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的设计和人的设计

一、首先是生理的方面。人不是机器,也不能像机器那样地工作。机器如果只做同样的工作,重复地工作,做尽可能简单的工作,就可以工作得最好。如果是复杂的工作;最好是分解成一步接一步的简单工作,由一种接一种的机器来加工,或者把工件自一部机器移向另一部机器,或者像现代的电子计算机控制的机具那样,把机器和工具按照工作预先编好顺序,然后随着工序的每一步而改变工具。机器在同等速度、同等节奏、运动部件最少时工作得最好。

人的本质同机器设计却大不相同。适合于机器的任何一种作业和任何一种操作,并不适用于人。他没有机器那种力量和耐久性。他容易疲劳。他只是一种设计得很差的机械工具。但是,人在协调方面却有其优越性。他长于以知觉配合行动。如果以整个的人、以他的肌肉、感官、思想投入一项工作,他能工作得最好。

如果只是做一项动作或操作,人很快就疲劳了。这不仅是心理上的厌烦,而且是真正的生理上的疲劳。肌肉中的乳酸增多了,视觉的敏锐性减低了,反应速度迟缓而容易出错。

人最适宜做一组综合的操作而不是单一的操作。而更重要的是,人完全不适宜于以不变的速度和标准的节奏来工作。她果能以经常变化的速度和节奏来工作,人能工作得最好。对人来讲,并不存在着唯一正确的速度和唯一正确的节奏。速度、节奏和注意范围对各个人来讲有很大的差异。对婴儿的研究表明,速度、节奏和注意范围的模式,正像指纹一样,是各自不同、互相差异的。换句话说,每个人有他自己的速度的模式和改变速度的需要,有他自己的节奏的模式和注意范围的模式。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没有比把一种不适宜的速度、节奏、注意范围,特别是统一而不变的速度;节奏、注意范围的模式强加于人时,更能引起人的疲劳、抵制、愤怒、怨恨的了。这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不适宜并在生理上不恰当的。它很快地会在肌肉、大脑、血液中积累起有毒的废物,释放出紧张的激素,并加强整个神经系统的电流强度。人为了富有活力,必须对他工作时的速度、节奏和注意范围加以控制,达到相当高的程度正好像一个婴儿在学习说话和走路时,必须对他的学习速度、学习节奏、学习的注意范围加以相当高的控制一样。

所以,工作最好是均匀统一,而做工作最好有相当程度的多样性。做工作需要经常地改变速度、节奏和注意范围。它还要求经常改变操作的程序。对工作来讲是好的工业工程,对职工来讲就是不好的人类工程。

工作既受到咒骂,又受到歌颂

二、人做工作的第二个方面是心理的方面。我们知道,工作既是一种负担,又是一种需要,既受到咒骂,又受到歌颂。这究竟是天生的,还是受文化的影响,我们不清楚而且这也没有什么重要关系。当人长到四、五岁的时候,就要被教育怎样去工作。的确,在绝大多数国家中,童工是被禁止的,但是,学习人需要掌握的基本知识;特别是学习说话,就是工作,并可进而养成工作的习惯。我们早已知道,失业会造成心理上的严重失调,这主要不是由于经济上失去了收入,而是由于使人失去自尊心[1]。工作是一个人个性的扩展。工作是种成就。它是一个人用来确定他自己、衡量自己的价值和人性的一种方法。

游荡是容易的,而要做到悠闲却很难。特别是对于年青人来说,游荡就意味着要做出一些狂暴的举动或者在过于拥挤的公路上猛开车子而不是像哲学家那样的悠闲自在。在西方最为势利的社会中,即十八世纪末期和十九世纪初期英国辉洛党的社会中有一句流行的话,一个人要做贵族就必须从做小孩时起就开始学习从容不迫的懒散。还有一句更古老的流行话是魔鬼为游手好闲者找工作。

西方独特的工作伦理不是十六世纪时的加尔文创立的,而是六世纪时纳尔西亚地方的圣本尼迪克创立的。这种工作伦理并不把工作美化和神圣化。这并不是一种新的或西方特有的工作伦理。它使职业神圣化,认为所有的工作部是服务和贡献,并且同样地都值得尊重。本尼迪克派的教士在祈祷和传教的同时,还在田野和作坊中从事体力工作。这是有意地同以前的一种古老信念相决裂,那种信念认为绅士或自由人不能从事体力活动、以便腾出时间来从事更高等的工作,以便学习、治国、为政、治军。其结果是,古代的西方以及绝大多数的非西方文化按工作把人分成人格的一种等级制度,奴隶、农民或手工业者这些从事体力工作的是卑贱的阶级,而军人和知识工作者则属于高等阶级。但是,事实上苏格拉底和西塞罗都不认为懒惰是好事。相反的,他们都比所谓卑贱的人工作得更努力而且做一些要求更高、责任更大的工作。中国古代的官吏在功成身退时,一般不应该在其邸宅中过着闲暇的生活,而应该从事琴、棋、书、画这些更富有活力的工作。而对他们为社会所作贡献的评价,也首先是由这些活动来判断的。按儒家的伦理观点来看,从事这些活动是维持社会和谐所必需的。

但是,无疑的,十八和十九世纪的商业革命和产业革命使得农民、机械工人、商人和工业家的工作时间都大大增加了。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人们的生活条件、首先是营养条件的重大改善,从而使得人们进行工作的体力大为增加(正好像贮藏育饲料的密封地窖的发明使得马和牛在冬天也能够得到适当的饲料,从而马和牛在十八世纪时比起它们在一百年以前的先辈在一年中能干更多的话)。十九世纪工业城市中贫民窟或目前拉丁美洲城市周围贫民窟中的生活条件再可怕,也比家庭手工业时期的无地劳动者或纺纱工人和织布工人的食物好得多。如果有任何人对此怀疑,只要看一看航海海员赖以维持生活和工作的食物就可以知道了。在许多文学名著中都有着这一方面的丰富记载,如戴纳(Dana)的《海员生活两年》、麦维尔(Melville)的《泰比》和《莫比·迪克》或度极为流行的有关马里雅特(Marryat)船长的航海故事。而从各种报导来看,海员的食物在当时是最好的,这一方面由于海员的劳动很艰苦,要付出很多体力,另一方面又由于经常存在着海员哗变的危险。

在十八、十九世纪中工作时间的巨大增长也表示着价值观方面的巨大改变。经济报酬变得更有意义了也许这绝大部分是由于经济满足能更普遍地得到实现了。利物浦和曼彻斯特贫民窟中的无产阶级的购买力很低,不能买很多的东西,但是,他们的祖父辈,那些无地的农民则根本用不着购买力,因为在他们周围根本没有可以买的东西。

因此,如果除了报纸上的标题以外还的确存在着抵制工作的现象的话,那也并不是享乐主义的表示;:而部分地表明了长期以来过度工作的一种反应,以此来取得平衡。它在更大的程度上可能是对以往把人按其工作分为贵贱的杰出人物统治论者的工作现的一种反应;可用以支持这种假设的是,那些被认为抵制工作的受过教育的青年都强烈地、积极地愿意从事教师和艺术家的工作,而教师和艺术家的工作却比无机器或卖肥皂需要更多的督促。

前面可能的确存在着空想未来主义者的无工作的社会;如果无工作的社会真的来到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会造成一种重大的个性危机。幸运的是,还没有任何迹象支持这种无工作的状况即将实现的预言。迄今为止,任务仍在于使工作为人的心理需要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