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底
挤走了段祺瑞,段祺瑞在各省的门生旧部便失去了靠山,“小圈圈”被击破了,袁世凯便趁热打铁,让各省的军政长官进京述职,自己要摸摸底,看谁对自己是真忠心、谁是假忠心,该使用谁,该换掉谁;而且以后自己在改共和为君主立宪的时候,有多少支持的力量,心中便有数了。
从民国四年(1915)春夏之际开始,袁世凯陆续接见进京述职的地方大员。先后有山东将军靳云鹏、江西将军李纯、山西将军阎锡山、奉天将军张锡銮、湖北将军段芝贵等人进京晋见。这些人的名头都是“将军”级的。
袁接见这些封疆大吏时,总是先问这么一句:“咱们办共和办得怎样?”
领导问话都是有玄机的,他在期待着某个答案。而这些能爬到高位的人,自然是修炼成精的人物,怎么听不出来话外之音?所以他们答复的话都是千篇一律:“共和不容易办得好,还望大总统多负责任,以救国家。”
以往的历史记录中说起这段话的时候,都说袁世凯头脑中根本没有民主共和思想,把国家民族大事称为“办”,可见袁世凯头脑中封建余孽思想甚重。又说是袁世凯故意诱导,好为了推翻共和。但假如我们心平气和地想一想,回望一下民国初年的乱局,思考一下共和制度到底合不合中国的国情,那么,袁世凯的问也不为过,部下们的回答也是符合实情,我们不可因为他们是“军阀”就一并把他们斥为“坏”、说成是别有用心。
袁世凯接见的人中,还有两个日后的大人物:驻防奉天的二十七师师长张作霖和驻防湖北的第二师师长王占元。
正常来说,小小的师长是没有资格受到国家元首直接接见的。但袁世凯毕竟眼光过人,他选见的这两个人,在日后都是能够掀起风浪的人物,张作霖更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袁世凯接见部下时所用的软硬兼施、亦打亦拉的手段,在接见阎锡山和张作霖时表现得极为典型。
1915年4月间,袁世凯电召阎锡山进京。
阎锡山诚惶诚恐,带着赵戴文、张树帜来到北京。第一次传见前,他告诉赵戴文:“此次去见,凶多吉少,如我进去时间太长,你们要留心探问。”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阎锡山是同盟会的成员,又亲自参加了辛亥革命,而且与曹锟、吴佩孚还真刀真枪地干了一仗。虽然他明哲保身,没有响应孙中山领导的二次革命,但谁知道袁世凯是怎么想的。国民党已经在二次革命中被打散了,如果袁世凯随便找个理由,就此把他扣压在京城甚至杀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阎锡山第一次晋见时,袁世凯一身戎装,端坐不动,脸冷如冰,目光如箭。阎锡山吓出一身冷汗,不敢抬头,恭恭敬敬地行了90度的三鞠躬礼。袁世凯气色稍有缓和,交谈一番之后,令阎锡山回寓休息,等候继续传召的消息。
回到寓所后,阎锡山对赵戴文说起晋见的情况:“真是可怕!”
第二次传见时,阎锡山为表恭敬,为了让袁世凯消除对自己的猜忌,他进门后双膝跪下,行皇帝时代的大礼,给袁世凯叩了三个头。袁世凯的态度比第一次好了许多,说:“听(梁)士诒说,令尊住在北京,来游玩很好。有空时再见见令尊。你代我问好,好好照护老人家。”
从公事直接聊天私事了,这就表明领导开始亲近你了。否则,领导要是只对你说公事,然后就打发你走,领导不会把你当成自己人,你永远也不可能进入领导的小圈圈,更不要说核心圈了。
阎锡山回到寓所,一进门就对赵戴文说:“这一次很好,袁没有上一次那样严肃。”
别人问他袁大总统是什么样子,阎锡山说:“我……我没有看见,我只看见他的靴子。”表现得极其懦弱驯服。这些话传到袁世凯的耳朵里,终于打消了袁世凯的疑虑。老袁一看,此人对自己还算是忠心的,就让他待在山西吧。于是他这个辛亥革命时得到的都督一职,居然被留了下来。
第三次传见结束后,阎锡山眉开眼笑地归来,对赵戴文说:“很好,令我们回省,今天已无事,你们出去玩玩,洗洗澡,看看戏,明天动身回太原。”
后来,阎锡山曾对部下说:“我一生见过了多少位咱国家元首,如孙中山、黎元洪、徐世昌、冯国璋、曹锟、张勋、段祺瑞,以至蒋介石等,没有哪一个像袁世凯的两道目光那样虎视眈眈地逼人,使人不敢仰视。”
普通人可能会想,不就是一个述职,汇报工作嘛,有什么大不了的,用得着像见老虎似的吗?
大错特错了。
每一个官员,都希望自己做出成绩,更希望自己的成绩被掌握自己命运的大领导看见,这样就有了进一步提升的机会。而每个官员见到大领导的机会却非常少,所以,每一次见领导,都要极其小心谨慎,争取给领导一个好印象,能加印象分最好,如果不加分,但绝不能减分。有人说,政坛像演戏,那么这些演员们就都想展示最好的功夫给领导看。
不管你的愿望如何,哪怕你完全是无辜的,但是,一旦主要领导根据偶然的机缘和接触,认定你不忠,认定你不可靠,认定你不可信,就会在你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在你身边划下了深深的鸿沟,并且将你框入了另一个圈子中。从此,政治噩运将伴你左右,如影随形,你和领导之间将越走越远,最后视若仇敌。
这就是为什么部属要小心翼翼地做足表面文章、不忽视任何细节、对领导和上级机关毕恭毕敬的主要原因。
然而,领导有领导的判断方法,他既不会全听汇报的成绩,也不会完全根据有关部门的调查材料来判断,领导都有一套心照不宣的识人、用人、判断人的方法。像曾国藩,不就是有他的传世之作《冰鉴》来说明如何识人用人吗?每个领导都有自己的方法,这些方法,跟古代的相面术差不多,但又不能说得这么迷信和唯心,只是要把相面术的一些方法融入某些原则、理论和套话中,再结合领导多年的政坛经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袁世凯自然也有他自己的一套相人法、用人术,他就是要根据这些心经秘法来选人用人。而部下也不含糊,谁都明白这个潜规则。因此,像阎锡山这样谨小慎微,以至于不顾尊严和人格行下跪大礼,就再正常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