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与心态

    袁世凯既然定下了撇开民主共和、实行君主立宪这个想法,接下来的第一步,就是要集中权力了。

    集中权力,在权力的护驾下推行自己的大政方针,实现自己成就一番轰轰烈烈事业的理想,这几乎是几千年来中国大小领导者上任之后的例行“公式”。更何况中国男人的发展奋斗还有一个理论作支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政治家们的宏伟构想从来都是建立在自己登台实施的基础上的。没有权力,怎么治国、平天下?有了权力,才有发言权。权力多大,发言权就有多大。

    袁世凯之所以要集中权力,一是希望自己能够通过权力强力推行自己的治国理念;二是段祺瑞的力量坐大了(冯国璋此时镇守南京,袁的身边没有制约段的力量),必须削弱或剥夺段祺瑞的军权。

    这两件事,也称得上是历代君王上任时必做的两件大事。不管是刘邦、朱元璋的屠杀功臣,还是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手段不同,其目的是一样的,就是权力收归中央、集中于元首,而这其中军权尤其重要。

    袁世凯是小站练兵起家,又亲眼目睹了维新变法派没有军队支撑的悲剧结局,并切实尝到了八国联军进京后、自己武卫右军一家独大的甜头,他比那个时代其他任何人都更明白枪杆子的重要性。

    北洋时期名义上进入了“民国”,可仍然算是皇权专制社会的继续,尤其是皇权专制思维的继续,而对于皇权专制社会来说,元首对于兄弟和父子都不会完全相信,何况是自己的部将?

    而且,人的位置变了,心态也会发生变化,就像赵匡胤黄袍加身之后,就天天失眠,失眠的原因就是怕那件袍子披到别人身上,别人也会顺水推舟,半推半就。

    段祺瑞力量的崛起,非一朝一夕之故。

    袁世凯小站练兵时期,许多事还亲力亲为、亲手调教,随着他官职的一天天上升,军队的具体事务就交给自己的爱将王士珍、段祺瑞和冯国璋来处理。

    王士珍性格随和,才大而不居功,功名心甚淡,也不爱拉帮结派,有点儿像孔子说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风格,也有孟子说的“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的君子风范,人称龙杰。

    龙,怎么来解释呢?

    《史记》中记载孔子见到老子后,对老子有一番评价,称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三国演义》中曹操煮酒论英雄一节,曹操这样形容龙: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生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

    这两段关于龙的描写,大概能形容出王士珍的龙杰风范。

    此时,已经退隐河北正定的王士珍,的确实现了老子《道德经》中的理想:功成身退,天之道也。袁世凯对他最放心。

    冯国璋已经调到南京,主持长江一线的军事工作,为袁世凯镇守南方,防止国民党势力再起。

    而北洋之虎段祺瑞在小站练兵以来就一直主抓军事训练和军事教育,袁世凯当总统后,他又当上了陆军总长,主抓全国军事和北洋军的军事大权。北洋军的新生力量和中下级军官,多数都是段祺瑞提拔起来的。特别是袁世凯被载沣罢官三年时期,北洋军许多将领都与段祺瑞交情深厚。

    袁世凯和部属之间关系开始出现裂缝,既有客观的政治原因,也有主观的私心原因;既有历史原因,也有现实原因。

    纵览两千年皇权专制的政治传统,君臣之间总是形成了一个“魔圈”:打天下时共患难易,坐天下时共富贵难!

    对于君臣之间来说,争夺权力的私心膨胀是最主要的原因。谁都认为自己功劳大,久而久之,自然是嫌隙越来越大,以至不可弥补。

    为了子孙江山稳固,元首屠杀功臣或是削其大权,只有把骄兵悍将都打压下去,不管是肉体消灭还是精神磨灭,总之是要给继任的子孙能够控制得了的局势,这样的削权、集权步骤也是要得的。因为,子孙江山牢固,客观上也会让百姓安居乐业,总比藩镇割据要好得多。

    前文叙述过,袁世凯比历朝皇帝进步的地方,就是没杀功臣,因此集中权力、维护社会稳定、把不安定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也是必然的选择。

    只是,权力场中混的人,谁也不傻,段祺瑞安插自己人,袁世凯集中权力,大家都忙着布自己的局。

    一个集体、一个集团乃至一个国家中,大小官员都忙着布自己的局,不像打天下时那样利他的时候,这个集团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所以,为了避免功臣居功自傲,领导者宁可做了恶人,或是杀,或是流放,或是削权,总之是把有功的人和那些最有可能挑战权力宝座的人及早压制住,然后提拔重用那些没有资历、没有功劳、却像狗一样忠诚的人,这时社会才能安定下来,人民也能过上几天好日子。

    这就是古装戏中经常所见的情景,也是人们一直不明白的事:为什么有才者经常得不到重用,而皇帝用的却经常是没什么真本事、只懂忠诚的人。客观上,这也算是维持稳定的一个因素。只是,这是手段、是策略,不能当成制度或战略,可偶尔用之调剂,如果常用不改,那就坏了。

    高明的领导者,是要学会驾驭和使用各种人才的。

    而对大才者,如果只采取单纯的压制而不敢使用,那就是蠢而又蠢的下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