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结束语

    本书已就盟国占领德国头几个关键性月份的情况作了概述。这种占领不仅应视为一个历史过程——虽然所有这种过程都是独特的——而且是一次行之非易的修好实习。盟国要寻求答案的基本问题是:怎样才能防止德国发动扰乱世界的周期性侵略呢?用什么办法才能最有效地使战败国服从战胜国的意志,并确保在以后的岁月里战败国所推行的政策能够遵循为战胜国所满意的方针呢?

    在理论上处理这一问题的方法有三个:一是剥夺战败国的侵略手段,二是消除其侵略欲望,三是明确指出侵略必将吃亏。要剥夺侵略手段而不在同时剥夺生活资料是难以成功的,在军队依靠工业的今天尤其如此。因此,这就往往引起侵略欲望,结果与第二种方法背道而驰。但是,推行第二种方法必须包括形成一种思想观念,这是命令或武力威胁所无能为力的。况且,对社会进行深入观察就可以突出地看到思想观念在一定文化中普遍流行的程度,而此种思想观念乃是一定文化的历史、社会、经济和地理环境的产物,不易于用产生某种效果的方法去加以塑造。

    既然没有激情就无从进行战争,在愤怒和复仇情绪的鼓动下,往往促使采用第一种解决办法。但在同时,经验与人情两者都否定惩罚性的解决办法,而主张宽大。在大多数情况下,持这两种见解的人都是非常坚决的,无法完全对之施加影响,但他们又是过分优柔寡断,不能毫无保留地自行其是。结果所采用的折衷办法往往被认为憾事,其原因是:惩罚太甚,不能消除侵略欲望;宽大过度,则不能消灭侵略手段。有人提出,两种解决办法中的任何一种只要系统地贯彻到底,就可望取得成功,而中间道路必然是行不通的。(1)

    这一结论是否正确,也许值得怀疑。不管怎样,这种结论背后的思想是空想主义的,因为产生这两种解决办法的动机都是出自人的本性,在媾和的任何时期都有可能出现。而且,教养儿童和改造罪犯的经验似乎都表明需要宽严结合,或者如大卫王所说的怜悯与诚实相结合。只讲严格的人,遭人憎恨;一味让步的人,不受尊敬。两者之间的中间道路于是就包含在重修旧好的第三种办法之中了。因为,要明确指出侵略必将吃亏,如果只说侵略将遭到压倒一切的力量的回击,这是很不够的,还得展示出和平政策必将开花结果的某种前景。处理个人之间的问题,要做到不偏不倚尚且不易,涉及到国家之间的问题,那就更难为力了。一方面,要表明使用武力将在实际上遭到反对,而且是决定性的反对,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另一方面,要在国家之间建立那种在处理个人问题方面具有重要意义的相互尊敬和体贴的关系,也更为困难。两者之间所需要的那种均衡,是无法开出一个精确的处方的。正确的比例如何,将因时因事而异。然而,尽管难以找到正确的比例,但是只要能够这样去做,它仍然是成功地争取和平与成功地制定对外政策的关键。

    对于一个已经一败涂地的国家,需要进一步向它表明,对征服者进行侵略必将吃亏,而且要使它自动接受将来的和平解决办法。但是,战胜国如果是几个国家的联盟,那么只有在这个联盟团结一致时,那样做才会取得成效,而在历史上,胜利的联盟陷于分裂是屡见不鲜的。如果盟国能就一项共同的政策达成协议,那就会大大推动它们在德国缔造和平的工作。有关的政治家们有足够的理由去为保持四大国之间的合作而作出牺牲。的确,任何人只要想到四大国的分歧对未来世界产生影响的全部含义,就不会想把他们的努力斥为短视、无知或徒劳无益了。(2)万一历史证明是使人误入歧途的,那么世界前景倒确实是光辉灿烂的了。同时,毫无疑问,因为四个战胜国在如何对待战败国的问题上存在着很大分歧,所以要作出一番努力来达到四国的协调一致,这样一来,要找出一种正确对付德国人的方法,其任务就大为复杂了。

    英美所抱目的的基本点是把一种政治和社会制度引进德国,而这种制度比第三帝国曾经推行过的更接近于“民主生活方式”。俄国人也宣称他们的目的是建立“民主政治”,用词的一致一时掩盖了思想上的根本分歧。(3)俄国人处理赔偿问题的最初做法,除了适应于外国人的刺刀所支持的专制政府外,是否还适应于任何其他形式的政府,这是值得怀疑的。这一困难处境,看来他们自己在一定时候也承认了。然而,这种做法与促进以人民抉择为基础的自治,肯定是水火不相容的,而这种自治却是西方政策所公开宣布的目标。英美因为希望同俄国人保持团结,在波茨坦条款中接受了许多惩罚性的东西,这些与他们平时解决政治问题的态度不一样,与他们为德国设想的政治前途也不一样。特别是工业水平计划,装模作样地要求德国人合作,可是又竭力策动德国人反对任何这样的合作。在一时感情激动之下,美国领导人可能接受摩根索计划,然而几乎令人不可想象的是,经过若干年,讲英语的各族人民居然会准备支持该计划所包含的那种苛刻程度。在制定一项能为四大国所一致支持的对德政策方面,这决非是惟一的困难。

    俄国人不仅在惩罚德国方面显得更加无情,而且在改造德国方面也显得更加严厉。他们对于要建立的那种社会,以及要促其实现的方法都是坚定无疑的。他们所受的马克思主义训练使他们懂得,任何人如果要在社会上树立某种思想观念,必须从变革社会制度开始,特别是从变革经济权力的分配制度开始。当然,西方盟国认识到,要建立一种他们希望看到的社会,有必要进行一些变革,但是他们主要考虑的是引进不同的政治制度。他们知道,德国的某些制度曾经助长了纳粹主义的兴起,因此准备强制推行一些其他制度,即使这些制度对德国是陌生的,不受德国人欢迎的。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他们的改革范围已扩大到诸如教育方法以及新闻宣传等方面,同时英国人还主张实行基本工业社会化。不可否认,俄国人并未立即实现土地、手工业或整个工业的社会化。但总的说来,美国人和法国人不曾干涉财产分配问题,而英国人虽然在社会化方面采取了一些步骤,但进行得并不彻底;俄国人却这样干了。西方盟国即使没有明确阐述过他们的原则,他们还是按照原则行事的,这就是说,他们想要建立的政治社会和德国现行的经济制度之间并无不相适应之处。民主政治,只要在开头若干年内能牢固地建立而又加以保护,以后就能扎下根来。任何这样的想法,都抹煞了德国和盎格鲁撒克逊历史上根深蒂固的社会结构之间的根本差别。

    在英美,在较为集中的工业化产生出城市工人阶级之前,种种条件使得经济发展有可能早日开始,并给予中产阶级以足够的力量好从成功的革命中赢得政权。在德国,这种情况之所以不曾出现,主要由于神圣罗马帝国未能把这个国家巩固成为一个民族国家,由于一些小的独立国家的长期存在所造成的倾轧和衰微,还由于地理上的某些不利之处。德国中产阶级在政治上觉醒之时,工人革命的危险已经露头了。马克思明确教导无产阶级要利用资产阶级革命作为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踏脚石。英美中产阶级对于通过他们的革命所固定下来的自由传统充满了信心,而且几乎毫不怀疑地接受了这样的信念,即医治人们对社会不满的方法就是对政治和社会进行改革。然而,德国的中产阶级却对激进倾向采取了较强的防御态度。当他们在1848年和1918年有可能通过革命取得政权并用以打垮敌军、地主贵族和军事特权阶层的时候,他们却屈服于害怕对革命失去控制,因而再度向保守力量和民族主义力量妥协,以保证免遭危险。最成功、最富有的产业家们同地主贵族同心协力,接受了他们很多的社会观点,成为维持现状的主要支柱之一。无甚成就的资产阶级和知识阶层本应产生出一些自由社会的领袖,却由于1923年的通货膨胀和1932年的经济萧条而进一步遭到削弱。

    这一历史背景(这里是概括而言,略去了许多次要原因)给我们提供一种依据,大大有助于说明德国社会中显而易见的软弱性,如果我们站在自由主义立场上批判地加以观察的话。但是如果不认清这一点,日耳曼和盎格鲁撒克逊中产阶级之间的表面相似之处,诸如对文化的兴趣,对知识的尊重,对卫生、工作方法和家庭生活的态度等,往往都会使人认为他们的思想背景实质上是一致的。如果情况真是如此,一旦德国中产阶级牢固地掌握了政权,当然会出现英美那样的政治社会,这种预料也可能是合乎逻辑的。但实际上,德国中产阶级却给民族主义和纳粹党提供了一些最热忱的拥护者。因此,把他们看做自由的保卫者,必然是值得怀疑的。被出卖过一次的通行证,还有再次被出卖的可能。

    有人自然会说,既然德国中产阶级不可信赖,权力就决不应落在他们手里,而应掌握在别的比较能够信得过的人手里,特别是要掌握在工人手里。在这里,权力必须是指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在战争期间,英美公众普遍认为,鲁尔和莱茵兰的企业家们和普鲁士容克地主一样,同德国军国主义关系密切,必须同样地严厉对待。但是,既然俄国人的土地改革有效地从根本上打击了容克地主的权力,并产生了一个阶级,可以随时抵制任何开倒车的企图,那么还要妄称纽伦堡的起诉、非卡特尔化以及其他用来对付企业家的措施对他们起了很大的制服作用,那是无稽之谈。(4)因此有些人就认为,土地改革应有彻底的工业社会化与之相配合,工人也应和农民一样成为(不管怎样在名义上)力量源泉的主人翁。据说,只有如此,才能充分保证不再发生受工业巨头资助的(如果说不是受其策动的)独裁政治的反扑。

    这种分析同马克思主义关于工业财产所有权的重要性的论述极其相似。但是这种治疗方法的提出,难道不正是根据德国和西方民主政治两者之间似是而非的类推吗?它假设:在权力移交之时,德国人不论多么勉强也得接受其后果,正如皮尔和迪斯雷利领导下的托利党人接受议会选举法的修正案以及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的保守党人接受坎贝尔—班纳曼内和阿斯奎斯内阁的措施一样。但是,一度实行过的大体上以英美保守主义为特征的社会和政治改革之所以被接受,主要原因是对于那些国家由于历史发展而产生的权力实际分配情况作过一番现实主义的估价。这样的接受改革,既不是自动的,也不是普遍的。法国就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而在德国,其可能性也是很有疑问的。然而,如果没有这样的改革,就不可能仿照英美式样建立一个自由社会。因为,只要社会内部存在着一个相当大的集团,自认为有权用武力推翻现存的政治和社会秩序,并自认为已强大到足以伺机而动,那么无保留地让这个集团充分享有各种自由,就会招致灾难。无论如何,我们还无法断言,德国工人被授予权力之后会愿意按照自由主义路线来治理国家。然而,即使他们愿意这样做,反动力量也可能十分强大而残忍,除非无产阶级政权是同样的残忍和独裁,就不可能被制服。从政治上来说,西德人民阵线若不把共产党人包括在内,就不能指望取得政权,而共产党人是包藏着破坏联合以达到自己目的的祸心的。英国驻德国的高级官员也许没有十分清楚地认识到财产问题是多么重要,而美国人则公开反对对自由企业进行任何干涉。但是,如果看到西德社会的根本改造只能靠一个左翼独裁政权去维持这件事的严重危险性,那么,把未能实现这一改造看成是重大错误,那就未免太轻率了。

    情况既然如此,剩下来的问题是:能否在现存的体制内再花些工夫来更换上层人物,以便把可靠的民主分子安排到负责岗位上,并以强迫转让个人财产的办法把这种变革的某些方面固定下来,从而使倒退现象难以发生。可是实际上,深谋远虑和不愿干预的情绪妨碍了采取迅速行动。一旦战败的时刻已经流逝,那么对这种强行干预的阻力几乎是不可克服的了。当然,这种行动是否可行,能否持久,是大有问题的。的确,愤愤不平的业主们一定会像抗拒社会化一样,激烈地抗拒这种转让。实践证明,剥夺公认的纳粹分子的社会地位的种种尝试多数成了昙花一现。说不定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如果他们的经济资源实际上转给了别人(而不为国家所有),那么,一旦德国人恢复了行动自由,在新秩序内拥有一定物质利益的集团的产生以及能够调度出来予以支持的力量,并不足以阻止非正义的倒退进程。甚至还不能断言,新业主就一定会比老业主开明。但是,如果得出的结论是认为这方面的任何做法都不切实际,那么我们就可以比以往更加明显地看出盟国在德国可能做的事情的局限性。

    不管怎样,有待于政治改革和非纳粹化的现存社会结构在实际上的继续保持,除了说明在有可能就四大国的共同政策取得一致之前,必须填平鸿沟之外,还出现了东西德之间的另一基本差别。的确,逐步形成这样一项政策的前景一开始就是很渺茫的,虽然从彼此的利害关系来看,作此尝试是正确的。温斯顿·丘吉尔爵士等人已经提供了再清楚不过的记录,说明在战争期间团结的利益显得更为突出的时候,在一起工作尚且是多么困难。不单单是对权力和国家安全的必要考虑使得当时的情况大抵如此;一旦共同的危险消失之时,战胜国都要去追求各自不同的目的了。思想观念在环境中扎根之深以及各种环境所必然具有的差异之大,造成各国看法上不可避免的差距。用互相忍让、互相谅解来弥合这种差距,不仅需要对此情况有所认识(从承认差距的存在开始),而且需要具有善良的愿望。然而,在俄国人方面,正是这种寻求谅解的愿望,似乎被共产主义教义的原则所排斥掉了。这种教义不仅宣传它的信条是绝对真理,而且教导其信徒们只能按照集体的自身利益、物质力量和争取统治的斗争去考虑问题。只要有一点肤浅的马列主义知识就可以看出,苏联和资本主义国家进行密切合作是不大可能的,虽然由四国组成的政府就是一种将其效率寄托于这种合作的实验。只要有一点肤浅的历史知识就可以看出,不管怎样,就英国人来看,俄国通常所起的作用与其说是同盟合作,不如说是威胁恫吓。事实上实行四国共同政策的企图,在执行这一政策的德国行政机构建立之前就早已破灭了。德国问题的整个性质也随之改变了。

    当各占领国开始执行各自不同的政策时,占领区边界就有了它们本来并不具有的政治意义。西方国家之间的分歧是表面上的,很快就消除了,而实际代表两个互相竞争的社会制度并受两大敌对集团战略利益支配的东西方之间的分歧,则是最难处理的。何况,这个根本性的划分把一个国家分成两部分,而这个国家在过去150年中比任何别的国家更为民族团结的观念所迷住。这种情况不是任何一个民族所能泰然处之的,德国人更是万万不能。它对狂热的民族主义和极端主义的政策永远起着鼓励作用:它直接助长战争而不利于和平。它还雪上加霜,丧失领土给俄国和波兰,对此,德国人无论如何是不会听凭摆布的。产生巨大灾难的内在可能性之大,足以说明为什么政治家们愿意作出巨大的牺牲以期避免旧事重演。

    然而,如果从这个观点来看,情况变得更为复杂的话,那么西方盟国至少可以放手逐步制定一项和他们平时的政治态度更为一致的对德政策。再也没有必要去采取一种强硬的方针,以消除俄国人的猜疑了。这倒不是占领德国的英美人乐意得出这一结论。他们似乎不愿承认四国合作的实验已告结束,并且暂时保持这样的态度,不论德国人是否喜欢,凡是被认为对他们有益的就给予他们。

    但是,形势发展的必然性是不可避免的。首先,没有把德国当作一个经济单位对待,加上波茨坦解决办法所依据的不现实的考虑,使得这一解决办法成为西方的绝对责任。当人们清楚地看到,执行工业水平计划使得英美人面临这样一种抉择:究竟是眼看德国挨饿呢,还是向俄国输送赔偿物资呢?他们认识到这个重担是英国不能无限期承担下来的,而美国则不准备承担。必须使西德做到自给自足,这就意味着不仅要允许西德人民管理自己的经济,而且要向他们提供一种生活可以过得去的前景以资激励。在西德,人口日增,资源渐少,要开辟上述前景,就需要比以往更为加强工业化而不是拆毁工业。

    然而,经济自由与政治控制是不相容的。一个现代工业国为了有效地发挥其作用,就要求大批作为政府后盾的居民自动进行合作。德国人在受到战败的震动之初,曾经准备给予占领当局至少是服从命令的那种程度的合作。在当时的混乱情况下,军政府为德国人办事比他们自己的任何领导人可能都要好得多。但是好景不长,到了1946年残冬,盟国确保自愿合作的能力就迅速衰退了。如果西方既想避免对德国经济进行长期补贴,又想避免加强公开施用独裁手段,惟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加快速度把权力移交给当时已经涌现出来的领袖人物,并且依靠他们的良知,依靠为将来追求占领的基本目标而可能向他们施加的影响。把权力归还给德国人是东西方之间以竞争取代合作之后的必然后果。原来有些人指望新思想有时间在德国扎根而想依靠的那种优势力量,已为露骨的拉锯战所取代了。而且,在请求一个人或一个国家给予支持的时候,又坚持要人家改变特性,这是不易办得到的。1919年后,德国人不得不在战胜国中间“赢得同情”,而1945年的战胜国却由于他们本身的纠纷被迫在德国人之中竞相争取同情了。

    如果说盟国在开始占领时失之于过严,如果说英国人和美国人稍许花了点时间使自己适应于变化了的形势,那么,后来的倾向却是流于宽大无边。起初,看来他们对于取悦德国人的想法几乎是采取蔑视态度的,到后来他们却显得迅即不记旧仇,宽恕为怀了。无可否认,一旦德国成为世界均势中一个有争议的,或许甚至是决定性的因素时,征服德国人的躯体就会同征服德国的灵魂成为一个齐头并进的目标了。然而征服人心仍然像占领初期那样重要,即使其所以重要的原因已经变了。因为,德国仅仅站在西方一边,这是不够的。它可能会这样做,也许因为它相信西方军队能够用来支持他们重新统一和收复失地的企图。将对西方事业增援而不是威胁的德国只能是这样的德国:它接受了西方世界的观点,从而放弃以武力解决为惟一有效解决办法的观念。硬说这种态度在德国已成习惯,或者说已经牢固地树立起来,那是悍然不顾事实的。只要德国人认为西方要对他们的支持付出某种代价时,这种态度就不见得会加快树立起来。

    当然,德国的身心都属于西方这一点很重要,但这并不自然而然地意味着德国就有照此办理的可能。战争期间的考虑欠周也许使得某些人指望转化是轻而易举的,但是后来的痛苦经历表明了非纳粹化之难。即使真正的障碍的确在于作为基础的社会和经济结构,但改变这一结构的直接尝试是否可以奏效,我们仍然有理由怀疑。根据1945年以来发生的全部情况来考虑这个问题,很容易使人把盟国要推行制度改革的建设性纲领的整个想法责难为自以为是、空谈理论而且不切实际。从这个观点来看,背景情况使得变革的范围非常有限,因此德国的未来完全可以交给德国人去处理,他们一旦在第三帝国明显地遭到失败时,是非常愿意把它推翻的。

    然而这样讲就忽视了下述的困难:一旦第三帝国不愿承认失败,因而迫使盟国军队打进德国中部,盟国就难以袖手旁观了。他们一到那里,权力自动会转入他们手中,他们也就无法避免对政治后果施加影响。立即撤退意味着把德国抛进那个在中欧十分容易蔓延开来的饥荒、疾病和内战的险境中去。情况很可能如此,如果内战爆发,三个主要盟国就会发现自己被拖进敌对方面,因为他们生怕看到真空地带被一个敌视他们的政府所占据。如果英美人不肯冒风险让一个共产党政府进入鲁尔,那么,俄国人也不甘冒风险让一个“反动”政府到达奥得河。何况俄国人还要从德国人那里得到赔款,他们如不填满欲壑,是不甘心撤走的。

    假定全面占领不可避免,根据奥地利的情况来类推,立即建立起一个中央政府似可避免造成分割局面。但是,成立中央政府正是所有占领国都决心避免的大事之一,因为他们相信分散权力会削弱德国,使之不那么富于侵略性。必须记住,从地理上、经济上和战略上来看,奥地利不同于德国。一方面,奥地利的价值不如德国大;另一方面,把一个几乎没有生存能力的国家再分成四个部分是不切实际的,在德国还不仅仅是不经济而已。即使产生了一个中央政府,在一个厌恶其政策的大国占领区内,哪里有什么机会去行使它的真正职权呢?建立一个解除了武装、中立化而又统一的德国所遇到的巨大困难是,两大集团的任何一方都不愿意放弃一个地区;如果把这个地区完全置于另一集团的影响之下,就很可能在力量均衡方面起举足轻重的作用。当然,甚至从军事意义上说,如果不存在占领区,分裂本来是可能避免的。美国人对英国提出在全德建立混合行政机构的建议加以拒绝,其理由尽管是可笑的,(5)但采纳这个建议只会把已发生的争夺地位和势力变成另一种也许更为尴尬的局面。那就会意味着俄国人进入鲁尔,盎格鲁撒克逊人到达奥得河。试问哪一个影响最大呢?

    在波茨坦会议召开以前或进行期间,如果问题变得更为明确,根本分歧可能早就暴露出来了,因而也就有理由和温斯顿·丘吉尔爵士一道争辩说;冲突本来就该这样促成的。除了别的以外,它既可防止大大推迟德国恢复工作从1945年8月到1946年8月的停顿,还有可能防止盟国远征军最高司令部的组织为了避免盎格鲁撒克逊人勾结起来反对俄国人的现象而于1945年7月拆散。可是后人也许会责怪西方领袖们明目张胆地把一场争吵强加在俄国人头上。如果答案好像是本不应该让局势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么,对问题的探讨就必须追溯到1945年以前,因为在盟国采取了一些政策,使德国不可能早日投降并产生了俄国可能长驱直入中欧的危险之时,实际上大局已定了。(6)

    然而,提早媾和必然是在德国武装部队力量遭到决定性粉碎之前的妥协性和平,而历史却似乎给了我们这样的教训:甚至像1918年那种程度的妥协性和平(那种妥协其实是微不足道的!)也会是一个错误。妥协性和平可能意味着消灭了纳粹党,但丝毫也不意味着根除了德国军国主义和民族主义。魏玛共和国的经验给了我们一个再清楚不过的启示:如果让德国人自己进行改革,工作是不会做得彻底的。1945年以来发生的一切完全证明了这一点。但是盟国誓把德国侵略的心理根源挖掉。任何放弃这一做法的政策会被所有遭到德国占领的国家看成是一种背叛,会立即使俄国疏远,会在英美内部引起最激烈的争论。(7)而且,任何人如果在战争期间企图争辩说,纳粹主义不可能根除,或者根据德国的条件要提出一个开明的解决办法是办不到的,那就等于说西方为之而战斗的原则对谋求和平是不适用的,而且会作出直接有利于摩根索派的行动。决不要忽视,对德国人进行“再教育”的意见,是作为一个善意的、建设性的尝试而提出的,旨在寻求另外一种办法来代替纯粹惩罚性的解决办法。

    反对这个政策的论据是:它把一种心理状态看做是个人力量可加以改变,而不受产生这种心理状态的环境支配的。假使这种设想是不对的,那么就可以说,这种尝试最多只能希望取得有限的成功,也许会完全落空。可是,事实上盟国正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他们已经相信,而且有某种理由相信,如果德国的情况保持不变,二三十年内侵略性的民族主义就有卷土重来再次威胁世界和平的严重危险。他们几乎不相信,放手让德国人自己去干,会产生足够的变革。要是换用另一套由他们自己出面干预的办法,把变革强加于德国人,也不见得会完全令人满意。然而,这也只能是惟一的建设性的解决办法(既然谁也不能把摩根索方案说成决非破坏性的方案)。断言一种局势不可收拾,无助于政治上的成功。

    再者,承认心理状态对环境的决定性依赖关系和相信个人的道德责任是不相容的。如果人们的思想方法完全是受外界决定的,那么对他们的行为方式就不能有所褒贬。这也许是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虽然马克思本人对此是有保留的,而马克思主义者也很少或根本就不按这种观点行事)。这种观点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西方自由主义的观点。盟国因为相信个人有超脱所处环境的某种可能性,所以始终把他们的政策建立在这样一种希望的基础上,就是说甚至德国人也有可能及时地建立一个稳定和宽容的社会。他们不肯承认,改变德国面貌的那种精心的尝试是注定要失败的——我们今天也无须说它已经失败了。

    当然,在今天的两个德国中存在着许多倾向,必然要引起消息灵通的观察家担忧。但是,对这些倾向感到吃惊的任何人只会期望发生奇迹,或者对俯拾即是的证据熟视无睹,更重要的是德国内部的一批人,他们似乎也分担着忧患。当然,一个国家不能完全摆脱它所处的环境,因此指望在德国寻找完全像我们在英美所熟悉的那种发展是徒劳无益的。如果对这一点有不断深入的领会,盟国的政策本来可以变得更加灵活机动。但是,德国社会必须按照德国的条件来塑造,这一事实并不意味着它必然要成为极权主义的或侵略性的。有头脑的德国人对于他们的历史所产生的种种问题是清醒的,这表现在他们对欧洲观念的普遍欢迎,对重新武装的深感犹豫。而且,纳粹主义所造成的灾难是不容易使人忘怀的,在东西方冲突中,谁会最先受到打击也是不容易使人认清的。有些德国人看到某些人为自己的信念奋斗而遭到了失败,明白了邪恶之所以占上风的终极原因。热心于建立自由社会的人是众多的,他们已经立下了巨大的功绩。在继续贯彻占领的积极目的的过程中,西方政策的任务是加强对这类人士的影响,而不损害他们的爱国声誉。为此,现在仍然和往常一样,有必要在宽与严之间找到正确的平衡。不可否认,俄国人的态度曾一度失之过严,现在又鼓励宽大无边。但是,如果我们打算赢得德国人的尊敬和合作,我们就必须经得起暂时的惊慌和烦恼的影响。调整这种平衡以适应一时情况所需要的良好判断力以及防止左右摇摆所需要的坚定性,为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和危险找到成功的出路仍然提供了最好的希望。


    (1) 彭罗斯在其《和平的经济计划》第275—276页中记载了凯恩斯勋爵在1943年前后的悲观时刻有过这样的见解。

    (2) 丘吉尔,第6卷,第433页;美国版,第6卷,第497页。

    (3) 可以说,西方思想中的本质因素在民治意义上的民主并没有在理智和个人道德责任信念的意义上的自由来得多。要是英美政治家们坚持把自由当作一个形容词加到每一个他们所用到的“民主”字眼上面,那么与共产党人的分歧就会立即变得明显了。但是有充分的理由不让这种分歧明朗化。

    (4) 德国人已把共同规定引申为他们自己对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其效果如何还有待进一步观察。

    (5) 见上文,原著第17页。

    (6) 对“可能会如何如何”感兴趣的读者请考虑;假如费边·冯·施拉布伦多夫在1943年3月13日装进希特勒座机的炸弹引爆装置没有毛病的话,将会发生什么情况?见他的著作《反抗希特勒》〔(Fabian von Schlabrendorf:Offiziere gegen Hitler),苏黎世,欧罗巴出版社,1946年版;(Revolt against Hitler),伦敦,艾尔和斯波蒂斯伍德出版公司,1948年版〕。

    (7) 关于其他赞成无条件投降的政策的论据,见上文,原著第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