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工的梦想
1991年7月底的一天,烈日炎炎,蒙贝利亚镇(Montbéliard)。自从普吉奥汽车厂的工人们奔赴假期以来,这里变得很安静,静得有点怪怪的。索绍地区有一个长期传统,除了一些“老家伙”和“倒霉蛋”以外,整个八月此地无人滞留。不过,最近几年,很多工人尽量缩短假期,只出门两三个星期,年轻人则大多留在离工厂不远的居民区内,或者跑到附近的咖啡馆里聚会,梦想着一场虚幻的“蓝色海岸”的旅游。
青年工人的聚会场所在欧迪古尔,这里是索绍镇周边兴起的众多小镇之一,人口大约一万五千,由维护得很好的七幢七层居民楼组成。在一个很长的时期内,这里只接收工厂工人当中的移民。不过,从1988年起,这些居民楼也住进了青年临时工。阿兰,一个来自法国北部的临时工,我跟他约好在这里见面。他在这个楼群里已经住了一年多,去年曾在索绍工作过三个月。数月之前,我在地方扶助会同他结识。地方扶助会由政府设立,是一个给困难地区的年轻人提供帮助的机构。此后,我有过几次跟他共同探讨的机会。九月以来,自从跟普吉奥汽车厂的合同终止以后,他在索绍-蒙贝利亚地区打“苦工”,试图找到一份工作,尽管几乎完全无望。六个月当中,他只得到过两份短工合同。月初,他得到了一份共济职业合同,在一个镇政府当维修工。他的妻子(他俩两年前在北方结婚)也在北方打“苦工”打了很久,最后终于来到此地与他团聚,而且是偷偷摸摸地住进这栋楼的。小夫妻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阿兰从五层楼上的窗户望见我,喊我的名字,听声音他很高兴,大概是不再担心我会爽约。这栋楼从外面看显得空空荡荡:用栏杆围起的草坪上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摩洛哥或土耳其移民,正在闲聊。几个少年围绕着一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汽车跑来跑去。走进楼房内,气氛热闹起来,很多年轻人没有休假,准备在楼里度过整个八月。阿兰的房间很小,什物壅塞:一台黑白大电视机放在睡床对面的桌子上,桌子上还有一台磁带放像机。洗脸池的旁边立着一个小电冰箱。墙上挂满电影广告、硬摇滚乐队的招贴画,以及阿兰自制的连环画。阿兰提议跟几个同楼的伙伴一块谈谈,他们从前也是普吉奥厂的临时工。于是他给我介绍了同一层的几位邻居:巴特里克、雅克,以及我刚到时不在家的吕西安——忙着修理他的信箱去了。巴特里克来自布列塔尼,25岁,在雷恩市(Rennes)的雪铁龙汽车制造厂工作过五年,在1988年的解雇大潮中遭解雇,后来到索绍厂当临时工,可是三个月以后,合同未获延续。从1990年12月以来还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雅克是索马里人,今年28岁,建筑技工。大家都喊他的外号“甘地”,因为他的举止有点像知识分子:宽阔的前额下架着一副金属框的小眼镜。雅克失业三个月了,盼着能找到一份施工工地上的工作。
不过,阿兰跟我谈得最多的是吕西安,这栋楼的一个“人物”,一个“老户”,此君不怕抛头露面去抗议,不怕公开发言和面对“当局”,即这栋楼的管理员和临时工作介绍所的负责人。简而言之,他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位代言人。吕西安今年25岁,老家在布列塔尼腹地的一个小乡镇,父亲是市政官员。他考下细木工专科技能证书以后,在锯木厂做过好几个薪酬很低的工作,1988年在雷恩市的雪铁龙工厂当了八个月熟练工,随后由于经济原因被辞退。没有等到失业津贴用完,他就跟布列塔尼老乡一起来到索绍的普吉奥汽车厂,履行一份为期六个月的临时合同。他在生产线上只干了三个月,后来去建筑工地当过几个星期的临时熟练工。吕西安中等个子,有点纤瘦,涤纶裤,蓝色短袖衫,拖鞋(这群人里只有他不穿牛仔裤和运动鞋)。阿兰跟他不同,短头发,一条紧绷绷的牛仔裤,冒牌的鳄鱼腰带,脖子上系着围巾。吕西安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衣着。他没有坐下,一直靠着墙壁谈话。他带来一大瓶橙汁饮料,不一会儿喝一大口,一边加入讨论,一边让瓶子在手里转来转去。
吕西安在讨论过程中显得有点神经质,站立的姿势变来变去,似乎在尽力摆脱某种“紧张情绪”。他讲话很有力,断断续续的,一句话说完常常咯咯一笑。谈话开始的时候,他提到在普吉奥汽车厂当临时工的经历,语调平静得近乎肃穆,一字一顿,嗓音沉稳,尽量详细地描述他的工作。但是,不难感觉到,他在尽力控制情绪,不让自己发火。随着描述(和自我描述)的深入和触及生活的最困难的方面(经济窘迫,寻找落脚处,负债,年轻人之间的不信任,缺乏支持),他时而不禁愤懑不已。
三个青年的处境都很困难。他们跟普吉奥汽车厂的合同于1990 年7月到期,均未获得延续,此后他们仅仅获得了不同企业的为时数星期的合同,他们不计工作性质地都接受了。海湾战争爆发以后,大小企业都停止了招收临时工。他们虽然都在全国职业介绍所登了记,可是两三个月以来什么都没有找到,对于能否在八月里找到本地工作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只能等到九月工厂开工再看,但是不抱幻想。他们都很清楚,此前18个月里未能受雇于普吉奥汽车厂,这意味着他们丧失了获得稳定工作的唯一机会。他们之所以“滞留”蒙贝利亚地区,是因为他们隐约地感到,其他地区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他们盼着经济复苏,尽管没有什么信心。
吕西安进屋后,阿兰用自己的话把话题重复了一遍:“这个人今天来咱们这儿,是想了解你是怎么滑下去的,对吧?”吕西安一开始想把自己描绘得不像“脆弱青年”那么差:不稳定,资历浅,工作不认真。似乎他想尽量跟熟练工人或者自愿失业者保持距离。提到在普吉奥厂完成车间当熟练工的经历,他很自豪,甚至有几分津津乐道地讲述在工厂的工作,详细描述自己在生产线上的岗位,各种不同的任务组成的链条,工作中的动作,甚至提到一些跟工作气氛有关的有趣的小插曲。他认为自己是个“好工人”(守纪律,有办法,有创造性),并且强调他坚守岗位的能力和体力,能够很快地掌握专业技能和适应工作。索绍使他了解大企业是怎么回事。他的能力在这里得到认可,而且他隐约地看到了一种可能性:摆脱被打发做任何苦力的劳动力的命运,不只是一个被人随便支使,一声不吭地干“脏活儿累活儿”的临时工。在这里,虽然没有多少资历,工作上他却受到重视和尊重。
他跟一位把他当学徒工使唤的“老工人”发生过口角,这个小插曲很能说明不同辈分的工人之间的鸿沟。说起老工人,这几个年轻人几乎马上就转入饮酒的话题,那是真正裂痕的一个标志:揭露老工人酗酒也是一种自我抬高身价的方式。在某种意义上,谈论老熟练工人也是吕西安关于自己的一番道德谈话,似乎在给自己寻求一种安慰,因为在很大程度上,他的自我表达恰恰是老板们对老工人的看法的反面:年轻力壮,头脑清醒,能干重活,随时听命,毫无索求,有献身精神。
这就是说,普吉奥工厂对他是一种保护,不是使之免于失业(他已经学会把它看成一个无法避免的痼疾,而且放入自己的社会和精神视野当中),而是使他避开了小企业临时工不得不屈从的随意性。普吉奥工厂规模巨大,这增加了他与临时工作介绍所的谈判筹码,而他一直敌视后者,视之为“剥削”工具。由于近期劳务市场的变化,尤其因为小企业大量增加,临时工作介绍所或多或少成了大企业的分包商,愿意以任何条件雇用年轻人,这有助于给大企业造成一种“喜人”的形象。正因为如此,吕西安和许多“不稳定的”临时工一样,都倾向于认真对待企业的工作机会(负责任,有创意,提出建议,提高质量)。他谴责临时工作介绍所的“蒙骗”行为,也理解只关心企业效益的真正的资本主义。因此,他拒绝民主劳联[1]和法国劳总联的活跃分子所捍卫的社会观,怀疑这些人只表达现成的组织的观点。他觉得工会把“老板”和“工人”截然对立的做法很像摩尼教教义,非善即恶。打“苦工”的日子教会他跟老板和平相处。这几个人谈论老板的方式正好反映出两代人的差距。
吕西安虽然跟老熟练工人保持距离,可是并没有忘记自己跟“受雇者”之间也有隔膜,这些同龄人是他从前的临时工伙伴。在劳务市场上,他必须面对自己客观上缺少资历的事实,觉得这也未离情理。他在讲述时没有表示不满,仿佛在尽力适应一个无可奈何的局面。那是一连串他不愿意完全接受的屈尊俯就,迫使他强忍屈辱的小小的挫折。他在讲述生活的悲剧性方面时语气平淡,似乎那些都是一系列外围事件。尽管不得不逐渐“降低”从业志向,可是,一切都显示,为了捍卫自身尊严,他必须给自己保留一点幻想,否则难以重新把握自己的生活。
看来,吕西安和其他陷入困境的年轻人都难以摆脱临时工的命运,而且为此十分苦恼。除了跟一切造反的想法大为迥异的一种羞羞答答的改良主义,他们看不出别的政治前景。他们似乎只关心如何生活下去,盼望摆脱难熬的过一天算一天的生活。在诉说各自的处境时,由于缺少一种集体的和一致的政治话语,他们只能运用一种转弯抹角的心理学语言;由于缺乏明确的“政治”观点,在抗争一种没有他们的地位的社会秩序时,他们的办法是强烈反对“老家伙”(政治上的“老顽固”)。他们觉得,在工作、住房分配、政治活动等等方面,“老家伙”无不霸占地盘,挡住他们的去路。正是出于这种受到欺凌和捍卫尊严的心态,他们才欲言又止地表示或暗示连移民的待遇也比他们强得多(“移民嘛,我们什么话都不跟他们说”)。他们在这一点上态度有所保留,因为顾忌在调查者面前直言会有失身份。
两个临时工
采访者:斯特凡·波厄
“既然是临时工,你就啥保护也没有”
吕西安:(……)我在普吉奥厂挺好的,我那份工作很不错……可以说,我当时跟一群人在一起……[自我纠正]一些三四十岁的人,我跟他们关系都很好,除了一个人,那真是个蠢家伙,别人都很好。我对普吉奥厂没什么可抱怨的。他们待我很好,老实说,比雪铁龙厂好……
——工作节奏怎么样?“生产线的速度”呢?
吕西安:生产线的速度?这个嘛,起初,我们刚去时没问题,后来活儿越来越多,线上的速度就慢下来了,他们反倒给我们增加了活儿。
——你那时候得连续安装两台车吗?
吕西安:是的……我有一台405,一台205,接着又是一台405,一台205,有时候也安装柴油型405。这么说吧,假如你等车到跟前再开始工作,那活儿你是干不完的。我总是老早就着手了,让它传到我岗位的时候,只剩下小修小补……我总是尽量提前……因为我得在两台车之间搭个“桥”。要是不搭这个桥,活儿本来不费吹灰之力。
——我们遇到一些40多岁的工人,他们都说生产线的工作越来越繁重。
吕西安:是啊,对于在这儿好多年的人来说,是很繁重。他们不得不留在这儿,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总是说,假如我能留在普吉奥厂干六个月或八个月,我一定会留下来!……我只干了三个月,运气不济!
——你本想得到一份正式工的合同?
吕西安:自然很愿意。反正我那时已经准备好了,我告诉组长,跟他说得很清楚:“如果您听说谁想再找一个上生产线的人手,我愿意试试。”我是没问题的……我跟他说过好几次,如果他们提出跟我签合同,八个月的甚至是不定期的,我都愿意,反正他心里清楚。除了这个以外,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只说精神状态吧,普吉奥厂要比雪铁龙厂好……好得多!……我把普吉奥厂跟雪铁龙厂切实比较了一番,完全不一样。[吕西安提到在雪铁龙厂工作的经历,说那里的生产线“乱七八糟”。]
你忘不了酒瓶子
阿兰:[小声地说,像说私房话]你要想让那些人[得到长期合同的临时工]开口,跟他们一块聊聊[嘲讽地咯咯笑]……你必须给他们带去一瓶好酒[笑]。
吕西安:等他们脸热了,他们才会跟你好好说话[笑]。
阿兰:不光在家里,在厂里酒精也是一个问题。
吕西安:我在厂里的时候,有一个在我旁边干活儿的家伙,45岁……他头一次在岗位上就被组长抓个正着,这小子喝醉了!……[气愤地]在岗位上犯起迷糊……醉得不省人事!……得了一个警告……第二次又被抓住了,人家说,再有第三次就解雇他,没什么说的!……哪个工厂也不会要他,这个跟他说得很清楚。这家伙还有个毛病,年轻的临时工一来,他就逼着人家给他买一瓶酒。他就是这么冲我来的,我才不吃这一套,我告诉他:“你要是不高兴,咱俩出去说清楚!”我冲着他说:“别以为你45岁,我才25岁,你就可以骑在我的脖子上拉屎!”我在岗位上差点跟他动起手来!……他老欺负我。事情倒很简单:早上我刚来上班,跟别的工友打招呼,问问头天晚上睡得好不好什么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到了,跑过来对我说:“喂,别忘了带瓶酒来。”这个吧,那个吧,嗨!头两次我没理睬他,第三次我叫他滚开!……只差打起来了……
[…………]
——那些在厂里工作时间很久的工人,你怎么看?
吕西安:他们都是……我只想说,就像现在大家伙儿说的,他们都很出色……是的,挺棒的。如果你有什么问题,他们指望得上……这跟雪铁龙厂不一样,在雪铁龙厂的时候,如果你要上厕所,想让组长顶替你一会儿,你只能尿在裤子里……你知道只能如此;可是,在普吉奥厂,只要你喊一声,组长马上就来!用不了几分钟,他就到了。马上就来,一点问题也没有!我在雪铁龙厂的时候,这种情况遇到过两三次,我跟他们嚷嚷起来,因为我得上厕所,可是组长跑到西伯利亚去了。第一次,我没吭声,第二次我喊起来了,第三次我就丢下工作去厕所了[笑],过去了五六台汽车,这台缺块玻璃,那台缺个螺栓。(……)
——你在普吉奥厂的这三个月里,工作还顺利吧?
吕西安:这个,可以说,没遇到什么问题,从来没得到不好的评语什么的……评语是按照分数来的,出一次错刨掉十分……比如,有一种他们叫“安全”的分数,如果你忘记了安装一根线,就得丢掉50分……一下子50分就没有了!如果谁忘了安装刹车电路,这个要危险得多,那一下子就是100分,最后由组长负全责,被结结实实教训一顿。而且,多一半的情形是,工人得返工……[沉默]不过,我自己从来没出过问题。不不,有过一次,我忘了给启动器接上一根什么电线,除了这一次,别的什么问题我都没出过。
[…………]
我一直认为,只要你肯干就能成事
——生产线上的活儿有没有小窍门,能省点时间?
吕西安:有,我就是这样做的,我尽可能节省时间……我的车我都是尽量早一点着手,等车到了跟前,就不用着急了。(……)
——没错,在生产线上干活儿,大家都认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其实有很多窍门,很多操作都得学习,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两个星期内做到的。
吕西安:那当然!可是你不能心里说:“这个我干不了。”你必须对自己说相反的话,你得有一双好眼睛。开始的时候,得仔细观察……如果把演示人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而且马上记牢,做起来就很容易上手。(……)
——这个完成组,你身边临时工多吗?
吕西安:我那条线上,只有我一个,唯一的临时工。上个月,这个岗位至少有十来个临时工,没有一个坚持下来……可是这里没有什么太难的呀!……一点也不难!……
——在雪铁龙的经验也许对你有帮助?
吕西安:这倒不是……我一直认为,只要你肯干,就能干成……我希望留在这个岗位上,也留下来了……其他人如果决定不留下来,他们就会找借口,说这个工作不行,说他们有健康问题,有这个那个问题,他们就……
——可是刚开始工作的头两个星期,你得坚持,对吧?
吕西安:从第一天就开始了!……从第一天起!……
——毕竟这个工作你放在心上……
吕西安:那当然……不过,我自寻开心,比较了一番我在普吉奥和雪铁龙的工作。普吉奥的工作更容易……因为在雪铁龙厂,我每时每刻都得盯着备料,哪怕我的推车还满着,我就开始要,一样东西一用完,另一车就送到了,因为不这么做,比如推车里还剩下50个螺栓,这时候才要求上备料就晚了,另一车备料不能按时送到。普吉奥不一样,备料就放在生产线旁边,两三步远就够得着,就在身边……(……)我断定,接替我的人得用两个礼拜以上才能学会……这是肯定的。因为甚至有人告诉我:“只有你两个礼拜就掌握了工作。”有一个家伙用了一个月才习惯我那份工作。您想想吧!……这个家伙,我在琢磨,他怎么会追在机器后头跑,非跑不可……没错!(……)
[他用了很长时间讲述节奏很快的工作流程。]
——你站着工作吗?
吕西安:站着!……[有点自豪地]我总是站着工作!……
——用不着蹲下?……
吕西安:有时得蹲下……什么姿势都有……总是这样……你知道,汽车是趴在地上的,我是站着的……要把变速杆的轴承装上去,各种姿势都得用啊……问题就在这儿……
——这对身体来说不是容易的事吧?
吕西安:不容易……[低声说]对我来说不难……这么说吧,我一直很清楚,怎么把交给我的活儿都干好。我总有办法……无论什么活儿。就说那个我考取技能证书时的雇主吧,情形也是一样,有时候,他手下的工人得钻进一个旮旯里紧个螺栓之类的,可蜷不下身子,他就叫我,我没一点问题……
我们自然都得回到生产线上去
——你已经取得资格了吗?
吕西安:是的,可是我返回生产线了,因为我那个资格不够好……我有几个哥们儿有机修专科证书,他们都回到机械那一行去了……如果汽车发动不起来,他们的工作就是看看哪儿出了毛病……
——你受过什么样的专业训练?
阿兰:我有木工专科证书……细木匠……跟建筑业有关的木匠活儿都能干……可以说我上了生产线,可是没有……[笑]还不是跟大家一样!
——有了木工专科证书以后,你没有找本行的工作吗?
吕西安:我的本行,是啊……我给一个细木匠干过,给他干了一个月,然后他出去度假了……他答应得挺好,说是假期完了他再雇我……我就相信了!真的相信了……后来,假期一完,我就去找他,问:“我哪天开始啊?”他说:“这个嘛,你没必要回来了,没有那么多活儿给你干。”后来我就在附近到处找,在一个离家不远的锯木厂里干过六个月,就在镇上,离我家五公里……所以我在锯木厂里干过六个月,那是四年多以前的事。我是通过一个熟人找到这份工的……可是那个时候工资不行,只高出最低工资线一丁点,工资也不按时发。工资不定,一会儿是五百法郎,一会儿六百法郎……我那阵子住在父母家,不过我交饭钱,这个很正常,可是照这样还是不能自立呀。我就想:“得干点什么才行。”好,我毕竟干了六个月,到了第六个月头上,我就走了……后来我在一个老人院当过维修木匠,又干了六个月,干得不错,不过还是一种集体公益工作(TUC),挣钱不多,所以工资接不上,因为我得缴房租啊,得缴两千多法郎呢,那点钱真不够![强笑]……于是,我就去找别的事做,我开始准备考裁石技能证书……真是倒霉!我又碰上一个给钱很少的雇主……反正我总是走运,又碰上一个混账雇主,给钱少不说……还不按时发……这可是真让人高兴……后来,我就去雪铁龙登了记,收到了答复,就是这样!……
——你手里有细木工技能证书,怎么还要直接上生产线呢?
吕西安:是啊,生产线,是啊!……
阿兰:反正有了专科技能这个水平的证书,你还得上生产线……
吕西安:没错,还得上生产线。除非你的技能证书是机修科的。一个人如果有机修技能证书,大概能去总装车间,当“发动机安装工”,例如,去完成部门安装引擎盖之类的破玩意儿,或者当“机械检控员”,管管发动机不打火之类的事,那倒是还说得过去……可是我这种搞建筑的,有木工技能证书的,或者有别的什么我叫不上来的证书的,那当然就得上生产线喽(……)
临时工什么权利也没有
阿兰:我们工厂只有一样好东西,就是第一天参观工厂,管你一顿饭……后来全是乌七八糟了![齐声大笑,话题接着回到临时工上来]如果你来自别的地区,刚来总有一个住房问题……因为临时工什么权利也没有……不能贷款,什么权利也没有。得不到帮助,反而越陷越深……
吕西安:没错,临时工无论在哪一家工厂工作,工作介绍所挣走的钱是临时工的双倍或者三倍。一个人挣四千法郎,工作介绍所挣的钱是这个的三倍,您看看能剩下多少!……
阿兰:还有,要是我们去问他们一点事,他们就让你滚蛋。他们只管从我们身上挣钱,别的不管!
吕西安:所以说,在蒙贝利亚,我找到活儿的那个工作介绍所,秘书挨骂最多……因为那个所谓的秘书,我的合同一满期,她就,嗨,她就想办法把东西都寄给我在布列塔尼的父母……我的全部个人材料、工资单……他们说他们是临时工作介绍所,这个我没意见,我什么临时工作都能做,没问题呀!只要能挣钱就行!可是临时工作介绍所有这么一个秘书,你真不值得跟他们找那个麻烦!……
阿兰:BIS介绍所[另一家临时工作介绍所]更差!
吕西安:更差!我把材料递进去已经三个礼拜了,可是我那一摞工商就业协会的黄纸,一直没收到……
阿兰:你在BIS照样听不到回音!反正没回音就是了!我正要告诉您,BIS怎么对待工商就业协会的那些材料,我在那儿干了多久?我给他们干了96天,索要我的工商就业协会的材料,连着要三次,他们只给我注明:8点50分来过。我申请了又申请,连个纸片也没收到!这个事我花了多少时间来着?70~80个钟头!就是没消息!这期间我的材料已经过了截止期,这么一来我整整丢失了80个钟头的失业期。三个月的失业期没有了。(……)
吕西安:你得像我那样,得去后头的办公室!
阿兰:我去过啦!我把BIS里头的办公室弄了个底朝天!……
吕西安:那就对了!
阿兰:可是什么也没有改变[沉默]。……我当着好多人的面,把办公室搞了个底朝天。第一次去我就告诉他们,我要工作。他们说:“你还得来一趟。”没有工作,你还得来,还得哪天哪天来。第二次一样,第三次我就忍不住了,我告诉他们:“要是还是这样,我就……”我把办公桌整个掀翻了,说:“一个礼拜之内要是还没工作,我就什么都砸!”秘书这时吓得够呛,另一个管事的秘书当时没在。我下午五点回到家,六点钟左右信箱里有个通知,让我第二天早上去,工作有了……哈!我心想:“如果在工作介绍所都非得这么干不可,那我就这么干!”就是如此!从那以后,我在BIS没遇到问题。
吕西安:不管怎么样,只要是临时工,就没有任何保护,我们不受保护,什么事情都可能出在我们身上……(……)
——你认为普吉奥厂帮不帮你们对付工作介绍所?
吕西安:帮。我们还是能得到普吉奥厂保护的。这个很不错。可是在雪铁龙厂,如果我有点什么问题,要求组长帮个忙,填个表格什么的,他才不管呢!嘴上说行,一转身就让你滚蛋……
[…………]
——不给你延长合同,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吕西安:是提前一个礼拜告诉我的,让我有个喘息时间,去全国职业介绍所和工商就业协会递交材料等等,后来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最后一天或者提前一个礼拜,这有什么意义!……
——你一定觉得很失望吧?
吕西安:烦透了,因为我从800公里以外来这儿工作,特别是这儿的临时工作介绍所告诉我,我的合同管六到七个月,一份长期合同,我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再说,来这儿以后,事情进展得还不错,可是这才三个月就被解雇了!从那时以来,差点出现一场危机![神经质地一笑]……总之,我这是出于经济原因被解雇,可是回布列塔尼去也不见得好多少,留在那儿也没用。可是,这儿的情形看来不怎么样!……都快成一场灾祸了,眼下也没必要找工作,得等到九月份再重新开始找,因为现在一切都停下来了……
——离开普吉奥厂以来,什么工作都没找到吗?
吕西安:有过几个短期小合同,其实只能救救急,这儿干一个礼拜,那儿干一个礼拜。报酬倒是有一点,可是到头来就开始厌烦了,因为开头还行,最后连房租都不够了,每个月只挣924法郎。(……)
在普吉奥厂,临时工只挣四千法郎!
——……一个近十年来没有正式雇用年轻人的工厂,给人的印象是年轻人和干了20年的工人之间形成了一条鸿沟。你觉不觉得厂里对你的待遇不一样?
吕西安:没有啊,我觉得我被当工人对待。确实是这样,好像被正式雇用似的。没有什么不同……可以说,如果工作介绍所和普吉奥厂看你人还不错,你就有点优势了,因为转正更有点把握了……坦白地说,有个家伙和我一样,也有专科证书,已经受雇两年,挣钱比我多得多。他挣差不多六千法郎呢。可我,我是临时工,[转入好斗的语气]您想知道我挣多少钱吗?四千法郎而已!……在普吉奥厂里,临时工只挣四千法郎!四千块哪!我在雪铁龙厂挣得都比这多。
阿兰:我是一个月六千法郎。
吕西安:可那个受雇已经两年的,他挣差不多六千法郎……和我一样有专科证书……只因为他是正式受雇的。
——四千法郎,包括奖金吗?
吕西安:别提奖金了!……[苦笑]……我那个岗位,我没拿到奖金,这个东西得看岗位,看部门。奖金最多的是结构车间,那儿奖金挺多的。
——没有加班费?
吕西安:我们属于普通奖金。
——这是指上正常班吗?
吕西安:不是,我们跟大家一样,一个礼拜早班,下一个礼拜下午班,没有加班费,我们那儿没有……对了,有些临时工拿过奖金,不过全看是什么岗位,我可没拿过……
——第一次领到四千法郎的工资以后,你是怎么用的?
吕西安:我跟他们嚷嚷起来了!我记得那是一个早上,我们五点上班,下午一点十八分下班,回到这儿已经两点了。我回来就去信箱取信,我一看到工资单……我看得很仔细,心里想:“这个有点不对头。”我冲了个澡,换了衣服,扒拉了两口饭,就跑去工作介绍所了。一到那儿我就跟他们吵起来了!我说:“你们这是他妈的要干什么?你们往布列塔尼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不是说有普吉奥厂的工作,一个月挣六七千法郎吗?”……没错,他们先是告诉我“六七千法郎,加长期合同,干得好的话,最后还有可能转正”。多美的事,我们都想:“那就试试吧。”现在成了什么?第一份工资:四千法郎!真该把你们打趴下!真该如此![愤愤然]这个当口,我就动了手,把东西翻腾得东倒西歪,再说我不是唯一的一个!还有别人,都一样,情形一模一样!我们上当了,这可不行!这是欺骗啊!……我有几个工友,岗位离我只有三四百米远,他们能挣五千法郎,干的活儿反倒比我轻松。这世道真让人恶心。(……)我质问他们:“你们是在什么鬼地方长大的?唔?没离开过茅草屋吗?……”问题是,只有我一个人跟他们嚷嚷,别人都不吭声……可是,遇到这种事大伙都应该嚷嚷,不然什么用处也没有。看见这种情况,我只嚷嚷了一次,以后就自己想辙吧!……
——这么一嚷嚷,你多拿了一点钱吗?
吕西安:嗨[叹气],别提啦……只多拿了三百法郎……
——再有,那些在普吉奥厂工作过的人,他们有可能回来接着干吗?
阿兰:不行,没有这个可能……“白丁”……归入“白丁”,意思是说凡是在普吉奥厂工作过的被赶出门的人都算“绝对的白丁”,从头开始是划不来的,回不来了……
吕西安:至于我,我的情况是,跟这儿的普吉奥厂的合同完了以后,我申请了普吉奥在米卢斯(Mulhouse)的工厂,可是一直没要我!……
阿兰:这可不行,因为档案转过去了!
吕西安:我觉得最惨的是我的一个哥们儿,眼下就在米卢斯的工厂上班,他从前就是在索绍的普吉奥厂上班的呀。
[…………]
加入工会?……没必要在厂里找那个麻烦!
——……你们来时被告知有可能转正,然后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可是我在想,厂里应该有工会来保护你们的利益呀……
[两人齐声回答。]
阿兰:[语气激烈]可是工会能做什么?
吕西安:工会才不管我们,一点也不管!嗨!什么都不管!
——你们跟工会打过交道吗?
吕西安:工会的人找过我……
——哪一家工会?
吕西安:反正是工会的人呗!他们问我是不是正式雇用的,我告诉他们,我只是临时工……他们一听转身就走了,找别人去了。
阿兰:还是应该登个记!登记加入工会,那样能多一点转正的机会。
——你们从来没有加入过工会……
吕西安:普吉奥厂有人问过我。咳!……给我拒绝了……
阿兰:对,没必要在厂里找那个麻烦!
——问你的是什么人?
吕西安:[语气略带嘲讽]当然是工会的人喽!
——对,可是工会有好几家呢……这是我的意思……
吕西安:厂里确实有好几个工会,我不清楚是哪一个。那个人问我要不要加入,我说:“我才不想吃你们那碟菜!……”[语气很激烈]……我告诉他:“一旦加入了你们的工会,就会没完没了!你得做这个,干那个……”
——那碟菜指的是什么?……
吕西安:我说“那碟菜”,意思是总是同样的事,总是那些花言巧语,这个吧,那个吧。开始还不错,再往后你就腻烦了。因为一参加工会,就是一辈子都得留在里头……因为你会损害自己的职业,咳!这个没疑问,他们才不管那么多!不管你是在普吉奥厂,还是雷诺厂,不管哪一家大工厂……全都一个样!
——照这么说,你是指法国劳总联,或者法国民主劳联,对吧?……
吕西安:是的……反正我才不理它。很简单……
阿兰:说到底,不光是普吉奥厂才……我在一个小企业干过两个月,本来可以参加工会,我也在另外一个小企业干过,那时候也可以……可是我不愿意……
吕西安:总之,一般情况下都应该避开它们。
阿兰:反正,一个工厂的工会……我见过普吉奥厂的企业委员会[2],他们只会放映电影,弄几张优惠购物券,除此以外,哼!只能弄弄这些……
——那些40~45岁的工人多数来自乡下,他们在你们这个年龄,20~25岁时进厂,后来很快都参加了工会,他们很多人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阿兰:他们也向我建议过,出过那场变故以后,我记得他们劳总联的人对我是这么说的:“你不是想转正吗?加入我们的工会吧,这样我们就能帮你解决这个事。”我说:“要是为了转正才加入工会,那我就不要了。”再说,工会的口碑并不好……怎么说呢……工会的人在工作介绍所那儿名声不好,普吉奥厂方也不喜欢他们。
——对于我刚才提到的那些工人来说,参加工会是一种保护自己的办法,一种对付雇主的办法。
阿兰:可是,从前我们可以对雇主说“去你妈的”,然后可以另找工作,现在你对雇主说“去你妈的”,那你就完蛋了!在普吉奥厂就算“白丁”了,一切都完了……
吕西安:没错,上黑名单了!……
阿兰:正是这样!因为这个我清楚,我父亲告诉我,他年轻的时候换过多少多少家企业……干腻了就走人,自己担着,去别处找工作……他甚至同时打两份工,矿山和另一个地方……现在,举个例子来说,我有一份共济职业合同(CES),半职工作,共济职业合同不允许打第二份工。就算结了婚什么的也不可以。这怎么行呢?!我觉得有了这些规定,后果更糟糕……如果还是这个样子,那你一天干两个钟头,领一份钱,一个月一千八百法郎,然后就躺在床上打发一天剩下的时间……打黑工是不允许的,只让人工作四个钟头,这敢情很不赖。可是打黑工好是好,万一被抓住,一切全玩完!就是这样!这个不行……老板不想雇人,因为怕摊上太多的社会保障金,临时工作介绍所也有脑袋呀……要不你就得有个像样的偷懒的借口才回得去,剩下的事都一样,不管它是培训班还是别的什么!……
我们现在是山穷水尽
——吕西安,你呢,参加个培训班什么的,你有兴趣吗?
吕西安:培训班我参加过一个,那是在布列塔尼的时候,学裁割石头[笑]……可是上了一个大当,一点不夸张。我想都没想就一头扎了进去,那个家伙告诉我[模仿安慰的口气]:“你用不着担心,你会看到一切都很顺利。两年后就能拿到专科技能证书,利用校外考生的资格。感兴趣吗?”我说:“想试试。”我考了试,可是,过了六个月,我的工钱一直是两千法郎,房租也是两千,根本不够啊!我于是放弃了。就这样!正常情况下,拿到一张专科技能证书要求三个礼拜给雇主干,一个礼拜上学。可是,我在那儿六个月,从没上过学,一次也没去。看到这个,我就跟他们争论起来了。嗨,六个月一过,我就放弃了。这点钱根本不够花。可是就我这个方面来说,我可是照着合同上说的做的,合同我读过。我从来不迟到,还做过分外的工作,在正常情况下,我还没有多干的权利呢。再说,我被人骗了。开头还好,后来我腻烦了,不干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沉默]我都25岁了,厌恶再次失业,唉!……真要把我逼疯了![愤愤地]……
阿兰:从政府方面看,如果你想到有人中饱私囊……
吕西安:政府?……还说呢?!……我们现在是山穷水尽,没路可走,嗨……
阿兰:唉!尽力创造就业,这个我赞成……像女总理克莱松夫人[3]搞的那些计划,我就赞成,可是有多少钱进了他们的口袋?……这才是问题!让年轻人做半职甚至一天八小时的工作,一个月下来挣一千两百法郎或者两千法郎,听起来很不错,可是这点钱什么也剩不下,因为就算进了实习班,你也租不起房子住。那些没房住的人,他们能做什么呢?就算找到一处住房,可是丢掉了工作,进了培训班。只要他们必须付一千八百法郎的房租,或者最低的房租一千二百法郎,那剩下的八百法郎能管什么用?交了房租,还有非付不可的水电费等等呢!他们能做什么?……他们一直从天主教会或者别的什么接受救济,获得帮助……可是这怎么行呢?我要说,这是不行的!没错,年轻人不怎么谈这些,因为说了也没用。当你看见政府什么动作也没有的时候……
吕西安:而且你看见用更低的代价转正了的年轻人也被解雇,政府这时候就收回了两年里失去的钱,可别忘了这个!因为政府把这个钱收回去了……政府肯定没有问题,因为它用漂亮话给企业许了诺:“如果你们雇用一个人,两年不用缴税。”于是,老板开始雇人,可是到了第三年,上头的税务都下来了,得,他就把人一下子都赶走了。(……)
个个都一样腐败
——你们觉得政治方面应该做点什么?
吕西安:政治方面?我已经说了,得有一个年轻的政府……政府得年轻……不要那帮老杂碎!……[蔑视的口气]都50岁了,政府还能做什么?!……
阿兰:都是一帮老顽固[挑衅的笑声]。
吕西安:对,老顽固……老顽固,都50多岁了,在那儿还能做什么?!坦率地说……他们只知道在那儿吵来吵去!进了政府就只知道争吵……许愿!……没别的!……拿走我们的钱,这个他们擅长……
阿兰:再就是下饭馆,把账单记到某一位公主头上……
吕西安:他们用我们的钱到处逛游,出门旅行吃我们的粮食,我觉得很可悲……没法接受!……
——下一次选举,你不想投票给你中意的人吗?
阿兰:选谁呀?他们全都一样!……
吕西安:选我自己!他们个个都一样腐败,都烂透了!……
阿兰:许许愿!说说漂亮话!什么效果也没有……
——从你们的话里,我得到的印象是政府的责任比雇主更大。
阿兰:是啊,因为政府不作为嘛。从前政府还做点事,从前的政府……
吕西安:对……从前的政府,对。现在的政府只许愿,好听的诺言。好像我们是傻瓜,说什么都相信,最后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政府还决定取消一些合同,就是跟失业补助金差不多的,我们叫不定期合同,两三个礼拜的合同,跟一些雇主签署……所有这些合同,他们都要取消,因为不能给政府弄回钱来……[长时间沉默。]
——这种失业会持续下去,可是你们毕竟有专业经验,有资历……
阿兰:是啊[沉默]……工作离跟专科证书对口或者接近的情况越远,就越困难……会失掉一切!……这个我清楚,我在一家小企业工作过,干隔热方面的活儿,我也懂一点点供暖和管道工程,现在让我干这些我也很乐意啊!……
吕西安:我也一样。
阿兰:那份两个月的合同,我用了整整一个月熟悉工作。我很幸运,遇到一个住在同一层楼的家伙,我进了他的班子,一块儿干,他教会我……真的很走运,因为能不能掌握那一套,我当时真的没把握……技术都丢光了,嗨!从1982年起,我就没有实干经验了,因为专科技能证书是1979年年中到1982年考下的,后来没怎么做这方面的事……我刚到这家普吉奥厂就上了生产线,后来学到不少东西,因为我的资历不如他们……
——与此同时,你们所说的生产线工作跟那些35~45岁的人说的很不同,这一点令我印象深刻。他们说感觉很疲劳,“精疲力竭”,例如他们说,一到周末就想多休息休息……
阿兰: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语气很激烈]因为他们招了好多临时工!这样他们就好办多了。那位卡尔维先生,他宁愿坐飞机到处逛游,也不愿花时间管管他的工厂……就是这么回事!他们把临时工赶出了门。赶走临时工,这个我没意见,可是,1990年3月闹水灾的时候,那么多临时工给他们干活儿,他们很高兴啊。这样他们就能从临时工身上狠赚一笔……他们猛招临时工,可是正式工呢,后撤了[一声口哨,摆出懒散的样子]……没事干……现在厂里恢复了从前那些岗位和工人……身边没有临时工了。所以,如今工人们又开始发牢骚……
吕西安:没错,这个很合逻辑……
阿兰:九月一到,这里又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他们会再招收一些人,让他们干到明年二三月份,那个时候一到,生产也已经上去了,他们就会说[击掌]:“临时工们,回家去吧!”然后又来这一套……每年都是这样,都是这样,没什么复杂的。(……)
我25岁,这个年纪早就该转正了……
吕西安:我觉得,我25岁,不小了!这个年纪早该转正很久了……应该转正了……不应该还被失业拖着,像现在这样……真的……这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曾经有个想法,[沉默]回布列塔尼去,在那儿待上八个月,就这样一边失业着,一边找工作,可是处境最后还不是落得跟现在一样?所以,坦率地说,我不走了……我宁可留下来,就是因为有这个想法……再看看吧……可是,可以说,我们没有得到任何救济,什么都没有……政府对我们许了愿,工作介绍所拆我们的台,我看不出怎么才能走出这个处境,嗨!……看不出来……[沉默]再说,我们还得缴税……真是太过分!……尽给我们许愿……只听见许诺。
阿兰:我也一样,如果回北方去,我没法住在父母那儿,我什么也干不了,我没有公寓住,什么也没有……
吕西安:我还得重新申请一间公寓,在这儿反而不需要……
[…………]
阿兰:因为他[指吕西安]在这儿快被赶出去了[压低声音,好像说私房话],快被管理员赶出去了。
吕西安:我跟您坦率地说吧,准是有人告了密,我敢肯定……没错!借口欠房租,成了问题,可是绝对不仅仅因为这个,我敢肯定……
——房租你现在缴齐了吗?
吕西安:还没有……缴不起呀!一直缴不起!全是因为BIS介绍所给我小鞋穿!反正,缴不缴都一样,我快被赶出去了,反正就是这样了。管理员跟我说得很明白,还微微一笑。(……)
阿兰:这真让人气馁,哎!……对了,比方说,不过我可没有种族歧视啊……比方说,那些住在后边的移民,缴房租可以推迟十个月呢,不会被赶走!
吕西安:没有人对他们说什么,什么都不说!
阿兰:为什么不说?因为外交上的理由吗?怕招惹麻烦,怕人家给他脑袋上轰一枪……
吕西安:不敢冲他们去,就冲我们来了!……
阿兰:这点小事,就这样……
吕西安:我是四脚朝天,拼命挣面包,可是那帮BIS工作介绍所的懒鬼还要拆我的台,我把材料填好交进去已经三个礼拜了,还是拿不到失业救济金,他们还是不给答复!……
——失业救济金有多少?
吕西安:我哪里知道?!……也不能说……不能随便说……因为有过那么多合同,这一份那一份的,我也算不清……
——大概有多少?
吕西安:搞得好有三千法郎,这就很不错了,可是我没法把欠账一下子付清,只能分两笔付,因为光是工商就业协会就得两千多法郎,要是把三千法郎一下子都缴上去,我就没钱吃饭了,所以得分两次……
[…………]
阿拉伯人最好待在家里别出来
——换句话说,你们这个楼里除了你们这样的年轻人,还有别的国籍的人?
吕西安:只有这栋楼是法国人住……真的……别的楼里全是阿拉伯人……至少是移民吧……什么都有一点……
——你们跟他们有没有来往?
阿兰:没什么来往……基本上没有!……
吕西安:来往还是有的……我就有一个……时不时有阿拉伯人过来,叫我帮他们弄弄洗衣机什么的……
阿兰:反正不多就是了,对吧?
——有没有出现敌意?
阿兰:这个倒没有,没有这种事……他们待在屋里不出门。在我们这种居民楼里,他们阿拉伯人最好待在家里别出来,我们也是……
吕西安:这样我觉得最好!……[提高嗓门]还是这样最好!……各过各的日子呗……我觉得这样很好!
阿兰:反正目前就是这样,各过各的日子!……
吕西安:对,也就是所谓各想各的法子。我很想离开法国,也是因为这个。
——你想去哪儿?
吕西安:我想远离法国,去得克萨斯!……对对,得克萨斯![笑]……这一直是我的梦想……一直是……我特别喜欢马,到那儿我的日子就好过了,它们就有人保护了……
——当真这么想?
吕西安:当真,当真……我正在想呢,很想去!……这个想法在我头脑里已经很长时间了……那个地方很美。
阿兰:是啊,这个梦谁都有……我觉得谁都想离开法国……
1991年7月
注释
[1]民主劳联,法国劳工民主联合会(Confédération Française Démocratique du Travail,CFDT),1919年创立的法国跨行业工会,是法国各大工会中成员最多的工会。——译者注
[2]企业委员会(Comitéd'Entreprise),在法国等西欧国家,法定50人以上的企业必须建立由员工代表和管理方代表组成的联席会议,以落实劳资合同、解决企业内的纠纷等为使命。——译者注
[3]克莱松夫人(Édith Cresson,1934— )在密特朗担任总统期间担任过政府总理,为期不到一年。她是法国历史上迄今唯一的女总理。——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