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告密与变法失败
局势微妙的时候,兵权在握的袁世凯突然获得皇帝召见,并且破格提拔为侍郎候补,又许诺与荣禄并驾齐驱,年轻皇帝看似高明的一招棋,则无异于是向太后宣战了!
光绪的一举一动,慈禧太后都了然于胸。老太太鼻子轻哼:你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从你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看着你长大,你的一举一动,怎么可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为确保万无一失,她命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荣禄直接坐镇天津看着小站的7千人,又在京津之间的道路上,调集董福祥和聂士成的军队,各路人马加在一起共14万人!
也就是说,在小站到京城之间,摆下了超过小站陆军20倍的兵力,撒开大网,等着君来。
双方就要到了决斗的摊牌时刻!
你别看清朝统治者对外作战水平不怎么样,但对内部汉人的防范,那真是做到了滴水不漏。当年曾国藩与弟弟曾国荃攻下太平天国的都城天京时,在湘军的周围,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这些周围的邻居们,个个磨刀霍霍,有左宗棠的楚军,李鸿章的淮军,以及绿营、八旗各路人马。吓得曾国藩打下天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大裁军,以示自己的忠诚无二。
在政治上,只要有权,谁还讲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特殊时刻,你不作为,就是想要作为。
从某种程度来说,政治就是个二选一的游戏。你想做不偏不倚的第三方,除非有极高的政治智慧和政治手段,否则,就离死期不远了。
后人写史总是苛责袁世凯在关键时刻的告密,其实袁世凯面临的形势非常严峻,他已经受到后党的怀疑,稍不留意,就会粉身碎骨,没有任何机会帮上皇帝了。如果不走出打小报告这一步,等着他的,就是死。
而且,许多人根本想不到的是,袁世凯的这支军队,毕竟是个新兵营,主要任务就是训练,他们的粮饷、弹药,全部由天津城的直隶总督补给。平常训练时,新军也没有几发子弹,统治者把枪与弹分开,关键时刻让你手中拿的玩意儿连烧火棍都不如。
不管袁世凯告密与否,他都没有任何可能与皇帝扯上关系。
而在局势危急的时刻,光绪的召见和加官,无疑是给袁世凯上眼药、敲丧钟,把袁世凯彻底逼上了绝路,别说不告密后果会如何,就是告密晚了,都会说你政治立场摇摆不定。
在这种情况下,袁世凯的告密是必然的,这就是人性,这就是血淋淋的政治斗争。袁世凯要是不告密的话,他就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理想有追求的人,而是一个“完人”。按照公孙龙子“白马非马”的逻辑,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完人,不是人。”完人只能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而不能穿越到现实生活中来。
历史是由有血有肉的人组成的,分析历史必须基于人性。可以描述但不可苛求,可以批判但不可审判。
我们没有理由去责备他,不信换任何一个人试试看,当时会怎么做?
上海师范大学的历史学家萧功秦教授在评价这段历史时有一段话,非常精彩,兹完整转述如下:
历史中的人与现实生活中一样,同样具有人皆有之的人性弱点与幽暗性。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特定环境中,以特定方式作出自己的选择,并适应他的特殊生活环境,于是就有了万花筒般的丰富生命。如果你把慈禧太后、荣禄、李鸿章、孙中山、袁世凯看作一个个在适应自身环境过程中的鲜活的、有缺陷、有矛盾的生命,而不是某种政治代码或符号,你的笔下就会呈现出更真实的,因而也更深刻的历史形象,人们可以通过他们理解那个时代环境与结构。重要历史人物与精英其实都是多面性,他们面临的环境压力更大,内心冲突更强烈,比一般人的精神世界更复杂。
9月18日,康有为等人接到了皇帝的密诏,让康有为等速速逃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越快越好,跑到南方,为日后再图变法预留火种。这表明,形势已经万分危急,皇帝知道,大势已去了。
康有为、谭嗣同等人连夜开会,却始终想不出一个好的计策,唯有捧诏大哭。最后,康有为决定铤而走险,假传皇帝圣旨,要袁世凯率兵勤王,杀荣禄,围颐和园诛杀太后。于是派谭嗣同到袁世凯寓居的法华寺摊牌。
最后一招,不成功,则成仁。
只是,他们哪里知道,袁世凯这个光杆司令,即使有心帮忙,也调不来远在天津小站的兵了。早就被“兵将分离”了。
9月19日夜,谭嗣同夜访法华寺。又一次试探性的谈话后,拿出皇帝的密诏,并全盘托出了他们的行动计划。
袁世凯信誓旦旦,满口答应下来,这反倒引起了谭嗣同的不安。只是迫于无奈,实在没有其他可供选择的路了。
这是一次巨大的政治冒险,赌一把吧。
第二天,袁世凯在回天津之前,又一次受到皇帝召见。
两派相争,他也不敢轻易得罪哪一派势力,万一太后百年之后,年轻皇帝执政,自己还是有个退路的好。于是,袁世凯非常委婉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主要表达了三层意思:
第一,变法不要操之过急。“古今各国,变法非易,非有内忧,即有外患,请忍耐待时,步步经理,如操之过急,必生流弊。”
第二,要用老成持重之人主持变法。“且变法尤在得人,必须有真正明达时务老成持重如张之洞者,赞襄主持,方可仰答圣意。”
第三,皇帝身边的年轻新贵,资历太浅,能力不足,思虑不周。“至新进诸臣,固不乏明达勇猛之士,但阅历太浅,办事不能慎密,倘有疏误,累及皇上,关系极重,总求十分留意,天下幸甚。”
袁世凯知道变法派必败无疑,自己得寻找保全自己之道。否则,连受皇帝三次接见,又加上皇帝近臣谭嗣同连夜密访,这些根本不可能瞒过太后的耳目。别说自己是掌兵大员,朝廷时刻都没放松过监视,就是普通人,受皇帝这样接见,都极易引起太后的怀疑。法华寺周围,到底有多少密探盯着,说不定谈话的内容早就报到太后耳朵里了。统治者要是没有这个本事,他们也不会安稳地坐在一把手的位置上了。
袁世凯已经打定主意该怎么做了。
9月20日下午,袁世凯坐火车回天津。下火车后,直奔直隶总督府,把变法派的行动计划,以及自己如何受召见的全过程对荣禄和盘托出。
当晚,荣禄连夜乘车回北京,向太后告变。袁世凯暂时不回小站,“代理”和“充当”直隶总督,坐在这里看家护院,看似抬举他,实则软禁他。
9月21日,慈禧乘銮直奔光绪寝宫,指着鼻子大骂他忘恩负义。随即对外宣布,皇帝有病,需要静养,将他软禁于水中孤岛瀛台。慈禧重新执掌大权。
人在幼年时的经历会影响一生,就如同小象小时候拴在树桩上,长大后自认为再也挣不脱一样,光绪只要一见他的“亲爸爸”,就会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一个皇帝,就这样被人指着鼻子大骂一顿后,他的权力被彻底地收走了,一同收走的还有皇帝的人身自由。
紧接着,我们所熟知的戊戌六君子:谭嗣同、林旭、杨锐、杨深秀、刘光第与康广仁被收监。9月28日,六君子血染菜市口。康有为和梁启超在外国人的帮助下,逃出京城,躲过一劫。
维新变法失败,除京师大学堂保留之外,所有变法措施全部废除。
袁世凯在此重大事件中确实是告密了。但是,变法派的失败与袁世凯的告密有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想清楚了这个问题,可能会对那段历史理解得更透一些,也更少些对前人的苛责。
换个角度来说,从慈禧太后和荣禄立场考虑一下:袁世凯的告密,统治阶层应该为自己培养的干部在关键时刻政治立场坚定而欣慰。何况,从私人角度来说,荣禄在袁世凯小站练兵的时候,是力保过他的,是一条线上的人。别忘了,用马克思的话讲,人是有阶级性的。袁世凯也不是超阶级的人。
历史的复杂性,也正是在这里。
历史的多姿多彩,也正是在这里。
历史注定不是那么枯燥乏味的,历史的舞台为各色人等提供了充分表演的空间,尤其是六君子中谭嗣同的作为,直到今天,仍然让人们扼腕叹息。
谭嗣同,字“复生”,在顽固派围捕六君子之前,他完全有机会从容地离开京城,但这位湖南义士却非要用自己的鲜血警醒沉睡中的世人。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逃在国外的康有为,为这位叫“复生”的战友,悲痛地写了一副挽联:
复生不复生矣;
有为安有为哉!
那个叫“复生”的人,不能复生了,而这个叫“有为”的人却没有作为。
……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翻开《周易》,里面的第49卦——《革》卦,赫然映入眼帘的“初九爻”写着:“巩用黄牛,不可以‘有为’也!”不禁心下悚然。
不知道康有为的名字与这卦的爻辞有没有渊源,如果有的话,那可是很有意思的事了:
革,就是变革,革命。康有为要“革命”!
可是,初爻,位在最低,是最没有权力的“位”。《周易》告诫,卜到此卦此爻者,仿佛被如黄牛皮一般坚韧的皮革牢牢缚住,变革时机未到,不要轻举妄动,不宜造次从事,即“不可以‘有为’也”。
这就是玄机吗?
天道与人道相隔太遥远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又谈何容易?
今天,我们总是从情感和道德角度来思考维新派,立足于他们是救国救民的角度来评价,其实,毋宁说,他们是好心办坏事,或者说是不会办事,无意之中却造成了难以预料的灾难性结果。
重新掀开这页尘封的历史,我们今天可以这样说,人才的损失固然非常可惜,但最可惜的,是多灾多难的中国,又失去了一次宝贵的腾飞机会。而这一失去,真的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年才能挽回。毕竟,属于一个国家和民族崛起的机会,真的不是很多。
当年严复评价康有为时写道:“轻举妄动,虑事不周。上负其君,下负其友。”这十六个字针针见血,评价得非常中肯。严复后来在与熊纯如通信时深有感触地说:“须知吾人所身受苦痛,其由于恶人者浅,而成于好人者深。”
好人,不一定能办成好事儿!
晚清刘鹗在其著名谴责小说《老残游记》第十四回更是直接指出:“天下大事,坏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坏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
不会做事、轻举妄动的人,也会误国误民啊。
只是,我们多是考虑他们为国为民的赤诚之心,不忍加以指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