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无常

    从政权兴替角度来说,一部中国历史就是围绕着政治权力斗争而展开的历史,不理解历史主角在争权夺利时的心术和手腕,就无法洞察中国历史的精髓。而要了解历史主角的心术手腕,就先要了解他的成长经历、生活阅历,了解那些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成功失败、人情冷暖对他的性格塑造带来的影响,一些特别的观念和情感怎样浸润、牢牢地扎根在他心中,并成为他性格的一部分。

    所以,要了解北洋,先要了解袁世凯;要了解袁世凯,就要从他的成长历程入手。

    长长来路,命有玄机。

    人间的一切意外,仿佛都是上天的有意安排。

    上天本着“造物不轻付”的原则,在每个人的起点和目标之间,都设定了一段漫长而未知的距离,布满了艰辛而未知的磨难。就如同如来佛祖在唐僧取经的路上,设定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布下了九九八十一难,等着取经人来打怪、闯关、升级。

    成功和失败的唯一区别是,看你能不能坚持挺过这段无法估计的距离,能不能挺过这些无法预测的磨难。

    当你战胜了苦难时,它就是你的财富;当苦难战胜了你时,它就是你的屈辱。

    只有踏平坎坷成大道的人,才能求得真经,修成正果。

    所以,每个成就事业之人的奋斗史,首先就是一部伤心史,然后才是风光史。

    那无限风光的背后所隐藏的,不是无尽沧桑,就是无数肮脏……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莫不如此。

    而纵览古今成名人物的发展历程就会发现,逆境拂心才是真正的王者之途。

    想起了清代崔念陵进士的一句诗:“有磨皆好事,无曲不文星。”有了这句虽辛酸却又不失豪迈的诗句起笔,北洋的故事也就有了开始的理由和精彩的本钱。

    纵观北洋诸路英雄,除袁世凯的家族是官员之外,其他驰骋北洋政坛的风云人物基本都来自社会底层。段祺瑞家道中落,上不起学,步行两千里投军;冯国璋跟老段的情况基本差不多;徐世昌靠袁世凯资助才能进京赶考;黎元洪出身贫农,少时要过饭,为了活路而从军,甲午海战中,在军舰沉没后,他居然穿着救生衣生猛地连游带爬地上了岸;曹锟是布贩子,做买卖赔多挣少,得失从不挂心,心比倭瓜还大,人称“曹三傻子”;张作霖是赌徒、兽医、胡子。而袁世凯,算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

    这种现象的背后,隐藏着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读中国历史和小说,经常见到类似这样的字眼儿:“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传统中国社会的悲哀就在这里,天下只有大乱的时候,才会给每个人自由发挥才能的舞台。只有乱,统治者才会想到唯才是举,治世时想到的是唯财是举。国家无事的时候,是富人和富二代们的天下;国家有事的时候,出身于社会底层的有才能的人,才有机会崭露头角。

    如果不是上天有意安排袁世凯家族的靠山一个一个地离去,生活也不会一下子把他抛到前台,逼着他从逆境中搏杀出来。袁世凯,很可能这辈子只不过就是个花花公子、纨绔子弟。因为,他的家庭条件实在是太好了,好到完全不用自己奋斗就可以坐拥富贵荣华的程度。

    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

    袁氏一门三代人中,出了两个进士,两个举人,四个秀才,地道的书香门第,官宦世家。

    袁世凯的二爷袁甲三,道光十五年(1835)进士,曾国藩的同年,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的同年,从围剿捻军起家,官至漕运总督,享受大军区正职待遇。

    漕运总督职掌清廷的漕粮征调运输,并统领节制江北的镇道各官,是清政府极为重视的一品大员。清廷地方一品大员称为八督,共八缺;十二个省级长官为二品,称为十二抚,共十二缺;二者统称为八督十二抚,是地方二十个封疆大吏。

    在科举取士时代,“同年”是指同榜录取的举子,就跟当兵的说起“你是哪年兵”一样重要,都是联系人脉关系的非常重要的纽带。

    袁甲三的长子袁保恒,进士出身,为翰林院编修,随父军功起家,做到刑部侍郎,相当于司法部副部长。

    袁甲三的次子袁保龄,举人出身,长期随父征战,后驻旅顺海防,累死在任上,被朝廷晋封光禄大夫,赠内阁学士,国史列传。

    袁保庆,袁世凯的叔叔、养父,1858年中举人,靠办团练起家,一直追随袁甲三。他既有能力,又有军功,在官场上顺风顺水,官至江宁盐法道,朝廷的二品大员。

    1859年秋,中秋节刚过。

    袁家双喜临门。

    战场上传来袁甲三打胜仗的喜讯,袁家长房袁保中又喜添第四个孩子。喜上加喜之际,袁保中给刚出生的儿子取名世凯,字慰庭。战场凯旋,光慰门庭。这一天,是咸丰九年八月二十日(1859年9月16日),袁世凯来到人间,河南项城。

    袁世凯自幼桀骜不驯,别的啥都厉害,就是一提起读书学习,脑袋立即就像套上紧箍咒一样。其实他异常聪明,只是在对待学习的问题上,和贾宝玉有一拼;在女人缘上,也和贾二爷有得一比。老袁手段可能天生就高,在家里的诸多女人中,不管是亲娘、姨娘、婶娘,不管大人们之间如何钩心斗角,反正总是混得八面讨好。

    正因为这样,袁保中看自己也没什么出息了,而弟弟袁保庆年过四十却还没有儿子,就把受袁保庆夫妇宠爱的袁世凯过继给了袁保庆。

    1863年,袁家最大的官袁甲三病逝,袁世凯此时刚四岁,还没有来得及沾上他这位爷爷的光。

    1866年,袁保庆受命到山东济南当知府,也就是济南市长,袁世凯开始跟着养父走出荒凉的袁寨,接触外面的世界。很快,袁保庆又调到南京,做了署理江南盐运道的二品大员。

    这段日子是袁世凯早年间度过的最美妙时光,虽然父亲给他请了最好的家庭教师,可仍然管不住袁世凯,他的足迹踏遍了济南和南京城的角角落落。

    济南是袁世凯的福地,这是他走出乡下、来到外面世界的第一站。若干年后,他以山东巡抚(相当于山东省省长)的身份进驻这里,赶走了义和团,创办了山东大学堂,在这里积累了丰富的、独当一面的“基层工作经验”,赚取了足够的政治资本,并从这里直接调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而南京,虽然玩的地方最多,却是袁世凯的伤心地,因为同治十二年(1873)七月,养父袁保庆因霍乱卒于江南盐运道任内,袁世凯的天塌了。他的好日子也到此结束。

    袁世凯随父在南京的岁月中,书读得不多,玩的地方不少,但最大的幸事是结识了养父的盟兄吴长庆,这是他生命中一个重要的贵人,对他后来的成长有非常重要的影响。

    吴长庆,安徽庐江人,淮军重要将领(时称淮军有四名将:刘铭传、张树声、潘鼎新、吴长庆),很得李鸿章的赏识,所以后来进驻朝鲜时,吴长庆的“庆”字营能被派去。当年太平军兵围庐江的时候,当地的团练、吴长庆的父亲吴廷襄派儿子向袁甲三求救。袁甲三征求子侄们的意见,袁保庆主张全力救援,袁保恒认为不能分兵。意见相争之际,庐江失陷,吴廷襄被杀。从此,吴长庆对袁保恒十分愤恨,而对袁保庆则十分亲密,二人换了帖子,结拜为兄弟,自此来往不断。袁世凯后来事业的起步阶段,当兵,就是投奔的吴长庆,并由吴长庆罩着,扶摇直上。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盛极必衰,也是宿命。

    只是,这一切,对袁世凯来说,来得太快、太突然,反差太大。

    南唐后主李煜从皇帝沦为阶下囚时极端凄凉,词云:“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当大官的养父去世,袁世凯在心理上也经受了从天上降到人间的极端境遇的考验,从整日沉湎于声色犬马之中的公子哥,一下子被生活无情地抛到了孤零零的无依无靠的境地。

    这种极大的落差,让袁世凯在众人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谁才能解开袁世凯的心结?只有他自己。

    要么就彻底沉沦,要么就靠自己艰辛创业,袁世凯已别无选择。

    此时,心乱如麻的袁世凯并不知道,虽然这些残酷的现实一下子加到他的身上,但同时也有重任在前路上等待着他来承担。

    正如清代毛宗岗在批注《三国演义》时写道:“古今大有为之人,一生力量,只在负重二字;一生学问,只在忍辱二字。”上天在把重任交给他之前,必须进行一番全面考验,看他能不能负重,能不能忍辱。

    只有突破了这一心理障碍关和生活磨难关,才能获得无穷力量和智慧。

    加油吧,袁世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