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的梦想[1]
亨利已经得到了他当初想要的一切,可是不能肯定,凡是他得到的都是他想要的。回顾自己走过的快捷而出众的求学经历,他觉得这条路“很久以前就确定了”,虽然他一直能够选择最喜欢的东西,可是“当研究员多少已经被编进了程序”,即使头脑清醒也改变不了什么。他考虑过各种可能性,可是,似乎因为心有所悟,或者心里明白这些可能性预先已经排除,自己最终还得做出看起来——至少回头看时——最差的选择。从“社会和金钱方面”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确实是成功的。
亨利的父亲是小学教师,更准确地说,是法国东部的一个两千人口的小镇上的小学校长,母亲是学前班教师。他从小就浸润在一个校园生活的天地里,而且恐怕永远如此。“我一直生活在这样一种氛围当中:学校,书籍,文化,都很受重视……”上高中以前,父亲是他的第一个老师。他是个非常敬业的人,很喜欢谈论学校的问题(政治上接近社会党,不喜欢军队。最近有一位将官被选入镇政府,为此他大为光火)。不过,他并不鼓励亨利投身教育界:“不假,教学这一行很吸引人,可是在我家里相当受排斥,我父母都不怎么支持我进教育界……总之,倒不是教导我厌恶这一行,而是……他们经常发牢骚,而且……”父亲的矛盾态度大概跟教育界的变化不无关系。亨利似乎重蹈覆辙,每当做出选择时都会表现出深刻的矛盾性,总是在最接近教育真谛的无私选择与学费较低,却能够带来物质收益的职业之间摇摆。“一直是一种并存的关系……怎么说呢,是一种既吸引又排斥的关系,凡事都有这么一点,差不多总是这样。”不过,他很清楚——话未出口,他先笑了起来——自己最终总会回到苦行僧式的选择上来:“我不知道怎么把我的活动优化一下。”……
他似乎服从“程序”(这是他用的比喻),一生中每逢岔路口,他做出的选择都是最有利于学业的,但是“在社会方面”未必最好:上高中后,高二选了科学,毕业班选了理工类,高中毕业会考获得的评语是“优良”;在一所外省的名校预备班里照样数学优等。按照他的说法,所有这些都“没有经过考虑”,因为它们对于一个优秀生来说不言而喻(“一条康庄大道,你只要走下去就行了,拿个好分数,完事”)。他从来都是全班第一名,参加了名校的统考。在综合理工学院绕了个弯子之后,进入高等师范学校的理论物理学专业。在选择综合理工还是高师的问题上,他深感“程序”给自己留下的自由的限制。总之,在这个显然是人生的转捩点上,他戏剧性地悟出两条取舍的准则和从中引出的两种生存方式:“可以说,一直有这个纠结,至今还有,究竟哪一个更适合我……怎么说好呢?很难一下子说清楚。一个看来是思想方面最令人满意的选择,另一个是社会方面的最佳选择,或者说,能够更多地开启职业生涯的可能性,总之是这一类的东西”。两所学校的入学考试他都通过了,经过长时间犹豫,最后他听从了老师的建议,决定去巴黎综合理工学院。老师们认为,一所学校的声望是用成功者的人数衡量的,父母和周围的人也说“巴黎综合理工学院最负盛名”。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对校方的判断深信不疑,也觉得两场入学考试的分数排名便能够指示未来的道路(“我在巴黎综合理工学院排在30多名,我想是第34名;乌尔姆街高师把我放在候补名单上。……我心想,录取名次低正好说明学校不那么适合我”)。巴黎综合理工学院是军事院校,开学便是军训阶段,非参加不可。这对他来说是一次可怕的经历:他不得不洗耳恭听一些军官的蠢话及其“法西斯式”的训诫,也震惊于同学们的绝对服从:只要能给综合理工学院学生的头衔增光,他们什么都能做。亨利毅然决定退学,哪怕这意味着打道回府,返回外省上学。
此时他无疑看到,一些强大的机制不容许他做出某些选择:“这个嘛,在我这里行不通,我做不到。”“我似乎背弃了从前对我很重要的东西。”“我可不愿意以后当个排长,告诉应征者:‘看,军队就是这样,很棒……你们照我这样做就行。’这种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嘛。”不妨认为,他的内心深处的反黩武主义是从父亲那里继承的,这促使他在父亲的鼓励下脱离父辈的职业轨道,试探综合理工学院所提供的名声更佳、酬薪也更优厚的职业道路。从更深一层看,父亲的意见他向来征求和遵从,而且与父亲很亲近,即使选择不都是父亲替他做出的,也仍然可以肯定,它们都符合父亲的意愿。可以认为,一个外省小学教师的儿子之所以一度徘徊于巴黎综合理工学院与乌尔姆街高师这两个“不言而喻的地方”之间,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于目标不明确,他的努力完全是为了满足父亲的矛盾的欲望——正如常言所说,这位父亲“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确,他一方面要求儿子放弃他的地位,脱离常轨,从而否定他自己;另一方面在儿子基本不知情,似乎也不情愿的情况下,竭力促使他延续自己,给他灌输一种后继有人的激情。这是一种经过社会加工的父亲的欲望;况且在这个家庭里,母亲的欲望不用说使之加倍地强烈。
然而,失去的可能性如同挥之不去的幽灵,依然令亨利苦恼。也许这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能够更好地评估旧日选择的后果,以及已经得到的好处与错失的可能性之间的失调。尽管不愿明说,亨利却承认“情不自禁地”(这个话他说了好几次)把自己目前和尤其是今后的财务境况跟老同学们相比,他们没有像他这样受制于教育制度的约束,却有酬报丰厚的事业前景。他自称也有“当公务员的小算盘”,可是他很清楚,自己永远不会为了加入政府机构而放弃研究工作。他时常觉得做过一些“愚蠢的决定”,而且对于植根于以教育为本的世界观的矛盾感受颇深:既反精英统治,又愤恨不公正地对待教育精英。在很大程度上,造成这种矛盾的是,学校无法真正酬报它所提倡和鼓励的一些态度,例如,推崇无私奉献、无偿服务、纯学术研究等等。不过,更重要的是,他无疑不得不面对一种新的选择,不得不暗自思忖是否成了自己的选择的牺牲品。他做出的一系列选择都是出于对学校所倡导的东西,即最稳妥、名声也最佳的东西的兴趣,也由于他拒绝实验的不精确性和不确定性(“我喜欢漂亮的方程式”“我向来不怎么喜欢实际工作,不喜欢经验”)。这就使得他转入了一个纯理论性的专业。然而,事与愿违,这个专业与军事应用有关。他发现,他的研究只有在一个研制精密军用设备的大型私营企业里才能找到最佳条件(以及与这种稀少的研究相称的酬报)。他的一个朋友便跳槽到这家公司去了,两人经常一起探讨海湾战争和精密武器的必要性。历史奇怪地重演,他再次面临取舍:要么待在国家科研中心的职位上,工作艰苦,而且有风险(相对微薄的工资,特别是研究条件比不上私营企业),要么去一个以军事应用为主的私营实验室。这就是说,当初放弃综合理工学院而选择了乌尔姆街高师,他以为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取舍问题,然而如今被迫回到原地。“我觉得我做不到……试试可以,可能做不到……这跟综合理工学院一样,我会感到完全脱节……和一帮人一起甄别坦克型号,这对他们没有一点问题,对我可不那么容易。”
又及:这篇谈话记录曾经给亨利过目,随后他致信采访他的朋友。信的结尾说:“即使‘丧失的可能性继续令人苦恼’(我想这对你来说也一样),进入国家科研中心或者大学却没有使我难过(也许这一点访谈录没写明白)。干脆说,从综合理工学院毕业后的职业生涯在社会方面会是什么样子,这个有时候很难不想。请不要告诉我你从来不想……”
一位高等师范学校的物理学者
采访者:皮埃尔·布尔迪厄
“康庄大道”
——你在中学时就很出色,对吧?
亨利:对,我是个好学生。
——第一名?
亨利:第一名。是的。
——一直是?
亨利:是啊。不过,这也跟竞争有关,乡下不比巴黎。
——不假。班上的同学一般都不行吧?
亨利:不行,也不是都很差,不过,的确,我们三四个学习很好,剩下的都……(……)
——小时候,父母把你的学习抓得很紧?
亨利:也不完全如此,但可以说,学校一直是最优先的东西,有时候有点过分,我都有点受不了,因为……不是说他们在家里说这个说得很多,而是我一直生活在这样一种氛围当中:学校,书籍,文化,都很受重视……现在他们不追着我问了:你做什么来着?有什么作业?……连想都不想就问……
——高三上理科班一定是你的选择,那是你自己选的,还是不言而喻的?
亨利:理科班在高二年末已经是首选。具体方向不是普通班,就是某一类科技。这个事得首先做。我这么选择是因为,取舍的常数永远是尽量留取最多的可能性。
——那时候,你已经对科学感兴趣了吧?
亨利:是的。(……)跟文科不同的地方是我觉得得努力学法语,数学倒是……
——数学对你来说比较容易?
亨利:更容易一些,至于其他科目,只要读书就行了。
——高三上理科班不用说了,毕业班上数理化班也不用说了,因为你是第一名嘛。
亨利:是的,这个……不用多想。(……)
——可是,上高等师范学校一定是你的选择吧?
亨利:[叹气]也没有想得更多,没想得更多。家中我的教父上过高师数学专业,他是第一个上高师的,学习很好,就去了高师……我也没有考虑太多,我的数学确实不错,而且数学老师也跟我说……
——可是科学这东西……不知你在课堂学习以外,是不是搞一些科学项目,你订阅杂志吗……?
亨利:这个嘛,我的确阅读一些东西……比如《我感兴趣》之类的读物,多少有点陈旧,像《科学与未来》什么的,不过读得不多,可以说,我很喜欢阅读,可是毕竟是学生读物一类。
——那么电脑呢?计算机科学,你说过你很喜欢……?
亨利:这个没有错!计算机科学是我的最爱,直到毕业班都没变。
——一上毕业班就放下了?
亨利:放下了……再说也没时间了,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了。可是,的确……
——你对科学课题毕竟有很大的热情,对吧?
亨利:有。我在这上头花了整天整天的时间。然后才做学校留的作业。
——所以说,你选择了上高师学数学,你去了X市,干吗不马上就去巴黎呢?
亨利:因为我对去巴黎有点害怕。有两个理由:一是巴黎离我家要远得多,我当时半寄宿,可是那以前我从来没有上过寄宿学校,再有,路易大帝中学[2]的水平让我害怕。我觉得他们会要我的。我的老师就是这么说的,可是我心想,一到那儿就得跟水平特棒的人在一起,那比去X市要难得多。
[…………]
——关于高师这样的名校,你那时了解多少?
亨利:唔,例如X学院、中央理工。我也许也听说过采矿学院。
确实,巴黎综合理工学院最负盛名
——这些名校之间的不同,你知道一些吗?
亨利:不知道……这个我不比街头老百姓知道得更多。
——你知道学生有的是军人,有的是工程师……这一类事吗?
亨利:不知道。说实话,我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你并不知道……比如说,进入高师后,你打算上巴黎综合理工学院吗?
亨利:没有,真的没有,因为我觉得,要上高师系统的巴黎综合理工,你得预先有所了解。
——对。所以,上这个学院之前,你了解得并不多。
亨利:我上高师是因为它的数学和物理学很强。还有,从《大学生》杂志上能看到,名校当中再没有比它更好的。这是一条康庄大道,于是我就去了,就是这样(……)。
——看来你喜欢那儿的学术科目?
亨利:再说,这似乎也是一种合理的继续,既然我上理科毕业班以后,数学和物理学都还行。(……)
——除此以外,看来你参加入学考试的时候,知道巴黎综合理工学院和乌尔姆街高师是怎么回事。
亨利:唔,整整一年当中,老师们都问我喜欢什么,等等,可是我一直不敢说,心想,点明想去哪一所有点太矫情……
——你一定同别人说起过,比如你父母,或者……?
亨利:说过,可是,信息……信息的确不那么通畅。当时的目标是要考过考试,过后如何我就不太清楚了。
[…………]
——伙伴们怎么说?他们有没有劝你去巴黎综合理工?
亨利:说过,的确说过。
——他们说那是最知名的?
亨利:那是最知名的,加上老师也鼓励我去巴黎综合理工。
——你父母呢,他们对你……?
亨利:不光是父母,我觉得整个家庭环境都起了作用。确实,巴黎综合理工学院最负盛名。
[…………]
——你到巴黎综合理工以后,是如何分班的?
亨利:我在巴黎综合理工学院排在30多名,我想是第34名;乌尔姆街高师把我放在候补名单上。所以,出于一种自豪感,不光是自豪感,当然也确实有那么一点点,也有一点害怕……我心想,录取名次低正好说明学校不那么适合我。
——你这么说,让人觉得你本来更乐意去乌尔姆街高师,只是……
亨利:确实如此。我在乌尔姆街一看到考试题目,就知道比综合理工的题目难,确实难一些……我一直比较喜欢有难度的东西……
——这么说,在内心里你是一直想去乌尔姆街高师的,至少在那个时候,对吧?
亨利:可以说,一直有这个纠结,至今还有,究竟哪一个更适合我,总之……怎么说好呢?很难一下子说清楚。一个看来是思想方面最令人满意的选择,另一个是社会方面的最佳选择,或者说,能够更多地开启职业生涯的可能性,总之是这一类的东西(……)。
我觉得似乎背弃了从前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于是,你就选择了巴黎综合理工?
亨利:不,当我知道两个学校都录取了我以后,选择是很难的。整个夏天都在……
——你问过周围的人吗?还是你自己做出了决定?
亨利:我做出了选择,也跟父母商量过,随后辞退了高师。
——你于是去了综合理工学院。
亨利:去了巴黎综合理工学院。
——我知道那是一段不好的回忆,不过还是说说你在那儿的情况吧。
亨利:实际上,我没有见到综合理工学院的课程,因为我在那儿只待了一个月。头一个星期在巴莱邹(Palaiseau)校园度过,那儿已经有军队气氛,还不算太浓。然后,连续三个星期多一点,在拉古尔汀(La Courtine),完全是军营了,我们在那儿接受军训。我确实感觉和周围的人合不上拍,甚至觉得很厌恶。
——周围的人是谁,学生吗?
亨利:是学生兵。也许我没能遇上最好的条件,咳,谁知道呢!
——你的意思是?
亨利:我觉得我遇到了一个多少有点奇怪的少尉。
——是吗?他让你做什么?
亨利:让我搞一些军事科目,可是主要都出自他的想法,我受不了的正是他的想法。
——都是一些什么样的想法?
亨利:那些想法让我觉得……谁知道……反共和,反民主!甚至……反共产主义,反同性恋,反……咳!
——法西斯式的?
亨利:……很迷惑人。肯定很迷惑人,这个我不……
——这你很……
亨利:让我很厌恶。还有,如果别的学生……我不愿意用“抗议”这个词,因为军队里不兴抗议,要不你就走人。但是,至少不当面谈起他的时候,我能够接受。可是他呢,不行。而且,我注意到,大部分学生的态度起了变化。
——对,你跟我说过,这个变化使你感到震惊……
亨利:正是,我感到匪夷所思。这些人都是……我们都一样,预科学生,一下子让我们变成军人,我们也正在这样转变。这个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他们兴高采烈地来到巴黎综合理工,你让他们干什么都行。
亨利:正是如此。既然来到巴黎综合理工,不管让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一定得做好(……)。
——那都是一些什么事,纯粹的刁难?还是说,仅仅是个气氛问题?
亨利:是一种地狱般的气氛。可是我得说,我并没有……有些事情压在心头,我却做不到……
——也就是说,还没有出现哪一件特别的事,让你实在感到厌恶,一种积累……
亨利:确实是一种积累,让我觉得天生无法适应。唔,我被记了一笔,有一套军事分级制度。我记得降了220级,这个搞得我很沮丧,还有特别是那些挤进中间的家伙,他们很高兴。咳,也不是都高兴!不都高兴,不应该……有些反黩武主义者反倒能够接受。可是我做不到。这让我很气恼。我尤其搞不懂凭什么必须接受。我不认为巴黎综合理工所代表的优越地位,你必须什么都忍受才能维持。
——我赞同。所以,此时你选择了退学?
亨利:正是。
——你也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亨利:不知道。我想上普通大学,我给父母打了电话,告知了我离开的决定。
——你父母反应如何,当你……?
亨利:唉,我母亲大吃一惊。
——你是突如其来地宣布这个消息的吧?
亨利:是啊。她认为这个决定有点草率。我告诉她,我不会反悔。当时是拉古尔汀军训的后期,随后要去高埃特吉当(Coёtquidan)军营。我们有五天休假。
[…………]
——你这个决定做得多少令人惊讶,因为你离开了一个担保你有光明前程的地方,还有钱,那是一张文凭啊,法国文凭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亨利:是的,是的,没有错。
——说到上普通大学,大学是怎么回事,你了解吗?
亨利:我知道。不过,我也想,可以重新报考高师啊,我已经考过一次,第二次也许还能考过……是的,这个我知道(……)可是我并没有考砸呀!
[…………]
——这样一来,你的确错过了一个机遇……一个巨大的机遇,这个时候你并没有赢得什么……
亨利:我赢得了好心情,我觉得这才是更本质的东西。完事。
——是的,是这样。
亨利:心情不好的我也认识几个,他们都能熬过去,因为目的永远重于手段。多少如此。他们不会这么说,可是要得到一份好工作,在社交方面出色,得到人们的承认,确实非这样不可。可我做不到。
——你耻于既是综合理工的学生,又得受当兵的罪,对吗?
亨利:对,我有一种感觉,我似乎背弃了从前对我很重要的东西。我确实感到完全脱节了。
——在哪个方面?
亨利:我可不愿意以后当个排长,告诉应征者:“看,军队就是这样,很棒……你们照我这样做就行。”这种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嘛。
[从巴黎综合理工学院退学以后,亨利直接进入高师学习经典物理学,然后撰写学位论文。]
当研究员早就被编进了我的程序
亨利:虽然是一篇理论物理学论文,但毕竟也跟一些东西相联系,跟实际应用相联系。不是量子引力学,也不是粒子物理或者天体物理,而是一篇目的很实用的论文。我向来喜欢这个,喜欢做理论性的、抽象的工作,同时能够有实际用途,我非常喜欢计算机科学,原因就在这儿。(……)
——这是一种需要独立进行的工作吧?
亨利:单独进行,是的。(……)
——那么,完成论文之后,你就得多少做出选择……
亨利:是的,论文得写一年,大概一年半吧,专业出路有各种各样的,因为……
——都有哪些出路?
亨利:有各种可能性,要么接着做单纯的基础研究,去国家科研中心,或者去高等教育部门做研究,去大学,不然就去私立机构,还是做科研,偏重工程,工程研究员,应用性的研究呗。再有就是高师的其他特殊部门,例如……
——那就是管理部门了……
亨利:实质上是管理部门。还有一些技术方面的可能性,例如法国电讯公司之类,主要就是这些。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已经决定了吗?
亨利:还没有,还没有。
——关键的问题在哪儿?
亨利:关键的问题有好几个,我还没有全想清楚。先说最简单的吧。不按重要性大小,比较简单地说说。例如,首先有个经济问题。国家科研中心和高教机构,显然不怎么样,特别是我想留在巴黎,那是相当不容易的……
——那就有两个问题吧,一个是基本工资,一个是居住在巴黎的开销?
亨利:正是。在巴黎居住就得挣得比较多,这个很明显。基本工资和上涨幅度毕竟都不怎么样。职业的经济条件和变化,我是说,很多研究人员干了十年以后就不喜欢了,这种事是有的。
——你以前做出选择一直尽量保有最多的可能性,这一回你有点保守了……
亨利:嗯,因为我一直认为,当你不那么了解情况的时候,这是最佳方案,最好给自己多留下几扇门……不过,到了一定时刻,取舍不可避免。
——你的方向早就确定了,那是一个特别偏专的方向吧?
亨利:这个事情同样让我感到不安。现在回顾我做过的事,我真的觉得这个方向很久以前就确定了。
——为什么这么说?
亨利:唉,我从来没有真正……不错,我选择的一直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可是我觉得,当研究员多少已经被编进了程序。国家科研中心代表正路,可是,我最终感到掉进了什么东西里出不来,因为别的我没见过,别的没做过,这个让我……有点心焦。
——是啊,你从来没有参加过企业实习,从来没有……
亨利:对对,没错。不过,这也是我的错误,企业实习我从来没要求过。
——你的学习内容不提倡这个吗?
亨利:不提倡。
——是不是因为你完成得太快?
亨利:是的。
——因为你太杰出了?
亨利:[叹息]太杰出……这么说吧,一个人的成熟得争取,不一定是天生的,学习成绩反倒比成熟来得快(……)。
——所以你才跟我谈了不少财务问题,的确……
亨利:这是眼前的事嘛。
一个现成的比较
——一个很傻的问题:为什么挣钱这么少会让你不痛快?
亨利:唉[叹息],因为它影响到日常生活,一间20平方米的住房,对我来说并不理想。的确如此。或者住在地铁快线的终点站附近,也不是那么好。这些对日常生活都有影响。还有一个比较,这个不能否认,有些人学历和我相同,甚至更差——学校的名气不如我的大,可是挣钱比我多两倍……我知道,职业……
——跟你的伙伴们比较?
亨利:是的,跟那些从中央理工或者综合理工毕业的伙伴们比较。中央理工的入学考试容易一些,虽然没有报考,可是我本来能够通过。我觉得他们挣钱多一些……倒不一定从事他们的职业,这个我同意,这也不是唯一的尺度,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往这上边想。
——这样想很正常,而且想起来就苦恼……
亨利:苦恼,是的。
——你提到你在国家科研中心的工资时,伙伴们嘲笑你吗?
亨利:这个,往坏里说,他们会嘲笑;往好里说,他们不理解这是我的选择。
——嗯,如果是私立机构,你能够比在国家科研中心多挣多少?
亨利:我想是双倍吧。一开始是双倍,差不多双倍。是的,因为我手里有高师的文凭,价码高出一倍。再说,私立机构的工资也上涨得快得多。嗯,那些在国家科研中心做很令人崇敬的工作的人,我见过他们的标准:如果做到一级研究员,即最高一级,60岁上的工资才和一个法国电讯公司的三四十岁的人持平。这个差别毕竟相当大。
——所以,金钱标准是一个必要的标准,因为身在巴黎,挣这点钱能叫你发疯……
亨利:的确不容易……因为,在社会上成功与否,不管怎么说,还是靠金钱判断。
——不过也因为你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不是因为这个吗?
亨利:有时候,我也想,认为一定水平的学历理应有相应的报酬是愚蠢的,可是常情正是如此啊,往往很不容易拒绝……我不知道是不是表达得很清楚……再说,这的确不是什么家庭压力。我父母都是小学教师,确实有某种沮丧情绪,在社会方面。总之,级别毕竟很低,他们希望我能高一点。
——那么,他们愿意看到你进入公立机构还是私立机构?
亨利:咳!我觉得这个不是那么重要,他们或许更喜欢公立机构,这种偏好眼下正在消失,不那么普遍了。不过,我想他们更喜欢公立机构。
——你拥有的资源,我是说经验和工作项目,对于你去私立机构找工作更有利?
亨利:这个也不假,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私立机构的确很重视这个,只要你是……不过,这里相应地也有一个方面:在国家科研中心,选择研究领域比较自由,没那么多工作汇报要做;私立机构就不一样了,总有一个分派给你的研究方向。可是,方向一确定,就有很多达成的手段,所以……
——可是,此时也不妨考虑去美国嘛……
亨利:可是,无论如何,我还得给公司干活呀。
——美国有多得多的手段,你认识的人有这么干的先例吧……
亨利:有。
——这对你没有吸引力吗?
亨利:我也往这上头想过,可是心想……为了干得更好,总之为了科研,这样会更好一点。为了我热爱的东西,我可以做出牺牲……国家,也不全是国家,可是这是一个我过得更舒坦的国家,因为我说这儿的语言,我的亲朋都在这儿。这一切要是都从金钱和物理学看,有时候我就……
——是啊,没有让你这么做的很强的动力,是吧?
亨利:正是这样。我觉得代价太大。
——是的,是的。
亨利:我觉得这有点不正常……
——因为你得移民……
亨利:对,为了过上体面的日子……(……)咳,也许我内心深处有那么点惰性。可是我想,我眼见伙伴们上了大学,我那时在高师预科,学习比他们多十倍!我确实很努力,别人却不对我说……没错,也不光是追求数学或者物理学之美!因为……我也多少希望今后得到某种回报,不该……我认为不这么想是乌托邦。总之,自命不凡是不对的。我也想,假如什么回报也拿不到——当然不非得是什么物质上的好处,也许是一点点名声吧,谁知道——那好,我就觉得失去了点什么。我最好是去……
——是,啊,比如说,你的伙伴有些会学不同的科目,例如电子学、计算机科学,获得大学文凭,取得跟你一样的头衔……
亨利:大学文凭可能有点夸张。不过,的确,他们会写出有点忽悠人的论文,这种事常见。他们会做同样的事,我想……这不行。
——他们会做同样的事,只是慢一些……一些容易做的事,容易得多的事……(……)
我不知道怎么把我的活动优化一下
亨利:的确,国家科研中心不是那么容易进去的,很不好进。
——刚才你还提到一些位置。你的意思是……
亨利:不,可是有好几个难处。目前难就难在时机,进巴黎比去外省要难得多。这并不是说巴黎比起外省来一定是天堂,可是好的科研工作确实集中在巴黎,除了个别领域,外省做得也很不错。这个是有的。第二个问题,我想说,是学术领域的问题。
——你想加入的物理学委员会是不是要求极为严格?
亨利:是,不过他们对我没什么要求,反正我不想做经典物理学,所以他们对我兴趣不太大。
——还有,那个要求最严格的数学物理学委员会,你也是成员之一,对吧?
亨利:是的,我拥有所有……所以这不是……我不知道怎么把我的活动优化一下[笑]。
——所以,最后你要申请一个你知道不太知名、工资也不高的位置,而且能不能拿到,你也没把握?
亨利:的确没什么把握,因为我这个领域尚未获得广泛承认,也没有完全确立。
——因为你们这一届最优秀的学生也都在这个理论物理委员会里。
亨利:没错,很多都在里头。
——跟已经提供的位置相比,人很多……里头的竞争很激烈。
亨利:是的,不管怎么说,从某个方面看,短期内我这么做没什么可遗憾的,因为我喜欢做这个。我喜欢我正在做的工作。不过也引来一些问题。
——是不是从策略上看?
亨利:从策略上看,我正在做的工作啥也不是[笑]。这个很清楚……(……)
——你刚才说到很有意思的一点,说你可以去外省,例如,对你来说反倒容易……
亨利:这个不假,问题是,我这个领域在外省没有什么东西,不过也不应该灰心丧气,外省的确是个解决办法。
[…………]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愚蠢……
亨利:是啊,因为这种事总是……怎么说呢,是一种既吸引又排斥的关系,凡事都有这么一点,差不多总是这样。我既有点打算扎根,因为总有一些有意思的事可做,有时候又想一走了之,什么都不要了。
——什么东西使你排斥?
亨利:哦,这个放到别处也是一样。我总是这个态度,末了选一条中间道路,咳……(……)
——可是,在另一件事上,你的态度很强烈呀,综合理工学院,××[一个大企业的名字],科研……
亨利:我不会对未来的雇主品头论足。
——你可能去那儿工作。
亨利:对,当然。
——可是,归根到底,你是不会去的,是吧?
亨利:[叹息]假如我去了,就不会有……就会掉进低谷。不,我不喜欢,因为……有好几个方面,我们先前谈到过私立机构,有些东西我不太喜欢,不过,谁知道呢,私立机构可以做一些纯粹民用的东西,比如说,制造录像机,这个我挺乐意。综合理工学院呢,他们的研究完全以军用为基础,反正是一个使我关切的领域。
——那确实是私立机构做的事,不过,你最可能去综合理工学院,是吧?
亨利:对,我还有几个别的可能的去处……
——最大的可能性,总之,在科研方面最好的还是综合理工,最终还得是军事用途?
亨利:主要用于军事,对。
——这样一来,你的可能性就少了一个,对吧?
亨利:对,少了一个……是的,因为……
——你不会时而告诉自己,原则太多会妨碍你做一些事吧?
亨利:会的。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愚蠢……不过,谁知道呢,这让我很苦恼。
——你无法跟他们一道工作?
亨利:我觉得我做不到……试试可以,可能做不到……这跟综合理工学院一样,我会感到完全脱节……和一帮人一起甄别坦克型号,这对他们没有一点问题,对我可不那么容易。
——你好几次用了“脱节”这个词,给我的印象是……
亨利:是啊,因为我觉得在哪儿都不舒心,真的。
——总之,去国家科研中心做研究工作能让你觉得不那么脱节,这个将是你的选择吧?
亨利:那就一定是一个积极的选择吗?告诉我,是不是因为那是我最了解的环境,因为我没有勇气去别处?我有时候这么想。可是,我同样感到,既然我总是在这上边翻来覆去,那一定是因为别处不行。例如,即使我知道,我们谈到了军事,我很清楚,即使是民用科研,成果也会首先让军队运用。这个我清楚。优先用于军事,这个我不糊涂。可是,这个跟直接去他们那儿工作不是一码事。我认为区别还是很大的。
——是啊,这一点你很上心……
亨利:正是这样!
1992年4月
注释
[1]此文英译本未收。——译者注
[2]在法国,决定报考高师的高中毕业生通常得上两年的预备学校。一些像路易大帝中学这样的高中便提供高师预备课程。——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