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皇帝退位
人称“四哥”的冯国璋对老袁的一声断喝,就像鲁迅的小说《祝福》中四婶对祥林嫂的一声断喝那样,立时让祥林嫂“分外有神”的眼光黯然失色。“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很快,袁世凯的脸也如同鲁迅再看到祥林嫂时候的样子:她“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看来,不管是“四叔”还是“四婶”,“喝”人的力量还是蛮大的,把同是排行老四的袁世凯“喝”成了又一个男版的祥林嫂。
政治家最怕的,是在关键时刻没有得力的助手和一支支持自己的队伍。
举目望去,本来人才济济的袁家班如今已难找到让袁世凯可信之人,这种滋味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袁世凯陷入了极度恐慌之中。
他找来多年以来一直为自己出谋划策、却很少出头露面的杨士琦问计。
杨士琦也没有好办法。他认为,为今之计,为了避免形势进一步恶化,只有和平解决,那就是以退为进,取消帝制。因为,如果不按冯国璋密电之要求来做的话,那么国家就会马上陷入南北分裂。
袁世凯其实在见到称帝一事受到部下如此反对的时候,就打了退堂鼓。但是,采取以退为进之计,袁世凯仍有顾虑,他怕在自己退位、不当皇帝后,护国军仍然不依不饶,万一连总统位置也保不住该怎么办?因为搞政治的人心里都明白,整体防线中一个口子被撕开,接下来弄不好就会出现雪崩式的全线溃退。
杨士琦安慰道:万一局面发展到这个程度,那反倒对我方有利。如果是这样,那就不是帝制与反帝制的问题了,而是南方军人反对整个北洋系的问题,且证明南军有更大的政治野心,那么,主动权就会转到我们手中,再用兵的时候,就会有充分的理由了,北洋军也会重新团结起来。
万般无奈的袁世凯只好低下头来。
可是,形势比较急迫了,如果按照法定程序,向立法院提出辞呈,立法院再研究讨论,这样可能会让外界更加误解,好像是拖时间。
没办法,特事特办吧,不能走程序了。
最后,袁世凯求助于几位不赞成帝制的重要人物,即徐世昌、段祺瑞、黎元洪。
3月21日,袁世凯亲笔写了几封官函,由承宣厅派专人送到这三巨头手里,同时捎去口信,几近哀求的口气:请看在多年老交情的份上,今天务必发驾。
如果按照中国传统社会“因果轮回”“因报果还”等说法来解释,仿佛袁世凯遭“报应”了,清末发生的诸多事件,其场景一再重演。除段和冯二人依葫芦画瓢,把袁世凯当年使过的招式全部表演一遍之外,袁世凯请徐、段、黎三巨头到场开会,也颇像清朝宣统皇帝退位时,召开的最后一次御前会议一样:都是为退位而进行痛苦的研究。
袁世凯一生中,每当遇到大事的时候,都会找徐世昌研究,对结拜大哥徐世昌的话也是言听计从,只有这一次当皇帝的事没有听从大哥的劝告,结果就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袁世凯一生所有的辉煌全部付之流水。
会议进行得很是尴尬,因为徐、段、黎这几个人像事先约好了似的,坐在那里不是低头就是闭眼,一言不发。
袁世凯厚着老脸,恳请结拜大哥徐世昌重新出山,再任国务卿,主持和护国军的议和工作。此前徐世昌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国务卿是由陆征祥代理的。徐世昌本不想蹚浑水,架不住袁世凯的苦苦哀求,终于勉强同意。
这次会议决定了以下各点:
一、撤销承认帝位案,取消洪宪年号;
二、召开代行立法院参政的临时会,以便于取得取消帝制的法律根据;
三、解除陆征祥的国务卿职务,让其回任外交总长,由徐世昌出任国务卿;
四、任命段祺瑞为参谋总长,以代久未到职的冯国璋;
五、请黎、徐、段三人联名电劝护国军停战议和,如得同意,拟任命蔡锷为陆军总长、戴戡为内务总长、张謇为农商总长、汤化龙为教育总长、梁启超为司法总长、熊希龄为财政总长。
3月22日,袁世凯下令撤销“承认帝制案”,仍称大总统。
23日,袁世凯废止“洪宪”年号,仍以本年为民国五年。
袁世凯自接受帝位到撤销承认帝位令发布之日止,算起来当皇帝总共83天。亦真亦幻,是是非非,一段不堪回首的中华史话。
不知道袁世凯称帝这件事,到底是公心多、还是私心多?到底是为了重新凝聚人心以图国强,还是为了自己的绝对权力?
记得《三国演义》第11回中写了一件事。东海朐县人糜竺是个富豪,他有一次在洛阳做完生意回家,路上遇见一个大美女,明眸皓齿,星眼流波,梨涡浅笑,甜美无仑,款款下拜,请求搭个便车。糜竺先生是个柳下惠,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那种,为避嫌疑,自己下车让给美女乘,主动放弃趁车颠簸而故意倒向美女怀中吃豆腐的大好机会。美女再次示好,让糜先生上车来同坐,不说暖玉温香,至少也是更近芳泽,而可爱的糜先生“上车端坐,目不斜视”。就这样车行了好几里,美女下车,告诉糜先生说:“我乃南方火德星君也,奉上帝敕,往烧汝家。感君相待以礼,故明告君。君可速归,搬出财物。吾当夜来。”言讫不见。原来是火神化身美女对糜先生进行试探,看其好色与否。如果是个好色之徒,那就不必可怜,必然将其万贯家财烧个一干二净。只不过糜先生却是个地道的正人君子,感动了化身美女的火神,这才以实相告,使其家躲过一场巨大灾难。
毛宗岗先生读至此时,写了一句经典的批注:“心火不动,天火亦不为害。”
权与色,从性质上也算同根同源,都是人心欲望的外在表现。糜竺心火不动,所以色不能诱之;袁世凯到底还是心火动了,所以权能诱之。
不过袁世凯在他的退位诏书中,还是为自己进行了诸多辩解:
盖在主张帝制者,本图巩固国基,然爱国非其道,转足以害国;其反对帝制者,亦为发抒政见,然断不至矫枉过正,危及国家,务各激发天良,捐除意见,同心协力,共济时艰,使我神州华裔,免同室操戈之祸,化乖戾为祥和。总之,万方有罪,在予一人!
袁世凯的意思是说:我主张君主立宪制,登基称帝,是为了巩固国家,但是没想到的是,我的爱国方法不对,就变成了对国家有害了。你们众人反对帝制呢,也是公民意见的充分表达,这是你们的权利。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当皇帝了,你们不至于非要赶尽杀绝吧,这样对国家也没有任何好处,如果国家真的乱了,想必也不是你们的初衷。因此,为了国家,为了生民免遭涂炭,我们还是共释前嫌吧。所有的错,都是我袁世凯一个人的错,行不行?我继续当我的总统,你们继续在你们各自的岗位上完成好本职工作,好不好?
只是,袁世凯在执政权威大大受损的情况下,他还能继续统治下去吗?位子还能坐得稳吗?
这已经成了袁世凯一厢情愿的事了。真可谓自作孽,不可活。
记得央视《艺术人生》有期栏目,朱军问白岩松:要干到什么时候?
白岩松回答:一定要干到观众恋恋不舍,自己去意已决。
旁边的杨澜插话:千万别最后反过来,自己恋恋不舍,观众去意已决。
袁世凯不知道的是,他此时的境况,就是自己恋恋不舍,观众去意已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