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沣变革的失控

    一个领导者做一件错事并不难,难的是他一错再错,所有的事都给做错,却还自以为对。

    摄政王载沣就是此类人中最杰出的代表。

    在1908年前后,慈禧太后和光绪帝还在世之际,袁世凯等大臣还在朝之时,清政府在这年7月,为了适应预备立宪,准备模仿西方立宪制国家国会的样式开设咨议局,颁布了咨议局章程及咨议局议员选举章程,各省着手筹备选举事宜。

    强人政治之下,其实是有机会、也有能力控制得了新政改革的步伐和进程的。

    但是慈禧、光绪离世之后,袁世凯被赶回家,摄政王为了证明自己是高举慈禧太后思想旗帜的新强人,为了证明新政事业的继续前进,而且是加速推进,1909年,摄政王载沣命各省根据《咨议局章程》设立咨议局。截至当年9月,全国除新疆外各省都设立了具有地方议会形式的咨议局。

    载沣完全不知道,他也根本不明白,地方咨议局的设立,其实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标志着摄政王开始彻底失去对改革局势的控制。

    首先,咨议局设立后,地方督抚的权力受到极大削弱。因为各省的议会(咨议局)有权议决本省的预、决算,有权选举议员,对于一把手也有质疑和监督的权力。各地方督抚财权和用人权受到了控制,为了保住权力,他们必须迎合咨议局,不再依靠朝廷。“总督们在同北京的任何争执中,无疑地支持当地的咨议局。”

    其次,咨议局的设立,使政治参与急剧扩大,几千年受官员欺负惯了的下层人士,骤然有了权力,请愿、批评、责难、游行等事件此起彼伏,清廷本来就已经腐败之极,民众的不满情绪便如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涌了出来。

    这个议会要钱,那个议会要权;这个催促朝廷速开国会,那个要求改革制度。局势乱成了一锅粥,无法、无序的政治参与,使大一统国家彻底失去了中央权威。载沣真的使“民主”变成了“无主”。

    在这个时候,许多人却错误地认为,这些弊端是因为改革不到位而导致的,必须加速改革。

    地方督抚和将军,为了顺应民意(其实毋宁说是无知的民粹主义),联名上书,要求朝廷速开国会,实行君主立宪。

    各地乡绅和知识分子代表联名上书,有理有据地申明立宪和国会的好处,要求速开国会。

    请愿的团体和人数越来越多,频率越来越快,要求速开国会。

    清政府在巨大的压力下,把原来决定的九年预备立宪期缩减为五年。即使是这样,各地知识分子、乡绅和群众仍然极为不满,认为应该在来年开春就颁宪法、组内阁、开国会、行立宪,认为军机大臣责任不明,要求设立责任内阁。

    摄政王彻底失去了对他所热心的新政事业局面的控制。

    咨议局的匆忙设立,摄政王载沣这个外行人不明白,但却有内行人明白。

    时任日本首相的桂太郎认为:“宪法、国会、资政院这些东西本身虽是极好的,可是要使一个国家能运用它们,必须要做许多准备工作,而中国在能够吸引理解它们以前,对于这些制度还没有作过足够的准备工作。”事实恰是如此,中国显然并没有为立宪做足够的准备,甚至是没有准备就仓促上阵。桂太郎说:“中国现在走得实在太快,会出毛病的。”

    对君主立宪极有研究的日本政治家伊藤博文在1909年的春夏之交宣称:中央政府权威丧失,“各省咨议局被赋予了太大的权力”,各种政治势力在改革的名义下忙于争夺权势。因此他断言,三年之内,中国必将爆发革命!

    这些都不幸被言中。

    近代日本的易圣高岛吞象在研究《易经》中的《革》卦时说:“然国家而至变革,大事也,危事也。危遽妄动,则后先无序;权制独任,则谤渎易兴;虑不顾后,则难以图终;计不便民,即无以服众。”

    进而,他分析了《易经》的卦序,《井》《革》《鼎》是顺次48、49、50这三卦,之所以把《井》卦放在前面,因为“井”是养人的地方,易经中说“改邑不改井”,邑可以改,即地方可以改,国家可以改,但“养人”的功能不能改。所以,在《革》之前,必须先养国之元气,养成之后,可以从事“革”,这就是《井》卦在《革》卦之前的涵义;《革》卦之后,之所以为《鼎》,因为,只有“革故”,才可“鼎新”,先去旧,再变新。

    这才是变革之正道,摄政王恰恰不明此理,经脉逆转,结果可想而知。

    孔子在《周易·系辞下》中说:“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这句话用来形容载沣不胜其任,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纵观清末民初这段历史,我们不难发现,时人总是热衷从“应然”的角度出发,把宪政和国会当作包治百病的万能药,“太极”国度下的人们心却“太急”,总想通过政治谋划,快速地完成社会改造,总想一夜之间重新使国家站到天下第一的位置。

    别说载沣如此,当时社会各阶层都如此,社会精英和普通大众概莫能外。

    2011年第9期《读者》刊载了一篇文章——《等不了》,里面记述了近代三次著名对话,很能代表中国人的求索、焦虑和赶超心理。

    一次是1887年,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与李鸿章的对话。李提摩太建议朝廷每年在教育上投入100万两白银,20年后,定能看到实施现代教育带来的好处。李鸿章说,政府既承担不了这么一大笔开销,也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只看到眼前的小钱儿,不会算长远的大账,这是老官僚之通病。所以,《左传·庄公十年·曹刿论战》中有句精辟的话,“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这些为官的“肉食者”为什么不能远谋?因为只有“近谋”才能在自己任期内收到立竿见影的政绩功效,而投资长远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一次是1898年,近代改革家王照与康有为的对话。王照说:“我看只有尽力多立学堂,渐渐扩充,风气一天一天改变,才能实行一切新政。”康有为说:“列强瓜分就在眼前,你这条道如何来得及?”

    一次是1905年,严复与孙中山的对话。严复说中国的根本问题在于教育,革命非当务之急。孙中山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君为思想家,鄙人乃实行家也。”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精英们的每一次政治谋划都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且严重偏离了设计者的目标,甚至走向反面。

    这种急躁心理极大地打乱了改革本身的节奏、发展过程和发展周期。各项措施全都仓促出炉,显然满足不了人们的心理期望和心理预期。

    宣统三年(1911)5月8日,清政府在立宪派国会请愿运动的压力下,颁布《新订内阁官制》,实行所谓“责任内阁制”,成立由十三名国务大臣组成的新内阁,以庆亲王奕劻为总理大臣。十三人中,满洲贵族九人,汉族官僚仅四人,而满洲贵族中皇族又占七人。

    立宪、国会,这个严重不足月的婴儿,被急着要看到孩子快速成长的看热闹的人,剖腹催生之后,却又让人大失所望。

    闹了半天,原来你们就是换汤不换药,根本没有心思实行国会和立宪,这样的朝廷,赶紧倒台算了。

    其实,抛开感情色彩,按照政策的延续性和稳定性角度来说,这项人事任命,并不算太过分。要是各省没有参政议政大权,仍然是传统的任命制,大家苦笑一下也就算了。皇权社会恩主庇护式的用人嘛,谁不用自己人呢?但是有了咨议局的舆论造势,这样的人事安排就直接导致了反清情绪的高涨,排满革命爆发的日子指日可待。

    炸药包准备完毕,引信也拉出来了,就等着点燃导火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