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有人问:摄政王变革之前,调动人民的积极性,不是很好吗?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简单说来,可以这样理解: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有什么样的经济和社会状况,就会有什么样的民众意识。

    在经济基础没有任何发展、政治制度没有做好任何准备的时候,立宪思潮不加控制地传播流行,只能使多数人认识“立宪”这两个字,却对于实行立宪的步骤完全不知道,对于立宪的好处也只停留在理想状态下,或者说是一个观念中设想出来的那么个立宪形象。

    立宪好啊,立宪好啊,我们立宪吧,我们立宪吧。在多数人心中,不管是统治者还是民众,都认为立宪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是别人成功后我们拿过来就能用的宝贵经验。

    可是,谁也不知道立宪需要具备哪些因素,怎么进行,达到什么目标。尤其严重的是,统治者不明白自己国家的国情,不明白立宪需要什么样的社会支撑条件。只看人家楼盖得高,没看到人家的地基有多深。

    立宪,是法治;法治,是协商对话式而不是暴力权力式的处理问题,是按规则办事;协商、规则,必须要在商品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人们之间的交易和交往有了约定俗成的规则时才可有效实现。然而,整个清朝闭关锁国,资本主义发展刚露出那么一点点嫩芽,就被掐死了。没有商品经济和市场交换的长期运行,却想用资本主义世界的成型制度来引领中国,这就是当时清政府立宪必然失败的原因。包括后来辛亥革命成功后,革命派在中国理想地设计的一套美国式的民主共和制,与此理同出一辙。

    所以,人们的立宪热情是盲目的热情,人们的政治参与是盲目的参与,统治者的新政改革是盲目的改革。整个大清上上下下就像一群无头苍蝇一样,左冲右撞。

    从政治学上来说,政治体制改革是要有顺序的,一般来说,特别是后发展的国家在追求现代化的改革目标时,必须要按照这个顺序来进行:

    要用强有力的权威、实现制度化,再在法律框架下有序地组织大家实现政治参与,然后才能稳步地向改革目标前进。与此同时,大力发展商品经济和市场经济,逐渐影响社会和人们的生活、心理。

    后发展国家和地区能够成功实现现代化,多是走此路径。

    德国俾斯麦,采用铁血政策,进行德国的体制设计,把德国强力拉进现代化阵营。

    日本的明治天皇,也是采取和德国一样的路数,在德川庆喜还政天皇、天皇大权独揽的情况下,强力推进维新。

    俄国彼得大帝,通过专制手段,强拽着整个国家进入现代化。马克思说“彼得大帝用野蛮制服了俄国的野蛮”。

    韩国朴正熙,发动军事政变后,当了十七年总统,运用自己的权威和掌握的军事力量,进行国家的各项设计,用刺刀架着、鞭子抽着,把韩国驱上现代化的轨道。

    在中国台湾,蒋经国有一句广被传诵的名言:“我知道我是专制者,但我会是最后一位——我以专制来结束专制。”也是先专制,再稳步进行法律的制度构架,最后再实行选举,开放党禁、报禁。

    然而,在清王朝风雨飘摇之际,慈禧太后为了一己之私,选了一个最不该选的人当皇帝,把权力交给了最不该给的载沣。这就像是一个重病患者被推入急诊室,在最需要一个医术极为高超的医生的时候,却被交给一个在医校还没毕业的实习生来处理。萧功秦教授称其为“急诊室效应”。

    这个实习医生虽然医术不高,但胆子还挺大,上手就在病人的肚子上刷刷划了两刀。二把刀的功夫一施展,最终的结果就是济公活佛出现也救不了这个人了。

    《大学》中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没有任何权威的载沣采取了与政治学上的顺序正好相反的步骤:先把立宪情绪忽悠起来了,再进行自己头脑中的制度设计,然后想在出成绩时确立自己的权威。而对于经济和社会发展,他头脑中根本就没有任何概念。

    政治学大师亨廷顿曾给出一个公式:政治参与÷政治制度化=政治动乱。意思就是说,政治参与越高(被改革口号忽悠起来的人越多),政治制度化程度越低,政治动乱和暴乱的机会就更大(在这个公式中,只有分母越大,得出的商值、动乱的机会才会越小)。因为新政改革的政策像炸坝一样轰开了“井喷”式的、“蜂拥”而上的、乌合之众的参与热情,长期甚至是帝制千年以来下层群众被压抑的情绪一下子释放出来,这些人会提出大量不同的政治诉求。然而,政府是根本不可能在短时期内满足与应对这些诉求的,于是,民众的“挫折感”会越来越深。民众在这股热情得不到回应的情况下,就会走上对政府强烈不满的道路。就像是一股来势凶猛的洪水,没有合适的渠道,一下子涌上田地、涌上村庄,冲走了千千万万在岸边的人。

    实行改革之后,还有一个逻辑链条,如果控制不好,就会酿成灾难,那就是:改革初期,新体制尚未确立,腐败出现的概率就会增大;腐败增多,人们就会不满,为了平息人们的不满,统治者就会寄希望于加速改革,希望使国家快点步入正轨,以为这样就会免于腐败;而不管政府如何加速,体制的变化总是落后于人们日益提高的期望,人们的不满就会更加强烈。

    这就是摄政王的新政改革会越来越快的原因,因为他引起了上层、中层与下层对立宪的期望。

    立宪派人士自从甲午战争以来就极力鼓吹立宪,希望早日立宪,早点使国家走出困境,达到像日本一样强大的目标。这些社会精英观念中的立宪,其完美程度要远远超过现实的立宪,因此他们认为国家步伐太慢,快啊,快啊,要不然就被开除球籍了。

    有一部分地方督抚是习惯于迎合上面政策的,你说新政,我绝不喊旧政,紧跟!另一部分人是真的想立宪,因为他们是站在社会的第一线,深切地感受到国家所处的危险环境。

    普通民众被立宪风潮鼓动起来之后,眼见着帝国主义国家瓜分中国的程度日益加深,日本渗透东北,俄国渗透蒙古,英国进入西藏,法国进入越南,各种危机使普通人倍感焦虑。既然你们都考察了,立宪能强国,那还等什么呀。你们改革这么慢,是不是仍然想权力握在一个人手里呀?

    从我们今天的视角回头来看那段历史,我们还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清末社会各阶层的人对新政改革的预期,是根据国家面临的危机程度决定的。人们的危机感越强,越想加速改革。

    然而,不论是从改革的理论还是从改革的实践来看,当社会矛盾尖锐的时候,政治改革的速度越快,就越会导致政治参与的大爆炸,国家面临的危险便会成倍增加。载沣自己按照书本的配方,以为制造了黑芝麻糊,却不知那黑乎乎的一团是上万吨TNT。

    小牛犊扑麻雀——心灵、身子笨。

    因此局势的发展,远远超过了摄政王载沣所能驾驭的范畴。

    此前,在政治强人慈禧的威权控制下,局面尚说得过去。可是,在慈禧太后归天之后,大清朝就像失去控制的马车,已经停不下来了,快马拉破车,跌跌撞撞地全速向前冲去,遇到悬崖或山涧才能真正停下来。

    清王朝就是这样废在了载沣的手里的。

    庸医害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