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注意,倒车……

    民国四年(1915)的12月11日,北京参政院自称是国民大会的总代表,向袁恭上推戴书,文中用“我圣主”代替前此所称的“我大总统”。由参政院秘书厅起草,由秘书朗读,全体赞成通过,11日上午11时半三呼万岁散会。

    在这第一次推戴书中,这些文人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推戴书很长,这里摘录要点,奇文共欣赏。

    “奏为国体已定,天命攸归,全国国民吁登大位,以定国基。”——又天命,又国民,听着还真像是天理人心!

    “窃据京兆各直省,各特别行政区域,内外蒙古、西藏、青海、回部、满蒙、汉八旗,全国商会,驻华侨有勋劳于国家、硕学通儒各代表等,投票决定国体,全数主张君主立宪。”——各省区,全数主张,好厉害!

    “业经代行立法院咨陈政府在案,各具推戴书,均据称国民公意恭戴今大总统袁公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最后几个字才是重点!

    随后,全文共用了11处“我圣主”来叙述袁世凯的“丰功伟绩”,强烈要求袁世凯来当皇帝,改国体为“君主立宪”。

    “斯时清帝不得已而逊位,皇天景命,始集于我圣主,我圣主有而弗居也。南京仓卒草创政府,党徒用事,举非其人,民心皇皇,无所托命,我圣主至德所覆,迩安远怀,去暴归仁,若水之就下。”——这么大功劳,不当皇帝的话,民心不服啊!

    “然共和国体,不适国情,上无以建保世滋在之宏规,下无以谋长治久安之乐利。盖惟民心有所舍也,则必有所取。有所去也,则必有所归。”——你还别说,这话还有那么点儿意思。休说当年共和政体不适国情,就是今天,直接把美国共和政体捏过来,也不适合。但政治或人心一旦形成了“势”能,再想扭转,已无可能。

    胡兰成《今日何日兮》说,这便是“劫”:

    中国史上的劫毁,一是太平久了,人口增殖过多了,天又来删减一番;二是怎样好的东西,日长岁久了亦会厌腻,要以革命来禊祓一番,此时就会人心思乱,要有刀兵之劫了。中国是每逢有这样的事,有三个特征:一、人人有浩劫将至的预知;二、劫毁中站在天这边,而不站在被劫毁的人的一边;三、所为的不是生活的制度的问题,而是生活的情操的问题。

    关于国朝更替,有太多的东西值得思考,不是某几句话所能形容得尽。但不管怎么说,去除附在上面的道德判断,用冷峻的历史眼光来看待,至少能让我们更清醒些。

    当天下午,袁世凯把推戴书发还,并有咨文答复参政院。袁世凯开始“推辞不受”。

    怎么理解这种现象呢?

    一方面,这就像中国人送礼,受礼一方一定要装作不要的样子,送礼的一方一定要装作坚决送给的样子,这样双方才有面子。袁世凯只有这样推辞,才显得自己身份的尊贵,并显示出诏书中的意思:是国民推我当的,不是我个人的意思。

    另一方面,袁世凯还有个抹不开面子的心结,因为他就任大总统时,自己宣过誓的,要发扬共和。领导人出尔反尔,走向反面,没法向人民交代。袁世凯已经背叛一次大清了,弄不好,这不成了背叛民国吗?

    因此,袁世凯给自己打个圆场,在回复参政院的咨文中说:

    民国初建,本大总统曾向参议院宣誓:愿竭能力发扬共和,今若帝制自为,则是背弃誓词,此于信义无可自解者也。本大总统于正式被举就职时,固尝掬诚宣言,此心但知救国救民,成败利钝不敢知,劳逸毁誉不敢计,是本大总统既以救国救民为重,固不惜牺牲一切以赴之。但自问功业,既未足言,而关于道德信义诸大端,又何可付之不顾?在爱我之国民代表,当亦不忍强我以所难也。尚望国民代表大会总代表等熟筹审虑,另行推戴,以固国基。

    杨度和孙毓筠分别发言,说推戴大总统为大皇帝,既是全国民意一致赞同,那元首就不应该过于拂逆舆情。因此,应该由本院以总代表名义呈递第二次推戴书,仍推秘书厅起草,全体无异议。及退席休息,五分钟后,2600字的第二次推戴书完成。第二次会议由开会到公文发出只有15分钟,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早就准备好的一出戏。

    在第二次推戴书中,不用“我圣主”了,干脆直接来个“我皇帝”,这个称呼出现了23次。

    什么叫“推戴”呢?历史上有吗?记录下来的禅让和推戴之事,都是真的吗?一切难道真的是那样如史诗一般的完美吗?

    “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记得曹丕在三次“推辞”汉献帝的“禅让”、装模作样地登基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之情,说了一句话:“舜、禹之事,朕知之矣!”——我今天算是知道尧舜禹禅让是怎么回事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曹丕可能还是自作聪明了,因为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时代,还没有进入阶级社会,当领导是最费力不讨好还没有实惠的事,卸下千斤重担交给别人,可能真正会体验到无官一身轻的感觉。这与后世“都愿做‘公仆’,不愿做‘主人’”的心态是完全不一样的,薛宝钗小丫头说了:“幸于始者怠于终,缮其辞者嗜其利。”越是折腾得欢,越是贪图此中之利。无利不起早,没有利益,谁干哪?

    袁世凯当皇帝,自然是有好处的。自己说了算,还能把帝位传给子孙,不用费力找工作了,多好。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凯接受了帝位的申令,在怀仁堂接受了文武百官的朝贺。

    他同时发表简短演说,说自己当皇帝是“为救国救民计,牺牲子孙,亦不敢避”。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说,谁不知道谁呀,还装啥呀?

    这就好像梁山泊宋江不管擒了谁回来,都要“连忙起身,喝叫快解了绳索,亲自扶到上座,纳头便拜”,然后像复读机似的说着“倘蒙将军不弃山寨微贱,宋江情愿让位与将军”之类的话。这样的话,对一个人说,听着还算舒服,如果见一个说一次,那不是做戏是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当我们跳开孰是孰非的价值判断,静心思索一番,单从事实来讲,国家的体制,是不是应该以是否适应国情为宜?为何非要先验地预设一个理念来套到自己脖子上,然后变来变去呢?

    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可惜的是,当时的中国,“一只脚”知道,“一只脚”不知道。

    俄罗斯民族重新走入资本主义,难道非得用个价值判断的“好坏”来形容不成?就不能用事实判断的“合适与否”来形容吗?

    袁世凯作为执政者,也不是非要以找挨骂为乐趣,他肯定有他没说出的原因和道理。

    历史既然已经发生,还是慢慢地品读吧。

    袁世凯登基之后,开始大肆封官。

    12月15日,袁世凯封黎元洪为武义亲王,相当于皇帝时代的一字并肩王,充分肯定黎元洪为民国做出的贡献。

    黎元洪的封王命令发布后,袁世凯派内史监阮忠枢等人前去传“旨”并道贺,以窥探黎菩萨的态度。阮忠枢在门口高呼“王爷”,并传达袁世凯的意思,打算封黎元洪为副元帅和辅国大将军。一向温顺寡言的老好人黎元洪忍无可忍,暴了粗口:阮忠枢,不要脸,滚出去。

    12月18日,袁世凯申令对所有清室优待条件,永不变更。

    12月20日,申令,以徐世昌、赵尔巽、李经羲、张謇为“嵩山四友”。他们四人不仅上殿可以不朝拜,还可以赐座,以示尊敬和荣宠。不过,这四友,包括结拜大哥徐世昌在内,都不赞成袁世凯称帝,对袁世凯的反应极为冷淡。

    12月22日,申令:永禁太监,内廷改用女官。除了这招比较有意思,袁世凯还有一招挺好玩儿的,就是废除了三跪九叩礼节,大臣见他行三鞠躬礼。

    12月31日,申令改明年为“洪宪”元年,元旦起总统府改名为新华宫,总统府收文处改为奏事处,总统府警卫总指挥处改为大内总指挥处。

    这些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就像赵丽蓉小品中,把胡萝卜称为“宫廷胡萝卜”那样简单而已。

    这群“宫廷胡萝卜”们,开始像唱戏似的换上了新的服装开始表演了。

    萝卜开会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