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命二陈汤

    然而,袁世凯不管怎么挣扎,已经无力回天。而且,自己昔日信任的亲密部属冯国璋等人此时也是反袁之情益坚。

    冯国璋既然表露出了反袁的态度,那么如果不把反袁进行到底,当袁世凯渡过难关之后,会如何对待自己呢?会老老实实地保持目前格局?还是会剥夺自己的既得权力?还是暗下杀手呢?这答案是明摆着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成了过河卒的冯国璋,不可能不奋力向前一搏了。

    就在全国停战之时,冯国璋认为目前应该开个会协调北洋系内部关系,只有取得一致意见才能一致对外。

    袁世凯自然是同意。只不过,他万万想不到,冯国璋是想在这次由自己主导的会议上,通过目前自己的实力,达到北洋系真正领袖的地位,然后通过别人之口,拥立自己成为收拾残局的人物,进而顺利登上总统宝座。

    抱着这个想法,冯国璋给张勋和倪嗣冲打电报,请他们来南京开会商议国是。

    大家在南京召开了几次会议,但都没有根本解决问题。因为冯国璋自己想成为举足轻重的第三势力,以待问鼎宝座;张勋却仍然念着清帝,从中浑水摸鱼;而倪嗣冲却仍忠于袁世凯,处处加以阻挠。会议发布出来的不伦不类的声明,招致各方面的一致痛骂。

    就在大家各怀心事、互相瞎扯皮、袁世凯暗自庆幸南京会议的流产、自己又可躲过这一劫的时候,本为袁世凯心腹的陈宧宣布独立的电报发了出来,这像重磅炸弹一样,成了袁世凯的催命符。

    5月22日,陈宧电报声明:我为了元首好,苦口婆心地恳请其退位,可是袁世凯竟然玩虚的,“自今日始,四川省与袁氏个人断绝关系,袁氏在任一日,其以政府名义处分川事者,川省皆视为无效。”

    陈宧与袁断绝关系一电被认为是袁的送终电,袁接到这个电报后竟气晕了过去,当他醒来时,手拿电报,哆哆嗦嗦,脸色苍白,眼中流下了几行热泪,口中喃喃说:“人心大变,竟至如此。”

    老泪纵横的袁世凯拿过笔来,亲拟一封电报:你们这么苦苦劝我,我退位不成问题,但我要骤然撒手不管,那么国事危亡,立时可见;因此目前应马上商谈善后问题。

    不过,老袁虽然态度软了下来,但心里感觉却像有一块大石头,或者说一座山压在自己胸口,说不出、道不明、沉甸甸,又憋得要死,因为他始终对陈宧的背叛耿耿于怀。其实,“耿耿于怀”这四个字岂能形容得尽老袁的愤怒和失望,世间所有失望之词都找来也无法形容得出。

    本来,在老袁的心中认为,哪怕世界上所有人都背叛我,你陈宧也不应该背叛我,我是多么信任你呀。

    5月24日,袁世凯又发表一项申令,痛斥陈宧,大有剥其皮、食其肉之气。

    骂完了小陈,随即任命川军第一师长周骏为重武将军,督理四川军务。

    袁世凯真是太累了,超出了人的极限啦。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成苍狗。”变幻难测的人世,真比白云化作苍狗还来得快!

    人世如此翻云覆雨,似纳兰说的:“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也似刘禹锡的《竹叶词》:“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叹一句遇人不淑,识人不敏。

    然而,此刻岂一个叹字能解决得了老袁心中的烦闷,抑郁成结,久积于肝,影响脾肾,老袁的天才饭量再也不行了,而且,他突然发现,自己尿不出来了。费了半天劲尿出来的点点滴滴,里面还渗着红色!

    大事不好!

    5月29日,袁世凯发表《宣布帝制案始末》,既是袁世凯死前的一份最重要文告,也是为自己帝制行为的辩解。他警告大家,你们不要把责任全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当初你们各省区军民长官对我极力推戴的文电都在我办公桌上放着呢,这怎么反倒成了我袁世凯权力欲膨胀了?你们哪个不是想攀龙附凤取得荣华?“近来反对之徒,往往造言离奇,全昧事实,在污蔑一人名誉颠倒是非之害小,而鼓动全国风潮,妨害安宁之害大,不得不将事实始末,明白叙述,宣布全国,以息谣煽,而维治安。”

    自然,我们不能因人废言,里面有些话也确实有其道理,更何况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呢?正如英国首相丘吉尔所说:“世上充斥着谎言,然而最糟糕的是,这些谎言有一半是真的。”

    不过,已经没有人听这些话了,只留待历史研究者慢慢地品读吧。

    就在袁世凯发布《宣布帝制案始末》的同一天,湖南汤芗铭也发了电报一封,宣布独立。袁世凯彻底崩溃了。袁仰天叹息:“吾不为帝位惜,吾为天下人心惜耶!”

    许多发展得顺风顺水者,或是立过很大功劳之人,一般都会产生一个幻觉,觉得自己能力非常强大,可以处理一切复杂问题,遇佛杀佛,普通人更是自己随意支配的对象。这种偏见产生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正如索罗斯所说:偏见所导致的错误会不断自我强化。这些人只有到了民意真正发威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是,下层的不支持,支撑自己爬升到高处的虚幻大厦,顷刻之间就会轰然倒塌。只有潮水退去的时候,才知道谁是光着屁股。只有到这个时候,你才最终发现,其实是最可笑的就是自己。

    当支撑自己的那一个又一个虚假的链条终于无以为继的时候,就会引起多米诺骨牌般的连锁效应。这就是用矛盾维持平衡的最终后果。宗教家管它叫因报果还,历史学家管它叫历史周期率。

    本来,袁世凯从指挥不动北洋军、调不动段祺瑞和冯国璋两员大将时,就开始生病了。1916年3月退出帝位前后,病情日益加重。最初是膀胱结石,因其不想依西医,便不住院、不手术。中医此时也已束手无策。

    后人有副对联讽袁世凯,上联是“起病六君子”,下联是“送命二陈汤”。这副对联甚是绝妙。六君子、二陈汤都是中药名,但用到袁世凯身上,恰好是袁身边的几个人。“六君子”是筹安会六君子、积极鼓动袁世凯称帝的得力干将;“二陈汤”,指的是陈宧和陕西督军陈树藩、湖南督军汤芗铭。袁世凯最终的死,与这个“二陈汤”的反戈一击有直接关系。

    人,可以接受敌人对自己的攻击,可就是受不了自己亲近的人对自己反戈。

    普通人是这个心理,奸雄也是一样。

    袁世凯,你好糊涂呀,普通人尚且知道“得意时,朋友认识了你;失意时,你认识了朋友”的道理,而你袁世凯在江湖风雨中混了一辈子,居然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得势时被人千吹万捧,失势时被人冷嘲热讽,这对于世界上最复杂的“人心”来说,不是太正常了么?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