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带”

    利奇这个人我是通过他弟弟认识的,我当时在芝加哥调研拳击手的行业。在黑人贫民窟里的一间训练房里,我邂逅了利奇的弟弟尼德。训练房位于一个破烂不堪的大型公租楼群的边缘地带。尼德告诉我:“他还打过职业拳击赛呢,而且来了个再次出山,你可得采访采访他。”没过几天,利奇果然露面了。他请我解释这次调查的目的,然后同意我采访他。然而,每一次他都在约会前的最后一刻溜之大吉,要么就是多日不见踪影。在拳击场的约会多次无果。后来,待他事先确定我“信得过”之后,采访终于在1991年8月里的一天得以进行。

    在此之前,我已经采访过他弟弟。他每个星期都拖着他那套橄榄球员的行头在运动馆里走来走去,另外靠到处打零工过日子。因此,有关利奇的家庭背景,我已经了解到一些细节。我得知,他在中断五年之后三心二意地重返拳击台没有什么希望,虽然所有人都故作信心满满,但那只为显示此事十分重要。从同一街区的另一位线民那里,我得到了有关他的地下活动的很多宝贵信息,其中特别是利奇乃是一位“专业混混儿”(hustler),这个字眼很难翻译,因为它涵盖一个既是语义的也是社会的领域,法语根本没有对应的字眼。我们只能试着借用以下一些概念标注一下:机巧、善变、暗斗、欺诈、舞弊,以及以金钱为直接目的的浑水摸鱼。

    的确,英语动词“to hustle”(坑蒙拐骗)涵盖一系列活动,其共同之处是都要求掌握一种象征性的特殊资本,即一种操控和欺诈的能力,必要时将暴力与机巧和诱惑结合起来,旨在产生随即见效的金钱利益。这些活动是一个连续体[1],从相对而言非攻击性的活动一直延伸到不法行为:前者包括私酿和分售烈酒(尤其在贫民窟的工余俱乐部里进行,这些工余俱乐部即一些违法活动的藏污纳垢之地),销售和转手赃物,从事法律禁止的赌博(纸牌、掷骰子、弹子房)以及叫作“policy”或者“numbers game”的数字博彩的贫民窟地下彩票。后者包括各类明夺暗抢,货车盗窃,货架盗窃,入室盗窃,私卸汽车部件,从废弃的楼房里“回收”砖头、管子、门窗框子,以及口耳相传所记录下来的花样百出的诈骗行径;乃至不折不扣的犯罪行为,如拉皮条、用纵火相威胁(针对某一区域的商家)、敲诈勒索、贩毒、袭击(拦路抢劫、持械抢劫),甚至受雇杀人,价码在贫民窟的某些地段里是众所周知的。

    如果这个定义还嫌不够准确,那是因为英语名词“hustler”(混混儿)指在实际生活中难以捉摸和把握的一类人,因为,在很多情形下,这些人恰恰为了获益而专事暗中插手某些局面,或者营造一些表面虚假的关系,而这些益处多少是靠敲诈勒索得来的。再有,如果说,一个痞子宁愿利用引诱的手段而不是压制或者暴力威胁,宁愿运用所谓玩得帅(playing it cool)的艺术而不是炫耀肌肉(即贫民窟社会里被唤作大猩猩的一类人),具体情境却逼得他不得不常常诉诸暴力,哪怕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和健全的身体;那么他与贫民窟其他“社会捕食动物”之间的区别并非一清二楚。

    这个坑蒙拐骗的世界在各方面都与工薪劳动有云泥之别。至少在理论上,工薪劳动意味着守法和公认的正道、守规矩、登记注册、法律允许。这可以从雇佣合同和工资单据得到证明。可是,不守规矩、违法、受谴责和唾弃的行为(往往包括肇事者本人:“你得为自己的行动付出代价”,这条哲理是利奇提到有一次从汽车里偷东西时说的,脚腕连中两枪是他为那次不成功的盗窃所付出的代价)是众所周知和被默许的,因为它们再平常不过,非如此不可:人总得活下去,养家糊口。由于物资匮乏,劳动所得或社会救济金长期入不敷出,贫民窟的很多居民有时得求助某种蒙骗的本领。[2]

    正如人们所说,利奇有适合受雇的体形和相貌:瘦高个,宽身板,长腿。他身穿一件丛林绿的人造革外套,口袋镶在衣服下摆上,米黄色的皮革镶肩,足蹬颜色白得耀眼的名牌运动鞋,从而更显得神采奕奕和轻松自如——不过,也掩盖着略为凸起的肚腩。若想找回过去的体形,他必须减掉15公斤赘肉才行。一副反光墨镜挡住了一对小眯眼和古铜色的宽前额。一抹黑色唇髭和一撮刚长出来的山羊胡使他平添了几分思考的神情,他很注意保持这副样子。前额后拢起的乌发经过仔细梳理,扣在反戴的绿帆布垒球帽底下,帽舌盖住脖颈。我事先被告知,他“话讲得漂亮”:在贫民窟里,能言善辩是值得骄傲的事情[3],是很受尊敬的本领。尽管如此,他的滔滔不绝,他谈起街区、童年伙伴时的期盼和失落感,甚至谈起频繁打架斗狠,只为“照样过一天”的时候,他那种矜持甚至害羞的神态依然令人惊讶。对于身边的这个崩解和紊乱的世界,他几乎持有一种医生式审视眼光。他的描述毫无吹嘘夸张之语,既不美化也不抹黑,既不索求什么也不否定什么。这个世界只是存在而已:这是他的世界,但他无能为力。自己命该如此,这种意识使他痛苦而清醒地知道,自艾自怜毫无用处。

    利奇出生在芝加哥,在家里的11个孩子当中,他是第七个也是最小的男孩。利奇一直住在南城的一个大型公租房居民区里,这里是全国闻名的最危险地段(“你在晚间新闻里总是听人提到这个地方”)。他母亲是1956年从田纳西州迁来的,当时正逢成千上万的黑人从南方各州迁来芝加哥的大移民潮的末期。她只有小学文凭,靠着不够一家人糊口的社会救济金和这两天那两天地做清洁工(在贫民窟里的各个酒吧和餐厅里,此前还在一家纸盘制造厂干过一段时间),独自抚养利奇和他兄弟姐妹。利奇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因此父亲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什么记忆。他只知道父亲“在工厂里干过五花八门的工作,哪儿都去”,可是没有干成任何值得一提的事。跟他这一代的城市黑人群体当中的很多人一样,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祖父母。

    在芝加哥南城一个名声最差的地区里,利奇的成长过程“很苦”,这里先后处于“信徒”和“根据地”等帮派的势力范围内,他居住的地方正是这两个帮派控制的住房项目(楼群)所在的街道。不久前,在联邦调查局的一次大规模武装突袭之后,这条街上那栋挂着“伊斯兰教中心”招牌的砖楼被拆毁了。据说是发现了大批毒品和数量可观的武器:成堆的弹药和十几把自动手枪,若干枚手榴弹和乌兹冲锋枪,甚至包括一个火箭发射器。打架斗殴、枪击、卖淫、贩毒、敲诈勒索、帮派之间无尽无休的冲突,甚至越来越致命:“要什么有什么,你走在街道拐角就能遇上。”利奇的大哥曾经为本地帮派当过一段时间的打手,负责强行讨回贩毒网络的“零售商”所拖欠的钱款。在贫民窟里,这个地段被人并非毫无原因地叫作“那一带”(The Zone),可是利奇更愿意管它叫“杀人场”。这个可怕的简称比这个城区的任何统计数字都更能说明问题。[4]

    还是在这个街区,利奇完成了全部学业,中间经过多次辍学,他毕业于温代尔·菲利普斯中学。这所破旧的公立中学(主楼是1930年以前建成的)夹在好几个相互竞争的住宅项目之间,看起来很像一座兵营(防盗门,装有栅栏的少许窗户,废弃的体育设施),学童全部来自附近贫穷的黑人家庭。利奇对学校感到既怨恨又遗憾。怨恨的是他接受的那一点点教育对他根本没有用处:“对我来说,上学是一个玩笑,或者说,我心思根本没在那里,就是这么回事……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学业从我脚底下溜走了。”不过,他在市内一所社区大学短暂地上过几门课[5],可是目标并不明确。遗憾的是他心里明白,没有文凭,他也许永远谋不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不过,学校还掺杂着青年时期的回忆,回过头去看,那段时间跟眼下相比他还算是幸福的。他谈到重返肯尼迪·金社区大学,去注册一门“传媒学”课程,这既是出于一种模糊的欲望,期待找到一条走出贫民窟的路径,也是我们这场调查所唤起的一种思想意识方面的义务。[6]利奇至今单身,并非有意如此,而是不得已。他住在一栋紧临他长大的楼房的公寓里,一个狭小的两居室单元。他已经29岁,从未有过稳定的工作,向来靠坑蒙拐骗和一系列多少触犯法律的活动谋生。我问他是否有工作,他先自称给自己干的“活动销售员”:“你瞧,我一直是个混混儿,我卖的东西多了去了,鞋子啊,气球啊,香烟啊,花露水啊,什么都卖就是了。”随后他承认,赌博也挣了几个钱,并且暗示,好几个“姑娘”也给他一点钱。对于他从事的活动,他不愿意说得过多,并且用强调的语气几乎彻底否认参与过贩毒——后来,我从一个地位特殊的报告人口中得知,利奇不时从事倒卖毒品的“工作”:麻醉剂、卡拉奇、天使尘[7]和可卡因之类。在采访过程中,他自称月收入在600到1 800美元之间(最多的一个月达到3 000美元),这个收入十分符合他希望展现给别人的自身形象。谈到最后,经过长时间沉默,他不无尴尬地坦承:“这些其实都没啥可吹嘘的,唉,凑合支付我的账单罢了。”在一个连底层人士也以收入判定个人价值的社会里,没有人愿意坦承身无分文或者囊中羞涩。一切都可以用现金随时交易。

    这也是因为他的收入并非一清二白。利奇的钱有好几个不同的来源,每一笔都不确定。他时断时续地领取一笔社会救济金,照理说他无此权利(普通救济金每月180美元,外加一些食品补助券)。他从好几个女性“朋友”那里抽取一些钱,这些女人本身也靠社会救济度日,仅仅由于身为“带小孩的单身母亲”而从福利局领取的钱数较多,其中情况好一点的几个在芝加哥市区当秘书或者银行职员。[8]再就是他通过各种街头坑蒙拐骗获得的收入。他既没有银行账户,也没有值钱的个人财产,只有一部电话(我向他索取电话号码时,他似乎很怀疑我的用意)、一辆普莱茅斯汽车厂的瓦良牌老爷车。车子出了毛病,他就自己修理,因为干他这一行非得有车不可。利奇尽量按时缴纳房租,缴不上就向他的几位女友求助。这件事他最为上心,“不惜一切代价”小心维护这种把他跟好几位女人维系起来的暧昧的爱情。这些女人各个都自以为是“真正的和唯一的”,可是利奇承认:“如果一个娘们儿要找个靠得住的男子,一个能养家过日子的人,这个人肯定不是我。”[9]

    这次长时间的采访(紧锣密鼓地进行了差不多三个小时)谈到他的童年,他在贫民窟里的日常奔波,进入劳务市场的尝试如何受挫,以及他在职业拳击行业里的经历。我主要保留了他有关混混儿的职业和平日街区氛围里所说的话。必须注意,不可把利奇当成属于“半上流社会”的异数和边缘人物,类乎江洋大盗,或者一个通过分析“不法行为”便能够说明的人物。因为,恰恰相反,在美国贫民窟的社会空间里,混混儿乃是一个地位重要的常见形象,只是在他身上得到了集中体现:不仅在统计意义上常见,而且利奇身上尤其体现着一系列当地的价值观所重视的特点和实践,因此他很像一个活样板——他善于见机行事,拥有凭“市井智慧”求生的本领。这种智慧是所有人唯一的天赋资本,是一种生动的生活方式的基础[10],它能够稍微松弛贫民窟里紧绷的日常气氛,使之能够被接受。利奇不是一个社会怪物,也不代表某种“圣迹区”[11]似的畸形小社会,而是社会经济的、种族的排斥活动的逻辑关系被激化的产物。这种排斥对所有贫民窟居民都有不同程度的影响。[12]

    美国黑人贫民窟是一个牢狱般的世界,有它自身的逻辑关系。这是一种从内部加以整合的十分特殊的必然性——尽管其根源和强制力来自贫民窟之外。[13]利奇的态度之所以急剧摇摆于看破红尘的现实主义和宿命论的幻觉之间,正是因为“从主观上”反映了这种必然性。要完整地说明这种逻辑关系,有两个误区我们必须避免陷入:一个是对悲惨场景做出悲天悯人的解读;另一个相反,是做出民粹主义的解读,即津津乐道于被压迫者的品德和创造性,把往往只是一种只求在支配性秩序下自保的经济策略说成“抵抗运动”的宏伟战略——这种支配性秩序因无处不在和暴戾而被人们接受,不再质疑它了。可见,有必要暂时搁置最初的同情、愤懑和憎恶的情绪,接受利奇本人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一种认为万物都应顺其自然的“自然的态度”(阿尔弗雷德·舒茨[14]语)。

    美国这方面的研究总是离不开从芝加哥学派继承的伦理观念和自然主义的推理。这样一个传统,我们必须反其道而行之,承认贫民窟并非深受“社会解体”之苦,而是形成了一个区分精细和等级化的寄生世界,它有特殊的组织规则,形成了一种有规则的社会熵量的形式。这些起调节作用的规则,其首要一条可以用霍布斯的提法加以概括:“所有人都相视为仇雠。”[15]这个社会物质匮乏,充满紧迫感,它多少背离了占主导地位的社会的规则和调节,由于市场和国家都退缩不前,人际关系方面的正常的警察机构(在福柯所说的意义上)被削弱,甚至付之阙如,无论是警察、社会工作者、辅导员、教会人士、地方名流,还是上了年纪的居民(即从战后到20世纪60年代,贫民窟里那些充当智者或非正式的“息事宁人的判官”的“老家伙们”)都无法切实起到扶助或调解的作用。按照强权即真理的法则,人们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给自己找回公道,也只能如此:“我要跟你办点我的事。”在这种普遍的、无时不在的“所有人都相视为仇雠”的局面下,连经过考验的友谊也永远有基于利害关系之嫌。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不得不随时在骗人与受骗、杀人与被杀之间做出抉择,友谊在这里如果不是利害关系,还能是什么呢?不难理解,怀疑一切才是法则,人们真正能够指望的只有自己。利奇说得直截了当,“我这个人单打独斗”[16]

    这种怀疑和自保的逻辑关系在毒品的泛滥下日益激化,日常生活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不安全。利奇把毒品比作瘟疫,一旦爆发就席卷一切,摧毁友谊,把一切人际交往都化为赤裸裸的、无约束的、单纯的剥削关系。他毫不掩饰对一些人的厌恶:那些陷入这种纠结的悲惨局面而无法自拔的人,兜售毒品时连自己的母亲也不放过。利奇认为,这说明,如今一切都变成“他娘的绿票子”[17]

    利奇对自己的童年没有太多的怨言,他的结论是,日子比他过得悲惨的大有人在(贫民窟的居民常说“有人混得还不如我呢”,好像是自我安慰,此话表露的双重对比意味深长地反映出社会最底层形成的微妙等级)。与之相仿,他不认为远离劳务市场给自己带来多大损失。因为他从未指望过能够安守一份薪资丰厚的稳定工作,即他所说的能够保证生活“惬意”的正统的工作。既然摒弃生活的应有之义,他也就不拿它当一回事,甚至准备担负起责任。他自称属于亢奋型(hyper)(“我很清楚,我这个人神经质”),而且忍受不了工薪工作的纪律性。可是,一方面,为什么不把这种神经质跟他成长的环境联系起来呢?自童年以来,他所熟悉的唯一的环境就是连年累月的暴力和无尽无休的物质匮乏。[18]另一方面,如果说起初他并不“亢奋”,那么,为什么看不到,他的“神经质”是他不得不从事的那些下九流的勾当所导致的呢?此外,他用来为缺乏职场经验进行辩解的那些说法(“我做不到8个钟头不挪窝,老待在一个地方”)能够很好地解释这种“责任分摊”,因为他所说的“做不到”既是主观上的也是客观上的。我没法受雇,因为我是个亢奋型;就算不是,我还是没办法在柜台后头一站8个小时。可是,既然他承认按照半日制做过他喜欢的工作,老板为什么不能减少他的工作时间呢?

    芝加哥黑人贫民窟的中心地带:穷困与危险

    1990年,芝加哥市有案可查的谋杀事件为849宗(即平均每10万个居民28.3宗,与纽约和洛杉矶相同,但是远远不及首都华盛顿和底特律),253宗的受害人年龄在21岁以下(受害人年龄低于10岁的有27宗),其中十分之九是身中枪弹而亡。在这些年轻的受害者当中,一半以上是六个警察管区内的居民,也就是所谓“黑腰带”里的街区,其中186人(73.5%)是黑人族裔。温特沃兹区是一个狭长的带状地区,面积约为20平方公里,历来属于贫民窟从南到北的中心地区。1990年,这里凶杀案的官方数字为平均每10万居民当中超过106.1宗,其中谋杀案共96件,比上一年多出20件。大量迹象和证据使人有理由相信,尚有数目可观的谋杀事件从未记录在案。

    这种天文数字的犯罪率和死亡率堪比一场潜在的内战,根据最近的研究成果,一是例如哈莱姆区的黑人青年死于暴力的概率高于被送上越战前线的士兵的死亡概率,二是这个没有任何经济活动的种族隔离的地带呈现惊人的赤贫,除了镇压机构以外,政府已经完全撤出了这块地方。因此很难设想二者之间没有直接的关联。

    这个清一色为黑人的居民区有54 000人口(根据最近一次数字可信的1980年的普查),其中37%的居民年龄低于18岁,高于半数的家庭生活在官方规定的“联邦贫困线”以下(即一个三口之家在1989年度的收入为9 885美元,一个四口之家为12 675美元),而十年前这个比例是37%。每20个家庭当中有一个与全国平均收入持平或者稍高而年收入6 900美元的中位数勉强达到全市平均数值的三分之一。四分之三的家庭是单亲家庭(父亲离家出走所造成)。虽然不要求考试,三分之二的成年人仍然未能完成中等教育。

    失业率按官方统计为24%,这个数字掩盖了四分之三的成年人没有工作的事实。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63%的居民依赖公共救济和社会福利。我们也知道,芝加哥贫民窟(南城和西城的都算)有71%的居民全靠食品补助度日,不是靠食品券(政府发放的食品券,而且缺钱花的时候,食品券在黑市上按照面值的半价被倒卖),就是依赖留守街区的几所教堂和团体举办的施粥厂。只有三分之一的家庭拥有一辆汽车,为的是哪怕暂时地离开这个街区。有普通的银行账户的人不及10%。

    尽管这个街区的人口骤减(20世纪70年代减少了30 000人,1951年到1980年期间共减少61 000多人),但是“大道”一带的居民有四分之一仍然挤住在超员的公寓里。这是因为,近十年里,频繁发生的火灾使得居住面积减少了五分之一(芝加哥死于火灾的人数居全国之首)。居民为避灾被迫搬离,在一个廉租房短缺的住房市场上尽量重寻安身之处。只有6%的住房是住户的私有财产,其中近一半被认为失修或破烂不堪。

    “大道”是社会福利住房密度极高的地方(占此地住房的20%,而全市社会福利住房平均仅为3%),此类住房麇集于占地广大的罗伯特·泰勒住房楼群一带。这个楼群由28栋16层的楼房组成,沿着国家大道(State Street)一字排开,门窗都装有铁栅栏。这里无疑是当今全美——因而也是整个西方世界——最贫穷的城区。西侧与白人占95%的布里奇波特区相接,这里是芝加哥市长理查德· D.戴利的领地。从1955年到1976年,他严厉推行黑人族裔分离居住的政策。1989年,其子小理查德·J.戴利继任市长职务。布里奇波特区只有14栋公共住宅,这里只有10%的家庭生活水平低于“贫困线”,而立案的凶杀事件则低8倍。

    本文的数据引自《芝加哥社区数据手册》(Chicago Community Fact Book,Chicago,The Chicago Review Press,1985)、《内城的种族和阶级排斥的代价》(L.J.D.Wacquant et W.J.Wilson,The Cost of Racial and Class Exclusion in the Inner City,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501,janvier 1989,p.8-25)以及《芝加哥论坛报》1991年1月2日引用的一份联邦调查局的报告。

    无论如何,利奇感到,他和伙伴们唯一能够做的是那些不要求什么资历的服务性工作,“站柜台”“打扫卫生”,既不能晋升,职位也没有任何保证,没有带薪假期,没有社会保障金,薪水顶多勉强糊口[19]。以麦当劳为代表的这一类低薪和下等的工作,怎么能跟在过去的十年里,随着“快克”等“大宗消费”产品的发展大行其道的毒品经济相比呢?[20]凭什么要选择报酬少得可怜的正道呢?须知这类工作和街头交易所能带来的报酬同样有风险,后者虽然风险高,可是有实效,见效快。除了为实现男人荣誉的价值观——那是贫民窟普众文化的基石——提供一方天地以外,街头交易还能够产生自己当老板的现实,至少是这样一种幻觉,从而提供了一种免遭羞辱和歧视的可能性。对于那些愿意为新型服务经济做苦工的人来说,遭人羞辱和歧视是家常便饭。“没几个哥们儿去干那种活儿。”[21]

    利奇隔三岔五会赶上一场葬礼,这是一种提醒:坑蒙拐骗的地下经济是毁灭性的。这一点他很清楚。这种谋生方式终究没有前途。坑蒙拐骗的经济活动导致彻底消沉,这体现在他愤恨毒品贩子把利润浪费在奢侈品上(就贫民窟而言),以及在女人、汽车、衣饰,连同毒品等等方面骄纵奢欲——一个完整的循环。靠坑蒙拐骗得来的金钱跟靠它过日子的人一样,“有今天没明日”。钱一到手就被浪费或者花光。这很自然,既然明天没有保障,那么今日有酒今日醉吧。

    利奇很想及早摆脱这种经济活动,以免为时太晚(“那套劳什子你已经学会了。你得满足已经到手的运气”)。然而,如何做到?混世没有回头路,他手中唯一的资本局限于本地背景,而且是暂时的。市井智慧只能用于市井,“糊弄人”的技艺一出贫民窟就毫无用处。他的体格和性能力不可能永远持续。他曾经梦想当个邮局职员,那是一份政府工作,在美国历史上一度是黑人进入“中产阶级”的主要途径之一。也就是说,这是一个能够避免朝不保夕的职业,能够让他接近象征这种地位的“财宝篮子”:家庭、房子、双车库。可是,经济结构的重组导致服务业的劳务市场高度两极化,加上在这个文凭空前重要的时代,公立学校走向衰落,利奇和他的伙伴们被夹在二者之间,眼睁睁地看着走出贫民窟的所有道路都被堵死,剩下的只有非正式的(也是违法的)经济活动和体育运动。

    的确,在利奇身边的人当中,取得“成功”的和走出街区的人少之又少。他父亲奈德倒是上过大学,密苏里州的一所很小的社区大学,还是靠一笔篮球奖学金才上成的,但是没有任何用处。利奇回到芝加哥以后,靠每个星期打零工过日子(给私家抹墙灰、刷漆和打扫卫生)。他也梦想过从事拳击,想成为年轻的百万富翁。家中11个孩子,只有姐姐贝妮斯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在库克县的公立医院当护理员。熟人当中唯一的“成功人士”名叫勒饶伊·莫菲,他的幼年玩伴,来自附近的一栋廉租楼房。莫菲后来成了世界拳击冠军,有人说他在附近的富人区购入了一套公寓住宅(其实是租住,同时继续担任警长兼市区体育监督员)。除了体育活动以外,利奇还想找到一个愿意照顾他的女伴,这表明了他的终极弱点:依赖女人。因为弱女子才真正需要依傍他人。

    利奇虽然欣赏走上正路的“伙伴”,但也掺杂着一点妒忌,流露出一种既含糊又有几分遗憾的意识。遗憾是一种不舒服的感受,所以他没有明确表达出来,只说自己“没赶上趟”:按照毒品贩子们的评价,利奇当过职业拳击手(虽然阶次最低),所以比他们混得好。同样,他认为那位遵纪守法的伙伴比自己强。更值得玩味的是,谈到居民区的男人,他时而用“我们”,时而用“他们”,似乎无法肯定后者是不是自己人,抑或打算留下一个印象即拳击运动能够让他摆脱(或者将让他摆脱)这个可怕的世界,尽管他在其他方面完全接受这个世界。他模糊地感觉到,无论是重启体育生涯,还是奇迹般重拾学业,都是不现实的愿望,因为二者不仅不可能,而且彼此冲突。在朝不保夕的社会条件下,生活沦为过一天算一天的求生办法,不尽可能利用手中可怜的一点资源就活不下去。这就是说,三条路都走不通。变化无常的现实吞噬了未来。除了梦想,根本无从设想未来是什么样子。

    在这里,任何初具成功条件的人都会被年轻人之间最基本的利害关系拖垮,从而放弃社会地位升迁的想法。看来,各种不幸事端的积累导致这个世界不可避免地每况愈下。这个遭到完全抛弃的世界只有求助于阴谋论才能解释。利奇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只能附和获得美国黑人广泛赞同的说法[所谓“大计划”(The Plan),即美国政府的一项秘而不宣的政策导致贫民窟分崩离析,这项政策的目标是任凭黑人社区毒品泛滥,从而削弱其进步的势头及其集体诉求]。

    众多混混儿之一

    我是作为众多地痞之一回到了哈莱姆街头的。大麻烟卷卖不成了,因为贩卖麻醉剂的那伙人太熟悉我了。我曾经是一个地道的混混儿,什么学也没上过,也干不了任何说得出口的营生。可是我自觉有胆量,有股机灵劲儿。利用容易上当的人谋条生路,这就足够了。那阵子,没有我不敢冒的险。

    在所有大城市的贫民窟里,如今都能看到成千上万的校外年轻人,他们跟我一样,靠五花八门的蒙骗谋生。因此,他们在违法乱纪的道路上不可避免地越走越远,越陷越深。对于自己的作为和向何处去,一个全职混混儿永远无法作出必要的退一步思考。混混儿每时每刻都明白,在任何丛林里,无论在行动上还是出于本能,只要注意力一松懈,脚步一放慢,那些跟他一起打猎的饥肠辘辘和时刻警觉的伙伴,什么狐狸啊,狼啊,黄鼠狼啊,秃鹫啊,就会毫不迟疑地扑上来捕杀他。

    摘自《马尔克姆·X自传》(The Autobiography of Malcolm X,édité par Alex Haley,New York,Ballentine Books,1964,p.108-109)。

    因此,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利奇从未提到白人,除了上述这场可怕的却没有指名道姓的阴谋以外。在从前的种族统治体制下,压迫黑人被公然显示为故意的行为,这做法显然得由白种人承担责任[22]——这一点一些俚语俗称正好能够证明,例如“the Man”“Charlie”“honkies”“paddies”之类。一切感慨和怨恨都是黑白对立酿成的,它似乎已经化为一场不间断的游击战,它必然首先针对同胞,“兄弟相残”。出于历史的无情颠倒,二战结束后,正值传统意义上的贫民窟的顶峰时期,拉尔夫·埃里森[23]所说的“隐形人”已经不是黑人,而是白人或者富人(是欧洲后裔还是非洲后裔并不重要)。一切迹象都显示,贫民窟如今封闭地运行,而且自我吞噬,它已经“臻于完善”,形成一种纯粹的、晦暗不明的统治秩序,以至于自暴自弃成了逃脱和反抗的唯一办法,这种做法不断积累,其后果便是某种集体自杀。

    一个美国黑人贫民窟的痞子

    采访者:洛伊克·瓦冈

    “穷归穷,可是我们不分你我”

    ——你认为自己出身很穷吗?

    利奇:这个嘛……[长时间沉默]这么说吧……我们那个时候穷归穷,可是我们不分你我。就说我妈吧,她总是让我们干干净净去上学。裤子我也许只有一两条,可是她总是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我……所以我不觉得有过穷得吃不上饭的时候。这种饿肚子的日子我不记得有过,一天也没有。

    ——所以,你小时候总是有好多好多吃的啦?

    利奇:多倒是不多。总有的吃就是了。跟现在相比,我更喜欢小时候的日子。你知道,我喜欢那个时候……

    ——为什么呢?

    利奇:就是说,那个时候,也就是我上小学的年月,日子过得挺平安的。

    ——看来你很喜欢学校,那么,你都做些什么呢?

    利奇:这个嘛,其实我的心思并不真的在那儿。有好多东西从我身边溜走了,我都没注意到,也许现在注意到了,可是我那个时候没上心……那时候看不到。真的,不理解学习的意义……[十分怀念地]不是我妈不催促,不跟我讲道理,而是她从来没有认真跟我谈过这事有多重要,真的,从没这么说过。她只是对我说:“上学去吧。”完事。我老是遇上麻烦,没断过。

    ——什么样的麻烦?

    利奇:那就是被叫去见校长,我老是跟别人掐架什么的。

    ——你的童年很不容易,小时候很难吗?

    利奇:也不见得有多难。没有那种让我夜里做噩梦,惊出一身冷汗的事,还得自言自语:“啊呀,这事现在我想起来了!”因为,我那一阵子爱打架,爱找茬儿掐架。因为我那个街区就是这个样子。

    ——那么,你长大的街区很乱吗?

    利奇:没错!不用说,很乱。可是,你知道,那个时代人们很真诚。对,真诚。如今人们可是不如从前了。那个时候,你觉得[语速很快]有人跟你说点什么,他是真诚的。可是好多东西如今都变了,毒品,像一场瘟疫似的毒品,我的天!它把一切都改变了。如今只有物质的东西才重要。没有真朋友了,只剩下绿票子了,是啊,只剩下这个了。

    ——从前不是这样?

    利奇:对,不全是。你尽力挣钱,可是你也想有真朋友啊。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有好多玩伴,他们走了别的路,完全不同的路,就因为这个。我们见面的时候还是能搭讪几句,可是你瞧,我们没有太多的话了。我跟你说过,我这个人单打独斗,我的意思你懂吗?我也认识几个小娘儿们,可是,对我来说没一个是特殊的。

    ——说说你那个街区怎么个乱法?

    利奇:这个嘛,偷盗很多,好多我认识的汉子下去干这个事。

    ——下到哪儿去,附近吗?

    利奇:去28街、南考台树林、曼鲍威尔居住区[相邻的住宅区]一带。这种事很多,抢包……得小心才是。就得这样。老出事。整夜都能听见枪声。你得小心,别走进他们那条路。你知道,我们都知道那些家伙是怎么回事。好多家伙我认识,坐过15年牢,那时因为凶杀,还有20年的……这些事有很长时间了。里头有好些人跟我上过一个中学。有两个被判了终身监禁。好几个跟我是一个班的同学,一块长大的,结果死掉了。

    ——你经常在街头打架吗?

    利奇:是啊。打架是家常便饭。可是,除非万不得已,我不会动手。我从来不欺负人,我不是招惹麻烦的人,可是该出手时就得出手。

    二话不说就开枪

    ——这些年你见过凶杀事件吗?

    利奇:当然,好多次。就在十多天以前,我还看见两次凶杀事件呢。[神情严肃,缓慢地]一个家伙头上中了一枪,死了。他们就追赶另一个家伙,把他也撂倒了。就是这么回事。

    ——就在这个居住区吗?

    利奇:对,在艾达·贝尔·维尔斯居住区[24]附近。大白天的,跟现在差不多,天还更亮一点,因为有太阳。就是这样,事儿就这么出了,我的天!你是奔丧去的,就是这么回事,日子还得过。你知道,有时候,我出去在附近街头转悠,拐角处有人玩牌[赌钱]什么的,那几个人,我的天!二话不说就开枪。把人撂倒后,他们就去买一箱啤酒。瞧,他们就是这么个心思。

    ——怎么会这样?我的意思是,他们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利奇:这个事真的就是这样,这就好比,先是孩子生孩子,然后孩子现在长得比她们还快[利奇用了媒体上常见的“孩子生孩子”的说法,习惯上指贫民窟的姑娘小小年纪就当了母亲]。她们什么也不教育,所以孩子们只知道干这个事。他们不想别的,只想摆脱这块地方,然后就[压低声音]“轰隆”一下,又来了一个哥们,而且试着……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一个哥们死了,另一个自吹自擂,神气活现。就像我跟你说过的,最重要的是银子。为了银子没有他们不干的事,我的天。卖毒品时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放过[窃笑]。我见过几个干这种事的家伙,把毒品卖给自己的亲妈,我的天!都是为了弄钱,为了他娘的绿票子,你看见了吧?真够狠的!

    ——你打过那么多架,从来没有开过枪,动过刀子?

    利奇:有人开枪打过我呀,是啊,朝我开枪。那时我还年轻,有人朝我开了枪。瞧,手臂、左脚脖子上,都中过弹[他撩起裤子,让我看一条沿着整个脚脖子而上的难看的疤痕]。

    ——那个人开枪故意打伤你的脚脖子,这是为了吓唬你,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利奇:就是这个,就是为了吓唬吓唬我。他那时离我那么近,本来可以朝我脑后开枪,或者别的什么的……我觉得他没想打死我。

    ——那是怎么一回事,说说看。

    利奇:我当时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打算闯进他的汽车。我想……跟你这么说吧,我那个时候年轻,什么也不懂,我正打算撞进他的汽车,叫他给逮住了。你瞧,叫他给逮个正着。我本来不该撒腿就跑,可是因为那个人我认识,我只能开溜,没别的办法。那家伙就朝我的脚脖子开了枪。这下子,我明白了,我立刻就明白了,因为我中枪了。那是我的错,我的意思你懂吧?活该如此……有一回,我在街上出过这种事,我的天!我记得当时是跟一个哥们儿在一块儿,我俩跟几个帮派家伙干起来了。我们只有一支枪,不不,我们的枪里只剩一颗子弹了。那场架打得可不小。我们跑到一栋廉租房里藏起来,外头有不少人呢。我俩跑上八层楼,那些家伙想把我们弄出来——想想看!出去?可是我们只剩一颗子弹。我们只得凿穿一堵墙,跑进另一栋公寓楼,这才跑掉了。经过就是这样。

    ——他们为什么追赶你们?

    利奇:打架啊。我们打了他们里头的一个人,他就把同伴都招来了。

    ——他们是别的居住区的?

    利奇:是啊。我俩要是走出楼去,非得被他们拿下不可,多亏我们有腿劲儿,冲破墙跑掉了。我的天!你瞧,我跟你说过,我从前卷进那些个……我跟几个一直认识的家伙耍过几回[赌钱],你要是赢了钱,他们就拔枪。瞧瞧吧,这些事我都遇上过。我经历过几回玩命的关头,我曾经,那些家伙……我从前被人打过,那家伙把枪口插进我嘴里,要抢我的首饰,嘿嘿。

    ——你那个时期参加过帮派吗?现在呢?

    [我们保留了美语“gang”(帮派)一词,因为法语“bande”(团伙)是指另一种不同的社会底层年轻人的组织或者团体。]

    我这个人一直就爱造反

    利奇:没有,从来没有。没有这档子事,我从来不想跟在别人屁股后头跑。我一直是,就像我跟你说的,我干什么都是单打独斗,从不跟什么人搭伙。你瞧,跟别人搭伙,不就是入伙吗?这就是说,在这个街区里,我非得是个特别厉害的角色不可。因为这不是能不能找来50个人、100个人跟我走的事。而是说,如果有人给我弄出点事,我不往整个帮派上想,我往个别人身上想。我要干的头一件事,就是跟这个人算账。然后再管剩下的事,可是我首先跟这个人算账。你明白了吧?我不从怎么找来成百上千的哥们儿那方面去想,你懂我的意思吗?你不除掉闹事的根子,就得被人除掉。

    ——可是,没有人施加压力逼你参加帮派吗?没有一个帮派要求你入伙吗?你还是个拳击手呢。

    利奇:我告诉你吧,瞧,那些家伙大多对我说过,可是没有人说[语气强硬,威严地]:“你非得跟我们在一起不可!”从来没有真的这么要求过我,而是说[口气坚定而持重]:“你要是能跟我们在一起就好了。”因为,不错,我是个拳击手,你知道。我这个人一直就爱造反。你知道……我哼自己的调调。因为我这个人不相信有人会对我说:“来呀,咱们去这儿去那儿,干这干那。”不行,那不是我的路子。不行,我的事我自己管。

    ——你通常带枪出去转悠吗?

    利奇:如今不带了。我戴着首饰出门的时候,就把枪放在[车里的]两个座位之间,要不就放在我的座位底下。大概就是这样。除此以外,我不带枪。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什么事。不过,有那么几次,我倒是觉得应该把枪带上。比如让人给逮住的那次,我真想身上带着枪。可是,唉[凝神状]。有过几次,我在街上,你瞧,有几个家伙,他们一心只想把你摆平,你明白吧?我要跟你说的是:“我宁可就地撂倒一个,也不想被人撂倒。”这你明白吧?我这个人不愿意给人找麻烦,谁的东西我也不要,可是别人招惹我,或者要我的东西,我也不答应。就这么简单。

    ——你这个样子上街,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吧?

    利奇:是啊,时时刻刻都得防范。我想想,那是去年吧,我身上总是带着枪。是去年,1990年夏天。好几回我都带着枪,因为那时候我经常在这一带耍钱,你瞧,我可没少耍,就在这一带。

    在柜台后头连站8个小时

    ——你中学打不打零工?

    利奇:工作倒是有过一次,那是退学以后的事。有一个叫GNC的保健品商店,在市中心,华盛顿大道,卖营养品的。我在那儿上过班。我丢了这个工作,因为工资太低。工作我确实挺喜欢,就是报酬太少。

    ——你那时都做些什么?

    利奇:把柜台布置好,列出货品清单什么的。有一天,我跟老板谈话,他说不能给我加工钱,他正准备再次减少我的工时呢。我就,我就把商店给砸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夜里]进去,把现金都卷走了,当天的现金。然后就完事了。

    ——后来呢?他们过后发现你闯进商店了吗?

    利奇:实际上没有,那次我得了手,顺利通过。后来我又试了一次,这次其实不是他们抓住了我,[遗憾地]是我自己让他们给抓住了,因为我本来应该想到,我进去的时候,有个跟我一块干的家伙已经在那儿等着我出来,于是就……

    ——于是他们就把你俩送上了法庭?

    利奇:是啊,整个那一套程序呗。我这次决定认罪。我想我是坐了20天县大牢,反正就是那一类的事。

    ——过后你有过工作吗?

    利奇:有过,我先是意识到,反正我得面对现实。你懂我的意思吗?面对眼前的事实,诚实地对待自己吧。首先,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亢奋型,我做不到8个钟头不挪窝,老待在一个地方。不行,做不到。这个我很清楚。没必要骗自己。我没法在柜台后头一站8个小时,或者说,连续8个钟头打扫一个地方。我知道我干不了这个。(……)这样挣的钱,我在街上混比它要多挣三倍。我的意思你懂吧?多挣钱才是我应该干的事,这样你就能把钱用来办自己的事。再说,没有必要老是干一件事。这就像那个我跟你说过的哥们儿,他倒是走了正道,混出模样来了。他一年挣的钱,你在街上三个月就能挣到,可是别人一个月挣的钱,他得付出更多才行。你懂我的意思?

    ——那么,赌博是你干过的最好的工作喽?

    利奇:没错,就是坑蒙拐骗,对,就是这个。

    ——现在还干这个吗?

    利奇:有时候还干点。我认识好多街头痞子,个个都这么干。都是丢西瓜捡芝麻的家伙。我的意思你懂吗?一句话就全说明白了,他们就是这么回事。

    ——如今这个居住区的某个人想出去找一份最低工资的工作,他找得着吗?

    利奇:也许能找到,比如去麦当劳啊,汉堡王啊,温蒂汉堡店啊什么的。

    ——那么,为什么艾达·贝尔·维尔斯居住区的人不去试试这类工作呢?

    利奇:他们不会去的,因为你在街上比这挣得多,真的。

    ——对你来说,什么是好工作?一份你喜欢的工作?

    利奇: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停顿]找到一份什么样的工作,报酬不错的,才够我养家、付账单和一栋带双车库的房子?我的意思你懂吧?我的学历能让我找到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呢?人家会白送吗?我的意思你懂吗?我又不是那种上大学弄了个博士、律师什么的人。我的意思你懂吧?

    ——如果是那样就值得一试了……

    利奇:没错,那就值得一试了。等你有了一份这样的工作,你就不用发愁付账单了,不然你还是得不停地忙活。我的意思是,没有哪个哥们儿会告诉你说:“行了,我不干了,不上街了,我要去干一份最低工资的小工。”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没有几个哥们儿乐意这么干。

    ——一般来说,你觉得什么工作对你来说算是好工作,你喜欢的工作?

    利奇:我告诉你吧,邮局的工作,还有当公交车司机,反正是有福利的那一类工作。这也得看你想要哪一个层次的。这些工作都没什么了不起。我的意思你懂吧?可是,假如你能想法弄到一份[打一个响指],那也挺不赖,对吧?

    [美国的社会福利立法十分陈旧,大部分技术含量低的工作没有医疗和社会保险,既没有带薪假期,也没有带薪病假。因此,贫民窟居民最欣赏的工作是行政部门(联邦政府、州政府或市政府)所能够提供的工作。这些部门通常有强大的工会组织,因而也有很好的“福利”。]

    能操纵好多事情

    ——所以,为了收支平衡,你只好坑蒙拐骗?

    利奇:对啊。从前,我是个不错的市井痞子。可是,我基本上洗手不干了,不在街头掷骰子了,那一玩就是一整夜。后来,我是今天弄个娘们儿,明天弄个娘们儿,你看,都是这一类的劳什子。

    ——最好的日子你能挣多少钱?

    利奇:我得说,有几次,我的天!一万两千块,还有一回挣了三千块。好几千块的钞票呀,我的天!我不知道你懂不懂,好几千块呢。不过,你知道……

    ——是一个星期还是一个月挣的钱?

    利奇:要看是哪几次。有时候一天能挣七千块,有时候上千块。光玩就能挣钱。从来没有贩过毒,就是赌一把而已。

    ——赌博就能挣这么多钱吗?

    利奇:哎呀,我的天!只要玩的时候手气好就行。我的天!……

    ——你们去什么地方赌?有一个专门的地点,还是什么地方都能玩?

    利奇:到处都能玩。有时候,你只要往街角上一站,比如,你瞧,就在那边,哪儿都行。就像这样往那儿一站。如今,我只要走到那边,说一声:“你们几个在这儿干什么呢?”这就行了,他们就会掏出骰子,开始玩了。就是这样。他们都会下赌注,就这样开赌了。

    ——那些来玩的人,他们下多少赌注?

    利奇:有时候,唔,要看情况,二百块、三百块,不定。

    ——这么多?

    利奇:对。

    ——他们从哪儿找来这么多钱?

    利奇:坑蒙拐骗呗,加上卖毒品。

    ——所以,毒品出手以后,他们就想耍钱,让钱翻倍?

    利奇:没错。

    ——可是你为什么不干这种事了?

    利奇:这个嘛,你知道,有时候人会变得聪明一点。到手的运气,你得知道满足才行。你知道,我要干的事儿多得很,多极了。

    ——你是说违法的事情?

    利奇:是啊,就是这个。你在街上坑蒙拐骗的时候,没工作的时候,那你就非得干违法的事不可,不然你怎么付账单?你知道,在我住的那一带,确实都是这样。艾达·贝尔·维尔斯居住区,你听说过吗?那里头总有人硬把你搅进一堆麻烦里。

    ——听说过。这个居住区比罗伯特·泰勒居住区还差吗?电视上总是提到两个居住区:罗伯特·泰勒居住区和斯泰德威花园。

    利奇:我觉得更差。我的天!艾达·贝尔·维尔斯居住区很差,我的天!我们叫它“那一带”,你明白吧?“那一带”。我管它叫“杀人场”,因为我看见那么多家伙,我的天![打一个响指]哪怕现在我去那边,还是有人会告诉我,谁谁被人撂倒了。

    ——那边的人大多干些什么?

    利奇:卖毒品,玩骰子。

    ——靠这些真能挣到钱吗?

    利奇:能啊。有时候,我能挣到[心中计算],有时候一天就能挣到差不多两千到三千块呢。遇到好日子,玩骰子能挣到九千到一万块呢。

    ——这钱从哪儿来呢?

    利奇:打赌什么的,耍钱,只要不管什么都赌,就能挣到钱。还有几个我储备的娘们儿[自辩的口气]。这倒不是说,我是拉皮条的,或者是这一类的人物……我从来没倒卖过毒品,没卖过!哪怕我身无分文也不去干那个,因为那种事我不适合。我跟你解释解释吧:我从来没有靠倒卖毒品挣过哪怕10块钱。很简单,就是因为我干不了那种事。那不是我干的事,我不碰这个。不过,你瞧,我总是尽量跟几个有工作的娘们儿保持关系,这样我能从她们身上提点成。

    ——这些娘们儿住在哪儿?也是这个居住区的吗?

    利奇:她们也住在这一带,对。住在艾达·贝尔·维尔斯居住区。

    ——这样一来,有了不止一个女人,你就能轮流着提点钱,对吧?

    利奇:对对。

    ——你靠这个能得到多少钱?

    利奇:这个娘们儿身上提100块,那个娘们儿身上提50块或者200块,你瞧,这数目已经不小了。所以,保持这种关系,我是不惜代价的。

    ——这种关系很容易保持,还是说你得付出很多辛苦?

    利奇:这个嘛,你知道,这个我得赔上很多。我这个人有一个好多人没有的特点:我能说会道。你知道,我会说街上的土话。有了这个,你就能操纵好多事情。我就是这么个人,没别的。你看,这倒不是说,我对这个特别得意,只是会说话罢了,嘴不赖。你说呀说,说呀说,而我总是有话可说,你瞧。一旦你没话可说……就不知道跟别人说什么,这个我从来没有过。

    少数几个混出模样的家伙,我都不怎么熟悉

    ——你的哥们儿,一起长大的伙伴,你十五六岁时一起混的伙伴,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利奇:这个嘛,那可是很……在我那个年纪,能混出模样的一般都是娘们儿,都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小娘们儿,她们倒是混出模样来了。唔,可是,说到男人嘛……

    ——这些女人是怎么混出模样来的?

    利奇:她们上过学,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就是这样。有几个娘们儿挺成功的。这个街区里的男人,凡是成功的都上过学。我跟他们没有一点共同之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知道……

    ——你想说的意思是不是,这些人太循规蹈矩(square)?

    [美语“square”的意思跟“lame”相近,意思是不太懂或者根本不懂市井鄙俗之事,得不到别人的尊敬。]

    利奇:[显得困惑]不能这么说吧,这个意思是,唔,你可以给他们加一个标签,他们呢,也可以给你加一个,一回事。这好比你说“那好,这个人是小流氓”或者说“这个人缩手缩脚”,你知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而是说看谁能混出模样,走到别人前头。玩的是这个。

    ——那些男人呢?混出模样的男人多不多?

    利奇:不多。我说过,少数几个混出模样的家伙,我都不怎么熟悉。有那么一个,现在我俩是哥们儿,生活方式完全不一样,但是成了好哥们儿。现在他买了一栋房子[语带敬意地重复这句话],成了房主,每天上班,天天去,从来没遇上过乱七八糟的事,没进过班房,没被抓起来过,从来不赌。瞧,走正道,他混出模样来了,全靠干活,干活,还是干活。我这段时间一直在街上混,他倒是使劲干活,我在坑蒙拐骗。我俩一起出门的时候,是这样——我俩是一起长大的——我跟别人说话的方式跟他的不一样,你瞧,而且……唔,就是这样。还有,你瞧,有好多娘们儿喜欢漂亮的小伙子,喜欢那些时不时佩戴首饰的汉子,佩戴什么要看女人喜欢。[他用了美语“slick”(漂亮),这个形容词有正面含义(灵巧、机敏、有魅力、利落等等,尤其用来形容一个懂得穿着、会运用贫民窟里的经典说法优雅地交谈的男子),也有负面含义,甚至完全是贬义(欺骗、操控别人、肤浅、过于讲究或者诱惑人以至于有失诚恳)。利奇此处(巧妙地!)故意利用了这个词的歧义,因为从不同立场出发可有两种不同的理解。]

    ——那些混出模样来的男人,如今怎么样?他们现在干什么?

    利奇:还在这一带。我跟不少人是一块儿长大的。这伙人吸毒吸得凶着呢。好家伙!瞧,这不,有个出租车司机刚刚杀了我的一个伙伴,从小学到中学,我俩都是一块上的,就在上个礼拜,被枪杀了,昨天才下葬的。你瞧,他还袭击出租车司机呢,结果司机把他给撂倒了。

    ——在哪儿?

    利奇:离这儿不远。[神情凝重]就在居住区边上。好多我认识的娘们儿,我的天!都挺漂亮,吸毒上了瘾,有两三个孩子,可是连孩子去了哪儿都不知道。我的天!他们就在那儿吸毒。一想起这个,就让人觉得真是要命。[郁闷状,陷入深思。]直到你开始认真思考这种事以前,你都……可是,你瞧,我嘛,我存一点钱,我会拳击,我心里琢磨:老是干傻事可真不值得。说真的,生活里每天都是不法行为,再说,[提高嗓门]没有人杀你害你,也不进班房,这样的日子还有多少天可过?我认识好多人,坐在轮椅上过日子,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瘫痪,因为中了枪弹什么的。好多人,年轻小伙子,我的天!还有十三四岁的,如今不上学,参加了帮派……

    我的造化大

    ——常听人说,贫民窟最近十到二十年里大大衰落。真的是越来越差了吗?

    利奇:是啊,是啊!一点不假。凶杀啊,毒品啊,我的天!你看,毒品这个东西就像瘟疫,我的天!来得真快。说来就来,好像一夜之间,“哗啦”一声就来了[打个响指],好像生了翅膀,你还没看见它飞过来,就已经到处都是了。

    ——是从哪一年开始的?

    利奇:我记得,大概是从1983年起,直到现在,这段时间毒品真的是……我觉得是打1980年以后,毒品一下子就兴起来了。注意,这不是说毒品以前没有,可是[特别强调]根本没法跟现在比。我相信,这好像是一个大阴谋,我的天。我们这些老百姓——我是说,我们黑人——那个时候要兴旺起来,要进步,挡也挡不住,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可是,毒品他妈的这个玩意儿一来,我的天,哗啦一下就把我们拉回50年前去了。瞧,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如今是兄弟相争。只要我能得到这个东西,我才不在乎你的死活。那些挣到钱的家伙[惊讶的口气]根本不管钱是怎么来的,他们只知道买汽车,我的天,买汽车,再弄几个娘们儿。我的天,就是这样,没别的。总之,我想说,29街和斯戴德大街的拐角,你只要去那儿看看就知道了。还有,一直往下走,到119街,你经过的所有这一大片街区,黑人开的店铺你找不出十家,可是这些全是黑人聚居的地方。这个就让人琢磨了。

    [贫民窟的商店历来都由白人开办,现在逐渐转为由亚洲人经营:韩国人、华人、菲律宾人,以及从黎巴嫩和叙利亚来的中东人。]

    ——这些钱都到哪儿去了?总得有人用这些钱干点什么吧?

    利奇:这就像我跟你说过的,他们对有些东西感兴趣,对男人来说是汽车、娘们儿,我是说,我认识的男人当中,有的人有三四辆汽车呢。可是,说到底[有点气愤],你一个人能开几辆车啊?

    ——是啊,可是毕竟有些女人得有好多钱才行,毒品贩子。她们拿这些钱干什么用呢?

    利奇:这个嘛,我跟你说过,有些娘们儿,唔,她们拿别人的钱,男人给的钱。嘿,他们每天晚上都出去。什么都不干,真的……将来怎么样,他们根本不去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你要是没有一个目标,就像我常跟伙伴们说的,你能一辈子倒卖毒品吗?过日子总得有个目标。我认识一个家伙,手里倒腾的钱上百万。从1983年到现在,这家伙一直倒卖毒品,运气不赖。手里有过上百万美元,可如今连几千块也挣不到。[强调]从前可是上百万打他手里过啊,这个家伙!

    ——他本来可以留下来,是吧?

    利奇:本来可以,那对他有好处。如今我看他连五千块也碰不着。从前,五千块一个礼拜就给他挥霍光了。这就好比说,我本来能当温蒂汉堡店老板,可是如今连上温蒂店里买个汉堡的钱都没了。这事就值得你琢磨了[凝神沉思]。所以我心想:得,我没法越活越年轻,青春找不回来,对吧?可是拳击我还打得动。瞧吧,我去碰碰运气。就像我跟你说的,我攒了点钱,九月份就要回去念书了。要是拳击还不行,我就找一个娘们儿结婚,找个喜欢我的,成个家,不就是过日子吗?我已经试过了。我在街头的造化大,从来没受过伤,也从来没有被迫伤人。谁也没伤害过我……

    1992年1月


    注释

    [1]这方面的例子可参见以下著作。B.Valentine,Hustling and Other Hard Work:Life Styles in the Ghetto,New York,Free Press,1978;E.Anderson,A Place on the Corner,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6,chap.5:《The Hoodlums》;E.Liebow,Tally's Corner:A Study of Negro Streetcorner Men,Boston,Little Brown,1967;et,pour un point de vue autobiographique,H.William-son,Hustler!(ed.C.Keiser),New York,Avon Books,1965.

    [2]The Autobiography of Malcom X,Alex Haley(ed.),New York,Ballentine Books,1964.Voirégalement D.A.Schultz,Coming up Black:Patternsof Ghetto Socialization,Englewood Cliffs,Prentice Hall,1969,p.78-103,et D.Glasgow,The Black Underclass:Poverty,Unemployment,and Entrapment of Ghetto Youth,New York,Vintage,1980,chap.6.

    [3]R.D.Abrahams,Positively Black,Englewood Cliffs,Prentice Hall,1970;T.Kochman(ed.),Rappin'and Stylin'Out:Communication in Urban Black America,Urbana et 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73;E.A.Folb,Runnin'Down Some Lines:The Language and Culture of Black Teenager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0;et W.Labov,Le parler ordinaire:la lan-gue dans les ghettos noirs desétats-Unis,Paris,Minuit,1978.说唱音乐也是当今商业活动中的一种见证[在美国黑人土语里,“rap”(说唱)一词是“美好交谈的艺术”的意思]。

    [4]并非孤例:芝加哥西部的亨利·豪纳居住区被该地居民叫作“坟场”;该市南部的伍德劳恩区的一个大型居民楼群也有一个丝毫不逊色的外号“杀人城”。

    [5]二年制社区大学是正式的高等教育机构,但是不要求必须完成高中学业,而且为成年人提供高中水平的补习课程,甚至包括初中水平的课程。在芝加哥地区的这类学校里,完不成学业的学生占90%以上。

    [6]在贫民窟里,几乎无人不承认教育的伟力和有必要为之做出牺牲(一个附近街区的年轻人有一个说法,令人印象深刻:“今后哪怕去麦当劳烙牛肉馅饼,也得有张航空工程的文凭。”)。一个只是貌似奇怪的现象是:教育水平越低的人就越强烈地推崇最不值钱的文凭,而且无例外地自称(或者自以为)很快就会重返校园,重续迫于生计而“暂时中断”的学业。我在贫民窟的廉租房里访问过一些单身母亲,其中有些已经靠国家救济养家糊口十年以上,而且看不到任何实际的机会可在短期内改变生活条件,可是她们几乎众口一词地声称:“我要去学校注册了,考一张基础学业文凭(General Equivalency Diploma,在劳务市场上没有任何用处的文凭)。什么时候注册?明年秋天吧,等给孩子们找到保姆就去。然后我就找一份好工作,搬出这个街区。”

    [7]卡拉奇(Karachi)是海洛因、苯巴比妥和甲喹酮等精神类毒品的俗称。苯环己哌啶(pencyclid ine),俗名天使尘(Angel Dust),也叫KJ(kristal joint)或PCP。——译者注

    [8]这种谋生策略与从别人卖淫当中牟利(拉皮条)不完全是一码事,虽然可以包含后者。市井语言所说的“broad money”(宽钱)(broad可以翻译成“荡妇”或“小娘们儿”)通常可以不经过身体接触而获得,男子提供实际的服务作为交换,例如为使家中幼童遵守规矩而提供保护、温情、陪伴或者帮助。这种交换体现了贫民窟黑人男子在经济上极度边缘化,在财力上依赖妇女(Clement Cottingham,Gen-der Shift in Black Communities,Dissent,automne 1989,p.521-525)。因为,妇女的收入有较多来源,也较易获得(社会救济、低技能的制造业工作、家政、卖淫)。这在性活动方面更接近男性卖淫,而非传统的拉皮条。

    [9]这种两性之间的怀疑和剥削的关系在贫民窟里极为普遍,可以参见如下文献。E.Liebow,Tally's Corner,op.cit.,chap.5:《Lovers and Exploiters》;E.A.Folb,Runnin'Down Some Lines,op.cit.,chap.4;et Kenneth B.Clark,Dark Ghetto:Dilemmas o f Social Power,New York,Harper Torchbooks,1965,p.47-54,67-74.

    [10]关于这个流行于黑人大众的“生活方式”的生动侧面,可参见如下文献。L.Rainwater,Behind Ghetto Walls:Black Family Life in a Federal Slum,New York,Aldine Publishing Company,1970,p.377-384;U.Hannerz,The Concept of Soul,in A.Meier et E.Rudwick(éds),The Making o f The Black Ghetto,New York,Hill and Wang,1978;et H.Finestone,Cats,Kicks,and Color,in H.S.Becker(éd.),The Other Side:Perspectives on Deviance,New York,the Free Press,1964,p.281-297.

    [11]旧时巴黎化装乞丐聚居的街区。这些人白天和夜晚神奇地判若两人,故名。——译者注

    [12]瓦朗丁(Bettylou Valentine,Hustling and Other Hard Work:Life Style in the Ghetto,New York,Free Press,1978)论述过,身陷一个被压榨和缺少资源的社会空间中,绝大部分贫民窟居民必须把带薪工作、福利救济和坑蒙拐骗不断地结合起来才能生存下去。结合本身属于一种坑蒙拐骗的“社会艺术”。根据一份对大芝加哥地区50位依赖社会救济抚养小孩的单身母亲的详细调查,她们无例外地不得不要么经常求助于亲戚、朋友和“溜掉的父亲”的帮助,要么从事不申报的工作,才能保证全家最低限度的生活。另可参见以下文献。K.Edin,Surviving the Welfare System:How AFDC Recipients Make Ends Meet in Chicago,Social Problems,38 (4),1991,p.462-474.Sur ce point,voirégalement W.Moore,Jr.,The Vertical Ghetto:Everday Life in an Urban Project,New York,Random House,1969,et J.Wojcika Scharf,The Underground Economy of a Poor Neighborhood,in L.Mul-lings(éd.),Citieso f the United States:Studiesin Urban Anthropology,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7,p.19-50.

    [13]Loïc J.D.Wacquant,Redrawing the Urban Color Line:The State of the Ghetto in the 1980 s,in C.J.Calhoun(ed.),Social Theory and the Politics of Identity,Oxford,Blackwell,1993;et idem,《Décivilisation et démonisation:la mutation du ghetto noir américain》,in C.Fauréet T.Bishop(eds.),L'Amérique des Français,Paris,éditions François Bonvin,1992,p.103-125.

    [14]阿尔弗雷德·舒茨(Alfred Schütz,1899—1959),奥地利裔美国哲学家和社会学家。——译者注

    [15]原话是“every man is enemy to every man”,语出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第13章。——译者注

    [16]亚伯拉罕的《明白的黑色》(R.D.Abrahams,Positively Black)一书引用了一句贫民窟常言:“收入不稳和不够花,必定去朋友和亲戚那儿找补。缺乏稳定(短暂)必定导致极度不安全。”(p.128),这句话正是基督教格言“己所欲,施与人”的苦涩的翻版,它的意思是:“要抢在别人施与你之前施与人。”(E.A.Folb,Runnin'Down Some Lines:The Language and Culture of Black Teenagers)

    [17]他们这样做也有违缄口的规矩:“永远别做生存所需以外的事。有经验的混混儿都会告诉你,挣钱时胃口太大,你准会一头折进监狱。”(The Autobiography o f Malcom X,op.cit.,p.109).

    [18]儿童心理学的新近研究成果表明,生活在芝加哥贫民窟楼群里的年轻人患有跟退役军人相似的心理障碍和创伤(James Garbarino,Kathleen Kostelny et Nan-cy Dubrow,No Place to be a Child,Lexington,Lexington Books,1991,chap.6)。

    [19]1989年,最低工资从每小时3.35美元略微调高至3.75美元(此前十年未动,尽管通货膨胀十分严重),此时美国的最低工资与1968年相比已经丧失了三分之一以上的价值。以1988年度为例,美国的一个全职雇员的全年最低工资是6 968美元,比联邦规定的“贫困线”还低20%。考虑到美国没有社会资源的分配机制(缺少医疗保险、家庭补助、收入普遍课税等等),这条贫困线可说定得相当低。

    [20]Terry Williams,Cocaine Kids,Paris,Flammarion,1990,et Philippe Bourgois,《Searching for Respect:The New Service Economy and the Crack Alternative in Harlem》,communicationla conférence《Pauvreté,immigration et marginalités urbaines dans les sociétés avancées》,Paris,Maison Suger,10-11 mai 1991.在芝加哥西部,用10美元便可买到一块“石头”,即“快克可卡因”。

    [21]在街头谋生者都很清楚,“只有那些唯唯诺诺的人(squares)才会相信,只要像黑奴似的卖力气,就能有所收获”(The Autobiography o f Malcom X,op.cit.,p.139)。

    [22]James Baldwin,Fifth Avenue.Uptown,in David R.Goldfield et James B.Lane(eds.),The Enduring Ghetto,Philadelphie,J.B.Lippincott Company,1973,p.116-124;et The Kerner Report:The 1968 Report of the National Advisory Commission on Civil Disorders,New York,Pantheon,1989.

    [23]Ralph Ellison,Invisible Man,New York,Random House,1952.[拉尔夫·埃里森(Ralph Ellison,1913—1994),美国黑人作家,《隐形人》是他的成名作品。这部长篇小说讲述了一个无名无姓的黑人如何追寻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社会地位。——译者注]

    [24]芝加哥市二战前为黑人建造的廉租公寓,位于芝加哥南城。这些公寓以美国黑人早期民权活动家和新闻业者艾达·贝尔·维尔斯-巴尼特(Ida Bell Wells-Barnett,1862—1931)命名。——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