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九,亢龙有悔

    人事如花,开必有谢。

    正如日本《平家物语》的开头所说:“祗园的钟声里,人世的荣华无常。”

    袁世凯这一生经历的太多,既有得到,亦有失去,但直到临终的前一天,他方知顺从天意,方知无力回天。

    唉,放手吧。再也无力搏斗了。

    徐世昌来到病榻前的时候,袁世凯神智很清醒,紧握着结拜大哥的双手哽咽道:老友,我将与你永诀了。

    徐世昌眼见着曾经纵横江湖无敌手的袁世凯,而今落到如此光景,已是油尽灯枯,也是心酸无比,只得安慰着,没关系,你这是小病而已,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袁世凯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对大哥说:人生总有一死,不过我死在今日,太不合时。国事一误再误,将来仗老友等维持,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我自己家事,尽托老友,万望不要推辞!我的这些孩子们,知识既浅,阅历未深,以后全赖老友指导了。

    徐世昌答道:诸公子多属大器,要是不嫌我老朽,我自当竭尽愚忱,以报答我们多年的知己之交。

    袁世凯知道徐世昌是答应了,便把众儿子都叫过来,就像刘备临终前告诉刘禅对待诸葛亮要“事之如父”那样,嘱咐孩子们道:以后啊,你们遇到大小事宜,一定要向徐伯父请训,然后再行。徐伯父和我是至交,你等事徐伯父,要像事我一样,千万要记住我的话啊。

    紧接着,由袁克定带头,遵着父命,长跪在徐世昌面前。

    老袁就这样算是把孩子们的事郑重交到了徐世昌手里。

    说了这半天,老袁有点儿力不从心了,喘气加重,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他让孩子们退出后,又把妻妾们喊了进来,老袁心里还真是不糊涂,他怕日后这群女人们不服从徐世昌对于袁家事务的调解,特意把女人们喊过来,告诉大家:我走之后啊,你们要是有疑难事情,尽可请我的老友前来协商,酌夺施行。如果你等不守范围,不守规矩,我会让徐大哥代为干涉。如果孩子们欺负了你们,你们也尽可找徐大哥帮忙解决。切记切记。

    妻妾们答应、退出后,老袁拉着徐大哥的手,特意嘱咐,如果以后她们中有兴风作浪、欺凌老实姬妾的,请大哥一定代我裁处。袁世凯更念念不忘那个虽然平日寡言,但不怕脏累、为掉在厕所中的老袁擦洗身体的第八妾叶氏,请大哥多为关照。

    交代了这些,老袁忽又想到了什么,不禁泪又流了出来,他拉着徐世昌的手,泣不成声:老友啊,我死后,这帮孩子们必将分家产,肯定会酿成绝大的争剧。我宗族中,没人能够排解这个纠纷,这事非大哥您出手不可。

    徐世昌一看,这事儿可麻烦,涉及金钱利益的事,谁都会拼命争夺。这真让他很是为难。

    袁世凯看出大哥的心思了,立即说道:你的意思我也晓得,我当立一遗嘱,让儿辈与老友面证,这样将来他们就无话可说了。

    老袁命家人拿过纸笔,颤抖着双手,写一会儿、歇一会儿、思考一会儿,然后再写。费了半天劲,总算写成了。

    老袁的这份遗嘱,里面如何分家产,写得很细、考虑得很周到,这里就不细述。有意思的是,不知老袁是刻意模仿刘备白帝托孤呢,还是年轻时《三国演义》读多了,他的遗嘱开头的语气,居然和刘备托孤相差无几。

    我们先回忆一下刘备白帝托孤时的临终遗诏:

    朕初得疾,但下痢耳;后转生杂病,殆不自济。朕闻人年五十,不称夭寿。今朕年六十有余,死复何恨?但以卿兄弟为念耳。勉之!勉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可以服人;卿父德薄,不足效也。卿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勿怠!勿忘!卿兄弟更求闻达。至嘱!至嘱!

    当了83天的袁皇帝也写道:

    予初致疾,第遗毒耳。不图因此百病丛生,竟尔不起。予死后,尔曹当恪守家风,慎勿贻门楣之玷……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过皇帝瘾。语气上模仿得还是蛮像的。

    徐世昌读完,便说“甚好甚好”。老袁又召孩子们进来,让徐世昌把这份遗嘱宣读一遍,大家都听着,大家都见证,然后用函封好,放在了自己的枕头旁。

    袁世凯累了,已经不愿说话了,闭上了嘴,闭上了眼睛。徐世昌也起身告退。这时段祺瑞也前来问安,袁世凯已无力说话,由袁克定代为陈述一下病情,老袁只点头示意一下。

    到底是多年的老部下,尽管二人有过后来的隔阂和争斗,但段祺瑞还是没忘记老领导,并给其以最起码的尊重。

    刚直的北洋之虎还是重情重义的。

    袁世凯又昏睡过去。回光返照之后,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一晚,夫人们全都在老袁的床前坐着、看着、守着。

    到了半夜,袁世凯又睁开了眼睛,见妻妾们都在旁边,拉着元配夫人于氏的手安慰道:此后的家事,全要你主持了,你一辈子为人忠厚,我怕你不能驾驭全家,所以才将大事托付给徐世昌大哥。

    又断续说了一些话之后,告诉家人:我死之后,扶柩回籍,葬我洹上……

    洹上,就是当年袁世凯被摄政王载沣罢官时的隐居之地。真是树高千丈,落叶归根。

    说完这些话,老袁又喝了几口水,又沉沉睡去。

    鸡叫时分,袁世凯又从昏睡中疼醒,忽然瞪目呼道“快!快!”,然后舌头就僵住,说不出话了。袁克定一看,情知大事不妙,急命人通知徐世昌、段祺瑞入宫。

    在袁最后弥留之时,口中断断续续地说“他害了我”四个字。

    到底是谁害了他呢?是袁克定?是鼓吹帝制的人?还是反戈的部下?已经无从得知了。

    陪袁世凯走完人生中最后一程的,到底还是自己的老部下:段祺瑞、王士珍、张镇芳、徐世昌,还有袁克定。

    这个张镇芳,大家比较陌生,他是袁世凯的表弟。1885年考取第一名举人(解元),光绪壬辰(1892)举进士,时年二十九岁。他有个儿子叫张伯驹,比他老子有名。

    徐世昌眼见得袁世凯是真的不行了,轻声问道:“总统还有什么交代?”袁世凯捣着气,断续地说出“约法”两个字。

    大家听了之后很茫然,这是什么意思?

    袁克定明白了,抢着说:“金匮石屋?”

    大家看着袁世凯。老袁似点头非点头地动了一下,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1916年6月6日早晨6点左右(旧历五月初六),本是一个六六大顺的日子,上帝对袁世凯掏出了红牌,刚刚度过这个端午节的老袁便中途退场,撒手归去,享年58岁。

    “恨只恨我,读书时少,历事时多。今万方有事,皆由我起。帝制之误,苦我生灵,劳我将士,群情惶惑,商业凋零,如此结果,咎由自取。误我事小,误国事大,摸我心口,痛兮愧兮!”退场前,袁世凯留下这样一封遗书,在他身后则是混战十年不已的军阀割据时代。

    这里有件事情还要重点说明一下。

    袁世凯退位前,不管是退位诏书、还是遗书,里面都说自己的不好,并没有说别人的不是。虽然临终前模模糊糊地说了句“他害了我”,但毕竟没有把那个“害”他的人怎么样,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有的人可能不理解,袁世凯这样做就值得夸了?许多人会以为袁世凯实在没脸指责别人,这么想就大错而特错了。

    文化学者马未都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的文化是推卸文化,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就是推卸教育,所以“有责任有问题有错误一定要找到一个推卸方,推卸到他身上。”其实这句话并不只是我们文化的事,这应该是人性深处的问题,不管是幼儿园小孩儿打架,两口子打架,还是政治上打架,乃至于国际关系上的打架,莫不如此。

    尤其是对于领导来说,这种行为就更司空见惯了。绝大多数所谓的领导,都有一种转移责任的能力,功归己,过归人,反正就是不认错,这样的例子实在是太多,都不好意思举。

    但是袁世凯却不是这样做的。

    据载,袁世凯退位前,让自己的文胆、机要秘书张一麐(麟)起草退位诏书,而且是袁世凯自己写好了草稿,只是让张秘书润润色。

    在北洋史上,张一麐是位敢直言、有风骨的才子,而不是见风使舵的小人。但他此时却对袁世凯说:“此事为小人蒙蔽”。

    这虽说有安慰老领导的意思,但也道出了部分实情。

    早在帝制正盛的时候,张一麐就曾警告过杨度,你不要忘了汉景帝和晁错的故事,如果袁世凯称帝不成,会杀了你以谢天下。

    然而,袁世凯却直接说:“此是予自己不好,不能咎人”。

    张一麐把起草好的撤销帝制令交给袁世凯审阅时,袁世凯把谴责帝制派的语句全部削去,改称自己“诚不足以感人,明不足以烛物,予实不德,于人何尤”?错了就是错了,与别人无关。

    历史上,不要说国家元首在政策出错时,会找几个替罪羊杀杀以平众怒,即使是小领导办事不力时,都会把责任推给别人。但是,袁世凯真的没有这样做,他没有把鼓吹帝制的那些人揪出来当替罪羊,而是把责任全揽归自己。

    目睹心力交瘁的老领导,张一麐暗竖拇指,感到袁世凯“犹是英雄气概也”。

    读史至此,我们不能不对袁世凯竖大拇指,正如张一麐所说,他确实不失为一个真英雄!

    试问如此行事、如此胸怀、如此气度、如此担当,史上几人能够?

    真真让人击节赞叹。

    袁世凯,你真是个爷们儿,纯爷们儿,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