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戈一击

    正因为有这么多想法,所以护国战争兴起后,陈宧所表现的,是消极应付态度,否则蔡锷的护国军真的是打不过北洋军的。

    唐德刚直接指出:“蔡锷伐蜀实在是个泡沫战争,脆弱之极,幸好他的对手也是如此。”(唐德刚:《袁氏当国》,第205页)

    陈宧对袁世凯不拥不反,他不反袁,是因为有“受恩深重”的观念,不拥袁是因为袁已把他当作外人。

    陈宧对蔡锷似友非敌,蔡锷因为和他是好友,所以曾打电报劝他响应独立,陈答复“事权不一,环境困难”。陈无论公私函电和谈话,对蔡锷始终保持一种似友非敌的态度,从不攻击蔡或谩骂蔡。

    所以,四川战场上,人数和装备占绝对优势的陈宧与蔡锷打了个平手。二人除打拉锯战之外,私下还有电信往来。

    不仅如此,唐德刚先生挖掘出的史料更有意思:“陈、蔡双方在川南搞拉锯战,不二回合,两方就私通款曲,言归于好了。云南后方唐某拒发补给,蔡索性把两个支队拨归陈氏指挥以就食,血浓于水,有何不好呢?”(唐德刚:《袁氏当国》,第206页)

    也就是说,我们平素所知的威风凛凛的、要了老袁之命的护国战争,真实的情况是,蔡锷指挥的军队后方补给线已经供应不上了,湖南人蔡锷对湖北人陈宧说,老哥,咱们不打不成交嘛,你请我们吃顿饭呗,咱们联络联络感情,吃饱了再玩,好不?

    陈宧说:好吧。

    于是,蔡锷喊上两个支队的兄弟,你们跟陈先生走,他请你们客!

    就是这样一支护国军,老袁居然没打过。你说,找谁说理去?九泉之下的老袁要是知道,非得气得吐出血不可。

    陈宧在前线的表现,袁世凯好像看出了点儿门道。北洋军中居然有人在和自己玩猫腻,这还得了?因此,袁世凯在撤换陈宧军队里的参谋长陈一清的基础上,又把陈一清任命为高等顾问,随即就将其派往战场任前敌总指挥,强行调离陈宧的身边。

    就在陈宧非常恼火、失望的时候,蔡锷的攻心战又及时出现了。尤其是冯国璋的观望态度,让陈宧的心眼儿更有了活动。不过,背叛自己的主子,在以前的社会,是要冒巨大的风险的,既有生命的风险,又有道德的风险。陈处事也非常谨慎,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和决策是对的,他特意派人分别到南京和长沙探一下冯国璋与汤芗铭的口风。

    1916年2月10日,陈宧的秘书胡鄂公由成都出发,几经辗转抵达汉口之后,先由一个和汤芗铭私交颇厚的、名叫陈裕时的人出面,去长沙探听汤芗铭的口气。

    陈裕时与汤芗铭见面后,逐渐谈到云南独立,以及四川局势和南京的微妙态度,却见汤芗铭脸上阴一阵晴一阵,一会儿猛吸纸烟,一会儿又站起来绕着檀香木的桌子不安地走动,久久沉思,却不发一言。因为汤芗铭在湖南杀人如麻,有“汤屠户”的称号。而今陈裕时见他这个模样,吓得魂不附体,赶快转圜说:“铸新,我们俩是多年的交情,所以我今天才无话不说,听不听由你,你不欢喜这些话,只当是驴鸣、狗叫如何?”

    汤屠户一听这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慢吞吞地说:“你好不好到上海找大家兄一谈!”

    他说的“大家兄”,就是自己的大哥、武昌起义时担任湖北咨议局议长的汤化龙。清末北洋军南下镇压武昌起义时,汤化龙就劝弟弟汤芗铭反清,而此次云南起义之后,汤化龙又是不断给弟弟汤芗铭打电报,劝他独立。

    汤芗铭却是犹豫不决。平心而论,袁世凯对汤芗铭确实不错,倚为心腹。因此,汤芗铭的困难是——一方面是君恩深重,另一方面是手足情长,而再一方面却是他在湖南杀戮过重,失去了湖南人的爱戴。他处在了左右为难的困境之中。

    不过,汤屠户对陈裕时的话,既表明了他内心的挣扎和矛盾,也表明了他与袁世凯之间也有矛盾,不是铁板一块。“找大家兄一谈”,大家兄汤化龙是倾向反袁的,那么,汤芗铭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意思不就非常明朗了吗?

    有了这个判断,陈裕时赶紧回报陈宧的秘书胡鄂公,胡心里有了数,便直奔南京,先找到冯国璋的女婿陈之骥和冯国璋的侄儿冯家祐,由他们陪同一起去见冯国璋。

    在冯国璋面前,胡鄂公自然先是百般奉承,把冯在北洋军中的威望、地位、功绩大大地褒奖一番,再把一些小事无限拔高地吹捧一番,表示在北洋军中,段祺瑞已经是没牙的老虎了,只有冯国璋才是仅次于袁的二号人物。

    把冯国璋的情绪恰到好处地调动起来后,胡鄂公向冯表示,自己临来之时,陈宧将军交代过,在北洋军中,陈只唯冯马首是瞻,愿意跟随冯大人您做一番事业。您要说打蔡锷,我们陈公绝对义无反顾;您要说独立,我们陈公肯定会听从您的号召。

    这次见面,冯国璋并没有做过多的表示,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大概冯的内心,也和其他北洋系将领一样,想反袁,自己当老大,可就是迟迟下不了决心。在那个忠君的时候,反自己的主子,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连袁世凯这样的枭雄,在想反清朝皇帝的时候,都没有兵戎相见,何况北洋系是袁一手打造出来的,且二人当年的私交非同一般。

    忠孝节义,仁义礼智信,几千年来,对中国人内心世界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可是,在胡鄂公和冯国璋多见几面、越谈越投机之后,渐渐地,冯国璋也控制不住自己,在胡鄂公面前大发牢骚,说老头子身边都是狐群狗党,专门喜听小人鼓动,却把真正忠心于他的部属如冯和段等排斥在外。冯在激动之下,还在胡鄂公面前揭发了许多袁的小隐私。

    胡这时乘机说:“二先生(陈宦,号“二庵”,故称“二先生”)和我约定,只要上将军(指冯国璋)同意,由上将军署发一密电,他就宣布独立了。”冯把桌子一拍,下了决心。

    之后,胡鄂公又在上海见到了汤芗铭的大哥汤化龙,把陈裕时在长沙了解的汤芗铭的近况、南京冯国璋的态度、四川陈宧的意思一并汇报出来。汤化龙决定集合各方力量,加速促成弟弟独立。

    四川方面,除了陈宧与护国军联系,冯玉祥旅长也派人和蔡锷有往来,也答应反袁,逼袁退位,并表明在袁退位之后,拥立冯国璋为总统。

    1916年4月间,冯国璋的态度已经明朗了,既然干掉“熊猫”之后,自己就是唯一的“国宝”,那谁能不干呢?

    这时,不但冯国璋主张袁退位,段祺瑞也表示赞成。段根据陈宧的建议拟定了优待袁的办法六条:一、往事不追;二、公民权不褫夺;三、私产不没收;四、居住自由;五、全国人民予以应有的尊敬;六、民国政府给以岁费十万元。

    袁世凯原以为从皇帝位置上退下来,会继续坐在总统宝座发号施令,可是这些有异心的部属们不答应,袁氏阵营四分五裂,袁氏防线接连失守,袁老头的心一天比一天沉重,因为,不光部属抛弃了自己,上帝也要抛弃自己了。

    不过,要是就这样败给这些曾经跪伏在自己脚下的人,倔强的老袁实在是不甘心啊。他还在强撑着一口气奋力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