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葩两朵

    之所以用“温柔”二字,这个软禁,不是一般的蛮横无理方式,而是一种有限的限制自由方式,从中见得老袁也有可爱之处。

    老袁对外宣称,大师可能有精神病了,得治啊,好人怎么会这样呢?于是,“章疯子”被宪兵队长陆建章带走治病去了,从此开始了长达两年的软禁生活。软禁的地方也变了好几次,有共和党总部,有龙泉寺等。直到袁世凯告别人世,章太炎才重获自由。

    软禁期间,章太炎每天以花生下酒,一边剥去花生米壳一边念念有词:“杀了袁皇帝的头矣!”喝得酩酊大醉。又在墙壁上涂满“袁贼”二字,有时在纸上写“袁贼”,烧而埋之,大呼:“袁贼烧死矣!”

    章太炎也以为自己会被处死呢,在龙泉寺期间,章大师不改狂性,写家书说:“吾死以后,中夏文化亦亡矣!”如同嵇康临刑,感叹广陵散自此绝矣!

    可是,老袁就是不弄死他,而且,也不让别人对他下黑手。不仅如此,还对他好吃好喝好招待。就凭这一点,老袁也就当得起“可爱”两字,所以文中才用“温柔的软禁”来形容。我们来欣赏一下,粗犷的袁世凯是怎么“温柔”的。

    为显示自己的宽宏大量和对读书人的优待,袁世凯手谕付陆建章,为章太炎定了八条规定:

    1.饮食起居用款多少不计;

    2.说经佛学文字,不禁传抄,关于时局文字不得外传,设法销毁;

    3.毁物骂人,听其自便,毁则再购,骂则听之;

    4.出入人等,严禁挑拨之徒;

    5.何人与彼最善,而不妨碍政府者,任其来往;

    6.早晚必派人巡视,恐出意外;

    7.求见者必持许可证;

    8.保护全权完全交汝。

    大原则只此一条:治其身不禁其心,给思想学术自由,不给政治言论自由。不管谁求情,就是不能放章太炎出去。憋着他。

    这几条中,第一条,“饮食起居用款多少不计”,要知道,民国时候,国家可是穷得叮当响的,可是,居然对章大师不吝金钱。

    在历史上,只听说过李白享受此殊遇。当年唐玄宗虽然不任用李白,但是送李白回家时,不仅赐给李白金银盘费,而且特许他“逢店喝酒,遇库支钱”。你不管到哪出差旅游,缺钱时,只需到当地官府的金库中支取便是,不管到哪家店,你可随意饮酒便是。

    第五条,想与章大师交往的人,只要不妨碍政府,任其往来。

    第六条和第八条,早晚必派人巡视,恐出意外,保护全权完全交汝。不能让章大师出任何意外,人身安全交给宪兵队全权保护。

    对于宪兵队来说,把人弄死,比碾死只蚂蚁还容易;可是,要是把一个人给好好地养活着,这对于宪兵队的人来说,可是一项高难度的技术活。

    更不可思议的是,陆建章对手下人说:“太炎先生是今之郑康成。黄巾过郑公乡,尚且避之。我奉极峰命,无论先生性情如何乖僻,必敬护之;否则并黄巾之不如了。”

    因此,章大师虽然遭受了两年的软禁,却结实地享受了一把高干待遇。比高干病房舒服多了。

    袁世凯怕章大师无聊寂寞,专门让章太炎讲课,开办讲习班。

    章太炎几次闹绝食,袁世凯还派人好言相劝,使他恢复进食。

    章太炎被软禁期间,会客不受阻拦。在鲁迅的日记中,就有过7次探望大师的记录。

    更有意思的是,虽然章太炎无数次在咒骂、羞辱袁世凯,可在章太炎软禁期间,他不但没有遭到政治迫害,甚至还受到令人惊诧的优待。他的夫人汤国梨在日记中记述到章太炎软禁期间每月的生活费用是500大洋。500大洋是什么概念呢?当时一个警察每月薪水4块大洋左右,最牛气的大学教授的月薪也仅有400大洋。

    骂人还给发钱,历史真的像是在给我们编故事。

    抛开人身自由之外,这两年,是章太炎一生中最阔气的时光,也是最摆老爷架子的时光,他想着法地折磨这些看着他的人。

    这些看着章太炎的宪兵和警察,大概是历史上最倒霉的宪兵和警察了。比哲学上的“主体间性”关系还倒霉一百倍。

    来点儿既笨又快的方法,百度一下“主体间性”,出现的第一条目,是这样介绍的:

    主体间性是拉康提出来的,在阐述中他给现代性的主体性以致命的打击。他认为,主体是由其自身存在结构中的“他性”界定的,这种主体中的他性就是主体间性。进行这种分析的时候,他对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中的“奴隶和主人”进行了精神分析语言学上的重新描述。他认为,当看守为了囚犯而固定在监狱的位置上的时候,那他就成了囚犯的“奴隶”,而囚犯就成了主人。根据这种主体间性,针对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他提出了相反的思想:我于我不在之处思,因此,我在我不思之处。这应该说是对笛卡尔的“我思”主体的最大摧毁,也是对现代性思想根基的摧毁。

    拉康只是透过哲学的眼镜,从文字和理念中提出了这么一个思想,而章太炎却是在实践中,实实在在地体验了一下奴隶与主人身份的对调。

    章大师既然是被软禁,那他肯定不快乐,想写文字骂袁世凯,没有任何意义;想嗷嗷骂袁世凯,袁世凯也听不到。于是,他只好拿看押的警察出气。

    袁世凯不是规定任章太炎花钱吗?花完了找姓袁的报销。这下子章大师可阔气了,他一口气雇了十几个厨子和仆人(他当然知道这些仆人都是警察改扮的)。而且,大摆其老爷的谱,强迫这些人称呼他为“大人”,他的客人来了,要称呼为老爷,见面要垂手低头,每逢初一十五还要向他磕头,犯了错,还要罚跪罚钱。为了将这种羞辱落实到位,他甚至强迫这些仆人(警察密探)照这些条件跟他具结,签字画押,如果不听他的话,就不依不饶。害得这些警察老爷,个个像是签字画押的杨白劳。

    章太炎的弟子钱玄同觉得很好奇,便问老师缘何立此家规。章太炎的回答极妙:

    无他,只因“大人”与“老爷”乃前清之称谓,而“先生”,则是吾辈革命党人拼死挣来的替代品。放眼今日,北京仍是帝制余孽盘踞之所,岂配“先生”之称谓?既然此处仍是“大人”、“老爷”的世界,让彼等磕头,岂非合情合理?

    袁世凯的手下有人迷惑不解,曾暗中询问袁世凯的秘书张某:

    “大总统拥兵几十万,何惧一书生,何不放他了事呢?”

    张某一语道破袁世凯的心思:“此公文笔横扫千军,亦是可怕的东西。”

    袁世凯决定称帝之前,需要各界“名流”、有头有脸的人物来“劝进”。杨度自告奋勇地请示袁世凯,让自己去说服章太炎,并以写请愿书为释放的交换条件。袁世凯同意了。

    杨度见到章太炎后,原以为大师会骂人,可是大师却爽快地答应写了。

    第二天,章太炎的信递到袁世凯的办公桌上,袁世凯满心欢喜地打开一看,脑袋“嗡”地一下子就大了。只见章太炎写道:

    某忆元年四月八日之誓词,言犹在耳朵,公今忽萌野心,妄僭天位,非惟民国之叛逆,亦且清室之罪人,某困处京师,生不如死。但冀公见我书,予于极刑。较当日死于满清恶官僚之手,尤有荣耀。

    袁世凯对于这样切不动、煮不熟、嚼不烂的“滚刀肉”,实在是没办法了。苦笑道:

    他是个疯子,我从不与疯子吵架,随他闹去吧。

    其实,平心而论,袁世凯并非真的怕章太炎,说到底还是心存几分怜惜。章太炎在软禁期间,袁世凯依然让章太炎保持着一位大知识分子的尊严和体面,坚守了一个政府首脑的原则和底线,还有那么一点政治家的胸襟和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