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场子的来了
还在袁世凯打败国民党、以叛乱罪解散国民党时,国学大师章太炎便不顾亲友劝阻,直接从上海赶往北京,作为士林领袖级的人物,章大师要当面质问袁世凯。
晚清民国,颇似先秦,虽国家动荡,却群星灿烂,人才辈出。但真正的哲学家,且无愧于“国学大师”称号的,可能只有章太炎一个人,或者保守点儿说,章太炎是其中翘楚。
章太炎“简直满身都是傲骨”,无论是学问界,或是政界,几乎无人可入他的眼。没有他章太炎不敢骂的人。
他先是批评古人,再批评时人;先批评学界,再批评政界。而且,当时能得章太炎一骂的人,那都是相当了不起的了。无论哪个能得章氏一骂,立即身价大增。比伯乐看马一眼增值还快。
读史者终于明白,原来最深的鄙夷,是你不值得一骂。
章太炎认为孔子是一个历史学家和教育家,一个不成功的政治家。在他的眼里,孔子是一个没有勇气、善于钻营的人。
章太炎评点唐宋文章大家,“李翱、韩愈局促儒言之间,未能自遂。欧阳修曾巩好为大言,汗漫无以应敌,斯持论最短者也。若乃苏轼父子,则俗人之戈戈者”。
对康有为,章太炎说:“今康氏经说诸书,诚往往有误,……苟执是非以相争,亦奚不可,而必籍权奸之伪词以位秉,则和异逆阉之陷东林乎?”说康有为想当“圣人”,是“想入非非”,“狂言呓语,不过李卓吾那一类货色!”
在《时务报》馆期间,章太炎对梁启超等康门弟子尊康有为为圣人的做法充满鄙夷,说:“这群康门弟子好比一群屎壳郎在推滚粪球。”
曾有人问章先生对胡适之有什么看法?章太炎说他“不配谈”:“哲学,胡适之也配谈么?康、梁多少有些‘根’,胡适之,他连‘根’都没有。”
章太炎骂政界人士更是不遗余力。
在《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中,章太炎点名骂光绪皇帝为“载湉小丑”,轰动海内外。
于是,章太炎成了被告,原告是堂堂的大清国。
开庭时,法官说他骂皇帝是“载湉小丑”,触犯圣讳。
章太炎说:我只知清帝乃满人,不知所谓“圣讳”。而且按照西方的法律,人们是不避讳的,所以我直接写“载湉”,没有什么不对。再说,从字的意思来讲,“小丑”两个字中,“丑”字本来作“类”字,或作小孩子解,所以“小丑”也就是“小东西”或“小孩子”,并没有诽谤的意思。
听众席上掌声雷鸣。审判员如坠云雾,目瞪口呆。
慈禧太后七十大寿,章大师赠送一副流传至今的名联:
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时再到古长安?叹黎民膏血全枯,只为一人歌庆有;
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湾,而今又割东三省,痛赤县邦圻益蹙,每逢万寿祝疆无。
章太炎还经常骂孙中山,别人只能听,不敢答,更不能附和。如果有人附和说骂得好,他马上给那人一耳光,同时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总理(孙中山)是中国第一等的伟人,除我之外,谁敢骂之?”
不过,章太炎这么牛,古今大小人物全不放在眼里,可在他46岁的时候,狂追小他16岁的乌镇才女汤国梨,情书写得天花乱坠,汤女士读得面红耳赤,章大师终于抱得美人归,在夫人面前俯首帖耳,老虎变成了大猫咪,这也是奇葩。
章太炎从上海追到北京要来骂袁世凯,袁世凯难受得不得了。
1913年8月11日,章太炎辞别新婚不久的汤夫人,来到北京,住在北京化石桥共和党总部,要找袁世凯算账。
袁世凯紧张得派密探盯着大师的一举一动。
一日,章太炎外出赴宴,才察觉到自己有尾巴,进出都有袁世凯的宪兵跟随,勃然大怒,抡起手杖满大街追打宪兵。打得几人抱头鼠窜,逃之夭夭。
这真是奇怪而奇妙的一景。
袁世凯虽然打败了国民党和孙中山,但对于章太炎这样的学界响当当的人物,袁世凯还是不敢碰。
袁世凯告诉卫兵,你们可不能让章太炎进来啊!
卫兵接到通知,自然不敢疏忽,于是看到章大师来总统府的时候,便借故阻拦。一会儿说总统正在议事,一会儿说总统在接待外宾,如此折腾得章大师从早晨等到了晚上,也没能进得总统府。
章大师一会儿看见这个进去,一会儿看见那个出来,就是轮不到自己。又听说工商部次长向瑞琨接到通知要进府面见袁世凯,终于大怒:“向瑞琨一个小孩子,可以见袁世凯,难道我见不得吗?”先是开骂,后是开打,骂得总统府上上下下一干人等无一幸免,用手杖把总统府内的器物砸个稀里哗啦。虽没见着老袁,却也出了气,比孙悟空大闹天宫和地府还过瘾。砸完了,才恨恨回到下榻之处。
读史读到这里时,总是不禁莞尔。
章太炎大闹总统府,可爱;袁世凯没有对章太炎进行肉体灭绝或政治改造,可爱;本是无知的卫兵却也礼让章大师,可爱;本是“代表国家”“执法”的宪兵也受知识分子的气,可爱。
知识分子是民族灵魂的守护者。如果知识分子个个都像政客一样,如林语堂所说的“文妓”,那就不好玩了。
没有见到袁世凯,章大师当然不肯就此罢休。
据当时的《申报》(1914年1月14日)记载,一天,章太炎蓬头垢面,足登破靴,手持团扇,扇下系袁世凯亲授的二级大勋章,来到总统府。袁世凯避而不见。章太炎更加怒不可遏,在总统府跳着脚蹦高高骂袁世凯,从清晨一直骂到傍晚还抡起手杖将府内器物砸个稀里哗啦。他决心以“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之行动,来警醒世人。但章太炎的名望实在太高,袁世凯躲在内室,目睹章太炎胡闹,就是不敢出来。老袁还是小有气度的。
此后几天,章太炎天天来砸场子,弄得袁世凯不能办公。普通人尚且有“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的气性,何况一辈子不能屈居人下的老袁乎?袁世凯毕竟不能像小布什那样被人说白痴的时候只能傻笑,他终于忍不住了。杀了他还不行,真要关监狱里肯定会惹起知识分子阶层的激烈反抗,不收拾他又不甘心。
于是,袁世凯即令陆建章出马,谎称总统在居仁堂见章,将其带走。
就这样,章大师“被”精神病了,不过没被扔进真正的精神病院,老袁改用温柔的软禁方式来对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