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蛋[1]

    事情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的巴黎第11区的郊区,就在位于共和广场和巴斯底广场之间的一家工厂里。这是一家从事金属抛光的小工厂。老板原先也是这个工厂的工人,前厂主决定退休的时候他接了手。因此,大部分工人是他早先的工作伙伴,厂权转手时期都已经在岗位上。员工总体上年龄偏大,这与厂内普遍资历较高一致。这一切造成厂里充满了浓厚的同伴情谊,一种“家庭气氛”,大家对工厂和厂主十分忠诚,即通过忠于曾为大多数工人的工作伙伴而忠于整个企业。

    企业的核心是一个由四个工人组成的紧密团结的集体(一个法国工人,三个阿尔及利亚工人),他们对企业的运行有强烈的责任感,因为他们很久以来就彼此熟识,而且对他们受雇的企业十分了解——这两件事本来是相互联系的。他们彼此和他们已成为新厂主的工友之间有着牢固的友谊。他们相互探望(三位阿尔及利亚移民工人都娶了法国妻子),彼此感到是团结一致的,既与企业也与厂主团结一致。仅就这个“老”战友的集体中的三位阿尔及利亚移民工人而言,他们的年龄分别为45、48和52岁,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第一次来到法国的(来得最早的一个是在1938年,第二个在战争当中的1943年,第三个是战后不久的1947年)。三人均来自卡比利亚地区(同一个部落,甚至是同一个村子),当初也许都是被他们当中最年长的同胞招募来的,此君在我们这次采访时期,扮演着工段长和领班的角色。无疑,这段悠长的历史,加上他们在企业里获得的长期经验,尤其是他们在运用这种经验的企业里的资历,其结果是他们都具备良好的专业素质,尽管他们从事的活动并不要求太高深的技能。

    因此,这个由“老人”、老友和“老板的朋友”组成的核心起着助理和代理人的作用。另外加上工人队伍里的四位移民:其中有两个是比别人都年轻,来得也比较晚的非洲黑人,一个是南斯拉夫人,还有一个是阿尔及利亚学徒工,年仅17岁,是一位资格最老的工人的侄子。大概由于年长资深,这位老工人出任工段长的职务。在这个由八个工人组成的集体之外,也许应当再举出两人:一个法国女工,元老级的年纪。为了顾全友情,她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进厂,接替故去的丈夫,即“老人”小组的成员之一;另一位工人名叫路易,大家叫他“路路”,也是旧日伙伴的后人,他得到“老人”核心的完全接纳和庇荫[2]

    他们都是“路路”在遭遇家庭生活莫名“事故”后所陷入社会解体、道德崩坏过程的见证人。谈起“路路”曾经无可置疑是“一个好工友,好同事,也是工余的好朋友”的往日,他们依然满怀眷恋、温情和悲悯。如今,未老先衰的“路路”是一个积重难返的病怏怏的酒鬼,似乎已经彻底地置身世外。如果不是有工厂这个救生圈,他就会陷入无可救药的境地。总之,无论新老伙伴们都有这种感受,这同时也是他们的担心,尽管这两种情感都没有明确地表达出来。严格地说,如果在这个特殊的情形下仍然可以谈论工资的话,不用说,这位人称“被耽误了”的工人的工资大概是最低的。其实“路路”没有真正的工作可做,特别是如果把效益与他本应从事的工作联系起来,他的效益基本上为零,而且他的工作其他工人还得拿回来返工。事实上,由于他的操作被认为对他太“危险”,为谨慎起见,人们甚至不允许他接触一些机器。

    “路路”逐渐被派去做一些附属性的和简单的工作,这种降格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他被委派一些不重要的小活计,例如采购、揩拭工具,乃至打扫充当车间的库房,或者帮助别的工人做一些零碎的事。

    “过来,路路!把这儿打扫一下;路路,去帮我买包香烟,回头请你喝一杯。”

    “行……可是我要牛排!”

    “牛排没问题,买烟去吧”。

    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无疑十分缓慢和悄然进行的员工的更替,也随着工人集体内部的劳动分配的逐渐改变,路路在企业里的地位固定下来。他成了劳动伙伴们帮助的对象,既在工作当中,也越来越多地在工作之外。只要“老人”核心还在,只要他还指望得上那些与之共享一部分从业史,即本企业的历史的人,他就能够享受帮助。帮助与忠诚,庇护与顺从,二者相辅相成,是一块奖牌的两面。这位与众不同的工人逐渐蜕变的地位,能够从工厂日常生活中的两个时刻,两种特殊的情境得到很好的说明,也能够证明他如何融入这个集体(纯粹出于关照和同情)。第一个是众人聚拢的用餐时刻;第二个下班之前的时刻,因为这时要清理车间和分配次日的工作。

    路路看起来孤身一人生活,无妻无子。吃饭的时候,大家拿他的饭盒开玩笑,饭食总是不变的那几样:面条、土豆、肉肠,以及当作饭后甜点的巧克力。当然,还有一瓶酒。实际上,其他工人的饭盒大多由着他分享。工间午餐是在工作现场吃的,一个极宜“聚餐”的场合:众人一起吃饭,比肩而坐,相邀分享。有时候,他们甚至会把各自带来的饭食摆在一张临时搭起的餐桌上。可是这一切依许多不同的因素有十分多样的形式,而且有很多细微的变化,全看彼此关系的亲疏。用餐过程中,大家很愿意分享自己带来的酒:“来,试试我这瓶酒吧,这可是最棒的!”有时候还会相邀分享甜点。无论是民众的还是私人的节庆,例如某人的生日,都会被当作会餐的借口。厂主和他的妻子——负责办公室的事务:标准化、文秘、会计等等——也会加入工人的会餐,一起围着酒瓶子和蛋糕而坐。此时,路路的位置很特殊,在车间里的所有工人当中,他是唯一总是被全体“邀请”入席的,也是唯一能够不请自来而且在任何一个工友身边落座的人。这是大家都接受的,没有人说三道四,因为大家都清楚(也这样明说),路路不会做饭。“没有路路不吃的食品摊……”“路路只知道舔盘子……”“路路,今天你吃的什么?跟平常一样吗?……”“你那猪食怎么咽下去呀,路路?……”“嘿,路路!你老吃一样东西烦不烦哪?又是土豆、肉肠……不利健康,你知道吧……”“换换样吧,路路。总是带来同样的烂货……”等等。这些奚落和玩笑话其实都代表邀请他分享。

    另一个习以为常的现象:饭后返回工作之前,大家(老板娘有时也加入)凑在车间中间的酒吧台旁喝咖啡(有些人饮一杯饭后酒)。此时,饮者照旧依关系的亲疏汇拢起来,尽管此时大家庭气氛很浓,可是仍然透露出某种等级关系——尤其是作为一个维护适当分寸的等级体系。尽管大家都是每天见面的熟识的同伴,关系并不疏远,可是其中既有言行明显十分随便(仅少数人可以如此)的最亲密的关系,也有显示某种保留乃至些许敬重的关系(例如面对“长辈”)。路路此时仍然是众人开玩笑的对象,他被要求为大家的饮料付钱,应当说,他也是十分大方地这样做的。他也许知道自己无法拒绝请客,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对每个工友自己都欠着某种程度的情分。酒台老板为他开设了一个赊账户头(称之为“瓦片”),每两个星期结一次账。每天下班以前,路路都会在这个酒吧停留,从来不是一个人,总有几个在此耽搁一会儿的工友不失时机地跟他友善地调侃。不过,即使人们那个时期还在过所谓的“英国周”[3](星期六上午仍得工作,除非是技术性停产),星期五晚上大家总是聚在一起,“庆祝”一周的结束和“月中星期五”(因为每两周发一次工资)。参加者众多,全体员工都聚拢到酒吧的柜台前,当然还有老板,因为他要把包着薪水的信封送到每个员工的手上。路路在所有这些场合从来没有被遗忘。大家都喜欢“为了路路的健康而干杯”——“祝路路健康!”人们高喊着——因为他付了好几圈酒钱,轮番给大家斟酒,同时还清了自己的欠账。他的做法总是招来一些戏弄的话:“来啊,路路!给我倒酒……”“路路,你还欠我一杯呢……”“路路,该你了……”“来吧,路路,最后一杯了……”这“最后一杯”总是由路路付钱。毫无疑问,他无处不在,不分地点时间,无论上班下班,他都是倒霉蛋。

    工人路路在厂里的地位,尤其是工友们对待他的方式同样说明,他在工作安排当中是被极度“边缘化”的。工人之间合作气氛最明显的体现是,所有准备和结束一个工作日的活计均由参与工厂事务最积极的一部分工人承担,而且是自愿和无偿承担的(超出正常工作时间以外)。其中首先是领班(或者说,履行这个职能的工人),他身上总是挂着一大串钥匙,他必定最后一个离开现场,次日一早头一个到达。只有在他打开大门之后,别的工人才能够进入车间。其次,工人们最终配合了这项工作,虽然参与程度不同,方式各异,他们逐渐适应了每天下班之前必定归置清扫。在得到普遍接受之前,这项额外的工作起初只由四位资格最老的工人去做,而且完全出于跟老板的友情。

    这项贡献一旦成为一种习惯,哪怕与之没多大关联的人也很难逃避。的确,对于他们来说,这项工作能够证明他们多少向团结一致的领导班子靠拢,同时也表明他们处于核心之外,这种外人的地位既是自愿的,也是被人故意排斥所造成的。然而,无论是谁,无人不自视为——或者显得把自己视为——这个“大家庭”的成员,因为那正是“分担”志愿工作的含义。无论是最后进厂的两位黑人移民工,还是被叔叔弄进厂里培养的阿尔及利亚学徒(这位叔辈大概觉得自己对他及其父母当尽某种义务),抑或是全体员工当中唯一的女性,那位昔日伙伴的孀妇——虽然众人同意不派给她“苦活儿”,她却坚持也要做一点象征性的贡献。总之,参与这种分担工作的次数和质量表明一个人在何种程度上与领导核心步调一致,进而证明与工厂同心同德。在所有人的心目中,这支核心队伍在整个企业生活中十分重要,它不仅代表着企业的当前状况,也代表着企业的未来,至少是近期内的未来。

    任何人都必须遵从这套规矩,虽然程度不同,只有一个工人例外:路路。他是这个“大家庭”里资历最老的工人之一,然而完全受其他员工的支配。只有他一人没有被要求跟别人一样参加劳动条件相同的志愿工作,而是每天必须干苦活儿,无一日例外。他是唯一受人驱遣的工人:“路路,去干这个,去干那个……”这个行当本身已经极易把一切弄脏,人们仍然让他干最脏最累最差的活儿,从操作的准备工作直到关闭车间大门,没有不支使他做的。


    注释

    [1]英译本未收入此文。——译者注

    [2]为了分析“路路”的地位和这个使用传统工艺的车间,我们进行了多次采访,但并未发表在这里。大部分是随意的现场交谈,过后根据记忆转录下来,其中包含涉及企业内部各种关系的有人种志意义的记录。

    [3]英国周指每周工作时间始于周一,止于星期六中午12点(一周工作44小时),这个作息时间曾长期在英国施行,法国工会1906年开始提出相同要求,以保障工人的休息权利。——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