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工人,新工厂
克里斯蒂安·高胡什[1]和我下午3点前后来到了D村。这个小村庄在上索恩省(Haute-Saône),距离索绍镇大约有15公里车程。这是1990年7月里的一天,钱拉尔“上午”进厂上班,此时正在他的独栋住宅的环形花园里等候我们:短裤,赤膊,正在用铁锨翻整一块四方形的园地。钱拉尔也是熟练工人,从1965年起就在索绍镇的普吉奥工厂工作。他年近50岁,在完成车间已经干了近15年。虽然干过好几个不同的岗位,可是他一直没有离开过生产线。他直起腰来跟我们打招呼,高大的身躯使我有几分惊讶,他身上透出勃勃生机和一股稳稳当当的劲头。工厂的工人通常都令人感到上了一把年纪,神情疲惫,而且正像人们所说的,大多显得比实际年龄长五到十岁,可是这一位比其他人强得多,似乎扛住了工厂劳作的消耗。
寒暄了数语之后,我们谈起打理花园的“乐趣”和工厂的劳累。钱拉尔每天都搭厂里的大巴去索绍镇上班,路上要一个小时左右。他自己的那辆普吉奥405倒是很少开。(这个地区几十年来为一个巴士交通网所覆盖。通常每天早上三四点钟之间,大巴就上路了。工人如今没有从前那么多,可是厂方仍旧维持着旧有的大巴线路。)我们一边闲聊,一边围绕着这座独栋屋(五个房间,一个很大的地窖……)信步而行。我们拿花园调侃:花卉茂盛,绿色植物多少装饰着边边沿沿,几小块菜地。钱拉尔告诉我们,他为什么和怎样在1972年建造了这栋房屋,适逢他结婚不久:他在普吉奥厂有稳定的工作,贷款的利息不高,地皮也不贵(“几乎是白送”)多亏法共党员、“老狐狸”镇长的“巧计”,这个人懂得如何办事,及时给自己的镇子买下了保留地。钱拉尔说话不紧不慢,声音有点沙哑,语气平和,偶尔带点嘲讽的口吻,仿佛有意跟我们的问题保持距离……他补充说,他对地头劳动向来没什么兴趣,不过偶尔夏季里干一点(隔三岔五给某个邻居或亲戚“帮把手”)。他父亲的住所距此不远,不过他已经不再种地,而是把田地租赁给了一个邻居。(他手指老宅方向。谈话中间,他多次用手指点姐夫、妹夫、表兄弟和岳父母居住的几栋房屋……)我追问:两天各八小时工作之外,还有“场外”工作吗?回答是否定的,他“从来没受过这种诱惑”,况且“没有人还做这个事了”。工人们陆续被迫放弃了“兼顾”工厂劳动和农活(“我有一个哥们儿干过厂外工作,可是有一个时期,他不得不选择,要么工厂,要么农活,没法子兼顾”。我们如今“太累了”。)他本人在村里唯一经常做的事,是约上几个伙伴去砍柴,这是当地的传统,去附近森林砍伐冬天取暖用的木柴(“冬天很冷,没有木头很难度过,这是个钱的问题”)。他接着说:“我砍砍柴,修修补补,侍弄花园,不过都是给我自己干,只为自己高兴……”他十分热衷于打猎。我们聊了三个小时,晚上七点左右临别时,钱拉尔兴高采烈地提到狩猎:出门打野猪,叫上邻居和表兄弟,宰杀时全村人都来了……这中间他更多提到的是疲惫(顺便说起,绝无过度渲染),是工作一天后体力如何难以恢复:“有几年,我回家后还能修修补补,钓钓鱼,去树林子里溜达。一点问题都没有。眼下一到家就什么都不想干了……”
钱拉尔是克里斯蒂安的老伙伴,两人相识20多年,有很多共同的记忆。进厂时,他跟克里斯蒂安在车身车间的同一个班组工作。俩人1969年一道投身工会活动,当时工厂有许多斗争精神十足的年轻人。“关系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俩人后来经常见面,不是在车间里的“工间休息”时间,就是在工厂附近的咖啡馆里,要么就是在工会的集会上。不过,克里斯蒂安没有来过钱拉尔的小村庄:他属于钱拉尔“厂内的哥们儿”,而非“街坊里的”或者“同村”的伙伴。这个区别很重要。我跟克里斯蒂安于1983—1984年开始一道工作,从那以来,他经常提到钱拉尔……认为他是典型的“农民工”,完全沉浸在本地的生活圈子里,连娱乐活动也是农民式的:打猎啊,钓鱼啊……克里斯蒂安对他所体现的生活方式很感兴趣,这种生活跟廉租房(“楼群”)里的生活完全不同,因为廉租房住着没有其他选择的外地和外国的移民工人。与此同时,克里斯蒂安觉得钱拉尔与众不同:虽然上两辈都是农民,他本人却是“赤色的”,属于一个有“赤色”政治传统的地区。这里有洪尚(Ron-champ)矿区及其周边的矿工聚居的村落,小农户们长期以来有反教会的共和派背景。这个地区也有抵抗运动的生动回忆,很多村镇掌权的都是活跃的社会党人或共产党人。
无论厂里厂外,钱拉尔都享有“赤色”的名声。他长期以来为法国共产党而斗争,而且是一位职务相当重要的负责人。他至今以“正牌”共产党人自命,虽然从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就不再领党证,他却一直是法国劳总联[2]的会员,属于一个由老资格的活跃分子和代表组成的核心,负责召集对抗厂方指令的活动。这个他全力投入的活动网络里有他真正的哥们儿。不过,他本人从未当过代表。因此,虽然每逢选举员工代表与卫生、安全和工作条件委员会[3]委员时,他的名字常常出现在劳总联的候选人名单上,可是他的选举资格总是不够充分。
参观完独栋住宅,钱拉尔穿上一件衬衫,我们随即在厨房里落座。他的厨房很现代化,设备齐全,有碗橱和“乡土气”的桌椅(老家具都留在他父母家了,这一点下文还要谈到),钱拉尔用咖啡加小点心招待我们。谈话当中,他数次起身,拿来一些文件,包括他的工资单,去莫维拉尔[4]参加培训班时收到的信函(培训班为时三个星期,信是写给到新建的车身厂工作的工人们的),他保存的工会传单……午后,钱拉尔在镇上一个机构工作的妻子回到家。她跟我们简单交谈了几句。我们谈的是工厂的事,所以她并没有真正加入谈话。不过,我们仍然能够感觉出,工厂和乡村是两个迥然不同的天地。
钱拉尔知道我很早就认识克里斯蒂安,再说,我俩三年前在工厂门外见过一面,那天正是工厂停产的日子。罢工者从各个车间蜂拥而出,步行到附近的咖啡馆集合。
我们这次谈话是克里斯蒂安提议和安排的。我们没有一个准备深究的明确的主题。钱拉尔觉得,我们主要是想从他那儿得到一些有关完成车间的“见证”,会问到发生过哪些变化,工作岗位的难度,生产节奏,“守时”与否,等等。他也知道,我们愿意聊聊他参加莫维拉尔培训班的情况,何以第四天就被辞退。然而,他大概没有料到,谈话很快就走了一条“私密话”的路子,直截了当地问起例如他与“政治”的关系。显然,他更愿意把这个话题“留在肚子里”,至少在谈话开始时如此。不过,他很了解“他的”克里斯蒂安,预感到讨论不会不涉及“政治”问题,只是他可能心里不愿意深谈这个话题。
的确,我们也不想提出太过“私密”的问题,还有一些问题仅仅在关掉录音机后才被提出。此时我们在厨房里长时间站着谈话;预定时间超出后,仍然站在花园里的过道上谈,边走边继续超过15分钟的谈话……预先的约定里不包括钱拉尔叙述自己的经历。不过,他很快就谈起他父亲,一位积极的共产党人、抵抗运动的参加者、村委会成员(“我是在一个从事抵抗运动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他说,“我父亲和爷爷都参加了抵抗运动……我奶奶给抗德人士烤面包”)。30年前,他父亲拥有一个农庄,规模“不算大”,他和兄长(后来成了工厂技术员)从来没有考虑过继承(“他看到没人愿意接手,就不再投资了,没有把它做大……而是把土地都租出去了”)。钱拉尔的父母“鼓励”他“念书”,希望他能够读完高中。可是,高三那一年他放弃了学业(“学得也不太顺当……看到同学们那么早就开始认真念书,我就……”)。离开学校以后,他曾受雇于一家纺织厂,距离父母家只有两公里,工资极其微薄(“那阵子我是有机会当领班的。”他后来说)。他于是决定走人,进入索绍的汽车制造厂。那时候,在这个地区,跟大多数工厂里的专业工人乃至工长相比,连普吉奥厂的非技术工人的工资都高出不少(30%~40%)。那个时代,能去普吉奥厂当工人很令人羡慕,而且把政治活动和职业升迁结合起来看来也是完全可能的。
我们同他多次谈到子女问题,以及他们的学业和职业前景。话题很棘手,也很令他伤心,因为只要话题涉及他本人的前途和工厂的前景,都不能不涉及子女。谈话不断扯出他心中对孩子们的忧虑(大女儿17岁,读高三;老二16岁,读高二):担心她们高中毕不了业,最终跟他一样进工厂,从事体力劳动。他对自己前途的看法同样离不开孩子们的前途。“他们的学习还算不错。”他面露微笑地说。不过,他不愿意多谈这个他不太熟悉的领域,他忧虑的是未来会给他带来坏消息。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按照他的解释,他已经竭尽全力不让孩子们进入职业教育,因为他觉得职业教育只有工厂一条出路,因此早已贬值了。看来他把对普吉奥工厂的反感放大到了整个工业领域。
与此同时(这也反映出他对工厂既恨又爱的复杂感情,因为这里毕竟有他很多宝贵的回忆,维系着一些最强烈的情愫),他再三说,他的最大希望是孩子们暑假里能够作为“学生”进厂,他觉得那会是一种反面教育:让她们亲自见识一下,证明为什么她们应该避开工厂。言谈中他还表达了一个希望:让孩子们了解熟练工人从事的工作,明白她们的父亲如何被它搞得精疲力竭,又何以从中产生了抗争的态度。他觉得这当中既有一致性,也有伟大之处——这一点他觉得人们大多很难理解。“我很想让她们进厂看看,哪怕待上一个月也好,可是她们不愿意去。但是,如果整整一个月里她们不得不早上三点起床,那她们就不会总是惦记着听音乐喽……”
我们在餐桌旁落座,似乎为了打消最后一点尴尬,钱拉尔指着克里斯蒂安提到过去的日子,强调两个时代的不同:“这个家伙,他可是我培养起来的呦。”克里斯蒂安应道(此刻我打开了录音机):“没错,我俩一块儿度过不少好时光,而且跟我们一块儿工作过的人都说,那是人生最美好的日子……”
我感到惊讶的是,谈话一开始,三个主要的主题就摊到了桌面上,后来也一再重提:一是生产线上的工作日益艰难;二是车间的“气氛”恶化;三是工会活动越来越难以开展。直到谈话结束,我们始终没有离开这几个话题。
钱拉尔和克里斯蒂安不断谈起他们的“哥们儿”,提到工作岗位的“气氛”和各种形式的工会活动(很难与工作割裂)及其与政治形势的联系。我一边倾听,一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一种深植于复杂的工作关系(也是一部共同的历史所“铸成”的人际关系)中的政治文化何以能够长期传承,也明白了造成这种政治文化的条件何以消失,或者正在消失。
的确,这次谈话令人印象深刻,首先因为它带有一种褒贬混杂的口气:谈到当前的时候尽力克制激烈言辞,谈起过去时带有几分怨恨的幽默,始终未离开工作关系恶化的话题,以及其与工作班组内彼此丧失信任的联系——互不信任是一种切肤之痛。首先应该注意的无疑是他们如何弃绝工厂,这是一种毅然决然的弃绝,覆水难收。弃绝本身同样反映出一种伤痛。
钱拉尔谈话时而直陈事实,时而口气形同控诉,他其实一直在谈论旧有的社会关系体系如何分崩离析。这个体系在1985—1986年以前曾经长期主导车间内的人际关系,而且使得劳动“班组”拥有某种力量,员工代表和工会成员在这些班组里有突出的地位。钱拉尔谈话的核心在于工作集体,其存在方式,人际交往的主要特点,某种政治工作(尽管从未这样明说)如何开展,各种抗争活动的结合、联系和互为支持的形式(个人的和集体的,“道义的”与“政治的”)……
我们在钱拉尔身上察觉到伤痛和深深的失望。这种针对今日状况的幻灭感产生于整个一部历史,从他看待自己的过去和未来的方式上,也从他对子女的前途的看法上,都可以看到这种失望。同时,这种失望也包括对于新一代工人的预感:除非出现奇迹,否则临时工不会跟老工人同舟共济,工人运动的大部分斗争形式他们今后将不会采取,因为它们已经不适应新形势了。回顾过去,钱拉尔不断提到,车间里的工作条件在以往十年里不断改变和恶化,工人们的压力更大,工友之间开始相互猜疑,甚至有告密行为。班组内部曾经存在过的团结一致遭到破坏,尤其是被奖金制度所破坏,等级之分导致新的工作集体重组乃至拼凑起来,而且把人际关系朝最有利于奖金制度的方向推动。一些小圈子似乎已经形成。记忆是无法抹掉的。钱拉尔对于今日车间里社会关系的想法得之和形成于观察:他看到昔日的期望,特别是政治方面的期望如何变成了今天的样子,昔日的信任关系如今已被打破,同时这也促使他对未来产生了阴郁的看法。在某种意义上,对于失败的观察——包括昔日的失败——促成他的嘲弄态度,或者说黑色幽默,而且常常干脆变为一种自我嘲弄。
激烈的言辞似乎首先是针对“其他人”的——老伙伴,自己的同代人。不过,我们觉得它依然有一个自我贬损的方面,总有一种反过来损害自己的可能,因为那些人毕竟是老哥们儿,同班组的工友,他们只是未能满足他的期望而已。
他讲到车间里的工人之间的一次“纠纷”——一桩工厂生活的小事:几个工人开玩笑,抓起一把螺栓朝对方脸上互掷,结果一个人受了点轻伤。这件事表明他对新的工作条件极度不满。他借这个机会狠批老工人胆小怕事,斥责他们为了避免“滋生事端”和维护同代人的团结而接受车间主任的说法,充当了不公正的同谋。尽管事情不大,可是社会活动家出身的钱拉尔没有放过它……这个小插曲其实很有意思,它说明钱拉尔投身的工人运动使他跟同代工友们拉开了距离。他认为那些老工友跟厂方客观上坐一条板凳,“我下了决心,从今往后再也不跟这些人搭话”,而要跟年轻人站在一起(实际上只是说说而已,为时很短,且不说出于一种误会……),或者说,是跟“某一个”年轻人站在一起。他觉得此人才真正质疑厂方硬性推行的指示,他必须义无反顾地继续拒绝这条指示,哪怕只为忠于自己的信念。
不过,他接下来讲述了车间里大批临时工的工作态度,可是他的说法很能说明,对于他们将来是否继续老一代工人的斗争精神,他几乎不抱任何幻想。他认为他们远离自己,行事逻辑跟厂里的工人很不一样。
话锋于是似乎“很自然地”转入钱拉尔对工厂的强烈愤懑。恨身边的人,恨车间主任。导致这种敌视的原因,当然包括当今受到的所有屈辱、职场的挫败感,以及恐惧危及他和全家的穷困。不过,这里另有一种为时已久的更深刻的失望情绪:另一种希望,一种集体的希望也已经成为泡影,尽管他从不甘心完全放弃,而且一直为之哀伤。
一位身为法共党员的技术工人
采访者:米歇尔·皮亚鲁
“你谁都不能信”
钱拉尔:(……)没有停下来的工夫,从上岗到下岗,满满的,没有机动时间,什么都挤不出来[指用“窍门”挤出几秒钟],没工夫说话(……)[沉默]我想是从1977—1978年起,眼见美国企业SMI进了厂……大清理开始,设置进度表的也是他们,计时小组随后也来了。
克里斯蒂安:以前,备工员在办公室里给你制定进度表,里头包含了机动时间,后来,一帮计时员来到,给岗位负责人测定时间,这时候得大吵一架才能定下来,因为计时员每回都难为你,找人顶替你,好测定干活用去的时间,因为他们知道你可能在时间上瞎鼓捣……岗位负责人的时间也得测定,可是这些确实引起好多问题,因为计时员没人喜欢,这个很自然!如今他们把由办公室制定的进度表给取消了,让一个技术员干这件事,就在技术部直接把他的工时给测定了。问题是测时的条件跟从前不一样:螺纹切削机的气管,岗位环境,这些问题一下子全都变没了……
——从技巧上,从组合说,你们是不是能够挤出一点休息时间……?
钱拉尔:这个就得靠自己想办法啦(……)可以是可以,可是我们现在生产不知道多少种车型,光是普吉奥405就有23个型号!普吉奥605有30个。
——我猜想,技术部的人,他们管这个叫加强精神要求……
钱拉尔:是啊。现在我们制造的都是出口车,所以要组装的零件更多,质量比我们用的要好一点。按理说,安装这些零件得遵守一个节奏,可是我们这儿没有节奏。照理每四辆车有一辆是外销美国的,可是如果缺了厢体,他们就让我们连着组装两三辆外销美国的车,一辆接一辆。因为美国车要干的活儿多很多,人就自动地随车往下走……到了岗位下头,有人会把他弄回来[工人如果干活太慢,就会占据下一个工人的位置,车间主任此时会派监工来帮他干,好让他能够返回生产线的正常位置],这是在人手够的时候,可是人手问题总是这样,永远是打不完的架。人手目前是零:25个岗位,25个工人。完事!多面手,排障员,现在都没了。他们的编制还在,可是都有固定岗位,跟监工一样(……)。
——这样提高生产效率,我倒是觉得很有意思……
钱拉尔:新厂的车身车间,没错,乍一看觉得挺漂亮,真干净……问题在于工作条件,还有环境,都比我们这儿差。说到底,那儿究竟有啥呀……挡风玻璃和仪表板用机器人安装。(……)
克里斯蒂安:如今有些人在小型生产线上干活……先做一些浮面上的准备工作,机器人一抓,放到车上。那么你就……你看见整个车体过来了,你得提前知道生产线的上一头有多少临时工在那儿鼓捣,就在总装线完成组或者别的地方,玩命地拧紧7号螺栓,你用手拿不住的那种,一天到晚紧螺栓。
——所以,工作有新的分工……
钱拉尔:厂里的生产效率提高了很多,因为他们以前最不满意的就是岗位太多,移动太勤,等等。可是现在,这么做让他们省出了好多时间,现在每个人手上是什么活儿都干。
——所以说,没有什么根本的改变,时间倒是争取了,可是总装还得手工干……
钱拉尔:什么都没有……且不说那个车身车间运转好得不得了,好得总是出毛病!礼拜三我们去了工会活动站,哈米德来了……他们推迟了午饭时间,宣布毛病还在,所以不能……上个礼拜少生产150辆车,这个礼拜三100辆,稀里哗啦地减产,都是突发故障。
——故障在车间里算不算大问题?
钱拉尔:算。他们还没有找出排除的办法……都是那边的工作条件恶化造成的,我不在那边干活,这是听人家说的。(……)
他们只跟我们说日本如何如何
——克里斯蒂安告诉我,您差一点去了新厂车身车间,结果没去成。那是怎么回事?
钱拉尔:可以说,我像很多人一样,应招去了莫维拉尔的那个有名的培训班,三个礼拜。第一个礼拜只谈日本人,谈汽车……他们只跟我们说日本如何如何……(……)怎么在班组里工作……因为做决定的不是主任,主任不算数,决定由班组做出。比如资历多出一天,请假或者休假什么的,都由班组决定某一天你能不能自己用,就是这么说的,由班组决定。主任在办公室里,什么都不管了:有个监工负责班组和主任之间的联络。
——这个班组工作的新主意,他们用了三天教给你们?
钱拉尔:整整三天,而且必须随时听命!我呢,就在这个随叫随到的要求上和他们争起来了。我说,星期六也让我来,没门[气愤地]!我从来没这么做过,也永远不会这么做。那阵子正是水灾之后,那个出了名的一个半小时。我告诉某某[培训班领导]:“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没法每天晚上都搞一个半钟头,晚上九点半一到我就停工!”他一听就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的车间不需要你,你哪儿来哪儿去吧。”挺快,那是培训班第四天的事(……)。
——其实,如果您不是在会上公开说不同意这个做法,他们就不会招惹你……
钱拉尔:对,对。第四天他们实行那个出名的随叫随到的要求……他们问我:“星期六你能不能来?”如果你回答“行啊,有时候行”,这就够了;我却说“不行”,那就成了一个……因为我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天,从下午一点起,我就问这个随叫随到的事,某某就说:“别说了,别说了,我们会讲讲这个事的!”这样一来就很清楚了,他对我说:“得了,你走吧!”
每个人都把工资单捧到墙角去看
——(……)您那个地区也有临时工吗?跟他们的关系怎么样?他们的工资是不是比您要多出两千法郎?
钱拉尔:那个礼拜,我身边的两个临时工也去领工资,一个挣了九千三百法郎,另一个是一万多一点。不过工资单我可没看见……钱是他们挣的,可是我不知道普吉奥给他们多少!还有一个在我们旁边工作的人,他们想留他,他自己不愿意。他来这儿等着服兵役,不会留下来的。他不愿意受雇,因为当临时工挣钱更多。可是我不知道每个月是多少。
——你有20年到25年的资历,看着刚刚开始做同样工作的人,难道不是有点别扭?……这跟25年前的情形多少相反,那时候资格老的人很受尊重……
钱拉尔:现在还是多少重视一点老资格……可是,且不说临时工,现在的做法,现在真正造成工资差别的是业绩奖金,因为我敢肯定有这种情况,让一些人每月多拿一千法郎……业绩奖金已经实行十好几年了,有人每年领两三回呢。
——过去几年里是不是实行得更多了?
钱拉尔:目前最大的问题……有的人拿了业绩奖,不吭气,很难知道谁拿了。连工资单也不给别人看,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工资单捧到墙角去看……从前没有业绩奖金的问题,我们把工资单拿出来对照,看看有没有差错……今天我们领到全年多发的一个月工资。我呢,把信封撕开,看了看就搁在桌子上,“瞧,这是我的一份”。别人呢,把信封放进包里,有的人打开了,不是在厂里打开的。“你领到多少啊?”“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不知道,他们回家以后才打开看。
——从前工资由谁发?车间主任吗?
钱拉尔:是,现在还是。可是工资单装在信封里,封起来的。要问什么把当今的气氛弄得更差,那就得数这种按人头涨钱的办法了,当年为了多拿25法郎,有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打个小报告什么的……
——不过,这个毕竟是在刚才说的条件下发生的,就是整个80年代工资水平相对降低……
钱拉尔:还有,他们发给我们工薪合同单,白纸黑字写明“业绩奖金平均增幅为1.9%”,这可是平均数啊!比普遍涨的工资还高呢。这个1.9%,有多少人拿到了?那不是大家都拿1.9%。班组里也是一样,如果班组里有个出风头的家伙,那就……因为新厂的生产线上没有业绩奖了,变成每个礼拜发奖金,一周75法郎,条件是生产好,质量好……可是,要是组里出了一个蠢货,全组的奖金就吹了。真厉害!我看见一个伙伴,家住附近,在另一个班上……跟我一样,什么都不在乎,有一天,他左手戴着手套,可是忘了给右手戴,结果取消了他的奖金[讲了几个奖金被取消的事例]。上个礼拜,我听人说起奖金的事,如果你休一天丧葬假、婚假、产假,奖金就没了……只有清点资历的天数还管点用,可是如果我这个礼拜休了一天假,奖金就没了,个人奖金全没了!
——班组这个层次最要紧,如果整个班组给你施加压力,为了……这也在情理当中啊……
钱拉尔:刚到莫维拉尔的头两天,有人给我们看一张日历表,显示一个家伙的缺勤情况,他好多次没上班,可是他们却把“缺勤情况”先摆出来(……)[谈到各个车间的缺勤情况]。有些车间里仍然有缺勤,可是你得看看车身厂里那些最艰苦的岗位!
——是啊,目前随着工人年龄老化和疲惫,缺勤大概跟从前的情况不同了,实际上跟慢性病什么的有关系……
钱拉尔:一直是这个情形,人们还是不敢,有些人一直干到干不动了,因为一直有这个业绩奖金的问题,一年当中缺勤超过7%,你就没有业绩奖了。我有经验,我始终没有……这件事我还跟米歇尔讨论过[米歇尔是车间里的工人代表],因为,情形是一样的,米歇尔也从来没缺勤过……我两年当中没缺勤过一天,一天病假也没休过……没有因故缺勤,也从来不迟到……什么都没有落后……还是领不到奖金!这就说明业绩奖里还有别的东西!我也从来没有得过工作警告,什么都没有……因为我觉得说到工作问题……我不愿意让人抓小辫子。[语气激烈]工作问题,缺勤问题,这上头我没有小辫子给他们抓!他们可以在想法上,在很多别的事情上难为我……我或许有一回给了车间主任一点颜色看,可是别的事情他找不出我的岔子。再说,还有一次[朝克里斯蒂安说],那时候某某还在,你记得吧?我记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就是跟他要一天休假,他说不行……可是那个家伙,他弄到了病假,其实是去翻修乡下的房子……他一年当中经常请病假,可是还能领到业绩奖,想要的他都得到了!他反倒跟我说:“没错呀,可是你星期六从不来上班!”
——这个标准实行了很久……
钱拉尔:可是他们根本不想听你说话,最近一次我跟车间主任个别谈话,是跟给我们“打分”有关,他说:“周六上不上班跟这个没关系……罢工才算!”
——当然,那是一个客观标准,跟普吉奥厂的关系就靠这个确定……
钱拉尔:例如,只要你一年里有哪怕两个小时的停工,这就够了!1989年的罢工就更甭提了!参加者两年不得领业绩奖金。
——这就是价码?车间主任是这么说的吗?
钱拉尔:就是这么暗示的。罢工之后还有别的事情呢,没参加罢工的人领到了奖金。有的人领到150法郎,有的人少一点,尽管也没参加罢工!有人于是去找劳总联的代表,这可得有点勇气才行,“凭什么他领得比我多?”多少有别是因为有人拿得多了……我们在车间里游行示威的时候,有人留在生产线上没下来,有人躲进了厕所。所以,藏起来的人领到的奖金比留在生产线上的人少!真是这样[众人大笑]!所以,没参加罢工的人也分两种:趴在生产线上不拿游行队伍当回事的是一种,吓得躲进茅房不敢露面的是另一种……
风气就是这样
钱拉尔:前天,我们车间里出了一个问题……车间主任骂人是混蛋,骂一个年轻人,叫米歇尔[工人代表],有人打小报告,他争辩这个事……另一个叫毕胡的,被人用螺栓砸了眼睛,去厂里医务室,人家说眼睛里进了东西,就是这个事。第二天,车间主任跟一个年轻人闹了点麻烦。那个小伙子操作千斤顶,我们站在高处,千斤顶的液压杆滑下来,砸了他的腿,他冲车间主任喊起来:“你疯了?干吗把汽车往前推呀!你把我当成傻瓜了!”“我又管不着你,我先不搭理你,你要是不高兴,咱们明天再说。”第二天,有人告诉车间主任:“那个毕胡,眼睛被螺栓砸了,螺栓是克里斯朵夫[那个小伙子]扔过去的。”车间主任于是写了报告。可是,我也在车间里做了一个小小的调查,因为我们人不多,干活儿的有十几个,实际上他们都朝毕胡扔了螺栓,冲他起哄……那个打小报告的也扔了。我就跟米歇尔说:“出了这么一件事,某某用螺栓砸人,现在得弄清楚,砸毕胡眼睛的那颗螺栓是谁扔的,必须查指纹。你去跟上面说说吧。”后来,这个小伙子找到领班解释经过,领班说:“好吧,走着瞧吧!”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不然他会被解雇,那样事情就严重了!毕胡被大家责骂,因为他没跟车间主任说出了什么事,经过如何……
——毕胡是工人吗?
钱拉尔:跟我们一样,是个工人。三四个人朝他扔螺栓,嘲笑他……从一辆手推车后头,他们是负责安装车窗玻璃的。扔螺栓的时候,有一颗落地后反弹起来,刚巧,毕胡转过身来,于是就打到他眼睛上了。可是,最先挑衅的是他呀,小报告是他打的。您瞧,车间里的风气就是这样!
——您说过,气氛很不好……可是,这个小伙子是谁,是临时工吗?
钱拉尔:他早就是临时工了,已经转正了,年龄在25~27岁之间,其他人……尼古拉52岁,查理47岁,都不是小孩子了(……)[语气激烈]我下了决心,从今往后再也不跟这些人搭话……
克里斯蒂安:你跟这四个人的关系还算是不错的……
钱拉尔:是啊,至于其他人,[语气激烈]到头了!他们再也别想在餐桌上见到我,哪怕他们下个礼拜带瓶酒来,庆祝放假,车间主任也带点什么……那也不行。去年他这么干过……我呢,一到排除故障的时候,我就走开,然后……去年,他留给我一杯酒,我转身就把它丢进垃圾桶了。今年他要是再送上一杯,我就当面把它丢进垃圾桶!不行,这不行!你想,我们一共9个人一块干活儿,相互还要搞这些名堂,差点把一个才25岁的小伙子赶走。不能这么胡来!他们明白了什么?这事还没弄清楚呢,那颗螺栓到底是不是这个小伙子扔的?事实是他骂了车间主任,其他人都来给车间主任撑腰……我很清楚,我决不能跟他们掺和,我得走,因为……
——我有一个印象,似乎很多人……有这样的感受……
钱拉尔:……这还不是……还有工作,可是工作是另一回事,特别是这种气氛……一有机会,比方说,遇上减产,取消了一个岗位,他们就趁机再拿掉一个,为了……
——我觉得,没有伙伴是很可怕的,法希德也跟我们说过……
钱拉尔:从前我们组有15个人,至少十三四个是哥们儿。害群之马总会有,可是……
——不是哥们儿的是少数!
钱拉尔:……那时候我们能够互相信赖,可是现在……
克里斯蒂安:那个老阿尔萨斯人你还记得吧?那个扫街工,总是兜售他的香烟?他让咱们帮他卖烟,把咱们弄得很狼狈。他去上厕所什么的,咱们还得帮着卖。总是这样,现在没有了。现在是极端个人主义,人人为自己。咱们能在线上干活,都是因为有哥们儿一块儿干。如今线上的人越来越孤立,要是没有五个人一块儿说说话,怎么办?你就得自己扛着。好吧,你很坚强,可是你坚持不了多久,受伤害的是你,不是另外那四个笨蛋……
他们穿着监工的制服上公交车
——您的伙伴陆陆续续都走了?
钱拉尔:没有,可是厂方把班组打乱了……如果根据生产进度的变化、节奏,有个岗位得撤销,如果有两个个性特强的好哥们,能影响别人,那么只要一有机会,厂方就弄走一个,剩下的那个就孤立了。加上刚才说的名声在外的业绩奖金,人们之间就没有信任了。有时候你信任某个人,后来却得知他跟车间主任汇报了点什么。这种事前不久还有过……我才不在乎,我对厂里不再抱任何希望,不过……你谁都不能信,因为有些人为了这个业绩奖金,或者为了得到更好的评分,从180点升到190点[评分体系里与工资挂钩的较低等级],什么都干得出来!告密啦,什么蠢事都干!车间主任要的就是这个。
——工资问题,钱的问题,这些都存在,可是你刚才讲的事都很可怕。再有,挑选监工这件事……找出一个人,多给300法郎……
钱拉尔:人有的是,只要给他们穿上监工的制服就行了……问题不在于300法郎……他们另有一个角色要演……老婆会把制服挂在家门上,让大家都能看见。有的人甚至回家去取来……就为穿着监工制服上公交车……
克里斯蒂安:我在新厂看得很清楚,这帮“绿蜥蜴”穿着绿制服下班回家。只要是正常上班,一领到绿皮就……你我都看见了,这些“绿蜥蜴”下班以后,开车回家……
钱拉尔:这个跟工厂在外边的商标形象有关……如果你弄脏了工作服或者裤子,不用怕替换,一天换两次也行,因为有参观的人!得给他们留下一个好印象(……)哦,原来新厂是这个样子!有一天,我的组长对我说:“我梦里想的是普吉奥,思考的是普吉奥,夜里做梦都是普吉奥。”他是技术员,今天早上我还看见他来着,他的衣领下边印着一只小狮子,上衣上也有一只。
——连衣服也要穿带普吉奥字样的啊……
钱拉尔:羽绒服上也有,你记得吧?普吉奥羽绒服,黄蓝两色,滑雪穿的,他们在羽绒服上也印上狮子[笑]。这是莫维拉尔工厂外面的商标,真当一回事儿了!他们给我们看过一盘录像带,是说一个男人要买一辆普吉奥汽车,他老婆在理发店里,跟一个普吉奥厂的女工排排坐,都在头发烘干机下边,那女工说:“我才不在乎普吉奥汽车呢,关车门我都是用脚踢……”老婆回家就说:“你知道普吉奥汽车是怎么做的吗……我听说如此这般……”男人搔搔脑袋……然后两口子去卖车行。销售员让他们干等着,没拿他们当一回事,于是夫妇俩跑去买雷诺汽车了……
——看了这盘录像,你们是不是得到一个教训,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钱拉尔:正是。比如说,我们三四个人在咖啡馆里,这时候就不该发牢骚:“我真是受够了!关车门我要用脚!”应该说,咱们工作干得怎么怎么好,对外得吹嘘质量。大家都得这么做,他们倒是没有直接这么要求,可是你一出厂门,就得显得正经八百……
——他们很注意不成文的规矩,不留小辫子。这跟你们说的“十诫”大概是一回事[指莫维拉尔培训班要求参加者签署守则]。报纸上都说这个事,这个东西多少引起一些对普吉奥工厂的不满。
钱拉尔:我可没有这个运气!我离开太早!本来我很想学完这个培训班,至少可以安安静静过三个礼拜呀,有饭吃,还有……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没错,工会的保罗啊,路易啊,都跟我说……应该留下来才对。可是我想对他们开诚布公,不想走后留下什么话外之音。假如他们真的想留我,本来能把我留下!这个全看他们……第二天一早,回到厂里,车间主任的脸拉得好长啊!我猜想,他打发我去培训班就是要甩掉我,他大概心想:“得拿掉这家伙,不让他再给我惹麻烦!”礼拜五我一到车间,远远看见他,我就想:“等他一瞧见我……”因为他还不知道我离开了培训班……他一见我就像中了枪似的,脸色惨白……我告诉他“我回来了”,完事。他什么也没问,没问我为什么回来。过了一个礼拜,我叫住他,问:“那个礼拜六自愿上班的事……什么叫自愿啊?”他有点犯傻,说:“自愿就是……你懂的,人家提出要求,自愿者可以……”“新厂培训班那边可不是这个意思,是不是跟字典上说的不一样?”“这个我不清楚,你干吗问这个?”我回答:“莫维拉尔那边把我赶出来了,因为我说了,我永远不会礼拜六自愿上班。”……其实我本来可以说“也许吧”“我试试吧”之类的话……可是,这个话他们就已经认为了不得了,因为他们知道很多人……他们说:“如果有一个礼拜六你不来,你得找个顶替的,跟他说好顶替你。”不是车间主任找顶替的,得你自己去找……
——可以肯定,就我们所知道的日本工厂而言,那儿有一种不同形式的社会关系……[接下去聊了一阵日本、意大利和英国的情形]
钱拉尔:没错,可是这仍然让工人很害怕……对我来说,明天,如果不是加尔韦,而是我的老板拿斜眼瞧我,我绝对不会理睬他。如果有个日本人把普吉奥收购了……有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领一份合理的工资,这才是我们最重视的。我才不在乎车间主任明天是卡尔维还是一个日本人……不是说日本人差点买下了普吉奥么?……
临时工才不在乎工厂呢
——那些年轻人,临时工们怎么样……?他们仍然觉得工作太重吗?
钱拉尔:是的,可是他们才不在乎工厂呢!……我们停过工……今年我只停过一次工……两个礼拜,在临时工罢工期间。他们人不多,15到20个吧,我发现他们对这个不感兴趣……就跟他们说:“工作必须停下!”他们是四五个临时工,拒绝投票赞成第二天罢工的,只有这四五个人!
——这么说,上班的临时工只有少数参加了罢工?
钱拉尔:临时工在普吉奥厂一共有3 000人,他们是25个(……),从机修车间来的最早,来了四五个。第二天罢工令下达了,我去了车间,正常地走动,我们在车身车间和机修车间转了一圈,只找回十几个人,就这么多。他们重新投票,决定第二天罢不罢工……第二天,厂子食堂里只有五六个人,我说:“我要回去工作!只凭15个人不能干傻事。”四个临时工,两个车间代表,两三个积极分子,我们怎么说也没法……晚上他们再次投票,决定次日罢不罢工。这种事得严肃点才行!跟他们讨论的时候,他们表示什么都不在乎,说:“我们这些人只等着哪天被赶走,没什么值得我们在乎的!”不在乎是不在乎,可是他们没停工啊。后来厂方把几个没停工的赶走了,那个机修车间的组织者现在还在厂里呢……
——那些组织罢工的人,普吉奥厂方惩罚他们了吗?
钱拉尔:没有……这个礼拜倒是有一个,不是礼拜一就是礼拜二,早上五点他就来了,车间主任告诉他:“你得走了。”他早上五点来上班,头一天也没有任何警告,什么都没说,现在就这一句“你得走了”。他昂首挺胸地走出车间,根本不在乎,他去了领班的办公室,跟他说:“反正我也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一辈子!”说得不错,可是有一点我得责怪他,他本来是应该参加罢工的。
——他没有参加过吗?
钱拉尔:一次也没有!
——即使你们邀请他参加,他也会说不感兴趣吗?
钱拉尔:他们不感兴趣,根本不往心里去。他们觉得那是转眼就过去的事。
——这些人是从外地来的?
钱拉尔:这个人是本地的,他骑自行车上班……
——这些人一点都不参与政治活动吗?
钱拉尔:倒是有那么几个人……比如机修车间的那几个……可是,他们不在乎政治活动,根本不在乎!他们是过一天算一天……前不久解雇了一个,今天早上我还看见他来厂里了……来给普吉奥当临时工,来看看车身车间,可是他以前就在我对面干活。我问他在外头干什么,他说:“我换了个厂子。”……他在这儿干活的时候,每个礼拜经常早上迟到……有一天上午十点才来,睡过头了。
——过后就被解雇了?合同终止?然后又找了个工厂?
钱拉尔:是这样……我不清楚他究竟去了哪一家工厂……反正去了另外一家,现在又回来了……(……)现在正在解雇凡是合同快满18个月的临时工,他们这个做法最令人恶心。同时弄来大批临时工,今天早上还来了30多个,昨天也是。因为期满18个月,如果还留下的话,就必须给他们转正……
——你们跟临时工的关系好吗?
钱拉尔:还不错,可是有些人怪怪的……干活的时候整天头上戴着耳机,他们还年轻!
——上班可以带随身听吗?
钱拉尔:可以,这么多年轻人整天戴着耳机干活,这个真让人难以相信……
——大多数有这个?
钱拉尔:60%的临时工耳朵上都挂着这个。我觉得他们也不愿意跟我们打成一片(……)。他们不想融入,因为这些人待不了几天就得走。周末离开以后就再见不到人了。这个应当理解。他们看到是怎么回事以后,大多数人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在这儿合同结束就去别处……没必要争取什么,今天是今天,明天是明天……
——可是,他们总会跟你们聊聊天吧?
钱拉尔:聊是聊,可是你能感觉到,他们什么都不在乎……
——他们对工厂的前途不感兴趣?
钱拉尔:没兴趣,连对自己的前途也不感兴趣。他们有的还不到20岁,什么都不想,只想眼前,完事……
——那工会呢?
钱拉尔:一样,工会也好,政治也好,投票也好,全都跟他们没关系。
——1989年的大罢工一点都没触及他们吗?
钱拉尔:那些当时在这儿的人,罢工对他们有触及……我还想,如果今天发生罢工,也许他们会有所改变……
——你认为他们会有更多的人参加进来?
钱拉尔:正是。只要看到是怎么一回事,所有的工作条件等等,那么所有这些就……因为厂方也给他们许了愿,转正啦,提升啦,什么的……“星期六都来上班吧,你就能转正……”他们也发觉,18个月一到,自己就会被赶出门去。有个跟我一块儿干活的临时工,来后第八天参加考试,车间主任告诉他:“我们会雇用你……如今已经不是在放假前转正了,也许在九月份……”注意这个“也许”!这个人是做面包糕点的,正在找工作,为了能够得到一份工……
1990年6月
注释
[1]克里斯蒂安·高胡什(Christian Corouge)是普吉奥的索绍工厂的熟练工人,80年代同我一起工作过,我俩合写过多篇《普吉奥纪事》,发表在1984—1986年间的《社会科学研究论文集》上。
[2]劳总联,法国劳工总联合会(Confédération Générale du Travail,CGT),创立于1895年的法国工人工会,法国五大工会之首。——译者注
[3]卫生、安全和工作条件委员会(Le Comitéd'Hygiène,de Sécuritéet des Conditions de Travail,HSCT)是法国企业或管理部门内代表员工的机构。——译者注
[4]莫维拉尔(Morvillars)是法国东部弗朗什-孔泰大区的一个乡镇。——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