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与复发

    1803年,里特尔邂逅了一个人。他平日极少走出家门,那次出门后,一位名叫多罗西娅的年轻女性吸引了他的注意。十八岁的多罗西娅漂亮迷人。里特尔兴奋地写信给一个朋友,告诉他自己最近遇到的这位“讨人喜欢的姑娘”。但历史学家丹•克里斯坦森告诉他,多罗西娅显然是一名妓女。可里特尔依旧真诚地爱上了她。慢慢地,在多罗西娅的影响下,里特尔开始摆脱伏特电堆的邪恶咒语。

    就好像从黑暗的梦境中醒转过来一样,他回归了看似正常的生活。

    然而,大学的管理层对里特尔越来越不满。他的自我实验已经够让人困扰,并且教员们开始怀疑他到底有没有想过毕业的事。当时是1804年,他已经当了八年学生!管理层决定,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了。他们意识到里特尔付不起毕业的费用,于是提出费用减半。一开始,里特尔表示反对。他不想离开。他喜欢自己无忧无虑的生活方式。但是随着来自校方的压力越来越大,他重新考虑了一下。也许确实是时候了,他想,向前走,开始他人生新的篇章。毕竟,他的很多朋友已经离开了耶拿。也许是时候成为社会一员,负起该负的责任了,现在他也有了想要一起生活的伴侣。于是他接受了学校的提议。随后,为了证明自己投入新生活的决心,他和多罗西娅结了婚,开始寻找有钱可赚的工作。

    里特尔的自我实验并没有彻底毁掉他的名声。还有很多人仍然认为他有成功的潜力,基于这样的预期以及他以往的成就,他在慕尼黑的皇家巴伐利亚学院获得了一个职位。一年的薪水是一千八百古尔登 ,这对他来说是笔不小的财富,而且还有不用教书的额外好处。这对夫妇和他们新生的孩子高兴地收拾行李,前往慕尼黑。

    里特尔仅有的一张肖像画就来自这个时期。这是一张木版画,描绘了一个身着正式军装的年轻人,以他受聘于皇家巴伐利亚学院为契机所绘。在画中,他看起来轮廓鲜明,十分体面。他的嘴部微翘,露出微笑的表情。可能他好多年都没有这么像样过了。

    但是抛下过去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容易。在慕尼黑,里特尔发现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比预想的要难。因为一些小事一直在困扰着他。

    他不喜欢巴伐利亚人保守的态度。他的很多同事不同意他激进的观点,也无法忍受他的怪癖。而且生活开销比他预计的多。即使领着固定薪水,里特尔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随后又一个孩子降生了。里特尔忙得不可开交。

    一个奇怪的新念头开始在他的脑子里躁动。他思忖,会不会所有被科学划归为超自然类别的现象,都是伽尔瓦尼式力量的体现呢?魔法会不会是物体之间电的交互作用呢?他听说过一个意大利年轻农民的传言,据说这个农民能用一根探测杆探测到地下的水源和金属矿藏。里特尔认为这值得调研。他沉思道,探测杆的晃动,就像青蛙腿受到电刺激之后的抽搐一样。他向巴伐利亚学院请愿,请求他们允许自己去意大利见见这个农民。学院的人很犹豫。他们怀疑这不是真正的科学,但是里特尔坚持要去,最终他们做出了让步。1806年,他启程了,心中充满希望。他又一次踏上了前往未知领域的发现之旅。

    一年后,里特尔回来了。他无比兴奋地确信,这个超自然现象正是一种形式的电活动。“我就站在通往巨大秘密的门口。”他宣称。他急切地向同事们演示自己的发现,给他们看,当手握重锤悬在人体不同部位的上方时,重锤是怎样奇妙地摆荡的。他的同事怀疑地互相交换眼色,之后在他背后议论道:“里特尔在搞什么呀?如果我们放任他继续研究这些东西,他会变成学院的笑柄的!”

    此前发表了里特尔很多文章的发行人路德维格•吉尔伯特,带头对他发起攻击。路德维格针对里特尔的重锤实验,发表了一篇言辞尖刻的评论文章,否认这个伪科学。他讽刺地评价道:这些实验能够提供的唯一知识,是关于人的理智能怎样被欺骗的知识。文章发表后,里特尔发现他的同事不再愿意和自己交谈。他仿佛变成了科学的弃儿。

    受到惩罚的里特尔寻找着挽回的方法。走投无路下,他伸出了手,抓住了让自己感到安全的东西,他十分了解的东西。现在对他而言,虽然重锤背叛了他,但是他的旧爱—伏特电堆一直真诚待他。

    当他提出要做更多的伏特电堆实验时,他的妻子肯定心存疑虑。“不要在你自己的身上做实验”。她可能会有这样的恳求。他向她保证他这次有别的计划。他一直对植物身上是否存在伽尔瓦尼电流感到好奇。现在他有机会寻找答案了。这次的实验绝对不会有危险。

    于是伏特电堆又回到了里特尔的房子—就像古怪的爱情三角关系中的第三者一样。里特尔重新钻进了工作室。他给一个朋友写信,说自己“温情地”回到了自己的实验中。他把自己的时间用在用伏特电堆刺激含羞草上,记录着这些植物在伽尔瓦尼电流的刺激下,叶片是如何弯曲,茎是如何扭动的。在他和植物一起度过的漫长时光里,他开始想象这些植物能感受到他的到来,并积极地对他做出反应—他(有点儿不祥意味地)记录道—尤其是当他清醒的时候。

    尽管实验得到了些有趣的结果,但他的同事们却仍然冷落他。他在科学上的名声看起来已经没法修复了。多年的自我实验落下的老毛病也折磨着他。为了缓解这些痛苦,他开始大量酗酒,吸食更多违禁药物。他债台高筑,意识到自己没法负担整个家庭在慕尼黑的生活了。

    1809年,当拿破仑战争降临巴伐利亚时,里特尔的生活走到了崩溃的边缘。战争的影响导致学院停了他的薪水,这对他是相当沉重的打击。在没有资源可以依赖的情况下,他没办法供养自己的家庭。他变得绝望了起来,一筹莫展。最终他让妻儿去纽伦堡和朋友们一起生活,而他带着自己拿得动的书和科学仪器住进了一个小公寓。至此,他又孤身一人,和伏特电堆在一起,就像从前的日子一样。

    就这样,里特尔再次回到了黑暗的房间。1809年12月,一个里特尔的老相识,卡尔•冯•劳默尔过来看他时,被眼前的一切所震惊。

    我发现里特尔身处一间肮脏、阴郁的房间,所有你能想象的东西:书、仪器、酒瓶—杂乱无章地放得到处都是。他本人处于一种难以描述的焦虑不安的状态,一脸闷闷不乐的敌意。他一瓶接着一瓶地猛灌红酒、咖啡、啤酒,以及各种饮料,就好像想扑灭体内的一团火一样……看到如此天赋异禀的人如此痛苦,身心如此受折磨,我感到非常痛心。

    里特尔饥饿难耐。他得了肺结核,身体的不适使他无法下床去乞求食物。他写信给学院的成员,恳求他们的帮助:“我中午没有东西可吃,除非谁能来帮我。”然后又写了一封,“请可怜可怜我。别生气,在我还没收到你的回信前又写信给你,你的答复无疑是善意的。”他的信无人回应。

    1810年1月23日,一群急救人员敲响他的大门。“里特尔!约翰!开门!”没有人回答。人们用别的什么方法把门弄开了。他们走进房间,拿袖口挡住鼻子,以阻挡难闻的气味,穿过一地的脏衣服、红酒瓶和散落的纸片。在这一片混乱中间,他们发现了里特尔瘫倒在床上,他的身体冰冷,早已失去了生命体征。

    我们并不知道里特尔的伏特电堆是否还在房间里。也许他为了换钱已经把它卖掉了,但更可能的是他一直留着它,这是他和那个充满魔力、渴望探索的电世界最后的联系。如果确实如此,我们可以想象它在房间里被急救人员发现时的样子—站在那里嫉妒地守在他的遗体旁,在透过百叶窗照进来的光线中,轻柔而神秘地闪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