱……不分时间地逃脱,可是关键是逃脱,这比别的都重要,嗯,这个……我有……非这么做不可,我不喜欢稳定。我要它动起来,得有点动静才行,得有点什么事。”抑或:“这么说吧……哪儿都一样,实习的时候我这种个性也能看到。我去实习的每一家公司,我都得琢磨琢磨,我要它与众不同。”一切都令人相信,他在校内外结成的关系(他的朋友,以及一个在他的中学里教书的他心仪的年轻女子)被他用来制造一种山寨版的艺术家生活(这一点当他叙述在西班牙度假时尤为明显,此处未发表):“当上总裁,眼睛不再盯着女友……不看了……没兴趣了……”
事实上,无论是工作、家庭、学校,还是友谊,他的整个生命都带有不稳定和不断变化的标记。马利克的父亲出生于阿尔及利亚的特莱姆森(Tlemcen),在马利克出生以前不久来到法国,多次改换工作和公司。“父亲换过好多工作,他曾经……我想一开始是当……修车师傅,修理轻型摩托车什么的。后来也干过别的,然后当钻工,在一家企业里当钻工,他在那儿待的时间最长,后来企业倒闭了(……),他又找了一家,后来也倒闭了。再换一家,他不得不东奔西跑,直到现在还是……”不仅马利克的父亲不断变换地点,他的母亲,一位南斯拉夫移民,也先后在一家(提供住处的)游泳池和一家大百货公司当过收银员,正如他说的,“家搬了又搬,学校换了又换”。
这是一种深感当下和未来都不确定的体验。“保障房”社区的动荡生活无疑扰乱了学业,失望情绪使这种体验倍加沉重:做出一些“蠢事”的动机只是“闹点动静”,也为了跟大龄孩子混在一起,包括从他12岁起就带他去夜总会的大姐及其更年长的好友们,以及比他大两岁的哥哥:在一次持枪抢劫之后,他的不断升级的“蠢事”(“越干越大,越干越多”)和对金钱的需求最终把他送进了监狱。
由此,我们能够理解,正如同样无法把握现在和未来的赤贫阶层,他何以只能尽量延长这种不确定状态的时间,尽管这种状态恰恰不允许他把握时间(“总之,说实话,我们在学校里挺享受的。”“总之,这是我选择的路,这样就能在学校多待一阵子。”);我们也能理解,他何以把极端的现实主义与风险极大的空想掺和在一起。一方面,他大言不惭地提出怪要求(往往笑着或露出浅笑):“请注意,我的要求很高。我要的工作必须让我完全满意!”他在访谈结束前甚至抛出了一个完全不切实际的计划,一个千禧年神话,跟两个同样懵懂的朋友一道拟定:奔赴一个从未去过的远东国家,在那儿创办一家类似地中海俱乐部的旅行社,但是以亿万富翁为对象。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千方百计地申明,他明白自己所处的地位:他上的是一所“垃圾中学”(只用三言两语,他就使我们懂得了他如何很快想通了学业受挫的原因:他发现,坐在前后排的同学跟他是一路人);他还谈到毕业证书,称之为“死胡同”。他表达了一个幼年以来从未放弃的愿望:不顾一切地离家出走。可是,他在结论里却承认了这通漫游梦所否定的现实:“说来说去,有一件事我敢肯定:我会留下来。不过,我眼下不这么想。”
谈到最后,他提出了一个很划算的交换理论(“学校里没人要求我得高分……只要过得去就行了”),这就似乎使得在有保障的学校里最经济地存活的艺术显得合情合理。这无疑是他的“智慧”的最佳说明:这种存活艺术的主要益处是不仅能尽量推迟进入社会生活的时间,特别是尽量避开进“工厂”的恐惧——从适应学校生活的意义看,就学无疑促成了这种恐惧——也能够延长在校的不确定状态,从而在想象中勉强维持被学校一再碾碎的欲望。
一位北非移民青年
采访者:皮埃尔·布尔迪厄
“生活待我不错”
——那个培训班是怎么回事?你在那儿学习什么?
马利克:按理我应该学做销售。销售和演示。所以我上午学着做,也就是观看,我不接订单嘛,不接是因为不了解产品,要不就是……就是我下午留在商店里,看人家怎么做,学着做,我开始学了……
——是哪个方面的?
马利克:汽车零件。
——培训班付给你钱没有?
马利克:一分也没有。
——培训班是学校还是你自己找到的?
马利克:不是,不是,那个属于……属于……我找不到词儿了。哎,这不重要!那是谋职技巧的一部分,我反正得找事情做呀,而且还有分数,等等。一切要看找什么工作,怎么找,找到了什么,都得学习。
[…………]
——那我们就回到你的学业上来。说说那是怎么回事吧。
马利克:这要看您想知道什么,您是想从学前班说起吗?
——行哟,为什么不呢?
那个学校连垃圾场都不如……
马利克:学前班还过得去,只是下午我一般不去,在家陪我妈妈(……),那时她在一家赌场[超市]有一份半职工作(……)。一年级以后,说实话,整个小学阶段我上得还可以,很正常吧。后来头一次上初一,我说头一次是因为我上了两遍:第一个季度挺好,第二个不怎么样,第三个很糟糕。
——那是在什么地方?
马利克:在加尚[1],提到加尚是为了让您有一个概念。就在那一带。当时我刚刚上中学。我觉得,一进校门就青春焕发,初中我们很少想学习,要想应该早一点想才对。(……)后来我又读了一遍初一,学校多少算是私立的,反正签了合同书,是父母让我上的一所寄宿制初中。我自己不乐意上寄宿学校,因为我有点幽闭症。结果呢,事情还不错,真的过得很好。初二反倒变成一场灾难。
——怎么回事?
马利克:哎,不愿意下功夫学习呗。有点……不是学校不好,是我的心思不在那儿。
——那是为什么呢?如果我可以知道的话……
马利克:(……)同学们怎么想我不知道,不了解。说到底,也不是环境,而是……我觉得因为到了一定时候,我需要休息一下,停下来想想一些事情。
——你的父母这个时候支持你吗?
马利克:不支持。唉,您知道,问题正是我父母一直帮助我,直到小学,因为他们……还有,一段时间以后,出现了一条鸿沟……
——那么,小学他们支持你的学习?他们帮助你……
马利克:是的,他们看着我……。他们有能力帮助我。
——这就对了。你的父亲是做什么的?
马利克:我父亲如今在工厂,能做什么做什么,服务,开车,是个多面手,没有一个真正的固定的……岗位。
[…………]
——你上私立学校,父母得花不少钱吧?
马利克:那倒不是,那是个名叫邮政之家[2]的学校,按家长的收入交学费,还有配额什么的,所以这方面情况还不错。那时我就做了决定,哎,是他们提出来的,让我复读一年,我不想,可是后来……
——是在初中二年级那一年吧?
马利克:初二。我决定走一条路,考一个技能证书。所以,他们就让我在那个学校留下来了。
——在准备考技能证书的事情上,父母依然支持你吗?
马利克:没有,可是我坚持要走这条路。只想这么干,可是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哪方面的技能证书?
马利克:办公室职员,会计……
——跟你母亲差不多?你母亲是会计吧?
马利克:不不,是收银员。也做过一点会计,不过……
——为什么想做会计呢?
马利克:为什么想做会计?因为我那时可以选择,要么学电子机械,或者叫不上来名字的什么,纯电子学吧……因为我这个人屁股沉……
——做会计好,因为可以坐着干,对吧?
马利克:对,我想是因为这个。可以坐着,而且没有……那样也许让我害怕,倒不一定是害怕,而是上车间里干活,噪声什么的……
——是工厂。
马利克:对,工厂。对对,就是工厂。不行,那得把我吓死。(……)后来,读专科技能证书的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我向来没有好好读,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一直往前走……
——一直在同一个学校吗?
马利克:同一个学校。我想说那三年是我上学上得最好的三年,因为……倒不是分数好,特别是有我身边的那些人,同班同学,因为我在那儿交了两个好朋友,还有别的几个,等等吧。后来……在那儿开始了,我知道我是……我考下了专科技能证书,也就是说,到了第三年年底,顾问团开了会,一件大事,由他们来决定谁可以接着走。这个我觉得可笑之极,应该给每个人一个机会嘛。咳,可笑归可笑,谁知道呢,因为,归根结底……从专科技能证书方面说很可笑。我想说,他们不给机会,他们应该给。不过,人太多。既然人多,就得挑一挑,这个我懂。
——对,他们没有足够的位置,就是因为这个。
马利克:可是,就是这一次,他们没有让我通过,我没有获得赞同意见,也就是说,我的档案没能送到校长那里去,没送出去。然后我们这些人就得自己找出路,所以我呢,一个学校接着一个学校,一个办公室接着一个办公室地跑,最后找到了一个学校,可是……
——你得自己“找地方”吗?
马利克:我不得不找哟,因为我不能停下不干了。因为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的机会更多,比起……哎,反正专科技能证书没有把我带得更远。(……)我于是在销售方面找(……),找销售方面的,因为他们开设了一个销售班:销售、经营和商品推销。我找了找(……),没找到,都满了。那是……最后找到了一个地址,因为我去了我那个市镇的信息中心(CIO),人家告诉我,有一个学校有空额,我就去了。最后被收下了。不过,不是销售,也不是会计,是文秘。他们说,第二年我可以学会计。
——那好哟。学校在什么地方?
马利克:在尚蒂伊(Gentilly)。所以,在尚蒂伊我慢慢发现,那个学校连垃圾场都不如……
——学校叫什么名字?
马利克:瓦尔德比佛。总之,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很不好受……
——你过了多久才意识到这一点?
马利克:很快。跟邻座一聊就知道了……他们的情形跟我一样;座位在我前排的一个人,还有一个坐在我后排的,他们的情形跟我都一样。最后我们都明白了,那是一个(……),后来还有旁边的别人,那是……
——你们聊些什么?聊天在你们之间进行吗?
我很喜欢,真的喜欢,说不清为什么,就是喜欢
马利克:问题是,一入校就掉进……得入乡随俗,这才是……我心想:这算不了什么,第二年再读会计吧。后来呢,最后,真的挺舒心。舒心是因为班上有朋友,跟老师也熟悉起来,等等吧。所以呢,一切都不错,不是他们教给我们的东西不好,而是学校,让你觉得缺乏……卡住了,让你觉得,不管怎么样,一到职业资格证书就停下不动了。让你觉得我们是靠边站的,走不了正路的才上这儿来,不得不经过这个学校,让人觉得怪怪的。
——老师们好不好?
马利克:嗯,都很好。
——可是,他们自己也知道……
马利克:他们心里很清楚,他们又不是疯子……
——他们做力所能及的事,对吧?
马利克:对。通常是这样。通常。你不能说……一部分老师把心思用在那儿,因为他们也想做完两年三年,因为对老师来说,那也是个学校哟……
——垃圾场是怎么回事?
马利克:意思就是候车厅,不是垃圾场,得在那儿干等三年……
——为了另找出路,是吧?
马利克:再说,不少老师是从这儿开始的,从这个学校起步。年轻教师,……把他们放在这儿,他们还会(……),谁知道,反正有好多这样的事情。后来我读了第二年,他们最终没有让我上会计班,我第二年又读了文秘。一读第二年我就决心接着读完,我想头一年算是适应阶段。
——为了追上去……
马利克:为了追上同伴,我心里想:你最好奋起直追,可是结果还是一样:挂了。(……)哎,我向来没好好读,不过,说穿了,我没觉得要升班就非得好好读不可,谁知道呢,而且我……还是通过了,没出问题,可是你得好好读,或者做出好好读的样子,为的是也许……因为他们会这么想:这个家伙既然不好好读书,下一年大概照样不会好好读。确实,读书应该踏踏实实。所以,这方面他们倒很友善,因为他们让我复读一年,我也是这样做的。那次也许是我头一回做出的真正的选择,真正的,也就是做销售,我选择了销售。这不,我做起来了。
——刚才你提到前后排的小伙伴和老师,随后你说:“他们心里很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马利克:哎,意思是我接受了,心想:就这样吧。这样是这样,但不完全是件坏事,能够意识到,就能做到……(……)是的,不管怎么说,那是一段好日子。我喜欢学校,它使我……我很喜欢,真的喜欢,说不清为什么,就是喜欢……也说不清为什么喜欢伙伴们,还有我学到的东西;说不出为什么。
——你还说“屁股沉”,以及……
马利克:这个嘛,我这个人很懒惰,特别特别懒。也就是俗话说的游手好闲。
——可是你给自己定下了目标,到处跑,找学校……你付出的努力巨大?
马利克:我倒不觉得是努力,因为从前不用努力,我本来也可以做到。这是,我(含糊不清)碰了壁以后,我心想:我得做点什么,得想办法挽住绳扣,什么地方都行,我得跟上趟呀。哎,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难……不过也不是那么难。那么,无论如何……的确,我很懒散,因为我这个人,说到底……晚上回家接着干活,那样或许能够争取更多的机会,更多的选择,这不假……倒不是说他们……反正他们在那儿看着,往前推我,往前推,对我说“只要你继续好好读书,就不会有问题”,等等。可是,他们在学习上帮助不了我。
他有自己的一套
——他们想帮助你,但不知从哪儿下手,对吧?
马利克:我觉得目前他们很相信我。他们应该信任我呀,我想还有别的,因为他们心里说:“哎,无论怎么说,假如他找不到事做,我们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可是他自己也得……”不过,我下面要说的真的很可笑,我爸爸连我现在做什么都不知道。您看,我在做什么,他说不出。他说不清是会计,还是销售,像这样的事情在他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有好多。他不清楚我做什么工作。
——你和他谈话不多?
马利克:不多,我俩很少交谈。特别是他跟我从不多谈他的工作,我也不多谈我的。
——对他来说,工作也不容易,对吧?
马利克:这个嘛,我想应该是吧……到了一定时候,他这个人识字不多,只认识字母表,可是阅读有困难。
——他原籍阿尔及利亚?
马利克:是的。
——哪个地区?
马利克:他出生在那儿。
——出生在什么地方,你不知道?
马利克:知道。特莱姆森。
——噢,特莱姆森。所以他吃过苦。
马利克:吃过苦,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对他来说,那些都过去了,他没上过学,倒是进过几天学校的门,可是没有读下去。在我的印象里,他觉得那都过去了,是他来法国以后感到特别懊恼的一个经历……是不是被人刁难过?我不清楚,反正他现在意识到(……)现在他要求,只要上进就好,学什么不重要,啥都行。他在家里确实支持我,能做的他都会做。也就是说,经济上他还会帮助我,等等,只要是上学。的确,假如我甩手不干了,那他会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
——你有一个哥哥,他是做什么的?他也和你们爷俩一起生活吗?
马利克:不是。我哥哥也很怪,他跟他的女友一块儿过日子,我们不认识她。他有时候回家,有时候不在。他在做什么?我觉得我爸爸早就撒手不管了。应该是这样,撒手不管。因为我爸爸觉得我哥哥跟他很生分,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从十六七岁起,彻底疏远他了……
——你说“跟他很生分”是什么意思?
马利克:说生分是因为他基本上不回家,经常在外头,等等。所以我爸爸两年当中跟不上他的趟,看不到他怎么变化。
——这一定让你父亲感到很难受吧?
马利克:我觉得……很难受……我是这么觉得。现在,不管怎么样,我能意识到这一点,现在他一个人生活了……
——他说话不多吗?
马利克:他尽量多说。他应该多说一点。我认为他也需要这个(……)。这方面今后不会那么有趣了,不像从前那么有趣了……
——这个情况请你多说几句……(……)
马利克:我父母离婚以后——也就是目前,照我的看法,请您注意,不是客观的角度——离婚以后,可以说从前他并没有意识到……他一向用父亲对儿子的眼光看我们,不是任凭我们成长,怎么说呢,直到某个时候以前,不可能跟他商量事情,因为我说的他跟不上趟。他是个非常实打实的人,因此,离婚,我母亲走了,剩下我和我哥哥,姐姐也跟她的男友走了。既然我哥哥经常不在家,说到底,家里只剩下我一个。可是,我也经常不在家——比我哥哥在家的时间多,后来就少了——结果家里只剩下我爸爸一个人……这样过了十个月,其实可以从开学算起吧。从这以后,他就开始……因为他被丢在一边了,我敢肯定,他心里一定感到被丢弃了,没人管了。由于我母亲跟孩子更亲昵,我觉得他……(……),这事他一定会……
——思考?[马利克的思路断了,而且为此显得不高兴](……)其实,如果你以前同他这样谈话,情形也许会不同吧?那时候做不到吗?
马利克:做得到,可那是一条单行道。我刚才对您说了,他有自己的一套,自己的一套。要谈得我找他谈,只能这样单向地谈。就得说,我想跟您谈谈我自己。可是,说到底,谈什么都不得不这样,那是……当父亲的才会……
——对,当父亲的总是有道理。
马利克:父亲是主心骨……我们什么都不加评论……不过,我完全理解,这跟他的出身什么的有关。
——当然,这很正常。
马利克:不过,他很了不起,因为,说穿了,他什么都放手不管。我想说的是,在宗教方面,他一点也不……他只想融进这个社会。他甚至有点偏执,因为他不愿意出问题。他会因为接到一张罚单而发疯,遇到问题也会……他不想惹一点麻烦,只想安定。不过,我觉得他有一种恐惧,很古怪,什么都怕[不合规定的事]。可是,还是那句话,这跟他的出身有关……绝对如此。我想说,他接到一张通知,谁知道,比如我吧,我也接到过违章停车的罚单之类的东西,可是时间一过就……那是电脑打印的,“刷拉一下”就直接寄过来了。可是,他理解不了那是电脑生成的,不是看得见的活人写的。他的偏执劲一上来,就认为严重得不得了,可是(……)这里头的事我得给他解释,得解释才行,可是他很难理解,很难很难。这种事很有趣,也很没趣,碰上我们只好一笑了之,然后……
我需要整天动起来
[…………]
——今后呢,你是怎么想的?
马利克:[笑]不在这儿,不在这儿。
——你的意思是……?
马利克:不在这儿,不在巴黎。哎,不过我很喜欢巴黎,这是一个我很喜欢的城市,我的意思是很乐意在这儿生活。不过,我觉得我得……跑掉……总想跑掉。跑掉比别的事情都重要,唔,就是……我有……必须……我这个人不喜欢安定。我需要整天动起来,发生一些事端,有点什么事情。如果我在这儿坐一阵子,发现事情千篇一律,我就会开始……目前我不愿意被裹挟,动弹不得。主要是因为这个。好在事情也许会起变化。而且,变化只影响我们这些人,反正一定会有变化。说到底,只有一件事我能肯定:我一定会留在这儿。不过目前我不想留下。
——是哟,你不愿意承认。
马利克:对,就是这样,我觉得是这样。不过,我快要走了[笑]。
[…………]
——还有目前这个实习期,结果会怎么样?结业后会去什么地方?
马利克:实习期?实习的确挺有意思,可以说……培训班都一样,他们都能看出我的性格,因为我对每个去实习的企业都要研究一番,我希望它跟别的不一样。我刚从一家大企业出来,比方说欧莱雅,我就另找一家小的,刚开张的,这是六个月以前的事。一家很小很小的公司(……)。可是,轮到写报告的时候都一样……做报告的那一天,因为到头来,我……考试包括一场口试,谈那份必须做的实习报告,等等。实习什么的,都得口试,那一天我不想参加,因为如果他们问我实习,我不想把同一次实习说两遍。我不感兴趣。不感兴趣是因为他们自己会厌烦,我也会厌烦,而且你能感觉到。这样一来,如果两年当中得参加两次、四次实习,我就老老实实干两年,可是我希望它们各个不同,能够取长补短。
[…………]
——企业给你安排了位置以后,还会做什么?
马利克:不,不,那以后……您瞧,企业安排我们,这我连想都没想过[笑],从前也许行,如今不行了。
——那你能得到什么,文凭?
马利克:文凭?我有一张职高毕业文凭,修车工一类的。没什么前途。谁知道呢,我不觉得能够做什么是一清二楚的,这类文凭开设没多久哟,我也不拿它当一回事。[实习无薪酬。]
——噢,那么您靠什么生活呢?总得有点钱哟……
马利克:我嘛,要看情况。有时候我干点活儿,有时候会干点活儿……
——去外头找活儿干,是吧?
马利克:反正不多,我这个人不是……刚才我说过。有时候我也会干一点……
——父亲帮你一把……?
马利克:爸爸妈妈都帮,他俩在这方面挺好,特别特别好。
——为什么说“在这方面”呢?
马利克:[含糊不清]这个很讨嫌,不是吗?
这样大家会分享很多东西
——我们不妨聊聊你居住的小区,你从什么开始入住,怎么……
马利克:好吧。我长大的地方是(……),离开巴黎以后,住过好几个地方。我也可以和您聊聊我父母。我想他们是1964年来法国的,不是1963年就是1964年吧。他俩是在法国认识的。我爸爸当年住在加尚,我妈妈在巴黎,住宿舍,(……)后来他俩认识,恋爱,住进了巴黎的一个房间里,全靠法国朋友的帮助——后来成了好朋友。再后来,通过廉租房管理局,他俩在加尚找到了一个公寓。我就是在那儿出生的(……)。
那个小区很大,巨大,可是跟别的小区不一样,人不多。所以我想说……我觉得在一个这样的地方挺有意思的,因为很方便结识一个伙伴,一些伙伴,还有女伴,不管是男是女吧。这要比关在一个独栋房子里容易得多。还有,这样带出来好多别的东西,大家会分享很多东西。总之,这是我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从父母那儿来的,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可是会长久延续,因为如果你有两分钱,能买两块糖,只要身边有个伙伴,你就不会独吞,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我们都没钱,所以有什么都会跟别人分享,因为那人说不定哪天也会这么做。谁知道呢。就在那儿,我长大了。我母亲申请了一个游泳池旁边的住处,我们就搬到游泳池那边去了。整个街区里……(……)
还有,我经常游泳,等等。等到游到一定水平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已经13岁了。他们于是就督促我,督促我,因为他们知道每天训练就能达到某个水平,比方说,每个礼拜六要比赛,连礼拜天也有比赛。游泳我就是这么学的。
——这样一来,参加比赛什么的……你游得一定相当好,是吧?
马利克:似乎是吧。我只是坚持游下去!可是这方面,我感到这么干不利于健康,太不健康了。他们这样督促我,我不觉得很正常。(……)
——这个跟学习差不多。
马利克:倒不是,学校不这么督促我。不一样的。
——对,是这样,学习督促不够,体育督促太多。
马利克:[沉默良久]学校同样督促不够。
——该督促的不督促。
马利克:还有……我认为是这样。我认为是这样。正是这样。该做的不做。反正有一种被普遍接受的完善的教学法,学究式的,但是你能看到它不管个人的东西,不顾特殊的个人……
[…………]
只是想闹出点动静
——伙伴们对你很重要吧?
马利克:当然啦!
——所有的娱乐活动都跟伙伴们在一起?
马利克:是哟。
——在小区里吗?
马利克:很多在小区里,也就是……我就是在那儿和……搬家到游泳池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因此(……)我家搬了又搬,学校换了又换,因此到了加尚,一切都好起来。我开始认识一些住户,所以,我不用改变什么,因为我住在这儿,不觉得自己是挂上去的,等等,根本没觉得。人们很容易接近,一切都顺顺当当,小学四年级,五年级……而且到了五年级年底,我开始注意别的事物,我是说,谁知道呢,开始做出一些小孩子的傻事,小偷小摸,都是傻事,真是傻事,蠢蛋,傻得没边了,因为我们差一点去盗窃法兰西银行。真去就更有意思了。我们没有啥雄心壮志。嗯,这样挺够朋友,可是我觉得总归有危险,不过那时候……真是小孩子,不是真想偷盗,是因为想摆脱什么。是这样:一个东西我没有,我就去偷。我想说,那些都是傻事,偷橘子,玩的就是冒险,真傻。只想闹出点动静[笑]。是啊,就像……好像我们真的是(……)。不过,也好,成长得快一点。还有一次,过后我就变了,变化很大……我总是跟我哥哥一道,毕竟这样才使我们俩……小孩子的时候,我俩总在一起,我们搬到那儿以后,总是在一起,总是一块四处溜达,修理我们的自行车,然后一块儿骑车出去,把加尚一带跑个遍。
[…………]
——他后来出了什么事?
马利克:他长大了,我们呢,还很小。小归小,14岁,可是我认为很能干。不过,从那个时候起,我俩各走各的路了。我呢,当时我要准备专科技能证书的考试,告诉您吧,当时有过[含糊不清]。可不,那是真的,不是蠢事,我想说,我当时有……谁知道呢,我没法这么跟您说,那得用好长时间才说得清,有好多好多回忆,好多事情,好多……真是了不起哟!好多忘不了的事情,也有对老师干的傻事,想起来就会一起掉眼泪的事,疯狂的事情。总之,跟伙伴在一起,我从来没哭过。对了,哭过一回,那是在派出所里,这不一样。[含糊不清]在派出所里,是因为干下一桩傻事进去的。一出来我就换了很多朋友。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的,你到底干了什么才进了派出所?
马利克:那是……我跟两个伙伴一道……很有意思,因为我能看出是怎么回事[手指脑袋],您可看不到。我能想象,能够……
——可是你没有把一切都告诉我。
马利克:没有。是的,没有[笑]……
——你可以告诉我,这个你清楚。咱们卡在这儿了。
[他接着解释如何跟男孩子们“干过蠢事”:“跟一些名声不好,可是一起玩得好的朋友来往”,因为“好冒险”而偷窃,玩火和不小心造成火灾,占用多少被遗弃的房子,其间被警察抓起来,还通知了父母。]
马利克:(……)所以,我一到派出所,父母就跟来了。特别是我妈妈,因为她……不是——她其实从来没有打过我,可是那时候惩罚得挺重,比如剪头发……你不想要……头发中间剃出一道沟。还有,礼拜一上学校,跟(……)一起去,我想说我们不是高高兴兴地去的,可是非去不可哟。所以,那儿还算可以,过得去,我从来没做过坏事,可是事后在这个公司里被传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快,还添油加醋,最后闹得……周围的人都知道了。所以,一上初二,我就报考了专科技能证书,后来开始结识朋友,处理各方面的关系,我完全脱离了学校。可是我走了,我兄弟却留下了。
——继续完成学业……
马利克:继续干那些乱七八糟的坏事呗,而且时间不短,后来……
——出了问题?他被……
马利克:被抓了,抓起来了。倒是没有关进去,可是离监狱也不远了,说实话……
——为什么抓他?因为偷盗一类的事吗?
马利克:这个……因为他有一次……因为后来有一阵子,他有一阵子没去上学,可是总得吃饭哟,需要钱。我也不明白他是怎么搞的。面包他也吃不了那么多哟。可是,说实话,他一直没脱离那种事。一个晚上,他晚上闯进一家杂货店,那阵子人们都喜欢喝里加酒,他倒是不喝,但是倒卖,把里加酒倒卖给(……),他们都弄这个。他卖得好,量大,所以经常被抓个正着。最后……结果倒了大霉。那天晚上,他遇到几个小子,都开着轻骑摩托,聊怎么倒卖里加酒的事,警察正好打那儿经过,结果他们一块儿被抓了。这类事总是让他碰上。要不就是在巴黎,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抽大麻,就这样也会被抓起来。这类事真是邪门!这么说吧……我呢,更进一步,就这样认识了一些人,现在都成了朋友。
[…………]
很想开一家水上运动馆
——是这样啊,不过你玩得那么开心,都不想去……
马利克:家都不想回。白天不回家,晚上8点我还是要回家的。我留在教室,还跟……事情一个接着一个,还得聊聊什么的。等我们发觉……
——你们于是就不想读书了?
马利克:对。我觉得,只要一遇到伙伴们,玩兴就来了,不想学习了……因为好多别的机会一下子多起来,有更多挺重要的机遇。再说,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明白,不知道谁能抓住这里头的事情。
——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利克:他们需要做个交易……
[大谈与同伴一道流浪西班牙的旅行。]
——你这个伙伴眼下做什么?
马利克:他在准备职高毕业会考,正上二年级。我们作为校外生考过,他通过了,我没通过。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马利克:他考过了,我没过。
——考的是什么?
马利克:职高毕业会考,我们作为校外考生,也就是说,提前一年,提前一年。因为他没有考下专科技能证书,他出了点事。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不能变成好事。
——这么说,你俩有共同的计划?
马利克:不知道您说的计划指什么……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觉得……
马利克:[夸张的口气]反正他有个计划,我们很想开一家水上运动馆。
——在哪儿?
马利克:越南[笑]。
——干吗要去越南?
马利克:因为那边发展很快,越南刚开放不久嘛。
——这个主意不错。
马利克:那边刚开放不久,这个国家看来会……富裕起来……
——嗯,弄个俱乐部是个好主意。
马利克:不是俱乐部,不是。我不喜欢……
——那么是什么?
马利克:……俱乐部嘛,我刚才说了,我不要……刚才说了……从头到尾必须货真价实。
——那会是个什么呢?比方说?
马利克:这里头有好多事情:音响啦,气味啦,什么都得小心才行,所以不是谁都干得来的。因为我们打算同时开一家水上运动馆,设在法国西部,海边,完全是(……)地点我们还不知道。这么一来,这件事其实是一次招聘……可以认为是给企业提出一个建立这些服务点的建议,我们也的确需要某一类人才。不过,这个……先不告诉它们,它们不会知道……这样去了解这些人里谁能够……谁在琢磨这类事情。总之,就是这个,他正琢磨这个,这个计划。这个事还得看那些人怎么想,那些我们向他们提出计划的人……。严格地说,这不是给那种看热闹的人准备的。这样很好。
——是的,这很好。确实不错。
马利克:真的很不赖。不过,一切得从零开始,我们想提供从头到尾的一条龙建议。说是提供,可是……总之要从吃开始,一切都有了。真的,全有了。因为我们把它丢了,这让我很气愤,我们如今把它丢了,可是我们这些狗养的既然要干,就要从这上头挣点钱回来……总之我也不知道……可是把它丢了,我可不甘心看到一些人……
——你们是不是先两个人一道去那边看看……
马利克:不用,他人已经在泰国了,带着一个朋友,就是另一个叫费里德利克的,那个人经常在外旅行,因为他爸爸的关系。他爸爸是工程师,通信公司的外派工程师,总是到处跑。所以他也有了这种机会,我们从他那儿才知道越南是这么个国家……
——这个叫费里德利克的朋友是干什么的?
马利克:费里德利克在巴黎,正上高三,另一个叫费里德利克的上职高二年级,不过他是半职学生,因为他不跟父母住,出过一些(……)问题。很快,他很快就被赶出去了。
——被谁赶出去了?被他父母?
马利克:被他父母放弃了。反正这事有点复杂。其实他在这儿也会挺好的,可是,不不,确实……所以这件事,哎。他有自己的公寓房,完全独立……
——所以你们三个人打算一起干,包括费里德利克,对吧?
马利克:对,可是……
——连他也去了那边?
马利克:去了,不是去越南看看,是泰国,还有罗朗呢,安安静静的……
——他们有钱吗?那边还是挺远的哟。
马利克:哎,他们有办法。
——干点活儿?
马利克:一个是半工半读,所以有工作。可是旅游过后,他有6个月没上班。
——那么,今年夏天你想做什么?
马利克:我打算跟罗朗一块儿去旅游,出去一个礼拜,我们想一块儿去趟户外运动中心。
——是吗?在哪儿?
马利克:凡尔登(Verdon),玩一次漂流,找个水急的地方……
[…………]
——那可真的太妙了,能累死人,可是……
马利克:是累人,可是挺好,这个还要看,我们得尽快决定,不行的话还是要出门一个礼拜,去法国西部,在那儿玩一点(……),还有卡塔船。
——卡塔船是什么?
马利克:双体船。就像电影《巡航》里的那种小型双体船,您见过没有?不过,那样我们就不用离开法国。对,不行就玩这个。那种感觉太棒了。也就是10天时间,再……带上……带上……我在西班牙的朋友,因为我特别喜欢……
她是阿尔及利亚人,倒不是有意找的……
——你的朋友?
马利克:她叫I.E.。
——是这样哟,因为你说话的方式让我不敢乱猜。这就对了。
马利克:I.E.。
——这个I.E.是谁?如果这么问没什么不合适的话……
马利克:[笑]I.E.就是法戴拉。她人很好。
——她是做什么的?
马利克:教员。
——教什么?
马利克:在一个职业高中(LEP,即他上的职高)教书,法律,经济,那一类东西。
[…………]
对,我要去10天左右。是哟,更有意思的是她从来没去过,怕水,也不会游泳,我想让她看看……教她游泳,不是教会她游泳,她只要用脚沾沾直布罗陀的水就行了,因为那是我找到的唯一一个地方,也许再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让她见识一下。大西洋和地中海的相遇点嘛!
——她原先是从哪里来的?
马利克:她是阿尔及利亚人,倒不是有意找的[笑]。不是有意找的,因为所有那些……反正这个不重要。对哟,这样也不错,谁知道。
[…………]
[马利克谈到不跟女友在一起的时候,便跟父亲一起住在一幢独栋房子里。]
职业嘛,也挺让我害怕的……
——你一直跟女友住在一起吗?还是你去找她?
马利克:住在女友那儿?对哟……因为[笑]……
——我这是顺着思路问,不是要……完全没那个意思……
马利克:因为我被夹在当中。真的,一觉醒来,身边有……确实挺惬意的。
——你父亲认识你的女友吗?
马利克:认识哟。不光认识,相处也挺好的。他俩挺谈得来……
——相处挺好,也谈得来……那么她的父母呢?她父亲也是阿尔及利亚人喽?
马利克:也是,母亲也是。刚巧,他们也是从特莱姆森来的。
——是吗?这很有意思,他们以前不认识……
马利克:不认识,因为她父母……可以说,她父亲来得很早,30年代就来了,所以……
——是这样,你父亲来得晚得多。
马利克:对。
——你把情况都告诉我们了吗?
马利克:全说了,除了(……)我也许会留下来一段时间,上学。我愿意这样。接着念书,只为保险一点。如果有一天我跑掉了,或者念不下去了……
——是哟,总得有个……
马利克:……或者不得不留下来,找个位置,用物质补偿一下,就像人人都这么做的那样……
——我没听懂你这个话的意思。
马利克:反正我对金钱有一种奇怪的看法,觉得金钱主要是带来一种补偿,还觉得人人都有自己的问题,金钱能够用固定不变的物质的东西补偿一些梦想……这是补偿,可是我这个人没有太多的欲望,我要生活,不是用什么东西来补偿什么。
——那也就是说,金钱不是最重要的,对吧?
马利克:不是我的……不是我的首要目标。不错,我打算做的这个事情需要一些钱,可以说,要实现我要做的事,钱是最便捷、最根本的办法,但不是首要目标。
——为了你们的企业,你们考虑过找资金的事吧?
马利克:法兰西银行[笑]。没有,没想过。谁知道呢……要找到钱,就得巧干苦干,得找一份比较有意思的工作,称心的工作,我要的是一份有意思的工作。注意哟,我的要求很高哟,我要的工作得让我完全满意才行。我不干那种累人的、吃人的工作,然后你就得[含糊不清,笑]……这么说吧,我不想一上班就变成一个号码,不过依然在这个方面(……),这个还是挺重要的。不能让它剥削你,职业嘛,也挺让我害怕的……
——是的,从某个角度看,学校很好。
马利克:当公司总裁,顾不上看一眼女友,这个我没兴趣。
[…………]
——那么,学校呢?你喜欢学校这块天地吗?
马利克:喜欢,很喜欢。我觉得它现在成了我的一部分,我心想,反正这是我选择的道路,它让我能够在学校多留一段时间。我也想……
——其实,最讨厌的是你在学校非得使劲念书不可,否则真的是很不错。
马利克:哎,我不念书。
——所以说嘛,这不是很好吗?
马利克:很不错,真的很不错。老师都很亲和。(……)都很出色。
——这话怎么讲?
马利克:他们纳闷我为什么不好好念书。
——对,他们纳闷哟,因为如果想好好干,你书会念得很好。
马利克:不会的。
——会的。
马利克:不会的。不会的。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学校倒是不要求考满分,可是工作必须打满分才行:要么零蛋,要么100分。得B或者得C都不行。学校给你留有余地,你可以得C,C+,或者D,反正F肯定不行,因为过后会有问题。所以尽量混个及格就行了[笑]……多得几个D,等到最后一个学期,用C找齐。然后你出去闲逛一阵,最后你屁事没干,他们也会让你过去。我的问题也就出在这儿,告诉您吧……为了能够实现我要的东西,因为他们觉得我永远会是这副样子,这么想就是走极端了,太走极端了。不过,我慢慢能够吃透他们的想法了,因为我女友也是教书的,也是那一边的人……您现在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吧?可是,这样挺好,生活待我不错[笑]。
1991年6月
注释
[1]Cachan,在巴黎南郊。——译者注
[2]邮政之家(foyers des PTT)是法国政府邮电部为职工家属兴办的机构,组织一些家属子弟上学、职工夜校和退休职工活动等活动。——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