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龙无首

    茨威格在《拜占庭的陷落》一文说:“在历史上,就像在人的一生中一样,瞬间的错误会铸成千古恨,耽误一小时所造成的损失,用千年时间也难以赎回。”

    袁世凯就是这样。不仅自己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而且百年以降,人们仍然不宽恕他。

    曾经威风八面的袁世凯就这样凄凉地回到了洹上,走进了历史。

    人常说“盖棺定论”,其实,盖棺就能定论吗?

    有的人,没盖棺就能定论;有的人,盖棺即能定论;有的人,盖棺一百年了,却仍不能定论。

    曹操死时,罗贯中在小说中写入长诗的最后四句:“古人做事无巨细,寂寞豪华皆有意。书生轻议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

    一百年来,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在骂袁,百分之一的人在赞袁,不管是多少评价,有几人能真正理解袁呢?

    凤凰网“袁世凯”专栏有这样一段话,比较中肯:“细想想,袁世凯并没有违反民族大义、卖国当汉奸,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不恰当地进行了一次政治体制的改革,开了惯常所谓的倒车而已,而且这个所谓的倒车,退得实际上也有限,绝非像后来人们批判的那样,退到清朝新政之前去,他的帝制不过是君主立宪而已。”

    人民网的人民论坛曾于2012年5月16日刊载了民革中央办公厅蔡永飞先生的文章《袁世凯的贡献为何不被历史承认》,里面有这样一段话:

    其实,如果说辛亥革命带来了民主的时代潮流的话,那么袁世凯所“逆”的是孙中山革命党人所倡导的民主的形式,而并没有“逆”其民主的实质。袁世凯的皇帝是“立宪皇帝”,这个“皇帝”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皇帝的含义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洪宪皇帝”所受制约的程度并不亚于孙中山和蒋介石的“军政”、“训政”,至今看来也是十分难得的。

    不知这两段话,可不可以算作知老袁的话。

    不管怎么说,我们在评价历史人物的时候,有必要重温两段话。一是列宁的话,二是习近平的话。

    列宁指出:“批判历史的功绩,不是根据历史活动家没有提供现代所需求的东西,而是根据他们比他们的前辈提供了新的东西。”(《列宁全集》第2卷,第150页)

    习近平指出:“评价历史人物应该放在其所处时代和社会的历史条件下去分析,做到‘六个不能’,即:不能离开对历史条件、历史过程的全面认识和对历史规律的科学把握,不能忽略历史必然性和历史偶然性的关系;不能把历史顺境中的成功简单归功于个人,也不能把历史逆境中的挫折简单归咎于个人;不能用今天的时代条件、发展水平、认识水平去衡量和要求前人,不能苛求前人干出只有后人才能干出的业绩来。”

    这才是科学、理性、唯物、辩证的历史观。

    人们终于把袁世凯骂死了,大家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天下终于可以太平了。

    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要想了解一个人的存在有多么重要,他存在的时候看不出来,要等到他离去的时候,才能开始看出来。

    以国人所熟知的《红楼梦》中故事为例,当王熙凤身体不好,贾探春出来主事时,那些丫环小子老妈子之流,哪个是省油的灯?哪个不想欺负她几下?哪个不想“民主”?如果没有一个镇得住局面的人出来主事,结果会是什么?那贾母、王夫人等人为老太妃送灵而不在家时,整个一座贾府的下人们折腾成什么样?正如鲁迅先生曾经尖锐地指出:“底层的人们,也会互相伤害的。他们是羊,同时也是凶兽;但遇见比他更凶的凶兽时便现羊样,遇见比他更弱的羊时便现凶兽样……”(《华盖集·忽然想到七》,《鲁迅全集》第三卷,第46页)

    这个例子和鲁迅的比喻,如果用在后袁世凯时代,是再恰当不过的了。休要说那些一方诸侯想自己说了算,就是最底层的阿Q们,也会趁机打打吴妈或小尼姑的主意,“和尚动得,我动不得”?

    也许有人会轻松地说,这有什么,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乱到一定程度,肯定会走向大治,这是历史发展的规律。

    其实,持这种抽象的社会进化论论调的人,根本就没动脑子。历史本身及其发展过程的复杂性和曲折性远远超出旁观者们的想象。

    当然,这里绝不是推崇旧制,只是想说明,当你看见别人住了新楼、而你还没有能力去建的时候,千万别嫌自己的茅草屋破而把它拆了,那就“流离失所”了。拆房子容易,几分钟就可以推倒,但要建起来,却是一枝一叶都得费极大心血。

    这也就是博弈论上著名的“两害相权择其轻”理论。

    袁世凯在的时候,给大家吃馄饨,大家不高兴,因为美国人吃的是“牛排”,吃的很有档次,很有文化。于是,大家把不会做“牛排”的袁世凯大厨给骂死了。

    可是,骂死了袁大厨,后来的几位“厨师”们,要么就是把美式“牛排”烧个“一分熟”,血淋淋地端了上来,要么就是把中式的馄饨皮儿与馅儿搅在一起,整个局势就成了一锅碎粥了,全成馄饨糊了。甚至,连糊都没有了。锅都砸碎了,还得花十几年新铸个锅。

    袁世凯是不好,是有毛病,但是当时缺了他,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没有任何一派势力镇得住大局;袁世凯一死,不仅君宪死,共和亦死,已无人有能力再从头、收拾旧山河。北洋世界,自此天下大乱。

    萧功秦教授对于袁世凯的死和当时中国的局势发展,有这样一段精辟的论述:

    袁世凯权威政治夭折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他的突然死亡。他在四面楚歌中重新恢复了总统制,本来他仍然有可能在帝制失败后继续做他的终身总统,至少当时的政治反对势力还没有足够强大到能直接推翻他的统治。他得了尿毒症不治而死使中国迅速进入了群龙无首政治真空时期,庇护制度下的组织结构的特点是“恩主”与“受庇人”之间的纵向的私人效忠关系。各受庇人之间并没有横向的聚合力。一旦袁世凯逝世,袁世凯手下那些具有不同政见与利益的部属之间,如段祺瑞、冯国璋、张勋之间由于缺乏解决冲突的妥协机制。所以发生矛盾时,极易走向武力冲突与抗争。

    梁启超先生在其鸿著《李鸿章传》开篇的第二段中,对李鸿章曾有这样的惋惜:“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那么对于乱世枭雄袁世凯,是否也可以套用这三句话来形容一下呢?尽管许多人不情愿这样比附,但应该说,这三句话用在老袁身上,也不为过。

    翻阅北洋史,每次读到袁世凯死这段历史时,心里都会莫名地涌上无限悲哀。不仅是为袁世凯的死悲哀,也不仅仅是为他的心思不为人所理解而悲哀,而是诸多阴差阳错、误解连环、错上加错,看得让人揪心,读得让人心堵。就在随后的历史进程中,不仅数以万计的普通百姓失去了性命,中国也差点儿被那个一衣带水的邻邦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唉,大人物的悲剧,也正是那个时代的悲剧。

    悲剧的大幕既然已经拉开,那就开演吧。

    雄霸舞台多年的老牌演员没有了,那些跃跃欲试的演员纷纷抢着登场亮相,黎元洪、段祺瑞、冯国璋、徐世昌、曹锟、张作霖等,终于捞着自己表演的机会了。

    呛呛呛呛呛呛呛,你方唱罢我登场。

    北洋的乱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