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la
总有一个女孩子的面影飘动在我的眼前:淡红的双腮,圆圆的大眼睛。这面影对我这样熟悉,却又这样生疏。每次当它浮起来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去理会,它只是这么摇摇曳曳地在我眼前浮动一会,蓦地又暗淡下去,终于消逝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我的记忆也自然会随了这消逝去的影子追上去,一直追到六年前的波兰车上。
也是同现在一样的夏末秋初的天气,我在赤都游了一整天以后,脑海里装满了红红绿绿的花坛的影像,走上波德通车。我们七个中国同学占据了一个车厢,谈笑得颇为热闹。大概快到华沙了吧,车里渐渐暗了下来,这时忽然走进一个年青的女孩子来。我只觉得有一个秀挺的身影在我眼前一闪,还没等我细看的时候,她已经坐在我的对面。我的地理知识本来不高明。在国内的时候,对波兰我就不大清楚,对波兰的女孩子更模糊成一团。后来读到一位先生游波兰描写波兰女孩子的诗,当时的印象似乎很深,但不久就渐渐淡了下来,终于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了。然而现在自己竟到了波兰,而且对面就坐了一个美丽的波兰女孩子:淡红的双腮,圆圆的大眼睛。
倘若在国内的话,七个男人同一个孤身的女孩子坐在一起,我们即使再道学,恐怕也会说一两句带着暗示的话,让女孩子红上一阵脸,我们好来欣赏娇羞含怒然而却又带笑的态度。然而现在却轮到我们红脸了。女孩子坦然地坐在那里,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把我们七个异邦的青年男子轮流看了一遍,似乎想要说话的样子。但我们都仿佛变成在老师跟前背不出书来的小学生,低了头,没有一个人敢说些什么。终于还是女孩子先开了口。她大概知道我们不能说波兰话,只用德文问我们会说哪一国的话。我们七个中有一半没学过德文。我自己虽然学过,但也只是书本子里的东西。现在既然有人问到了,也只好勉强回答说自己会说德文。谈话也就开始了,而且还是愈来愈热闹。我们真觉得语言的功用有时候并不怎样大,静默或其他别的动作还能表达更多更复杂更深刻的思想。当时我们当然不能长篇大论地叙述什么,有的时候竟连意思都表达不出来,这时我们便相对一笑,在这一笑里,我们似乎互相了解了更多更深的东西。刚才她走进来的时候,先很小心地把一个坐垫放在座位上,然后坐下去。经过了也不知道多少时候,我蓦地发现这坐垫已经移到一位中国同学的身子下面去;然而他们两个人都没注意到,当时热闹的情形也可以想见了。
在满洲里的时候,我们曾经买了几瓶啤酒似的东西。一路上,每到一个大车站,我们就下去用铁壶提开水来喝,这几瓶东西却始终珍惜着没有打开。现在却仿佛蓦地有一个默契流过我们每个人的心中,一位同学匆匆忙忙地找出来了一瓶打开,没有问别人,其余的人也都兴高采烈地帮忙找杯子,没有一个人有半点反对的意思。不用说,我们第一杯是捧给这位美丽的女孩子的。她用手接了,先不喝,问我这是什么。我本来不很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反正不过是酒一类的东西,而且我脑子里关于这方面的德文字也就只有一个酒字,就顺口回答说:“是酒。”她于是喝了一口,立刻抬起眼含着笑仿佛谴责似的问着我说:“你说是酒?”这双眼睛这样大,这样亮,又这样圆,再加上玫瑰花似的微笑,这一切深深地压住了我的心,我本来没有意思辩解,现在更没话可说,其实也不能说什么话了。她没有再说什么,拿出她自己带来的饼干分给我们吃。我们又吃又喝,忘记了现在是在火车上,是在异域;忘记了我们是初相识的异国的青年男女,根本忘记了我们自己,忘记了一切。她皮包里带着许多相片,她一张一张地拿给我们看。我们也把我们身边带的书籍画片,甚至连我们的毕业证书都找出来给她看。小小的车厢里充满了融融的欣悦。一位同学忽然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立刻毫不忸怩地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我们的簿子上:Wala,一个多么美妙令人一听就神往的名字!
大概将近半夜了吧,我走到另外一个车厢里想去找一个地方睡一会。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个位子。对面坐了一位大鼻子的中年人。才一出国,看到满车外国人,已经有点觉得生疏;再看了他这大鼻子,仿佛自己已经走进了一个童话的国土里来,有说不出的感觉。这大鼻子仿佛有魔力,把我的眼睛吸住,我非看不行。我敢发誓,我一生还没有看到这样大的鼻子。他耳朵上又罩上了无线电收音机,衬上这生在脸正中的一块大肉,这一切合起来凑成一幅奇异的图案画,看了我再也忍不住笑起来。但他偏又高兴同我说话,说着破碎的英语,一手指着自己的头,一手指着远处坐着的Wala,头摇了两摇,奇异的图案画上浮起一丝鄙夷微笑。我抬起头来看了看Wala,才发现她头上戴了一顶红红绿绿的小帽子。刚才我竟没有注意到,我的全部精神都让她的淡红的双腮同圆圆的大眼睛吸住了。现在忽然发现她头上的小帽子,只觉得更增加了她的妩媚。一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这位中年人为何讨厌这一顶同她的秀美的面孔相得益彰的小帽子。
我现在已经忆不起来,我们是怎样分的手。大概是我们,至少是我,坐着朦朦胧胧地睡了会,其间Wala就下了车。我当时醒了后确曾觉得非常值得惋惜,我们竟连一声再会都没能说,这美丽的女孩子就像神龙似的去了。我仿佛看了一个夏夜的流星。但后来自己到了德国,蓦地投到一个新的环境里去,整天让工作压得不能喘一口气。以前在国内的时候,无论是做学生,是教书,尽有余裕的时间让自己的幻想出去飞一飞,上至青天,下至黄泉,到种种奇幻的世界里去翱翔,想到许多荒唐的事情,摹绘给自己种种金色的幻影,然后再回到这个世界里来。现在每天对着自己的全是死板板的现实,自己再没有余裕把幻想放出去,Wala的影子似乎已经从我的记忆里消逝了去,我再也想不到她了。这样就过去了六个年头。
前两天,一个细雨萧索的初秋的晚上,一位中国同学到我家里来闲谈。谈到附近一个菜园子里新近来了一个波兰女孩子在工作。这女孩子很年青,长得又非常美丽,父母都很有钱。在波兰刚中学毕业,正要准备进大学的时候,德国军队冲进波兰。在听过几天飞机大炮以后,于是就来了大恐怖,到处是残暴与血光。在风声鹤唳的情况里过了一年,正在庆幸着自己还能活下去的时候,又被希特勒手下的穿黑衣服的两足走兽强迫装进一辆火车里运到德国来,终于被派到哥廷根来,在这个菜园子里做下女。她天天做着牛马的工作,受着牛马的待遇,一生还没有做过这样的苦工。出门的时候,衣襟上还要挂上一个绣着P字的黄布,表示她是波兰人,让德国人随时都能注意她的行动;而且也只能白天出门,晚上出去捉起来立刻入监狱。电影院戏院一类娱乐的地方是不许她去的。衣服票鞋票当然领不到,衣服鞋破了也只好将就着穿,所以她这样一个年青又美丽的女孩子,衣服是破烂不堪的,脚下穿的又是木头鞋。工资少到令人吃惊。回家的希望简直更渺茫,只有天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的故乡,她的父母!我的朋友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我的眼前电火似的一闪,立刻浮起Wala的面影,难道这个女孩子就是Wala么?但立刻我又自己否认,这不会是她的,天下不会有这样凑巧的事情。然而立刻又想到,这女孩子说不定就是Wala,而且非是她不行;命运是非常古怪的,它有时候会安排下出人意料的事情。就这样,我的脑海里纷乱成一团,躺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伏在枕上听窗外雨声滴着落叶,一直到不知什么时候。
第二天早晨起来,到研究所去的时候,我就绕路到那菜园子去。这里我以前本来是常走的,一切我都很熟悉。但今天我看到这绿绿的菜畦,黄了叶子的苹果树,中间一座两层的小楼,我的眼前发亮,一切都蓦地对我生疏起来,我仿佛第一次看到这许多东西,我简直失了神似的,觉得以前菜畦没有这样绿,苹果树的叶子也没有黄过,中间并没有这样一座小楼。但现在却清清楚楚地看到眼前有这样一座楼,小小的红窗子就对着黄了叶子的苹果林,小巧得古怪又可爱。我注视这窗口,每一刹那我都盼望着,蓦地会有一个女孩子的头探出来,而且这就是Wala。在黄了叶子的苹果树下面,我也每一刹那都在盼望着,蓦地会有一个秀挺的少女的身影出现,而且这也就是Wala。但我什么也没看到。我带了一颗失望的心走到研究所,工作当然做不下去。黄昏回家的时候,我又绕路从这菜园子旁边走过,我直觉地觉得反正在离我住的地方不远的小楼里有一个Wala在;但我却没有一点愿望再看这小楼,再注视这窗口,只匆匆走过去,仿佛是一个被检阅的兵士。
以后,我每天要绕路到那菜园子附近去走上两趟。我什么也没看到,而且我也不希望看到什么,因为我现在已经知道,这女孩子不会是Wala了。不看到,自己心里终究有一个极渺茫极不成希望的希望:说不定她就真是Wala。怀了这渺茫的希望,回到家来,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把幻想放出去,到种种奇幻的世界里去翱翔,想到许多荒唐的事情,给自己摹描种种金色的幻影。这幻想会自然而然地把我带到六年前的波兰车上。我瞪大了眼睛向眼前的空虚处看去,也自然而然地有一个这样熟悉而又这样生疏的女孩子的面影摇摇曳曳地浮现起来:淡红的双腮,圆圆的大眼睛。
我每次想到的就是这似乎平淡然而却又很深刻的诗句:“同是天涯沦落人。”因为,我已经再不怀疑,即使这女孩子不是Wala,但Wala的命运也不会同这女孩子的有什么区别,或者还更坏。她也一定是在看过残暴与血光以后,被另外一个希特勒手下的穿黑衣服的两足走兽强迫装进一辆火车里拖到德国来,在另一块德国土地上,做着牛马的工作,受着牛马的待遇,出门的时候也同样要挂上一个P字黄牌,同样不能看到她的父母,她的故乡。但我自己的命运又有什么两样呢?不正有另一群兽类在千山万山外自己的故乡里散布残暴与火光吗?故乡的人们也同样做着牛马的工作,受着牛马的待遇,自己也同样不能见到自己的家属,自己的故乡。“同是天涯沦落人”,但是我们连“相逢”的机会都没有,我真希望我们这曾经一度“相识”者能够相对流一点泪,互相给一点安慰。但是,即使她现在有泪,也只好一个人独洒了,她又到什么地方能找到我呢?有时候,我曾经觉得世界小过,小到令人连呼吸都不自由;但现在我却觉得世界真正太大了。在茫茫的人海里,找寻她,不正像在大海里找寻一粒芥子么?我们大概终不能再会面了。
1941年于德国哥廷根
忆 章 用
我一直到现在还不能相信,他竟撒手离开现在的这个世界去了。我自己的生命虽然截止到现在还说不上怎样太长;但在这不太长的过去的生命中,他的出现却更短,短到令人怀疑是不是曾经有过这样一回事。倘若要用一个譬喻的话,我只能把他比作一颗夏夜的流星,在我的生命的天空中,蓦地拖了一条火线出现了,蓦地又消逝到暗冥里去。但在这条火线留下的影子却一直挂在我的记忆的丝缕上,到现在,已经是隔了几年了,忽然又闪耀了起来。
人的记忆也是怪东西,在每一天,不,简直是每一刹那,自己所遇到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中,在风起云涌的思潮中,有后来想起来认为是极重大的事情,但在当时看过想过后不久就忘却了,费很大的力量才能再回忆起来。但有的事情,譬如说一个人笑的时候脸部构成的图形,一条柳枝摇曳的影子,一片花瓣的飘落,在当时,在后来,都不认为有什么不得了;但往往经过很久很久的时间,却能随时能明晰地浮现在眼前,因而引起一长串的回忆。到现在很生动地浮现在我眼前,压迫着我想到俊之(章用)的,就是他在谈话中间静默时神秘地向眼前空虚处注视的神态。
但说来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六年前的深秋,我从柏林来到哥廷根。第二天起来,在街上走着的时候,觉得这小城的街特别长,太阳也特别亮,一切都浸在一片白光里。过了几天,就在这样的白光里,我随了一位中国同学走过长长的街去访俊之。他同他母亲赁居一座小楼房的上层,四周全是花园。这时已经是落叶满地,树头虽然还挂了几片残叶,但在秋风中却只显得孤伶了。那一次究竟说了些什么话,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似乎他母亲说话最多,俊之并没有说多少。在谈话中间静默的一刹那,我只注意到,他的目光从眼镜边上流出来,神秘地注视着眼前的空虚处。
就这样,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给我的印象是颇平常的;但不知为什么,以后竟常常往来起来。他母亲人非常慈和,很能谈话。每次会面,都差不多只有她一个人独白,每次都感觉不到时间的逝去,等到觉得屋里渐渐暗起来,却已经晚了,结果每次都是仓仓促促辞了出来,摸索着走下黑暗的楼梯,赶回家来吃晚饭。为了照顾儿子,她在这离开故乡几万里的寂寞的小城里陪儿子一住就是七八年,只是这一件,就足以打动了天下失掉了母亲的孩子们的心,让他们在无人处流泪,何况我又是这样多愁善感?又何况还是在这异邦的深秋呢?我因而常常想到在故乡里萋萋的秋草下长眠的母亲,到俊之家里去的次数也就多起来。
哥廷根的秋天是美的,美到神秘的境地,令人说不出,也根本想不到去说。有谁见过未来派的画没有?这小城东面的一片山林在秋天就是一幅未来派的画。你抬眼就看到一片耀眼的绚烂。只说黄色,就数不清有多少等级,从淡黄一直到接近棕色的深黄,参差地抹在这一片秋林的梢上,里面杂了冬青树的浓绿,这里那里还点缀上一星星的鲜红,给这惨淡的秋色涂上一片凄艳。就在这林子里,俊之常陪我去散步。我们不知道曾留下多少游踪。林子里这样静,我们甚至能听到叶子辞树的声音。倘若我们站下来,叶子也就会飘落到我们身上。等到我们理会到的时候,我们的头上肩上已经满是落叶了。间或前面树丛里影子似的一闪,是一匹被我们惊走的小鹿,接着我们就会听到窸窣的干叶声,渐远,渐远,终于消逝到无边的寂静里去。谁又会想到,我们竟在这异域的小城里亲身体会到“叶干闻鹿行”的境界?但这情景都是后来回忆时才觉到的,在当时,我们却没有,或者可以说很少注意到:我们正在热烈地谈着什么。他虽然念的是数学;但因为家学渊源,对中国旧文学很有根底,作旧诗更是经过名师的指导,对哲学似乎比对数学的兴趣还要大。我自己虽然一无所成;但因为平常喜欢浏览,所以很看了些旧诗词,而且自己对许多文学上的派别和几个诗人还有一套看法。平时难得解人,所以一直闷在心里,现在居然有人肯听,于是我就一下子倾出来。看了他点头赞成的神气,我的意趣更不由地飞动起来,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世界,连自己也忘记了。往往是看到桦树的白皮上已经涂上了淡红的夕阳,才知道是应该下山的时候。走到城边,就看到西面山上一团紫气,不久天上就亮起星星来了。
等到林子里最后的几片黄叶也落净了的时候,不久就下了第一次的雪。哥城的冬天是寂寞的。天永远阴沉,难得看到几缕阳光。在外面既然没有什么可看,人们又觉得炉火可爱起来。有时候在雪意很浓的傍晚,他到我家里来闲谈。他总是靠近炉子坐在沙发上,头靠在后面的墙上。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大半谈的仍然是哲学宗教上的问题;但转来转去,总转到中国旧诗上。他说话没有我多。当我滔滔不绝地说着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听,脸上又浮起那一片神秘的微笑,眼光注视着眼前的空虚处。同我一样,他也会忘记了时间,现在轮到他摸索着走下黑暗的楼梯赶回家去吃晚饭了。
后来这情形渐渐多起来。等到我们再聚到一起的时候,章伯母就笑着告诉我,自从我到了哥廷根,他儿子仿佛变了一个人,以前同他母亲也不大多说话,现在居然有时候也显得有点活泼了。他在哥城八年,除了间或到范禹(龙丕炎)家去以外,很少到另外一位中国同学家里去,当然更谈不到因谈话而忘记了吃晚饭。多少年来,他就是一个人到大学去,到图书馆去,到山上去散步,不大同别人在一起。这情形我都能想象得到,因为无论谁只要同俊之见上一面,就会知道,他是孤高一流的人物。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够同其他油头粉面满嘴里离不开跳舞电影的留学生们合得来呢?
但他的孤高并不是矫揉造作的,他也并没有意思去装假名士。章伯母告诉我,他在家里,也总是一个人在思索着什么,有时坐在那里,眼睛愣愣的,半天不动。他根本不谈家常,只有谈到学问,他才有兴趣。但老人家的兴趣却同他的正相反,所以平常时候母子相对也只有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了。他对吃饭也感不到多大兴趣,坐在饭桌旁边,嘴里嚼着什么,眼睛并不看眼前的碗同菜,脑筋里似乎正在思索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问题。有时候,手里拿着一块面包,站起来,在屋里不停地走,他又沉到他自己独有的幻想的世界里去。倘若叫他吃,他就吃下去;倘若不叫他,他也就算了。有时候她同他开个玩笑,问他刚才吃的是什么东西,他想上半天,仍然说不上来。这是他自己说起来都会笑的。过了不久,我就有机会证实了章伯母的话。这所谓“不久”,我虽然不能确切地指出时间来;但总在新年过后的一二月里,小钟似的白花刚从薄薄的雪堆里挣扎出来,林子里怕已经抹上淡淡的一片绿意了。章伯母因为有事情到英国去了,只留他一个人在家里。我因为学系不能决定,有时候感到异常的烦闷,所以就常在傍晚的时候到他家里去闲谈。我差不多每次都看到桌子上一块干面包,孤伶地伴着一瓶凉水。问他吃过晚饭没有,他说吃过了。再问他吃的什么,他的眼光就流到那一块干面包和那一瓶凉水上去,什么也不说。他当然不缺少钱买点香肠牛奶什么的;而且煤气炉子也就在厨房里,只要用手一转,也就可以得到一壶热咖啡;但这些他都没做,也许是忘记了,也许根本没有兴致想到这些琐碎的事情,他脑筋里正盘旋着什么问题。在这时候,最简单的办法当然就是向面包盒里找出他母亲吃剩下的面包,拧开凉水管子灌满一瓶,草草吃下去了事。既然吃饭这事情非解决不行,他也就来解决;至于怎样解决,那又有什么重要呢?反正只要解决过,他就能再继续他的工作,他这样就很满意了。
我将怎样称呼他这样一个人呢?在一般人眼中,他毫无疑问的是一个怪人,而且他和一般人,或者也可以说,一般人和他合不来的原因恐怕也就在这里面。但我从小就有一个偏见,我最不能忍受四平八稳处事接物面面周到的人物。我觉得,人不应该像牛羊一样,看上去都差不多,人应该有个性。然而人类的大多数都是看上去都差不多的角色。他们只能平稳地活着,又平稳地死去,对人类对世界丝毫没有影响。真正大学问大事业是另外几个同一般人不一样,甚至被他们看作怪人和呆子的人做出来的。我自己虽然这样想,甚至也试着这样做过,也竟有人认为我有点怪;但我自问,有的时候自己还太妥协平稳,同别人一样的地方还太多。因而我对俊之,除了羡慕他的渊博的学识以外,对他的为人也有说不出来的景仰了。
在羡慕同景仰两种心情下,我当然高兴常同他接近。在他那方面,他也似乎很高兴见到我。到现在还不能忘记,每次我找他到小山上去散步,他都立刻答应,而且在非常仓皇的情形下穿鞋穿衣服,仿佛一穿慢了,我就会逃掉似的。我们到一起,仍然有说不完的话,我们谈哲学,谈宗教,仍然同以前一样,转来转去,总转到中国旧诗上去。他把他的诗集拿给我看,里面的诗并不多,只是薄薄的一本。我因为只仓卒翻了一遍,现在已经记不清,里面究竟有些什么诗。我用尽了力想,只能想起两句来:“频梦春池添秀句,每闻夜雨忆联床。”他还告诉我,到哥城八年,先是拼命念德文,后来入了大学,又治数学同哲学,总没有余裕和兴致来写诗;但自从我来以后,他的诗兴仿佛又开始汹涌起来,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
果然,过了不久,又在一个傍晚,他到我家里来。一进门,手就向衣袋里摸,摸出来的是一个黄色的信封,里面装了一张硬纸片,上面工整地写着一首诗:
空谷足音一识君
相期诗伯苦相薰
体裁新旧同尝试
胎息中西沐见闻
胸宿赋才徕物与
气嘘史笔发清芬
千金敝帚孰轻重
后世凭猜定小文
我看了脸上直发热。对旧诗,我虽然喜欢胡谈乱道;但说到做,我却从来没尝试过,可以说是一个十足的门外汉,我哪里敢做梦做什么“诗伯”呢?但他的这番意思我却只有心领了。
这时候,我自己的心情并不太好,他也正有他的忧愁。七八年来,他一直过着极优裕的生活。近一两年来,国内的地租忽然发生了问题,于是经济来源就有了困难。对于他这其实都算不了什么,因为我知道,只要他一开口,立刻就会有人自动地送钱给他用,而且,据他母亲告诉我,也真地已经有人寄了钱来,譬如一位德国朋友,以前常到他家里去吃中国饭,现在在另外一个大学里当讲师,就寄了许多钱来,还愿意以后每月寄。然而俊之都拒绝了。我也同他谈过这事情,我觉得目前用朋友几个钱完成学业实在是无伤大雅的;但他却一概不听,也不说什么理由,我自己根本没有多少钱,领到的钱也不过刚够每月的食宿,一点也不能帮他的忙。最初听到他说,他不久就要回国去筹款,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后来他这计划终于成为事实了。每次到他那里去,总看到他忙忙碌碌地整理书籍。我不愿意看这一堆堆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书籍。我觉得有什么地方对他不起,心里凭空惭愧起来。
在不知不觉时,时间已经由暮春转入了初夏。哥廷根城又埋到一团翠绿里去。俊之起程的日子也决定了。在前一天的晚上,我们替他饯行,一直到深夜才走出市政府的地下餐厅。我同他并肩走在最前面。他平常就不大喜欢说话,今天更不说了,我们只是沉默着走上去,听自己的步履声在深夜的小巷里回响,终于在沉默里分了手。我不知道他怎么样,我是一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到他家去了。他已经起来了。我本来预备在我们离别前痛痛快快谈一谈,我仿佛有许多话要说似的;但他却坚决要到大学里去上一堂课。他母亲挽留也没有用。他嘴里只是说,他要去上“最后一课”,“最后”两个字说得特别响,脸上浮着一片惨笑。我不敢接触他的目光,但我却能了解他的“客树回看成故乡”的心情。谁又知道,这一堂课就真的成了他的“最后一课”呢?
就这样,俊之终于离开他的第二故乡哥廷根,离开了我,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看到他。路上每到一个停船的地方,他总有信给我。他知道我正在念梵文,还剪了许多报上的材料寄给我。此外还寄给我了许多诗。回国以后,先在山东大学教数学。在这期间,他曾写过一封很长的信给我,报告他的近况,依然是牢骚满腹。后来又转到浙江大学去。情形如何,我不大清楚。不久战争也就波及浙江,他随了大学辗转迁到江西。从那里,我接到他一封信,附了一卷诗稿,把他回国以后作的诗都寄给我了。他仿佛预感到自己已经不久于人世,赶快把诗抄好,寄给一个朋友保存下去,这个朋友他就选中了我。我一直到现在还不相信,这是偶然的,他似乎故意把这担子放在我的肩上。
从那以后,我从他那里再没听到什么。不久范禹来了信,报告他的死。他从江西飞到香港去养病,就死在那里。我真没法相信这是真的,难道范禹听错了消息了么?但最后我却终于不能不承认,俊之是真的死了,在我生命的夜空里,他像一颗夏夜的流星似的消逝了,永远的消逝了。
我们相处一共不到一年。一直到离别还互相称做“先生”。在他没死之前,我不过觉得同他颇能谈得来,每次到一起都能得到点安慰,如此而已。然而他的死却给了我一个回忆沉思的机会,我蓦地发现,我已于无意之间损失了一个知己,一个真正的朋友。在这茫茫人世间究竟还有几个人能了解我呢?俊之无疑是真正能够了解我的一个朋友。我无论发表什么意见,哪怕是极浅薄的呢,从他那里我都能得到共鸣的同情。但现在他竟离开这人世去了。我陡然觉得人世空虚起来。我站在人群里,只觉得自己的渺小和孤独,我仿佛失掉了倚靠似的,徘徊在寂寞的大空虚里。
哥廷根仍然同以前一样地美,街仍然是那样长,阳光仍然是那样亮。我每天按时走过这长长的街到研究所去,晚上再回来。以前我还希望,俊之回来的时候,我们还可以逍遥在长街上高谈阔论;但现在这希望永远只是希望了。我一个人拖了一条影子走来走去:走过一个咖啡馆,我回忆到我曾同他在这里喝过咖啡消磨了许多寂寞的时光;再向前走几步是一个饭馆,我又回忆到,我曾同他每天在这里吃午饭,吃完再一同慢慢地走回家去;再走几步是一个书店,我回忆到,我有时候呆子似的在这里站上半天看玻璃窗子里面的书,肩头上蓦地落上了一只温暖的手,一回头是俊之,他也正来看书窗子;再向前走几步是一个女子高中,我又回忆到,他曾领我来这里听诗人念诗,听完在深夜里走回家,看雨珠在树枝上珠子似的闪光——就这样,每一个地方都能引起我的回忆,甚至看到一块石头,也会想到,我同俊之一同在上面踏过;看了一枝小花,也会回忆到,我同他一同看过。然而他现在却撒手离开这个世界走了,把寂寞留给我。回忆对我成了一个异常沉重的负担。
今年秋天,我更寂寞得难忍。我一个人在屋里无论如何也坐不下去,四面的墙仿佛都起来给我以压迫。每天吃过晚饭,我就一个人逃出去到山下大草地上去散步。每次都走过他同他母亲住过的旧居:小楼依然是六年前的小楼,花园也仍然是六年前的花园,连落满地上的黄叶,甚至连树头残留着的几片孤零的叶子,都同六年前一样;但我的心情却同六年前的这时候大大的不相同了。小窗子依然开对着这一片黄叶林。我以前在这里走过不知多少遍,似乎从来没有注意过这样一个小窗子;但现在这小窗子却唤回我的许多记忆,它的存在我于是也就注意到了。在这小窗子里面,我曾同俊之同坐过消磨了许多寂寞的时光,我们从这里一同看过涂满了凄艳的彩色的秋林,也曾看过压满了白雪的琼林,又看过绚烂的苹果花,蜜蜂围了嗡嗡地飞;在他离开哥廷根的前几天,我们都在他家里吃饭,忽然扫过一阵暴风雨,远处的山、山上的树林,树林上面露出的俾斯麦塔都隐入滃濛的云气里去:这一切仿佛是一幅画,这小窗子就是这幅画的镜框。我们当时都为自然的伟大所压迫,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沉默着透过这小窗注视着远处的山林。当时的情况还历历如在眼前;然而曾几何时,现在却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满了落叶的深秋的长街上,在一个离故乡几万里的异邦的小城里,呆呆地从下面注视这小窗子了,而这小窗子也正像蓬莱仙山可望而不可及了。
逝去的时光不能再捉回来,这我知道;人死了不能复活,这我也知道。我到现在这个世界上来活了三十年,我曾经看到过无数的死:父亲,母亲和婶母都悄悄地死去了。尤其是母亲的死在我心里留下无论如何也补不起来的创痕。到现在已经十年了,差不多隔几天我就会梦到母亲,每次都是哭着醒来。我甚至不敢再看讲母亲的爱的小说、剧本和电影。有一次偶然看一部电影片,我一直从剧场里哭到家。但俊之的死却同别人的死都不一样:生死之悲当然有;但另外还有知己之感。这感觉我无论如何也排除不掉。我一直到现在还要问:世界上可以死的人太多太多了,为什么单单死俊之一个人?倘若我不同他认识也就完了;但命运却偏偏把我同他在离祖国几万里的一个小城里拉在一起,他却又偏偏死去。在我的饱经忧患的生命里再加上这幕悲剧,难道命运觉得对我还不够残酷吗?
但我并不悲观,我还要活下去。有的人说:“死人活在活人的记忆里。”俊之就活在我的记忆里。只是为了这,我也要活下去。当然这回忆对我是一个无比的重担;但我却甘心肩起这一份重担,而且还希望能肩下去,愈久愈好。
五年前开始写这篇东西,那时我还在德国。中间屡屡因了别的研究工作停笔,终于剩了一个尾巴,没能写完。现在在挥汗之余勉强写起来,离开那座小城已经几万里了。
1946年7月23日写于南京
纪念一位德国学者西克灵教授
昨天晚上接到我的老师西克先生(Prof. Dr. Emil Sieg)从德国来的信,说西克灵教授(W. Siegling)已经于去年春天死去,看了我心里非常难过。生死本来是一种自然现象,值不得大惊小怪。但死也并不是没有差别。有的人死去了,对国家,对世界一点影响都没有。他们只是在他们亲族的回忆里还生存一个时期,终于也就渐渐被遗忘了。有的人的死却是对国家,对世界都是一个损失。连不认识他们的人都会觉得悲哀,何况认识他们的朋友们呢?
西克灵这名字,对许多中国读者大概还不太生疏,虽然他一生所从事研究的学科可以说是很偏僻的。他是西克先生的学生。同他老师一样,他也是先研究梵文,然后才转到吐火罗语去的。转变点就正在四十年前。当时德国的探险队在Grünwedel和Von Le Coq领导之下从中国的新疆发掘出来了无量珍贵的用各种文字写的残卷运到柏林去。德国学者虽然还不能读通这些文字,但他们却意识到这些残卷的重要。当时柏林大学的梵文正教授Pischel就召集了许多年青的语言学者,尤其是梵文学者,来从事研究。西克和西克灵决心合作研究的就是后来定名为吐火罗语的一种语言。当时他们有的是幻想和精力,这种稍稍带有点冒险意味,有的时候简直近于猜谜式的研究工作,更提高了他们的兴趣。他们日夜地工作,前途充满了光明。在三十多年以后,西克先生每次谈起来还不禁眉飞色舞,仿佛他自己又走回青春里去,当时热烈的情景就可以想见了。
他们这合作一直继续了几十年。他们终于把吐火罗语读通。在这期间,他们发表的震惊学术界的许多文章和书,除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西克灵被征从军的一个期间外,都是用两个人的名字。西克灵小心谨慎,但没有什么创造的能力,同时又因为住在柏林,在普鲁士学士院(Preussische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里做事情,所以他的工作就偏重在只是研究抄写Brāhmi字母。他把这些原来是用Brāhmi字母写成的残卷用拉丁字母写出来寄给西克,西克就根据这些拉丁字母写成的稿子来研究文法,确定字义。但我并不是说西克灵只懂字母而西克只懂文法。他们两方面都懂的,不过西克灵偏重字母而西克偏重文法而已。
两个人的个性也非常不一样。我已经说到西克灵小心谨慎,其实这两个形容词是不够的。他有时候小心到我们不能想象的地步。根据许多别的文字,一个吐火罗字的字义明明是毫无疑问地可以确定了,但他偏怀疑,偏反对,无论如何也不承认。在这种情形下,西克先生看到写信已经没有效用,便只好自己坐上火车到柏林用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服他了。我常说,西克先生就像是火车头的蒸汽机,没有它火车当然不能走。但有时候走得太猛太快也会出毛病,这就用得着一个停车的闸。西克灵就是这样的一个让车停的闸。
他们俩合作第一次出版的大著是Tocharische Sprachreste (1921)。两本大书充分表现了这合作的成绩。在这书里他们还很少谈到文法,只不过把原来的Brāhmi字母改成拉丁字母,把每个应该分开来的字都分了而已。在1931年出版的Tocharische Grammatik里面他们才把吐火罗语的文法系统地整理出来。这里除了他们两个人以外,他们还约上了大比较语言学家柏林大学教授舒尔慈(Wilhelm Schulz)来合作。结果这一本五百多页的大著就成了欧洲学术界划时代的著作。一直到现在研究中亚古代语言和比较语言的学者还不能离开它。
写到这里,读者或者以为西克灵在这些工作上都没有什么不得了的贡献,因为我上面曾说到他的工作主要是在研究抄写Brāhmi字母。这种想法是错的。Brāhmi字母并不像我们知道的这些字母一样。它是非常复杂的。有时候两个字母的区别非常细微,譬如说t同n,稍一不小心,立刻就发生错误。法国的梵文学家莱维(Sylvain Lévi)在别的方面的成绩不能不算大,但看他出版的吐火罗语 B(龟兹语)的残卷里有多少读错的地方,就可以知道只是读这字母也并不容易了。在这方面西克灵的造诣是非常惊人的,可以说是并世无二。
也是为了读Brāhmi字母的问题,我在1942年的春天到柏林去看西克灵。我在普鲁士学士院他的研究室里找到他。他正在那里埋首工作,桌子上摆的墙上挂的全是些Brāhmi字母的残卷,他就用他特有的蝇头般的小字一行一行地抄下来。在那以前,我就听说,只要有三个学生以上,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所以他一生就只在学士院里工作,只有很短的一个时间在柏林大学里教过吐火罗语,终于还是辞了职。见了面他给我的印象同传闻的一样。人很沉静,不大说话。问他问题,他却解释无遗。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读Brāhmi字母的秘诀。我发现他外表虽冷静,但骨子里他却是个很热情的人,正像一切良好的德国人一样。
以后,我离开柏林,回到哥廷根,战争愈来愈激烈,我也就再也没能到柏林去看他。战争结束后,自己居然还活着,听说他也没被炸死。心里觉得非常高兴。我也就带了这高兴在去年夏天里回了国来。一转眼就过了半年。在这期间,因为又接触了一个新环境,终天糊里糊涂的,连回忆的余裕都没有了。最近,心情方面渐渐安静下来,于是又回忆到以前的许多事情,在德国遇到的这许多师友的面影又不时在眼前晃动,想到以前过的那个幸福的时期,恨不能立刻再回到德国去。然而正在这时候,我接到西克先生的信,说西克灵已经去世了。即便我能立刻回到德国,师友里面已经少了一个了。对学术界,尤其是对我自己,这个损失是再也不能弥补的了。
我现在唯一的安慰就是在西克先生身上了。他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但他的信上说,他的身体还很好。德国目前是既没有吃的穿的,也没有烧的。六七个人挤在一个小屋里,又以他这样的高龄,但他居然还照常工作。他四十年来一个合作者西克灵,比他小二十多岁的一个朋友,既然先他而死了,我只希望上苍还加佑他,让他再壮壮实实多活几年,把他们未完成的大作完成了,为学术,为他死去的朋友,我替他祝福。
1947年1月29日于北平
天竺心影
楔 子
我走在罗湖桥上。
这是一座非常普普通通的桥,如果它坐落在其他地方,决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甚至不会令人感到它的存在。何况我走过这座桥,至少已经有三四次了。因此,当我踏上桥头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很平静的,平静得有如古井静水,没有任何涟漪。
然而,却出现了我意想不到的情况。
我猛然一抬头,看到十几米以外,对面桥头上站着一位解放军,草绿色的军帽,草绿色的军衣,整洁朴素,雍容大方,同国内天天见到的成千上万的解放军一样,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而且就在一个月以前我还是天天看到他们的,当时,对他们简直可说是视若无睹。然而,此时此地,军帽上那一颗红星,领子上那两块红色领章,却闪出了异样的光彩,赫然像一团烈火,照亮了我的眼睛,照亮了我的心。我心里猛然一震动,泪水立刻夺眶而出:我最可爱的祖国,我又踏上你的土地了,又走到你的怀抱里来了。我很想俯下身去,吻一吻祖国的土地;但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仍然走上前去。
更令我吃惊的是,在这无比快乐的心潮中,却有一点淡淡的哀愁在。这是什么原因呢?刚分手不久的印度人民、印度朋友的声容笑貌又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回荡在我的耳边。其中有老人,也有青年;有工人,也有农民;有大学生,也有大学教授;有政府官员,也有全印柯棣华大夫纪念委员会和印中友好协会的领导人。“印中友好万岁”,“印地秦尼巴依巴依”(“印中人民是兄弟”)的喊声我又仿佛能够听到;那种充满了热情的眼神,我又仿佛能够感到;那一双双热乎乎的手,我又仿佛能够握到;老教授朗诵自己作的欢迎诗的声音,年轻的男女大学生致欢迎词的清脆的声音,我又仿佛能够听到,万人大会上人群像汹涌的大海的情景,我又仿佛能够看到。我的脖子上又仿佛感到沉重起来,成串的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棕色的花环仿佛又套上我的脖子,花香直刺我的嗅官。
这一切都是说不完道不完的。
然而现在哪里去了呢?
中国古诗上说:“马后桃花马前雪,教我哪得不回头?”我想改一下:“桥前祖国桥后印,教我前后两为难。”杜甫的诗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也想改一下:“今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印度对我已经有点茫茫了。
我们在印度的时候,经常对印度人民说:“我给你们带来了中国人民的友谊,我也将把你们的友谊带回中国去,带给中国人民。”然而友谊究竟应该怎么个带法呢?友谊确确实实是存在的,但却是我看不到摸不着,既无形体,又无气味;既无颜色,又无分量。成包地带,论斤地带,都是毫无办法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我们的行动带。对我这样喜欢舞笔弄墨的人来说,行动就是用文字写下来,让广大的中国人民都能读到,他们虽然不能每个人都到印度去,可是他们能在中国通过文字来分享我们的快乐,分享印度人民对中国人民的友情。
一说到舞笔弄墨,我就感到内疚于心。我虽然舞得不好,弄得不好,却确实舞过弄过,而且舞弄了已经几十年了。但是到印度来之前,我却一点想舞想弄的意思都没有,我带来了一个笔记本,上面连一个字也没有写。为什么呢?原因很多,我在这里不去谈它了。总之是什么也不想写。
在印度过了半个多月以后,今天又回到祖国。我现在走在罗湖桥上,一时万感交集,奔突脑海。我深深地感觉到:如果我不把我的经历写下来,那就好像是对印度人民犯了罪,也好像是对中国人民犯了罪;至少也是自私自利的行为。我的内心在催促着我,在驱策着我。不管舞弄得好或坏,我只好舞弄它一下子了。于是过去三十年来积压在心头的东西一下子腾涌起来。我自己也难以说明白,为什么在过去这样长的时间竟基本上什么也没有写。写成的一点点东西,竟也没有拿出去发表——论中印友好的文章,我确实还是写了一些。但是我自己的亲身感受却是没有去碰。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说不出。
我现在脑海里乱得很,里面好像在过电影。这些电影片有旧的、有新的。按理说,新的总应该比旧的清晰一些。但是有时候也不尽然。有的旧的比新的还要清晰,还要色彩绚丽。有时候我自己也分不出哪新哪旧。既然这些影片非要转变成文字不可,那就让它们转一转吧。至于是新是旧,那是无关重要的,我也不去伤那个脑筋加以分辨;反正都是发生在印度大地上,发生在我的眼前,反映到我的心中,现在又在我笔下转变成了文字。
《儒林外史》上有一个回目叫:“说楔子敷陈大义。”我也在这里敷陈大义。什么是我的大义呢?我的大义就是中印两国人民的传统的、既古老又崭新的友谊。下面的故事和经历,虽然有前有后,而且中间相距将近三十个年头;时移世变,沧海桑田,难免有一些变化;但是哪一个也离不开这个“大义”。而且这个“大义”不但在眼前起作用,在将来也还要起作用,要永远地起作用。这就是我坚定的信念。我相信,这也会是印度人民的坚定的信念。
1979年10月11日
初抵德里
机外是茫茫的夜空,从机窗里看出去,什么东西也看不见。黑暗仿佛凝结了起来,凝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黑色的大石块。飞机就以每小时二千多里的速度向前猛冲。
但是,在机下二十多里的黑暗的深处,逐渐闪出了几星火光,稀疏,暗淡,像是寥落的晨星。一转眼间,火光大了起来,多了起来,仿佛寥落的晨星一变而为夏夜的繁星。这一大片繁星像火红的珍珠,有的错落重叠,有的成串成行,有的方方正正,有的又形成了圆圈,像一大串火红的珍珠项链。
我知道,德里到了。
德里到了,我这一次远游的目的地到了。我有点高兴,但又有点紧张,心里像开了锅似的翻腾起来。我自己已经有二十三年的时间没有到印度来了。中间又经历了一段对中印两国人民来说都是不愉快的时期。虽然这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在中印文化交流的长河中只能算是一个泡沫;虽然我相信我们的印度朋友决不会为这点小小的不愉快所影响;但是到了此时此刻,当我们乘坐的飞机就要降落到印度土地上的时候,我脑筋里的问号一下子多了起来。印度人民现在究竟想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他们怎样看待中国人民呢?我不知道。我本来认为非常熟悉的印度,一下子陌生起来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访问印度,我以前已经来过两次了。即使我现在对印度似乎感到陌生,即使我对将要碰到的事情感到有点没有把握;但是我对过去的印度是很熟悉的,对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是很有把握的。
我第一次到印度来,已经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了。同样乘坐的是飞机;但却不是从巴基斯坦起飞,而是从缅甸;第一站不是新德里,而是加尔各答;不是在夜里,而是在白天。因此,我从飞机上看到的不是黑暗的夜空,而是绿地毯似的原野。当时飞机还不能飞得像现在这样高,机下大地上的一切都历历如在目前。河流交错,树木蓊郁,稻田棋布,小村点点,好一片锦绣山河。有时甚至能看到在田地里劳动的印度农民,虽然只像一个小点,但却清清楚楚,连妇女们穿的红绿沙丽都清晰可见。我虽然还没有踏上印度土地,但却似乎已经熟悉了印度,印度对于我已经不陌生了。
不陌生中毕竟还是有点陌生。一下飞机,我就吃了一惊。机场上人山人海,红旗如林。我们伸出去的手握的是一双双温暖的手。我们伸长的脖子戴的是一串串红色、黄色、紫色、绿色的鲜艳的花环。我这一生还是第一次戴上这样多的花环。花环一直戴到遮住我的鼻子和眼睛。各色的花瓣把我的衣服也染成各种颜色。有人又向我的双眉之间、双肩之上,涂上、洒上香油,芬芳扑鼻的香气长时间地在我周围飘拂。花香和油香汇成了一个终生难忘的印象。
即使是终生难忘吧,反正是已经过去的事了。我第二次到印度来只参加了一个国际会议,不算是印度人民的客人。停留时间短,访问地区小,同印度人民接触不多,没有多少切身的感受。现在我又来到了印度。时间隔得长,中间又几经沧桑,世局多变。印度对于我就成了一个谜一样的国家。我对于印度曾有过一段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现在又从熟悉转向陌生了。
我就是带着这样一种陌生的感觉走下了飞机。因为我们是先遣队,印度人民不知道我们已经来了,因此不会到机场上来欢迎我们,我们也就无从验证他们对我们的态度。我们在冷冷清清的气氛中随着我们驻印度使馆的同志们住进了那花园般的美丽的大使馆。
我们的大使馆确实非常美丽。庭院宽敞,楼台壮丽,绿草如茵,繁花似锦。我们安闲地住了下来。每天一大早,起来到院子里去跑步或者散步。从院子的一端到另一端恐怕有一两千米。据说此地原是一片密林。林子里有狼,有蛇,有猴子,也有孔雀。最近才砍伐了密林,清除了杂草,准备修路盖房子。有几家修路的印度工人就住在院子的一个角落上。我们散步走到那里,就看到他们在草地上生上炉子,煮着早饭,小孩子就在火旁游戏。此外,还有几家长期甚至几代在中国使馆工作的印度清扫工人,养花护草的工人,见到我们,彼此就互相举手致敬。最使我感兴趣的是一对孔雀。它们原来是住在那一片密林中的。密林清除以后,它们无家可归。夜里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可是每天早晨,还飞回使馆来,或者栖息在高大的开着红花的木棉树上,或者停留在一座小楼的阳台上。见到我们,仿佛吃了一惊,连忙拖着沉重的身体缓慢地飞到楼上,一转眼,就不见了。但是,当我们第二天跑步或散步到那里的时候,又看到它们蹲在小楼的栏杆上了。
日子就这样悠闲地过去。我们的团长在访问了孟加拉国之后终于来到德里。当我到飞机场去迎接他们的时候,我的心情仍然是非常悠闲的,我丝毫也没有就要紧张起来的思想准备。但是,一走近机场,我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二十七年前在加尔各答机场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了。二十七年好像只是一刹那,中间那些沧海桑田,那些多变的世局,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我看到的是高举红旗的印度青年,一个劲地高喊“印中是兄弟”的口号。恍惚间,仿佛有什么人施展了仙术,让我一下子返回到二十七年以前去。我心里那些对印度从陌生到熟悉又从熟悉到陌生的感觉顿时涣然冰释。我多少年来向往的印度不正是眼前的这个样子吗?
因为飞机误了点,我们在贵宾室里呆的时间就长了起来。这让我非常高兴,我可以有机会同迎接中国代表团的印度朋友们尽兴畅叙。朋友中有旧知,也有新交。对旧知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对新交是“乐莫乐兮新相知”。各有千秋,各极其妙。但是,站在机场外面的印度人民,特别是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的教师和学生,也不时要求我们出去见面。当然又是戴花环,又是涂香油。一回到贵宾室,印度的新闻记者,日本的新闻记者,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新闻记者,以及电台录音记者、摄影记者,又一涌而上,相机重重,镁光闪闪,一个个录音喇叭伸向我们嘴前,一团热烈紧张的气氛。刚才在汽车上还保留的那种悠闲自在的心情一下子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对我来说,这真好像是一场遭遇战;然而这又是多么愉快而兴奋的遭遇战啊!回想几天前从巴基斯坦乘飞机来印度时那种狐疑犹豫的心情,简直觉得非常好笑了。我的精神一下子抖擞起来,投入了十分紧张、十分兴奋、十分动人、十分愉快的对印度的正式的访问。
1979年10月
在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
我一生都在大学中工作,对大学有兴趣,是理所当然的;而别人也认为我是大学里的人;因此,我同大学,不管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发生联系,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这也就决定了我到德里后一定要同那里的大学发生一些关系。
但我却决没有想到,素昧平生的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竟然先对我发出了邀请。我当然更不会想到,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会用这样热情隆重到超出我一切想象的方式来欢迎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也许是因为我懂一点梵文和巴利文,翻译过几本印度古典文学作品,在印度有不少的朋友,又到过印度几次,因此就有一些人知道我的名字。但是实际上,尽管我对印度人民和印度文化怀有深厚的敬意,我对印度的了解却是非常肤浅的。
二十七年前,当我第一次访问印度的时候,尼赫鲁大学还没有建立,德里大学我曾来过一次。当时来的人很多,又是一个非常正式的场合,所以见的人多,认识的人少。加之停留时间非常短,又相隔了这样许多年,除了记得非常热闹以外,德里大学在我的印象中已颇为模糊了。
这一次旧地重游,到的地方好像是语言学科和社会科学学科所在地。因为怕我对这里不熟悉,拉吉波特·雷易教授特地亲自到我国驻印度大使馆来接我,并陪我参观。在门口欢迎我们的人并不多,我心里感到有点释然。因为事前我只知道,是请我到大学里来参观,没有讲到开会,更没有讲到要演讲,现在似乎证实了。然而一走进会场,却使我吃了一惊,那里完完全全是另一番景象。会场里坐满了人,门外和过道还有许多人站在那里,男、女、老、少都有。里面显然还有不少的外国人,不知道是教员还是学生。佛学研究系的系主任和中文日文系的系主任陪我坐在主席台上。我心里有点打起鼓来。但是,中国古语说,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安排了这样一个环境,也就只好接受下来,不管我事前是怎样想的,到了此刻都无济于事。我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
首先由学生代表致欢迎词。一个女学生用印地语读欢迎词,一个男学生用中文读。欢迎词中说:
在德里大学的历史上,这是我们第一次欢迎北京大学的教授来访问。我们都知道,北京大学是中国的主要的大学之一,也是世界闻名的大学之一。它曾经得到“民主堡垒”的盛名。我们希望通过季羡林教授的访问在北京大学和德里大学之间建立一座友谊的桥梁。我们希望从今以后会有更多的北京大学的学者来访问德里大学。我们也希望能有机会到北京大学去参观、学习。
欢迎词中还说:
中国跟印度有两千年的友好往来。印度佛教徒佛图澄、鸠摩罗什·普提达摩跟成百的其他印度人把印度文化的精华传播到中国。四十年前,印度医生柯棣华、巴苏华跟其他医生,不远千里去到中国抗日战争前线治疗伤病员。柯棣华大夫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贡献出自己的生命。同样,中国的佛教徒法显、玄奘跟义净已经变成印度老幼皆知的名字。他们留下的记载对印度历史的研究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这些话使我们在座的中国同志都感到很亲切,使我们很感动。长达几千年的传统的友谊一下子把我们的心灵拉到一起来了。
学生代表致过欢迎词以后,佛学研究系系主任辛格教授又代表教员致词。他首先用英文讲话,表示对我们的欢迎,接着又特地用梵文写了一首欢迎我的诗。在这里,我感觉到,所有这一切都不只是对北京大学的敬意,而是对中国所有大学的敬意,北京大学只不过偶尔作为象征而已。当然更不是对我个人的欢迎,而是对新中国所有大学教员和学员的欢迎,我只不过是偶尔作为他们的象征而已。
然而,当这样一个象征,却也并非易事。主人致过欢迎词以后,按照国际上的不成文法,应该我说话了。我的心情虽然说是平静了下来,但是要说些什么,却是毫无准备。当主人们讲话的时候,我是一方面注意地听,一方面又紧张地想。在这样一个场合,应该说些什么呢?说什么才算是适宜得体呢?我对于中印文化交流的历史曾做过一些研究,积累过一些资料。我也知道,印度朋友最喜欢听的也是这样的历史。我临时心血来潮,决定讲一讲中印文化交流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问题。这是一个争论颇多的问题。我有我自己的一套看法,我就借这个机会讲了出来。我不同意那种认为中印文化交流开始于佛教的传入的说法,也就是说,中印文化交流始于公元一世纪。我认为要早得多,至少要追溯到公元前三四世纪的屈原时代。在屈原的《天问》中有“顾菟在腹”这样一句话。“顾菟”虽然有人解释为“蟾蜍”,但汉以来的注释都说是兔子。月亮里有兔子的神话在印度极为流行。唐玄奘《大唐西域记》卷第七婆罗痆斯国就有三兽窣堵波的记载:
劫初时,于此林野,有狐、兔、猿,异类相悦。时天帝释欲验修菩萨行者,降灵应化为一老夫,谓三兽曰:“二三子善安隐乎?无惊惧耶?”曰:“涉丰草,游茂林,异类同欢,既安且乐。”老夫曰:“闻二三子情厚意密,忘其老弊,故此远寻。今正饥乏,何以馈食?”曰:“幸少留此,我躬驰访。”于是同心虚己,分路营求。狐沿水滨,衔一鲜鲤,猿于林树,采异花果,俱来至止,同进老夫。惟兔空还,游跃左右。老夫谓曰:“以吾观之,尔曹未和。猿、狐同志,各能役心,惟兔空还,独无相馈。以此言之,诚可知也。”兔闻讥议,谓狐、猿曰:“多聚樵苏,方有所作。”狐、猿竞驰,衔草曳木,既已蕰崇,猛焰将炽。兔曰:“仁者:我身卑劣,所求难遂,敢以微躬,充此一餐。”辞毕入火,寻即致死。是时老夫复帝释身,除烬收骸,伤叹良久,谓狐、猿曰:“一何至此!吾感其心,不泯其迹,寄之月轮,传乎后世。”故彼咸言,月中之兔,自斯而有。
在汉译佛典里面,这个故事还多次出现。根据种种迹象,这个神话可能就源于印度,然后传入中国,写入屈原的著作中。那么中印文化交流至少已有二千三四百年的历史。如果再说到二十八宿,中印都有这个名称。这个历史还可能提前许多年。总之,我们两国的文化交流源远流长,至今益盛,很值得我们两国人民引为骄傲的了。
我这一番简单的讲话显然引起了听众的兴趣。欢迎会开过之后,我满以为可以参观一下,轻松一下了。然而不然。欢迎会并不是高潮,高潮还在后面。许多教员和学生把我围了起来,热烈地谈论中印文化交流的问题。但是他们提出的问题又不限于中印文化交流。有的人问到四声、反切。有的人问到中国古代有关外国的记载,比如《西洋朝贡典录》之类。有的人甚至问到梵文文学作品的翻译。有的人问到佛经的中译文。有的人甚至问到人民公社,问到当前的中国教育制度,等等,等等。实际上我对这些东西都只是一知半解。可能是由于多年没有往来,今天偶尔碰到我这样一个人,印度朋友们就像找到一本破旧的字典,饥不择食地查问起来了。
但是,印度朋友们也并不光是想查字典。他们还做一些别的事情。有的人递给我一杯奶茶。有的人递给我一碟点心。有的人拿着笔记本,让我签上名字。有的人拿着照相机来照相。可是,实际却茶也喝不成,点心也吃不成,因为很多人同时挤了上来,许多问题从不同的嘴里,同时提了出来。只有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才能应付裕如,我却决非其人。我简直幻想我能够像《西游记》上的孙悟空那样,从身上拔下许多毫毛,吹一口气,变成许许多多的自己,来同时满足许多印度朋友的不同的五花八门的要求。当然这只是一种幻想。我只是一个肉身的人,不是神仙,我只剩下出汗的本领,只有用满头大汗来应付这种局面了。
但是,我心里是愉快的。印度朋友们渴望了解新中国的劲头,他们对中国来宾招待的热情,所有那一天到德里大学去的中国同志都深深地被感动了。我自己是首当其冲,内心的激动更无法细说。但是,我内心里又有点歉然,觉得自己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少,完全不能满足热情的印度朋友对我的要求和期望。拉吉波特·雷易教授很有风趣地说:“整个校园都变得发了疯似的了!”情况确实是这个样子。整个校园都给浓烈的中印友谊的气氛所笼罩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忙碌了一早晨之后到德里大学餐厅去吃午饭的时候,竟然遇到了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印度著名的经济学家吉安·冒德教授。50年代初,我们访问印度的时候,他曾招待过我们。在新德里和加尔各答,都受到他热情的欢迎。后来他又曾访问过中国,好像还会见了毛主席和周总理。他一直从事促进中印友好的工作。但是在过去二十多年的漫长的时间内,我几乎没有听到他的消息。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以为像他那样大的年龄,恐怕早已不在世上了。谁知道他竟像印度神话里讲的某一个神灵那样,突然从天上降落到人间,今天站在我的面前了。这意外的会面更提高了我本来已经很高的兴致,也使我很激动。以他这样的高龄,腿脚又已经有点不方便,由一个人搀扶着,竟然还赶到大学里来会见我们这些中国朋友,怎能不令人激动?我握住了他的手,笑着问他高寿,他很有风趣地说:“我刚刚才八十六岁。”这话引得旁边的人都大笑起来,他自己也笑了起来,笑得像一个年轻人那样天真,那样有力。我知道,这一位老人并不服老。为了印度人民,为了中印两国人民的友好,他将硬朗地活下去,我们也希望这一位“刚刚才八十六岁”的老而年轻的人活下去,我衷心祝愿他长寿!
隔了一天,我们又应邀到尼赫鲁大学去参观访问。情况同在德里大学差不多,也是先开一个欢迎会,同大家见见面。礼堂里挤了大概有千把人,掌声不断,情绪很高昂。所不同的只是,这里的学生用中文唱了中国歌。在万里之外,竟能听到中国歌,仿佛又回到了祖国,我们当然感到很亲切,兴致一下子就高涨了起来。同我一起坐在主席台上的除了学校领导和教授之外,还有学生会主席,他是一个年纪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子。别人告诉我,他已经是第三次连选连任学生会主席了。这个大孩子,英俊、热情、机敏、和蔼。他似乎是无拘无束地陪我们坐在那里,微笑从来没有离开他的脸。主人们致词以后,又轮到我讲话。然后是赠送礼物,鼓掌散会,进行参观。学校里刚进行过学生会改选工作,我们所到之处,墙上都贴满了标语,传单,上面写着:“选某某人!”“反对某某人!”看来这里的民主气氛还是比较浓的。我们会见了许多领导人,什么副校长,什么系主任。都是亲切、和蔼、热情、友好。我们参观了许多高楼大厦,许多部门,其中包括图书馆。馆中藏有不少的中文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有不少的微型胶卷。据说全套的《人民日报》和其他一些中国报刊,他们都有。中国古代的典籍他们收藏也很丰富。总之,图书馆的收藏与设备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所到之处,也都受到热情友好的招待。大学的几位领导人,一直陪同我们参观。那一位年青的学生会主席也是寸步不离,一直陪同我们。到了将要分手的时候,他悄悄地对我说:“我真是非常想到中国去看上一看!”我觉得,这决不是他一个人的愿望,而是广大印度青年的共同愿望。在以后的访问过程中,我在印度许多城市,遇到了无数的印度男女青年,他们都表示了同样的愿望。正如我国的青年也愿意访问印度、了解印度一样,印度青年的这种愿望,我是完全能理解的。我衷心祝愿这位年青的学生会主席的愿望能够早日实现!
又隔了一天,我又应邀到尼赫鲁大学去参加现代中国研究会的成立典礼。
我又万没有想到,在这时竟然遇到了另一位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印中友好协会的主席、已达耄耋高龄的九十四岁的森德拉尔先生。他曾多次访问过中国,受到过毛主席的接见。他把毛主席接见他时合影的照片视若珍宝。回印后翻印了数万张,广为散发。1955年我第二次访问印度的时候,他那时已届七十高龄,然而仍然拄着拐杖亲自到机场去迎接我们。他一生为促进中印友好而努力。在中印友谊的天空里暂时出现乌云的日子,这一位老人始终没有动摇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他经受住了考验,他坚信中印友好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总有一天会拨开浓雾见青天的。他胜利了。今天我们中国友好代表团又到了印度。当我在尼赫鲁大学见到他的时候,虽然我自己也已经有了一把子年纪,但是同他比起来还要小几乎三十岁。无怪在他的眼中我只能算是一个小孩子。他搂住我的脖子,摸着我的下巴颏儿,竟像一个小孩一般地呜呜地哭起来。我们的团长王炳南同志到他家里去拜望他的时候,他也曾哭过,他说:“我今年九十多岁了。但请朋友们相信,在印中两国没有建立完全的友好关系之前,我是决不会死去的!”如果我也像问吉安·昌德教授那样问他的年龄,他大概也会说:“我刚刚才九十四岁。”在以后我在德里的日子里,我曾多次遇到这一位老人,他每会必到,每到必发言,每发言必如悬河泻水,滔滔不绝。如果没有人请他休息,他会不停地说下去的。我真不知道,这个个儿不大的小老头心中蕴藏了多少对中国人民的友谊,蕴藏着多少刚毅不屈的精神。他在我眼中真仿佛成了印度人民的化身,中印友好的化身。我也祝愿他长寿,超过一百岁。即使中印完全建立了友好关系,他也不会死去。
总之,我在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不但遇到了对中国热情友好的年青人,也遇到了对中国友好的多次访问过中国的为中印友好而坚贞不屈的老年人。老年人让我们回忆到过去,回忆起两千多年的历史。年青人让我们看到未来,看到我们的友谊将会持续下去,再来一个两千多年,甚至比两千多年更长的时间。
1979年2月24日
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阿格拉是有名的地方,有名就有在泰姬陵。世界舆论说,泰姬陵是不朽的,它是世界上多少多少奇之一。而印度朋友则说:“谁要是来到印度而不去看泰姬陵,那么就等于没有来。”
我前两次访问印度,都到泰姬陵来过,而且两次都在这里过了夜。我曾在朦胧的月色中来探望过泰姬陵。整个陵寝在月光下幻成了一个白色的奇迹。我也曾在朝暾的微光中来探望过泰姬陵,白色大理石的墙壁上成千上万块的红绿宝石闪出万点金光,幻成了一个五光十色的奇迹。总之,我两次都是名副其实地来到了印度。这一次我也决心再来;否则,我的三访印度,在印度朋友心目中就成了两访印度了。
同前两次一样,这一次也是乘汽车来的。车子下午从德里出发,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到了阿格拉。泰姬陵的白色的圆顶已经混入暮色苍茫之中。我们也就在苍茫的暮色中找到了我们的旅馆。从外面看上去,这旅馆砖墙剥落,宛如年久失修的莫卧儿王朝的废宫。但是里面却是灯光明亮,金碧辉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房间都用与莫卧儿王朝有关的一些名字标出,使人一进去,就仿佛到了莫卧儿王朝;使人一睡下,就能够做起莫卧儿的梦来。
我真的做了一夜莫卧儿的梦。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赶到泰姬陵门外。门还没有开。院子里,大树下,弥漫着一团雾气,掺杂着淡淡的花香。夜里下过雨,现在还没有晴开。我心里稍有懊恼之意:泰姬陵的真面目这一次恐怕看不到了。
但是,突然间,雨过天晴云破处,流出来了一缕金色的阳光,照在泰姬陵的圆顶上,只照亮一小块,其余的地方都暗淡无光,独有这一小块却亮得耀眼。我们的眼睛立刻明亮起来:难道这不就是泰姬陵的真面目吗?
我们走了进去,从映着泰姬陵倒影的小水池旁走向泰姬陵,登上了一层楼高的平台,绕着泰姬陵走了一周,到处瞭望了一番。平台的四个角上,各有一座高塔,尖尖地刺入灰暗的天空。四个尖尖的东西,衬托着中间泰姬陵的圆顶那个圆圆的东西,两相对比,给人一种奇特的美。我想不出一个适当的名词来表达这种美,就叫它几何的美吧。后面下临阎牟那河。河里水流平缓,有一个不知什么东西漂在水里面,一群秃鹫和乌鸦趴在上面啄食碎肉。秃鹫们吃饱了就飞上栏杆,成排地蹲在那里休息,傲然四顾,旁若无人。
我们就带着这些斑驳陆离的印象,回头来看泰姬陵本身。我怎样来描述这个白色的奇迹呢?我脑筋里所储存的一切词汇都毫无用处。我从小念的所有的描绘雄伟的陵墓的诗文,也都毫无用处。“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多么雄伟的诗句呀!然而,到了这里却丝毫也用不上。这里既无绣户,也无雕梁。这陵墓是用一块块白色大理石堆砌起来的。但是,无论从远处看,还是从近处看,却丝毫也看不出堆砌的痕迹,它浑然一体,好像是一块完整的大理石。多少年来,我看过无数的泰姬陵的照片和绘画;但是却没有看到有任何一幅真正的照出、画出泰姬陵的气势来的。只有你到了泰姬陵跟前,站在白色大理石铺的地上,眼里看到的是纯白的大理石,脚下踩的是纯白的大理石;陵墓是纯白的大理石,栏杆是纯白的大理石,四个高塔也是纯白的大理石。你被裹在一片纯白的光辉中,翘首仰望,纯白的大理石墙壁有几十米高,仿佛上达苍穹。在这时候,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我不知道。反正我自己仿佛给这个白色的奇迹压住了,给这纯白的光辉网牢了,我想到了苏东坡的词:“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我自己仿佛已经离开了人间,置身于琼楼玉宇之中。有人主张,世界上只有阴柔之美与阳刚之美。把二者融合起来成为浑然一体的那种美,只应天上有。我眼前看到的就是这种天上的美。我完全沉浸在这种美的享受中,忘记了时间的推移。等到我从这琼楼玉宇中回转来时,已经是我们应该离开的时候了。
从泰姬陵到红堡是一条必由之路,我们也不例外。到了红堡,限于时间我们只匆匆地走了一转。莫卧儿王朝的这一座故宫,完全是用红砂岩筑成的。如果说泰姬陵是白色的奇迹的话,那么这里就是红色的奇迹。但是,我到了这里,最关心的却是一块小小的水晶。据说,下令修建泰姬陵的沙扎汗,晚年被儿子囚了起来。他本来还准备在阎牟那河这一边同河对岸泰姬陵遥遥相对的地方,修建一座完全用黑色大理石砌成的陵墓,如果建成的话,那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黑色的奇迹。然而在这黑色的奇迹出现以前,他就失去了自由,成为自己儿子的阶下囚。他天天坐在红堡的一个走廊上,背对着泰姬陵,凝神潜思,忍忧含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镶嵌在一个柱子上的那一块水晶,里面反映出整个泰姬陵的影像。月月如此,天天如此,这位孤独的老皇帝就这样度过了他的残生。
这个故事很有些浪漫气息。几百年来,也打动了千千万万好心人的心弦,滴下了无数的同情之泪。但是,我却是无泪可滴。我上一次来的时候,印度朋友曾告诉过我,就在这走廊下面那一片空地上,莫卧儿皇帝把囚犯弄了来,然后放出老虎,让老虎把人活活地吃掉。他们坐在走廊上怡然欣赏这一幕奇景。这样的人,即使被儿子囚了起来,我难道还能为他流下什么同情之泪吗?这样的人,即使对死去的爱姬有那么一点情意,这种情意还值得几文钱呢?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红堡城墙下长着肥大的绿叶子的树丛中,虎皮鹦鹉又吱吱喳喳叫了起来。这种鸟在中国是会被当作珍禽装在精致的笼子里来养育的。但是在阿格拉,却多得像麻雀。有那么一个皇帝,再加上这些吱吱喳喳的虎皮鹦鹉,我的游兴已经索然了。那些充满了浪漫气氛的故事对于我已经毫无吸引力了。
我走下了天堂,回到了现实。人间和现实是充满了矛盾的;但是它们又确实是美的。就是在阿格拉也并非例外。二十七年前,当我第一次到阿格拉来的时候,我在旅馆中遇到的一件小事,却使我忆念难忘。现在,当我离开了泰姬陵走下天堂的时候,我不由得又回忆起来。
我们在旅馆里看一个贫苦的印度艺人让小黄鸟表演识字的本领。又看另一个艺人让眼镜蛇与獴决斗。两个小动物都拼上命互相搏斗,大战了几十回合,还不分胜负。正在看得入神的时候,我瞥见一个印度青年在外面探头探脑。他的衣着不像一个学生,而像一个学徒工。我没有多加注意,仍然继续观战。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我又一抬头,看到那个青年仍然站在那里,我立刻走出去。那个青年猛跑了几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手有点颤抖。他递给我一个极小的小盒,透过玻璃罩可以看到,里面铺的棉花上有一粒大米。我真有点吃惊了。这一粒大米有什么意义呢?青年打开小盒,把大米送到我眼底下,大米上写着“印中友谊万岁”几个字,只能用放大镜才能看得清楚。他告诉我,他是一个学徒工,最热爱新中国,但却从来没有机会接触一个中国人。听说我们来了,他便带了大米来看我们。从早晨等到现在,中午早已过了。但是几次被人撵走。现在终于见到中国朋友了,他是多么兴奋啊!我接过了小盒,深深地被这个淳朴的青年感动了。我握住了他的手,心里面思绪万千,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我一直目送这个青年的背影消失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才转回身来。
泰姬陵是美的,是不朽的。然而,人们心里的真挚感情不是比泰姬陵更美,更不朽吗?上面说的这件小事,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七年,在人的一生中,二十七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可是,不管我什么时候想起这件小事,那个学徒工的影像就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现在他大概都有四五十岁了吧。中间沧海桑田,世间多变。但是我却不相信,他会忘掉我,会忘掉中国,正如我不会忘掉他一样。据我看,这才是真正的美,真正的不朽。是美的、不朽的泰姬陵无法比拟的美,无法比拟的不朽。
1978年
难忘的一家人
三月初的德里,已经是春末夏初时分。北京此时恐怕还会飘起雪花吧。而在这里,却已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月季花、玫瑰花、茉莉花、石竹花,还有其他许多不知名的鲜花,纷红骇绿,开得正猛。木棉那大得像碗口的红花,开在凌云的高枝上,发出了异样的光彩,特别逗引起了我这个异乡人的惊奇。
就正在这繁花似锦的时刻,我会见了将近二十年没有见面的印度老朋友普拉萨德先生。
当时,我刚从巴基斯坦来到德里。午饭后,我站在我们的大使馆楼前的草地上,欣赏那一朵朵肥大的月季花,正在出神,冷不防从对面草地上树荫下飞也似的跳出来了一个人,一下子扑了过来,用力搂住我的脖子,拼命吻我的面颊。他眼里泪水潸潸,眉头痛苦地或者是愉快地皱成了一个疙瘩。他就是普拉萨德。他这出乎意料的举动,使得我惊愕,快乐。但是,我的眼里却没有泪水流出,好像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把泪水酿出。
这自然就使我回忆起过去在北京大学的一些事情。
普拉萨德是在解放初期由印中友协主席、中国人民始终如一的老朋友森德拉尔先生介绍到北大来任教的。他为人正直,坦荡,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从来不弄什么小动作,不耍什么花样。借用德国老百姓的一句口头语:他忠实得像金子一样。在工作方面,他勤勤恳恳,给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决不讨价还价。因此,他同中国教师和历届的同学都处得很好,没有人不喜欢他,不尊重他的。他后来回国结了婚,带着夫人普拉巴女士又回到北京。生的第一个男孩,取名就叫做京生。长到三四岁的时候,活泼伶俐,逗人喜爱。每次学校领导宴请外国教员,一个必不可少的节目就是要京生高唱《东方红》。此时宴会厅里,必然是笑声四起,春意盎然,情谊脉脉,喜气融融。
时光就这样流逝过去。他做的事情都是平平常常的事情,过的日子也都是平淡无奇的日子。没有兴奋,没有激动。没有惊人的变化,也没有难忘的伟绩。忘记了是哪一年,他生了肺病,有点紧张。我就想方设法,加以劝慰。我现在已经忘记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话;但是估计像我这样水平低的人,也决不会说出什么精辟的话。他可就信了我的话,情绪逐渐平静了下来。又忘记了是哪一年,他告诉我,想到莫斯科去参加青年联欢节。我通过有关的单位,使他达到了目的。这些都是小事,本来是不足挂齿的。然而他却惦记在心,逢人便说。他还经常说,我是他的长辈,是他的师尊。这很使我感到有点尴尬,觉得受之有愧。
天不会总是晴的,人世间也决不会永远风平浪静。大约是在1959年,中印友谊的天空里突然升起了一团乌云。某一些原来对中国友好的印度人,接踵转向。但是,普拉萨德一家人并没有动摇。他们不相信那一些造谣诬蔑,流言蜚语。他们一直坚持到自己的护照有被吊销的危险的时候,才忍痛离开了中国。
接着来的是一段对中印两国人民都不愉快的时光。我自己毕生研究印度的文化和历史,十分关心中印两国人民的传统友谊。在这一团乌云的遮蔽下,我有说不出来的苦恼,心情很沉重。我不时想到普拉萨德,想到他那一家人。当他们还在北京的时候,我实际上并没有这样想过。现在一旦暌违,却竟如此忆念难置。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其中的原因。难道我也想到“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吗?我不知道,普拉萨德一家人在想些什么,他们在干些什么。但是,我对于他那一家人对中国人民的深厚友谊,是从来没有怀疑的。我相信,他同广大的印度朋友一样,既能同中国人民共安乐,也能同我们共忧患。他们既然能渡过丽日和风,也必然能渡过惊涛骇浪。
事实也正是这个样子。等到天空里的乌云逐渐淡下去的时候,从遥远的西天传来了普拉萨德一家的消息。他确实是没有动摇。在那些日子里,他仍然坚持天天到中国驻印度大使馆去上班。当时大使馆门外驻扎着军警。每一个到中国大使馆来的印度人,都要受到盘问。许多印度朋友,不管内心里多么热爱中国,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望而却步。然而普拉萨德却毅然岿然,决不气馁。当他在中国生肺病的时候,我心里曾闪过一个念头,窃以为他太脆弱。现在才知道,我错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是非常坚强的。我认识到他是这样一个人:在脆弱中有坚强,在简单中有深刻,在淳朴中有繁缛,在平淡中有浓烈。
他的爱人普拉巴是夫唱妇随。有人要她捐献爱国捐,她问为什么,说是为了对付中国,她坚决回答:“爱国人人有份。但是捐了金银首饰去打中国,我宁死不干。我决不相信中国会侵略印度!”这一番话义正词严,简直可以说是掷地作金石声。在那黑云翻滚的日子里,敢于说这样的话,是需要有点勇气的。普拉巴平常看起来也像她丈夫一样是朴素而安静的。就在这样一个朴素而安静的印度普通妇女的心中蕴藏着多少对中国兄弟姐妹的爱和信任啊!但是在千千万万印度朋友心中蕴藏着的正是这样的爱和信任。印度古书上有一句话:“真理就是要胜利。”她说的话正是真理,因此就必然会胜利的。
难道说普拉萨德一家人不热爱自己的祖国吗?正相反。我知道,他们是非常热爱自己的祖国的。而他们这样的举动也正是真正热爱祖国的表现。
就这样,我们虽然相别十余年,相隔数万里,其间也没有通过信。但是,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们的心是挨得非常近的。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到,我们竟然能够在花团锦簇的暮春时分,在德里又会了面。
看样子,这一次来意外的会面也给普拉萨德带来了极大的愉快。他告诉我,当他听说我要到印度来的时候曾高兴得几夜睡不着觉。我知道,他确实是非常高兴的。那时候,我们的访问非常紧张,一个会接着一个会,忙得不可开交。但是他却利用一切机会同我会面和交谈。有一天晚上,他还带了另一位印度朋友来看我。刚说了几句话,他们俩突然跪到地上摸我的脚。我知道,这是对最尊敬的人行的礼节。我大吃一惊,觉得真是当之有愧。但是面对着这一位忠实得像金子一般的印度朋友,我有什么办法呢?
普拉萨德再三对我讲,他要把他全家都带来同我会面。这正是我的愿望。我是多么想看一看这一家人啊!但是时间却挤不出。最后商定在使馆招待会前半小时会面。到了时候,他们全家果然来了。当年欢蹦乱跳的京生已经长成了稳重憨厚的青年,大学医学院的毕业生。当年在襁褓中的兰兰也已经长成了中学生。我看到这个情景,心里面思绪万千,半天说不出话来。但是,普拉萨德却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讲他过去十几年的经历。从生活到思想,从个人到全家,不厌其详地讲述。兰兰大概觉得他说话太多了,有点生气似的说道:“爸爸!看你老讲个不停,不让别人说半句话。”普拉萨德马上反驳说:“不行不行!我非向他汇报不行。我的话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说完又讲了起来,大有“词源倒流三峡水”的气概,看样子真要讲上三天三夜了。但是,招待会的时间到了,他们才依依不舍地辞别离去。
我们在德里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印中友协的欢迎会。散会后,也就是我同普拉萨德全家告别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吻他的面颊。好像也用不着去酿出,我的眼里流满了泪水。同这样一位忠诚淳朴,对中国人民始终如一的印度朋友告别,我难道还能无动于衷吗?
普拉萨德决不是一个个人,而是广大的印度朋友的代表和象征;他也是千千万万善良的印度人的典型。他也决没有把我看成一个个人,而是看成整个中国人民的代表。他对我流露出来的感情,不是对我一个人的,而是对全体中国人民。正如中印友谊万古长青一样,我们之间的友谊也是长存的。即使我们暂时分别了,我相信,我们有一天总还会会面的,在印度,在中国。
我遥望西天,为普拉萨德全家祝福。
1979年10月
孟买,历史的见证
天下事真有出人意料的巧合:我二十七年前访问孟买时住过的旅馆,这一次来竟又住在那里。这一下子就激发起游兴,没有等到把行李安顿好,我就走到旅馆外面去了。
旅馆外面,只隔一条马路,就是海滨。在海滨与马路之间,是一条铺着石头的宽宽的人行道。人行道上落着一群鸽子——看样子是经常在那里游戏的——:红红的眼睛,尖尖的嘴,灰灰的翅膀,细细的腿,在那里拥拥挤挤,熙熙攘攘,啄米粒,拍翅膀,忽然飞上去,忽然又落下来,没有片刻的宁静,却又一点也不令人感到喧哗。马路上车水马龙,人行道上行人摩肩接踵,但却没有人干扰这一小片鸽子的乐园。只是不时地有人停下来买点谷子之类的杂粮,撒到鸽子群中去喂它们。有几个小孩子站在这乐园边上拍手欢跳。卖杂粮的老人坐在旁边,一动也不动,活像一具罗丹雕塑的石像。
从这里再往前走几步,就到了海边。海边巍然耸立着一座极其宏伟壮丽的拱门,这就是英国人建造的著名的印度门。门前是汪洋浩瀚的印度洋,门后是幅员辽阔的印度大地。在这里建这样一座门,是殖民主义者征服印度的象征,是他们耀武扬威的出发点。据说,当年英国派来的总督就都从这里登岸,一过这座门,就算是到了印度。英国的皇太子,所谓威尔士亲王也曾从这里上岸访问印度。当年高车驷马、华盖如云的盛况,依稀还能想象得出。
然而曾几何时,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当年那暴戾恣睢、不可一世的外来侵略者到哪里去了呢?只剩下大海混茫,拱门巍峨,海浪照样拍打着堤岸,涛声依旧震撼着全城。印度人民挺起腰杆走在自己的土地上。群鸽飞鸣,一片生机。这一座印度门就成了历史上兴亡盛衰的见证。
我第一次到孟买来的时候,就曾注意到这一座拱门。我们同殖民主义者相反,不是走进印度门,而是走出印度门。我们从这里乘汽艇到附近的爱里梵陀去看著名的石窟雕刻。石窟并不大,石雕也不多,而且没有任何碑文;但是每一座石雕都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结构谨严,气韵生动,完全可以置于世界名作之林。印度劳动人民的艺术天才留给我们的印象是永世难忘的。
同样使我们难忘的是当年孟买的印度朋友对我们显示的无比的热情。我们到孟买的时候正逢上印度最大的节日点灯节。记得有一天晚上,孟买的许多著名的文学家、艺术家、音乐家、舞蹈家,邀请我们共同欢度节日。我们走进了一座大院子。曲径两旁,草地边上都点满了灯烛,弯弯曲曲的两排,让我立刻想到沿着孟买弧形海岸的那两排电灯,那叫做“公主项链”的著名的奇景。我小时候在中国的某一些名山古刹的庙会上,在夜间,曾见过这样的奇景。我们就在这“项链”的中间走过去,走进一个大厅,厅内也点满了灯烛。虽然电灯都关闭了,但厅内仍然辉煌有如白日。大家都席地而坐,看和听印度第一流的艺术家表演绝技。首先由一个琵琶国手表演琵琶独奏。弹奏之美妙我简直无法描绘,我只好借用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几句诗:“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弹奏快要结束的时候,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打一个比喻的话,就好像暮春的游丝,越来越细,谁也听不出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接着是著名的舞蹈家表演舞蹈。最后由著名的乌尔都诗人朗诵自己的歌颂印中友谊的诗篇。我不懂乌尔都语,但是他那抑扬顿挫的声调,激昂动人的表情,特别是那些用三合元音组成的尾韵,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我好像是获得了通灵,一下子精通了乌尔都语,完全理解了颂诗的内容。我的心随着他的诵声而跳动,而兴奋。夜已经很深了。我们几次想走;但是,印度朋友却牢牢地抓住我们不放。他们说:“我们现在不让你们睡觉。我们要让你们在印度留一天就等于留两天。你们疲倦,回国以后再去睡觉吧。我们相信,我们到了中国,你们也不会让我们睡觉的。”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印度朋友到了中国,我们不也会同样不让他们睡觉吗?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年;但是,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如在眼前,朗诵声还回荡在我的耳边。印度人民的这种友谊使我们永生难忘。
一讲到人民的友谊,人们立刻就会想到柯棣华大夫。他的故乡就在孟买附近。他哥哥和几个妹妹一直到现在还住在孟买市内。四十年前,日本侵略者百万大军压境,在我们神圣的国土上狼奔豕突,践踏蹂躏。中华民族正处于风雨如磐的危急存亡之秋。当时,柯棣华大夫刚从大学医学院毕业。他像白求恩大夫一样,毅然决定,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抗日战争的前线,穿上八路军的军服,全心全意为伤病员服务。后来他在中国结了婚,生了孩子。终于积劳成疾,死在离开自己的故乡孟买数万里、中间隔着千山万水的中国。我们不说他病死异乡,因为他并不认为中国是异乡。他是继白求恩之后的另一个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毛主席亲笔为他写了悼词,每个字都像小盆子那样大,气势磅礴,力透纸背。这幅悼词,现在仍然悬挂在孟买他哥哥的家中。二十年前,叶剑英委员长到印度来访问时,曾到过他家,让人把这幅悼词拍了照。我们这一次到孟买来,也到了他家,受到他哥哥和几个妹妹以及所有亲属的极其热烈的款待。我当时坐在那里,注视着墙上毛主席的题词,转眼又看到同样是悬挂在墙上的柯棣华的夭亡了的小孩柯印华的照片,镜框上绕着花环,我真是心潮翻涌,思绪万千,上下古今,浮想联翩。在中印两千多年的友谊史上,无数的硕学高僧、游客、负贩,来往于中印两国之间,共同培育了这万古长青的友谊。但是,像柯棣华这样的人,难道不可以说是空前的吗?毛主席对他作了那样高的评价,真是恰如其分。听说一直到今天,四十年已经过去了,柯棣华生前的许多中国老战友,一提起他来,还禁不住热泪盈眶。什么东西能这样感人至深呢?除了深厚的友谊之外,还能有别的什么呢?我在上面已经说过,孟买的印度门是历史的见证。它告诉我们,腐朽的邪恶的东西必然死亡。柯棣华的例子又告诉我们,新生的正义的东西必然永存。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孟买又成了中印人民友谊的历史的见证。
今天孟买人民完全继承了柯棣华的遗愿。他们竭尽全力来促进中印传统友谊的发展。我们从新德里乘“空中公共汽车”来到孟买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绝大部分的居民早已进入睡乡。可是机场外面仍然聚集了一千多人,手举红旗,高呼口号。这是什么精神鼓舞着他们呢?马哈拉施特拉邦的邦长会见了我们。孟买市长会见了我们,并且设宴招待。许多知名人士亲自到旅馆来同我们会面。这又是为了什么呢?特别令人难忘的是那个规模极大的群众欢迎大会。举行的地点是在工人区内一个中学的操场上,在操场中间临时搭了一个主席台。参加大会的据说超过一万人,大部分是工人。操场周围高楼上住的也都是工人。他们的家属就站在阳台上往下看,他们也算是大会的参加者。鞭炮齐鸣,红旗高悬。每一个发言者都热烈歌颂印中友谊,会场上洋溢着热情友好的气氛。散会后,印度青年工人臂挽臂形成了两座人墙,让我们从中间走出去。那出色的组织能力和纪律性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我们乘汽车回到旅馆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们就从“公主项链”下面驶过。那两排电灯,每一盏都像是一颗光辉灿烂的夜明珠,绕着弧形的海岸,亮上去,亮上去,一直亮到遥远的天际。这又让我立刻回想到二十七年前在孟买同印度文学艺术界的朋友共同欢度点灯节时的情景。岁月流逝,而友谊长青。今天我们又到了孟买,受到了同当时一样的甚至是更热烈的款待。我真有点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激动了。
孟买是比较年轻的城市,是一座工业城市。比起科钦来,它只能算是小弟弟。我在过去常常有一种偏见:我愿意访问古老的文化遗迹,而对于新兴工业城市则不太感兴趣。我愿意在断壁颓垣下,古塔佛寺旁,发思古之幽情,怀传统之友谊。顾而乐之,往往流连忘返。然而今天我来到孟买,我发现它同样能够成为历史的见证,同样能让我们怀念古老的友谊。在巍峨的拱门下,在熙攘的马路上,在高矗的大厦旁,在鳞比的商肆间,我们不但可以怀念过去,而且可以瞻望未来。在怀念古老的传统的友谊之余,我们看到站起来的印度人民,想到倒下去的老殖民主义者,看到生气勃勃的鸽群,听到混茫的大海的涛声,真禁不住要“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作为历史的见证的孟买恰恰就回答了这个问题。
一个抱小孩子的印度人
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是我常常会回忆起一个抱小孩子的印度人。特别是当我第三次踏上印度国土的时候,我更加强烈地想到了他。我现在一看到印度火车,就痴心妄想地希望在熙攘往来的人流中奇迹般地发现他。他仿佛就站在我眼前,憨厚的面孔上浮着淳朴的微笑;衣着也非常朴素。他怀里抱着的那个三四岁小孩子正在对着我伸出了小手,红润的小脸笑成了一朵花……
当时也正是冬天。当祖国的北方正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时候,我们却在繁花似锦四季皆夏的印度访问。我们乘坐的火车奔驰在印度北方大平原上。到过印度又乘坐过印度火车的人都知道,印度火车的车厢同中国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的车厢每一节前后都有门,即使在火车飞奔的时候,我们仍然可以从一个车厢走到另一个车厢,来去自如,毫无阻碍。但是印度的车厢却完全不同,它两端都没有门,只在旁边有门,上下车都得走这个门;因此,只有当火车进站停驶时才能上下。火车一开,每一个车厢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想从一个车厢到另一个车厢去,那就决无可能了。
我们乘的是一节专车,挂在一列火车的后面。车里面客厅、卧室、洗手间、餐厅,样样俱全。我们所需要的东西一概不缺。火车行驶时,我们就处在这个小天地里,与外界仿佛完全隔绝。当我们面对面坐着的时候,除了几个陪同我们的印度朋友以外,全是中国人,说的是中国话,谈的有时也是中国问题,只有凭窗外眺时,才能看到印度,看到铁路两旁高耸的山峰,蓊郁的树林,潺湲的小溪,汹涌的大河,青青的稻田,盛开的繁花,近处劳动的农民,远处乡村的炊烟。我们也能看到蹲在大树上的孔雀,蹦跳在田间林中的猴子。远处田地里看到似乎有人在耕耘,仔细一看,却全都是猴子。在这时候,只有在这时候,我们才感觉到我们是在印度,我们已经同祖国相隔千山万水了。
我们样样都满足,我们真心实意地感激我们的印度主人。但是我们心里却似乎缺少点什么:我们接触不到印度人民。当然,我们也知道,印度语言特别繁多。我们不可能会所有的语言,即使同印度人民接触,也不一定能够交谈。但是,只要我们看到印度人对我们一点头,一微笑,一握手,一示意,我们就仿佛能够了解彼此的心情,我们就感到无上的满足,简直可以说是赛过千言万语。在这样的时候,语言似乎反而成了累赘,一声不响反而能表达出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了。
因此,每到一个车站,不管停车多久,我们总争先恐后地走出车厢,到站台上拥拥挤挤的印度人群中去走上一走,看上一看。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人当然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工人、农民、学生、士兵,还有政府官员模样的,大学教授模样的,面型各不相同,衣服也是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但他们看到中国朋友都流露出亲切和蔼的笑容,我们也报以会心的微笑,然后怀着满意的心情走回我们的车厢。有时候,也遇到热烈欢迎的场面。印度人民不知从哪里知道我们要来。他们扛着红旗,拿着鲜花,就在站台上举行起欢迎大会来。他们讲话,我们答谢。有时甚至迫使火车误点。在这样的欢迎会之后,我们走回自己的车厢,往往看到地毯上散乱地堆满了玫瑰花瓣,再加上我们脖子上戴的花环,整个车厢就充满了香气。佛教不是常讲“众香界”吗?这地方我没有去过,现在这个车厢大概也就是众香界了。
我们在车上几天的日子就是这样度过的,确实是非常振奋,非常动人。时间一长,好像也就有点司空见惯之感了。
但是,我逐渐发现了一件不寻常、不司空见惯的事。在过去的一两天中,我们每次到车站下车散步时总看到一个印度中年人,穿着一身印度人常穿的白布衣服,朴素大方。面貌也是一般印度人所具有的那种忠厚聪慧的面貌。看起来像一个工人或者小公务员,或者其他劳动人民。他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火车一停,就匆匆忙忙地不知道从哪一个车厢里走出来,走到我们车厢附近,杂在拥挤的人流中,对着我们微笑。当火车快开的时候,我们散步后回到自己的车厢,他又把孩子高高地举在手中,透过玻璃窗,向我们车厢内张望,向我们张望,小孩子对着我们伸出了小手,红润的小脸笑成了一朵花……
他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也不可能注意。因为类似这样的事情,我们在印度已经遇到多次;而且我们满眼都是印度人,他这个人的容貌和衣着丝毫也没有什么引人注目之处。但是,一次这样,两次这样,每到一站都是这样,这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了:他是什么人呢?他要到哪里去呢?他为什么每一站都来看我们呢?他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要求呢?一连串的问号在我脑海里翻腾。我决意自己去解开这个谜。
不久,我们就来到一个车站上。现在我已经忘记了车站的名字,在记忆中反正是一个相当大的站,停车时间比较长。车一停,当那位印度朋友又抱着孩子来到我们车厢旁的时候,我立刻下了车,迎面走上前去,向他合十致敬。这一位憨厚的人有点出乎意外,脸上紧张了一刹那,但立刻又恢复了常态,满脸笑容,对我答礼。我先问他要到什么地方去,他腼腼腆腆地不肯直接答复。我又问他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要求,他又腼腆地一笑,不肯回答我的问题。经我再三询问,他才告诉我说:“我实际上早已到了目的地,早就该下车了。但是我在德里上车以后,发现中国文化代表团就在这一列车上。我从小就听人说到中国,说到中国人,知道中国是印度的老朋友。前几年,又听说中国解放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我觉得很好奇,很想了解一下中国。但是连我自己都从来没有见过中国人,更不用说我的小孩子了。我自己是个小职员,怎么能了解中国和中国人呢?现在中国朋友就在眼前,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不能放过呀!我的小孩子虽然还不懂事,我也要让他见一见中国人,让他在幼小的心灵里埋下印中友好的种子。我于是就补了车票。自己心里想:到下一站为止吧!但是到了下一站,你们好像吸铁石一样,吸引住了我。我又去买了车票,到下一站为止吧!我心里又这样想。就这样一站一站地补下来。自己家里本来不富,根本没有带多少钱出来,现在钱也快花光了。你们又同我谈了话,我的愿望就算是达到了。我现在就到车站上去买回头的票,回到一个车站去,看我的亲戚去了。希望你们再到印度来,我也希望能到中国去。至少我的小孩子能到中国去。祝你幸福!我们暂时告别吧!”
这些话是非常简单朴素的,但是我听完了以后,心里却热乎乎的。我眼前的这个印度朋友形象忽然一下子高大起来,而且身上洋溢着光辉。我只觉得满眼金光闪闪。连车站附近那些高大的木棉树上碗口大的淡红的花朵都变得异样地大,异样地耀眼。他一下子好像变成了中印友谊的化身。我抓住了他的双手,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仍然牢牢地抱住自己的孩子。我用手摸了摸小孩子的脸蛋,他当然还不懂什么是中国人,但他却天真地笑了起来。我祝愿他幸福康宁,祝愿他的小孩子茁壮成长。我对他说,希望能在中国见到他。他似乎也有点激动起来,也祝愿我旅途万福,并再一次希望我再到印度来。开车的时间已到,他匆忙地握了握我的手,便向车站的售票处走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还不时回头看,他的小孩子又对着我伸出了一双小手,红润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到现在将近三十年过去了。我当然没能在中国看到他。今天我又来到了印度,仍然看不到他和他的孩子;不管我怎样望眼欲穿,也是徒劳。这个小孩子今年也超过三十岁了吧,是一个大人了。我不知道他们父子今天在什么地方,他们在干什么。这小孩子是否还能回忆起自己三四岁时碰到中国叔叔的情景呢?“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们古代的诗人这样歌唱过了。我们现在相隔的岂止是山岳?简直是云山茫茫,云天渺渺。恐怕只有出现奇迹我才能再看到他们了。但是世界上能有这样的奇迹吗?
佛教圣迹巡礼
我第二次来到了孟买,想到附近的象岛,由象岛想到阿旃陀,由阿旃陀想到桑其,由桑其想到那烂陀,由那烂陀想到菩提伽耶,一路想了下来,忆想联翩,应接不暇。我的联想和回忆又把我带回到三十年前去了。
那次,我们是乘印度空军的飞机从孟买飞到了一个地方。地名忘记了。然后从那里坐汽车奔波了大约半天整,天已经黑下来了,才到了阿旃陀。我们住在一个颇为古旧的旅馆里,晚饭吃的是印度饭,餐桌上摆着一大盘生辣椒。陪我们来的印度朋友看到我吃印度饼的时候,居然大口大口地吃起辣椒来,他大为吃惊。于是吃辣椒就成了餐桌上闲谈的题目。从吃辣椒谈了开去,又谈到一般的吃饭,印度朋友说,印度人民中间有很多关于中国人民吃东西的传说。他们说,中国人使用筷子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用筷子连水都能喝。他们又说,四条腿的东西,除了桌子以外,中国人什么都吃;水里的东西,除了船以外,中国人也什么都吃。这立刻引起我们的哄堂大笑。印度朋友补充说,敢想敢吃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敢吃才能添加营养,增强体质。印度有一些人却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结果是体质虚弱,寿命不长,反而不如中国人敢想敢吃的好。有关中国人的这些传说虽然有些荒诞不经,但反映出印度老百姓对中国既关心又陌生的情况。于是餐桌上越谈越热烈,有时间杂着大笑。外面是黑暗的寂静的夜,这笑声仿佛震动了外面黑暗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夜空。
我从窗子里看出去,模模糊糊看到一片树的影子,看到一片山陵的影子。在欢笑声中,我又时涉遐想:阿旃陀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它是在黑暗中哪一个方向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它呢?我真有点望眼欲穿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起身向阿旃陀走去。穿过了许多片树林和山涧,走过一条半山小径,终于到了阿旃陀石窟。一个个的洞子都是在半山上凿成的。山势形成了半圆形,下临深涧,涧中一泓清水。洞子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有高有低,沿着半山凿过去,一共有二十九个。窟内的壁画、石像,件件精美,因为没有人来破坏,所以保存得都比较完整。印度朋友说,唐朝的中国高僧玄奘曾到这里来过。以后这些石窟就湮没在荒榛丛莽中,久历春秋,几乎没有人知道这里还有这样一些洞子了。一百多年前,有一个什么英国人上山猎虎,偶尔发现了这些洞子,这才引起人们的注意。以后印度政府加以修缮,在洞前凿成了曲曲折折的石径,有点像中国云南昆明的龙门。从此阿旃陀石窟就成了全印度全世界著名的佛教艺术宝库了。
我们走在洞子前窄窄的石径上,边走边谈,边谈边看,注目凝视,潜心遐想。印度朋友告诉我说,深涧对面的山坡上时常有成群成群的孔雀在那里游戏、舞蹈,早晨晚上孔雀出巢归巢时鸣声响彻整个山涧。我随着印度朋友的叙述,心潮腾涌,浮想联翩。我仿佛看到玄奘就踽踽地走在这条石径上,在阴森黑暗的洞子中出出进进,时而跪下拜佛,时而喃喃诵经。对面山坡上的成群的孔雀好像能知人意,对着这位不远万里而来的异国高僧舞蹈致敬。天上落下了一阵阵的花雨,把整个山麓和洞子照耀得光辉闪闪。
“小心!”印度朋友这样喊了一声,我才从梦幻中走了出来。眼前没有了玄奘,也没有了孔雀。盼望玄奘出现,那当然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是,盼望对面山坡上出现一群孔雀总是可能的吧。我于是眼巴巴地望着山涧彼岸的山坡,山坡上绿树成荫,杂草丛生,榛莽中一片寂静,郁郁苍苍,却也明露荒寒之意。大概因为不是清晨黄昏,孔雀还没有出巢归巢,所以只是空望了一番而已。我们这样就离开了阿旃陀。石壁上绚丽的壁画,跪拜诵经的玄奘的姿态,对面山坡上跳舞的孔雀的形象,印度朋友的音容笑貌,在我眼前织成一幅迷离恍惚的幻影。
离开阿旃陀,我们怎样又到了桑其的,我现在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在我的记忆里,这一段经过好像成了一段曝了光的底片。
越过了这一段,我们已经到了一个临时搭成的帐篷里,在吃着什么,或喝着什么。然后是乘坐吉普车沿着看样子是新修补的山路,盘旋驶上山去。走了多久,拐了多少弯,现在也都记不清楚了。总之是到了山顶上,站在举世闻名的桑其大塔的门前。说是塔,实际上同中国的塔是很不一样的。它是一个大冢模样的东西,北海的白塔约略似之。周围绕着石头雕成的栏杆,四面石门上雕着许多佛教的故事。主要是佛本生的故事。大塔的来源据说可以追溯到公元前阿育王时代。无论如何这座塔总是很古很古的了。据说,它是同释迦牟尼的大弟子大目犍连的舍利有联系的。现在印度学者和世界其他国家学者之所以重视它,还是由于它的美术价值。这一点我似乎也能了解一点。我看到石头浮雕上那些仙人、隐士、老虎、猴子、花朵、草叶、大树、丛林,都雕得形象逼真,生动饱满,简简单单的几个人和物就能充分表达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内行的人可以指出哪一块浮雕表现的是哪一个故事。艺术概括的手段确实是非常高明的。我完全沉浸在艺术享受中了。
事隔这样许多年,我们在那座小山上呆的时间又非常短,我现在再三努力搅动我的回忆;但是除了那一座圆圆的所谓塔和周围的石雕栏杆以外,什么东西也搅动不出。山势是什么样子?我说不出。塔的附近是什么样子?我说不出。那里的山、水、树、木都是什么样子?我也说不出。现在在我的记忆里,就只剩下一座圆圆的、光秃秃的、周围绕着石栏杆、栏杆上有着世界著名的石雕的大塔,矗立在荒烟蔓草之间……
我们怎样到的那烂陀,现在也记不清楚了。对于这个地方我真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在长达几百年的时间内,这地方不仅是佛学的中心,而且是印度学术中心。从晋代一直到唐代,中国许多高僧如法显、玄奘、义净等都到过这里,在这里求学。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面对那烂陀有生动的描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玄奘传》里对那烂陀的描述更是详尽:
六帝相承,各加营造,又以砖垒其外,合为一寺,都建一门。庭序别开,中分八院。宝台星列,琼楼岳峙;观竦烟中,殿飞霞上。生风云于户牖,交日月于轩檐。加以渌水逶迤,青莲菡萏,羯尼花树,晖焕其间。庵没罗林,森竦其外。诸院僧室,皆四重重阁。虬栋虹梁,绿栌朱柱,雕楹镂槛,玉础文。甍接瑶晖,榱连绳彩。印度伽蓝,数乃万千;壮丽崇高,此为其极。僧徒主客,常有万人。
对于玄奘来到这里的情况,这书中也有详尽生动的叙述:
向幼日王院安置于觉贤房第四重阁。七日供养己,更安置上房,在护法菩萨房北,加诸供给。日得赡步罗果一百二十枚,槟榔子二十颗,豆蔻二十颗,龙脑香一两,供大人米一升。其米大于乌豆,作饭香鲜,余米不及。唯摩揭陀国有此粳米,余处更无。独供国王及多闻大德,故号为供大人米。月给油三升,酥乳等随日取足,净人一人,婆罗门一人,免诸僧事,行乘象舆。
除了玄奘以外,还有别的一些印度本地的大师。《大唐西域记》里写道:
至如护法、护月,振芳尘于遗教;德慧、坚慧,流雅誉于当时。光友之清论,胜友之高谈,智月则风鉴明敏,戒贤乃至德幽邃。
看了这段描述,我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座极其壮丽宏伟的寺院兼大学。四层高楼直刺入印度那晴朗悠远的蓝天。周围是碧绿的流水,水里面开满了荷花。和煦的微风把荷香吹入我的鼻中。我仿佛看到了上万人的和尚大学生,不远千里万里而来,聚集在这里,攻读佛教经典和印度传统的科学宗教理论,以及哲学理论。其中有几位名扬国内外的大师,都享受特殊的待遇。这些大师都峨冠博带,姿态肃穆。或登坛授业,或伏案著书。整个那烂陀寺远远超过今天的牛津、剑桥、巴黎、柏林等等著名的大学。梵呗之声逖云霄。檀香木的香烟缭绕檐际。夜间则灯烛辉煌,通宵达旦。节日则帝王驾临,慷慨布施。我眼前是一派堂皇富丽,雍容华贵的景象。
我仿佛看到玄奘也居于这些大师之中,住在崇高的四层楼上,吃着供大人米,出门则乘着大象。我甚至仿佛看到玄奘参加印度当时召开辩论大会的情况。他在辩论中出言锋利,如悬河泻水,使他那辩论的对手无所措手足,终至伏地认输。输掉的一方,甚至抽出宝剑,砍掉自己的脑袋。我仿佛看到玄奘参加戒日王举行的大会,他被奉为首座。原野上毡帐如云,象马如雨,兵卒多如恒河沙数,刀光剑影,上冲云霄。戒日王高踞在宝帐中的宝座上,玄奘就坐在他的身旁……
所有这一些幻象都是非常美妙动人的。但幻象毕竟是幻象,一转瞬间,就消逝了。书上描绘的那种豪华的景象早已荡然无存。我眼前看到的只是一片废墟。连断壁颓垣都没有,只有从地里挖掘出来的一些墙壁的残迹。“庭序别开,中分八院”,约略可以看出来。到于崇楼峻阁,则只能相寻于幻想中。如果借用旧诗词的话,那就是“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我们在这一片废墟中徘徊瞻望。抚今追昔,感慨万端。虽然眼前已没有什么东西可看,但是又觉得这地方很亲切,而为之流连忘返。为了弥补我们幻想之不足,我们去参观了旁边的那烂陀展览馆。那是一座不算太大的楼房,里面陈列着一些从那烂陀遗址中挖掘出来的文物。还陈列着一些佛典,记得还有不少是从斯里兰卡送来的东西。所有这一切,似乎也没能给我们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只有玄奘的影子好像总不肯离开我们。中国唐代的这一位高僧不远万里,九死一生,来到了印度,在那烂陀住了相当长的时间,攻读佛典和印度其他的一些古典。他受到了印度人民和帝王的极其优渥的礼遇。他回国以后完成了名著《大唐西域记》,给当时的印度留下极其翔实的记载。至今被印度学者和全世界学者视为稀世珍宝。在印度人民中,一直到今天,玄奘这名字几乎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我们在印度到处都听到有人提到他。在中国,伟大的文学家鲁迅在他的《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这篇文章中,列举了埋头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为民请命的人,舍身求法的人,明白地说这些人都是:“中国的脊梁”。他虽然没有提到玄奘的名字,但在“舍身求法的人”中显然有玄奘在。我们同鲁迅一样,对宗教并不欣赏,也不宣扬,但玄奘却不仅仅是一个宗教家。对于这样一位高僧,我平常也是非常崇敬的。今天来到印度,来到了他长期学习生活过的地方,回想到他不是很自然的吗?他的影子不肯离开我们不也是很容易理解的吗?我们抚今追昔,把当时印度人民对待玄奘的情况,同今天印度人民热情款待我们的情况联想起来,对比起来,看到了中印友谊的源远流长;看到这友谊还会长期存在下去,发展下去,我们心里就会热乎乎的,不也是很自然的吗?我们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烂陀。回望那些废墟又陡然化成了崇楼峻阁,画栋雕梁,在我们眼里闪出异样的光芒。
我们从巴特那,乘坐印度空军的飞机,飞到菩提伽耶,在一个小小的比较简陋的飞机场上降落,好像没用了多少时间。
这里是佛教史上最著名的圣迹。根据古代佛典的记载,释伽牟尼看破红尘出家以后,曾到处游行,寻求大道。碰了许多钉子,曾一度修过苦行,饿得眼看就要活不了了,于是决定改弦更张,喝了一个村女献给他的粥,身体和精神都恢复了一下。最后来到菩提伽耶这个地方,坐在菩提树下,发下宏愿大誓:如果不成正道,就决不离开这个地方。
这个故事究竟可靠到什么程度,今天的佛教学者哪一个也不敢确说。究竟有没有一个释伽牟尼?释伽牟尼是否真到这里来过呢?这些问题学者们都提起过。我们来到这里参观访问,对这些传说都只能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听一听的话,也会觉得很好玩,很有趣,也可以为之解颐。至于追根究底去研究,那是专门家学者的事,我们眼前没有那个余裕,没有那个兴趣。就让这个地方涂上一些神话的虹彩,又何尝不可呢?眼前的青山、绿水、竹篱、茅舍,比那些宗教祖师爷对我更有内容,更有吸引力。
同在那烂陀寺一样,法显、玄奘和义净等等著名的中国和尚都是到这里来过的。他们留下的记载都很生动、翔实,又很有趣。当然他们都是虔诚的佛教信徒,对这一切神话,他们都是坚信不疑的。我们没有也不可能有那种坚定的信仰。我们只是踏在印度土地上,想看一看印度土地上的一切现实情况,了解一下印度人民的生活情况,如此而已。对于菩提伽耶,我们也不例外。
我们于是就到处游逛,到处参观。现在回想起来,这里的宝塔、寺庙,好像是非常多。详细的情景,现在已经无从回忆起。在我的记忆里,只是横七竖八的矗立着一些巍峨古老的殿堂,大大小小的宝塔,个个都是古色斑斓,说明了它们已久历春秋。其中最突出的一座,就是紧靠金刚座的大塔。我已经不记得有关这座大塔的神话传说,我也不太关心那些东西,我只觉得这座塔非常古朴可爱而已。
紧靠这大塔的后墙,就是那一棵闻名世界的菩提树。玄奘《大唐西域记》卷第八说:
金刚座上菩提树者,即毕钵罗之树也。昔佛在世,高数百尺,屡经残伐,犹高四五丈。佛坐其下成等正觉,因而谓之菩提树焉。茎干黄白,枝叶青翠,冬夏不凋,光鲜无变。每至如来涅槃之日,叶皆凋落,顷之复故。是日也,诸国君王,异方法俗,数千万众,不召而集,香水香乳,以溉以洗。于是奏音乐,列香花,灯炬继日,竞修供养。
今天我们看到的菩提树大概也只高四五丈,同玄奘看到的差不多,至多不过有一二百年的寿命。从玄奘到现在,又已经历了一千多年。这一棵菩提树恐怕也已经历了几番的“屡经残伐”了。不过玄奘描绘的“茎干黄白,枝叶青翠,冬夏不凋,光鲜无变”,今天依然如故。在虔诚的佛教徒眼中,这是一棵神树。他们一定会肃然起敬,说不定还要跪下,大磕其头,然而在我眼中,它只不过是一棵枝叶青翠、叶子肥绿的树,觉得它非常可喜可爱而已。
树下就是那有名的金刚座。据佛典上说,这个地方“贤劫初成,与土地俱起,据三千大千之中,下极金轮,上齐地际,金刚所成”,世界动摇,独此地不动,简直说得神乎其神。前几年,唐山地震,波及北京,我脑海里曾有过一闪念:现在如果坐在金刚座上,该多么美呀!这当然只是开开玩笑,我们是决不会相信那神话的。
但是我们也有人,为了纪念,在地上拣起几片掉落下来的叶片,当时给我们驾驶飞机的一位印度空军军官,看到我们对树叶这样感兴趣,出于好心,走上前去,伸手抓住一条树枝,从上面把一串串的小树枝条折了下来,让我们尽情地摘取树叶。他甚至自己摘落一些叶片,硬塞到我们手里。我们虽然知道这棵树的叶片是不能随便摘取的,但是这位军官的厚意难却,我们只好每个人摘取几片,带回国来,做一个很有意义的纪念品了。
同在阿旃陀和那烂陀一样,在这里玄奘的身影又不时浮现到我的眼前。不过在这里,不止是玄奘一个人,还添了法显和义净。我仿佛看到他们穿着黄色的袈裟,跪倒在地上磕头。我仿佛看到他们在这些寺院殿塔之间来往穿行。我仿佛看到他们向那一棵菩提树顶礼膜拜。我仿佛看到他们从金刚座上撮起一小把泥土,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准备带回中国。我在这里看到的玄奘似乎同别处不同:他在这里特别虔诚,特别严肃,特别忙碌,特别精进。我小时候阅读《西游记》时已经熟悉了玄奘。当然那是小说家言,不能全信的。现在到了印度,到了菩提伽耶,我对中国这一位舍身求法的高僧,心里不禁油然涌起了无限的敬意。对于增进中印两国人民的友谊,他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在中国人民心目中,在印度人民心目中,他实际上变成了中印友谊的象征。他将长久地活在人民的心中。
我眼前不但有过去的人物的影子,也还有当前的现实的人物。正当我们在参观的时候,好像从地里钻出来一样,突然从远处跑来了一个年老的中国妇女,看样子已经有七十多岁了。她没有削发,却自称是个尼姑。她自己说是湖北人,前清时候来到印度。详细的过程我没有听清楚,也没听清楚她住在什么地方。总之是,她来到了菩提伽耶,朝佛拜祖,在这里带发修行。印度的农民供给她食用之需,待她非常好。看样子她也不懂多少经文,好像连字——不管是中国字还是印度字,也不认识。她缠着小脚,走路一瘸一拐地,却飞也似的冲着我们跑过来,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恐怕她已经好久没有看到祖国来的人了。今天忽然听说祖国人来,她就不顾一切,拼命跑了过来。她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老爷们的行李下在哪个店里?”我乍听之下,不禁心里一抖:她“不知秦汉,无论魏晋”。我们同她之间的距离已经大到无法想象的程度了,我们好像已经不是同一个世纪的人物了。她对祖国的感情,对祖国来的亲人的感情看样子是非常浓厚的,但是她无法表达。我们对她这样一个桃花源中的人物,也充满了同情。在离开祖国万里之外的异域看到这样一个人物,心里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我们又是吃惊,又是怜悯,又是同情,又是高兴,但是我们也无法表达。我脑海中翻腾出许许多多的问题:在现在这个世界上,怎么还能有这样的人物呢?在过去漫长的四五十年中,她的生活是怎样过的呀!她不懂印度话,同印度人民是怎样往来呀?她是住在茅庵里,还是大树上呀!她吃饭穿衣是怎样得来的呀?她形单影孤,心里想些什么呀?西天佛祖真能给她以安慰吗?如果我们现在告诉她祖国的情况,她能够理解吗?如此等等,一系列的问号涌上心头。面对着这样一个诚悫朴实又似乎有点痴呆的老年妇女,我们简直不知说些什么好,简直是无所措手足。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给她一些卢比,期望她的余年过得更好一点,此外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在她那一方面,也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伸手接过我们给的钱,又激动,又吃惊,又高兴,又悲哀,眼睛里涌出了泪水,说话声音也有些颤抖了。当我们的汽车开动时,她拖着那一双小脚一瘸一拐地跟在我们车后紧跑了一阵。我们从汽车的后窗里看到她的身影,眼睛里也不禁湿润起来……
佛教圣地遍布印度各地,我无法一一回忆。况且事情已经隔了将近三十年,我努力把我的回忆来搅动,目前也只能搅动出这么多来。其余零零碎碎的回忆还多得很,让它们暂且保留在我的记忆中吧!
1979年3月
回到历史中去
一提到科钦,我就浮想联翩,回到悠久的中印两国友谊的历史中去。
中印两国友谊的历史,在印度,我们到处都听人谈到。人们都津津有味地谈到这一篇历史,好像觉得这是一种光荣,一种骄傲。
但是,有什么具体的事例证明这长达两千多年的友谊的历史呢?当然有的。比如唐代的中国和尚玄奘就是一个。无论在哪个集会上,几乎每一位致欢迎词的印度朋友都要提到他的名字,有时候同法显和义净一起提。听说,他的事迹已经写进了印度的小学教科书。在千千万万印度儿童的幼稚的心灵中,也有他这个中国古代高僧的影像。
但是,还有没有活的见证证明我们友谊的历史呢?也当然有的,这就是科钦。而这也就是我同另外一位中国同志冒着酷暑到南印度喀拉拉邦这个滨海城市去访问的缘由。
我原来只想到这个水城本身才是见证。然而,一下飞机,我就知道自己错了。机场门外,红旗如林,迎风招展。大概有上千的人站在那里欢迎我们这两个素昧平生的中国人。“印中友谊万岁”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宛如科钦港口外大海中奔腾汹涌的波涛。一双双洋溢着火热的感情的眼睛瞅着我们,一只只温暖的手伸向我们,一个个照相机录音机对准我们,一串串五色缤纷的花环套向我们,科钦市长穿着大礼服站在欢迎群众的前面,同我们热烈握手,把两束极大的紫红色的溢着浓烈的香味的玫瑰花递到我们手中。
难道还能有比这更好的更适当的中国印度两国友谊的活的见证吗?
但这才刚刚是开始。
我们在飞行了一千多公里以后,只到旅馆里把行李稍一安排,立刻就被领到一个滨海的广场上,去参加科钦市的群众欢迎大会。这是多么动人的场面啊!还没有走到入口处,我们就已经听到人声鼎沸,鞭炮齐鸣,大人小孩,乐成一团。最使我们吃惊的是,我们在离开祖国千山万水遥远的异国,居然看到只有节日才能看到的焰火。随着一声声巨响,焰火飞向夜空,幻化出奇花异草,万紫千红。科钦地处热带,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在大地上看到万紫千红的奇花异草,那就是“司空见惯浑闲事”。然而现在那长满了奇花异草的锦绣大地却蓦地飞上天去,谁会不感到吃惊而且狂喜呢?
就在这吃惊而且狂喜的气氛中,我们登上了大会的主席台。市长穿着大礼服坐在中间,大学校长和从邦的首府特里凡得琅赶来参加大会的部长坐在他的身旁。我们当然是坐在贵宾的位子上。大会开始了。只见万头攒动,掌声四起,估计至少也有一万人。八名幼女,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手里拿着一些什么东西,迈着细碎而有节奏的步子,在主席台前缓慢地走了过去,像是一朵朵能走路的鲜花。后面紧跟着八名少女,也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手里拿着烛台和灯,迈着细碎而有节奏的步子,在主席台前缓慢地走了过去,也像是一朵朵能走动的鲜花。我眼花缭乱,恍惚看到一团团大花朵跟着一团团小花朵在那里游动,耳朵里却是“时闻杂佩声珊珊”。最后跟着来的是一头大象,一个手撑遮阳伞的汉子踞坐在它的背上。大象浑身上下披挂着彩饰,黄的是金,白的是银,累累垂垂的是珊瑚珍珠,错彩镂金,辉耀夺目,五色相映,光怪陆离。它简直让人看不出是一头大象,只像是一个神奇的庞然大物,只像是一座七宝楼台,只像是一座嵚崎的山岳,在主席台前巍然地走了过去。在印度神话中,我们有时遇到天帝释出游的场面,难道那场面就是这个样子吗?在梵文史诗和其他著作中,我们常常读到描绘宫廷的篇章,难道那宫廷就是这样富丽堂皇吗?印度的大自然红绿交错,花团锦簇,难道这大象就是大自然的化身吗?我脑海里幻想云涌,联想蜂聚,一时排遣不开。但眼睛还要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情景,我真有点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了。
但是,花环又献了上来,究竟有多少人多少单位送了花环,我看谁也说不清楚。我们都不懂马拉雅兰语。主席用马拉雅兰语朗读着献花单位的名称。于是,干部模样的、农民模样的、学生模样的、教员模样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接一个地走到我们的桌前,往我们脖子上套花环。川流不息,至少有七八十人,或者更多一些。而花环的制作,也都匠心独运。有的长,有的短,有的粗大厚实,有的小巧玲珑;都是用各色各样的鲜花编成:白色的茉莉花和晚香玉,红色的石竹,黄色的月季,紫红色的玫瑰,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花朵,都是用金线银线穿成了串,编成了团,扎成了球。我简直无法想象,印度朋友在编扎这些花环时用了多少心血,花环里面编织着多少印度人民的深情厚谊。花环套上脖子时,有时浓香扑鼻,有时感到愉快的沉重。在我心里却是思潮翻滚,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然而花环却仍然是套呀,套呀,直套到快遮住了我的眼睛,然后轻轻地拿下来,放在桌子上。又有新的花环套呀,套呀。我成了一个花人,一个花堆,一座花山,一片花海。一位印度朋友笑着对我说:“今天晚上套到你们脖子上的花至少有一吨重。”我恨不得像印度神话中的大梵天那样长出四个脑袋,那样就能有四个脖子来承担这些花环,有八只手来接受这些花环。最好是能像《罗摩衍那》中的罗刹王罗波那那样长出十个脑袋,那样脖子就增加到十个,手增加到二十只。这一吨重的花环承担起来也就比较容易了。当然,这些都是幻想。实际上,我们清醒地意识到,这些花环决不是送给我们个人的,送的对象是整个的新中国,全体新中国的人民。我们获得这一份荣誉来接受它们,难道还能有比这更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吗?
我们就怀着这样的心情,在大会结束后,欣赏了南印度的舞蹈。一直到深夜,才回到旅馆前布置得像阆苑仙境一般的草坪上,参加市长举行的、有四个部长作陪的十分丰盛的晚宴。就这样度过了一个暴风骤雨的夜晚。
我们万没有想到,在第二天,在暴风骤雨之后,又来了一个风和日丽。在极端紧张的访问活动中,主人居然给我们安排了游艇,畅游了科钦港。我们乘一叶游艇,在波平如镜的海面上,慢慢地航行;在错综复杂的渔港中,穿来穿去。我们到处都看到用木架支撑起来的渔网。主人说:“本地人管它叫中国网。”我们走到长满椰林的一个小岛旁,主人问:“你们看小岛上的房屋是不是像中国建筑?”
我抬眼一看,果然像中国房屋:中国式的山墙,中国式的屋顶,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里。我的心忽然一动,眼前恍惚看到四五百年前郑和下西洋乘坐的宝船,一艘艘停泊在那小岛旁边。穿着明代服装的中国水手上上下下,忙忙碌碌,从船上搬下成捆的中国的青花瓷器,就堆在椰子树下。欢迎中国水手的印度朋友也是熙熙攘攘地拥挤在那里。我真地回到历史中去了。但是这一刹那的幻影,稍纵即逝。我在历史中游逛了一阵,终于还是回到了游艇上。艇外风静縠纹平,渔舟正纵横。摩托声响彻了渔港,红色的椰子在浓绿丛中闪着星星般的红光。
从历史中回到了现实世界以后,又到两个报馆去参观,受到了极其热烈的欢迎。又举行了一个像兄弟话家常般的别开生面的记者招待会,匆匆赶回旅馆,收拾了一下行李,立刻到了机场,搭乘飞机,飞向班加罗尔。
人虽然已经离开了科钦,但又似乎没有完全离开。科钦的水光椰影,大会的热烈情景,印度主人的一颦一笑,宛然如在眼前,无论如何也从心头拂拭不掉。难道真能成为“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吗?到了今天,我回到祖国已经半个多月了。每当黎明时分,我伏案工作的时候,偶一抬眼,瞥见那一条陈列在书架上的科钦市长赠送的象牙乌木龙舟,我的心就不由地飞了出去,飞过了千山万水,飞向那遥远西天下的水城科钦。
1978年4月17日
深夜来访的客人
来到了喀拉拉邦的名城科钦,我不禁想起近在咫尺的喀拉拉邦的首府特里凡得琅,想到喀拉拉邦的海滨胜地科摩林海角,想到将近三十年前在那里遇到的深夜来访的客人。事情虽然已经过了这样长的时间,但是我却一直忆念难忘。
事情也真让人忆念难忘啊!
我们当时正在漫游印度全国。我们从新德里出发,经过瓜廖尔、占西、博帕尔、孟买、科钦、班加罗尔等等著名的城市,参观了许多著名的石窟,游览了许多著名的名胜古迹,终于来到了印度最南端的海滨大城特里凡得琅。
在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我们走过了大半个印度,经历的事情比我过去生活过的四十年似乎还要多。印度的火车、飞机、汽车、汽艇等等,我们都乘坐过了。印度的奇花异木,我们都欣赏过了。印度的珍馐美味,我们都品尝过了。印度各阶层的人士,我们都会见过了。印度人民的情谊把我们每个人的心都填得满满的,简直已经满到要溢出来的程度。我们又是兴奋,又是感动,我们觉得,我们已经认识了印度,认识了印度人民。过多的兴奋,过多的激动已经使我们有点疲惫了。
可是当我们乘坐的飞机飞临特里凡得琅上空的时候,下视飞机场上红旗如林,欢声冲天,我们心中开始抬头的那一点疲惫之感立刻消逝,我们的精神又重新抖擞起来了。
我们就是这样精神抖擞地踏上特里凡得琅的土地。
这一座印度最南端的土城,似乎也是“车挂緌,人驾肩。廛闬扑地,歌吹沸天。孳货盐田,铲利铜山。才力雄富,士马精研”。可惜我们没有多少余裕,可以从容去街头漫步,巡视观赏。我们只是坐在汽车上匆匆忙忙地驶过大街小巷,领略一下这座南国大城的风光。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有印度人民发现了我们,立刻就有亲切的微笑飘了过来。只要汽车一停,立刻就有印度男女青年把温暖的手伸了过来。这飘过来的微笑,伸过来的双手的温暖,在我们眼中,在我们手上,只是极为短暂的,转瞬即逝的。但是,在我们的心中,它却是永恒的、常在的,它温暖着我们的心。
我们首先去拜访当地的大君。他的王宫同印度其他土邦王公的宫阙一样,是非常富丽堂皇的。但是这一位大君却同其他土邦王公不大一样。据说他刚从英国牛津大学留学回来。他很年轻,很英俊;态度潇洒,谈吐温雅,看样子还有不少的新思想。他对中国了解得很多很细,对我们也很和蔼亲切。我想象中的印度土邦王公都是老古董,都是封建气息很浓的人,看来是不对了。可惜到现在已经过了几十年,当时谈话的详细内容已经无从回忆起,残留在我的记忆中的,只是一座宏伟的宫殿、一个年轻和蔼的大君,如此而已。
我们又去访问了一所小学校。小学生们给我们准备了盛大的欢迎,演出了舞蹈和歌唱等节目。我不了解,这些十岁上下的男女小学生对我们究竟了解些什么,对新中国究竟了解些什么。他们可能从父母和老师口中听到一些中国的情况,像听海外奇谈那样感到新奇有趣,遥远难测。估计他们也会像中国小孩子听到《天方夜谭》一样,引起自己一些幼稚天真的幻想。然而今天,一大群中国的叔叔阿姨竟出现在自己眼前。这也许还是他们生平的第一次。所以那一双双又圆又黑又亮的小眼睛都瞪得大大地,闪烁出又惊奇又快乐的光芒。但是他们对待我们都是彬彬有礼的。在老师指导下,他们招待我们,周旋进退,有礼有节。我们都从心眼里爱上了这一群印度的男女小学生。
最让我难忘的是一出舞蹈。一个看样子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跳蛇舞。她表演蛇的动作真是维妙维肖。印度地处热带,蛇很多;在印度南部,就更多。大概小孩子也从小就看惯了这玩意儿,所以跳起蛇舞来,才能这样生动。令人惊奇的是,蛇本来是很可怕的东西,然而舞蹈艺术竟能把可怕几乎转变为可爱,艺术的力量真可谓大矣哉。事情隔了这样长久的时间,那个小女孩跳蛇舞的情景,还不时飘到我的眼前,飘上我的心头。她那双小而圆亮的眼睛里闪出的光芒,她那柔软如杨柳枝条般的身躯,历历如在目前。我的记忆的丝缕不由地就牵回到离别了将近三十年的那座印度南端的大城市里去。
第二天,我们就乘汽车从特里凡得琅出发到印度最南端,也可以说是亚洲最南端的科摩林海角去。一路之上,椰林纵横,一派南国风光。当时正当十二月,在我们祖国,正飘着雪花,然而此地却是炎阳似火,浓荫喜人,“姹紫嫣红开遍”。各种各样的南国佳花异卉,开得纷纷披披,光怪陆离。我们有时候甚至感到像是已经脱离了尘世,身处阆苑仙境之中。这些花草树木,我们几乎都叫不出名字,“看花苦为译秦名”,在极端的快乐中,我们竟似乎感到有点苦恼了。
我们在科摩林海角下了汽车,走进了一座建筑在海滨上的宾馆。我们稍稍安排了一下,立刻就争先恐后地走到海滩上,换上游泳衣,匆匆忙忙地下了海。一个月以来的访问确实非常忙,现在却是“难得浮生半日闲”,大家的兴致一下子高昂起来。我们中间有些人早已胡须满腮,有了一把子年纪,然而现在也像是返老还童,仿佛变成了小孩子。我们沐浴在海水中,会游泳的就游泳,不会的就站在水里浸泡。远望印度洋碧波万顷,如翠琉璃。远处风帆数点,白鸟几行,混混茫茫,无边无际。到此真是心旷神怡,不禁手舞足蹈了。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海了。科钦虽然靠海,但是我们在那里见到的却只是港汊。到了科摩林海角,才算是真正看到浩瀚的大洋。我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木华的《海赋》:“浟湙潋滟,浮天无岸。浺瀜沆瀁,渺弥湠漫。波如连山,乍合乍散。嘘噏百川,洗涤淮汉。”只有这样的词句才真正能描绘出大海波涛汹涌的景象。也只有看到波涛汹涌的大海才能联想起这样的词句。我们都被这种景象迷住了。但是同时我们也都意识到,我们脚下踏的土地就是亚洲的最南端。再往西南,就是非洲大陆。当时我还没有到过非洲,怅望西南,遐想联翩。同时我们也都意识到,我们离开祖国已经很远很远了。实际上,这地方比《西游记》里的大雷音寺还要辽远。过去相信,只有孙悟空驾起筋斗方才能飞到。然而我们却来到这里了。我们简直像是生活在神话中。
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下午,我们又走回了宾馆,在灯光辉煌的大厅中晚餐。宾馆离开城市和乡村都非常遥远。现在又是夜间,周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连海上的渔火和远村的灯光都渺不可见,在寂静中只听到惊涛拍岸的有节奏而又单调的声音。我嘴里不自觉地吟出了一句:“波撼科摩林。”当然对句是没有的。我也毫无作诗的意思,只是尽情地享受这半日的清闲。其他的中国同志也都纵声谈笑,畅谈旅行的感受和印度人民对中国人民的浓情厚谊。整个大厅里笑声四起,春意盎然。
然而,正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听到剥啄的叩门声。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呢?我们都有点吃惊了。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印度男孩子。满脸稚气,衣着朴素。脸上的表情又是吃惊,又是疲倦,又是快乐,又是羞涩。简直是瞬息数变。我们也都有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来找我们,他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我们又问他为什么来找我们,他抬起手来,手里拿着一卷什么东西。打开来看,是一张画,记得画的是印度神话中的一个什么神。究竟是哪一个神灵,我现在记不清了,反正是一张颇为精致的图画。他腼腼腆腆地说,他的家离开这里有几十里路,他在一所中学里上学,从小就听人说世界上有一个中国,那里的人都很灵巧聪明,同印度人民是好朋友。后来又听到说新中国成立了,但他不知道什么叫新中国。他只是觉得中国人大概是非常可爱的。今天忽然听说中国人来到这里,他就拿了一幅自己画的画,奔波跋涉了几十里路,赶到宾馆里来想见一见我们,把这幅画送给我们,如此而已。他并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只要能看上我们一眼,他就高兴了,就可以安心回家了。
这是一个非常平凡的故事。但是难道不是一个非常感人的故事吗?
我们让他坐下,请他喝水,问他吃没吃饭,他一概拒绝。在大厅中站了一会,就告辞走了。我们都赶到门外,向他告别,看着他那幼弱的身影消逝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步履声消融在时强时弱的涛声里,渐远渐弱,终于只剩下涛声,在有节奏的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我们的心都好像也被他带走了。我们再回到大厅中,仍然想继续刚才的谈笑,纵谈古今,放眼东西。但是刚才那种勃勃的兴致却似乎受到了干扰。厅堂如旧,灯火依然,然而却似乎缺少了点什么。我们又是兴奋,又是感动,又有点惘然若有所失。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不平凡的夜晚。我们离开科摩林海角以后,仍继续在印度参观访问,主要是印度东部和北部许多城市,又会见了许多印度朋友,遇到了许多非常动人的事迹。可是我总忘不掉这个在印度最南端深夜来访的小客人。直到今天,我们当然不会再从他那里听到任何消息。我们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但是这样一个印度男孩子的影子却仿佛已经镂刻在我们心中,而且我相信,他的影子将永远镂刻在我的心中。
1979年3月9日
海德拉巴
我脑海里有两个海德拉巴:一个是二十七年以前的,一个是今天的。
二十七年前,当我第一次访问印度时,我曾来到这里,而且住了三四天之久。时间相隔既然是这样悠久,我对海德拉巴的记忆,就只剩下了一些断片,破碎支离,不能形成一个清晰的整体。在一团灰色的回忆的迷雾中,时时闪出了巨大的红色的斑点,这是木棉花。我当时曾惊诧于这里木棉树之高、之大,花朵开得像碗口那样大,而且开在参天的巨树上,这对于我这生长在北国的人来说,确实像是一个奇迹,留在脑海里的印象就永生难忘了。
但是,除了木棉花之外,再也不能清晰地回忆起什么东西来。只还记得住在尼扎姆的迎宾馆中,庭院清幽,台殿䩮静,绿草如茵,杂花似锦;还有一些爬山虎之类的蔓藤,也都开着五彩斑斓的花,绿叶肥大,花朵绚丽,红彤彤,绿油油,显出一片茂盛热闹的景象。至于室内的情况,房屋的结构,则模糊成一团,几乎完全回忆不起来了。
我们到海德拉巴的第一天晚上,就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般的邸宅里去拜会尼扎姆的一位兄弟还是什么亲属,我记不清楚了。印度著名的女诗人奈都夫人好像同他也有什么亲戚关系。奈都夫人的女儿陪我们游遍全印。我们就在这里遇到奈都夫人的弟弟。他对我们非常热情,同我们谈到印度农民的生活情况,他们每年的收入,以及他们养的牛和收成等等,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印度上流社会的人物谈印度农民,这是比较少见的事。从他的言谈中,我体会到,他对印度农民怀有深切的关怀。这当然使我很受感动。他说话的情态,说话时的眼神至今一闭眼仿佛就出现在眼前。我的印象:印度各阶层的人,许多都是希望同中国加强联系,继承和发扬我们两国人民之间的传统友谊。
二十七年前的海德拉巴留给我的印象就只剩下了这一点点。如果需要归纳一下的话,我可以归纳为八个字:清新美妙,富丽堂皇。
一转瞬间,时间竟过去了二十七年,今天我又来到了海德拉巴。我看到的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拥挤不堪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奔驰着横冲直撞纵横交错的各种车辆。20世纪的汽车、摩托车,同公元前的马车、牛车并肩前进,快慢悬殊,而且好像是愿意怎样走就怎样走,愿意在什么地方停,就在什么地方停,这当然更增加了混乱。行人的衣着也是五光十色,同这一些车辆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幅色调迷乱但又好像有着内在节奏的图画;奏成了一曲喧声沸腾但又不十分刺耳的大合唱。
这就是我看到的今天的海德拉巴。如果需要归纳一下的话,我也可以归纳为八个字:喧阗吵闹,烟雾迷腾。
我有点迷惘,有点不解:难道这就真是海德拉巴吗?我记忆中的海德拉巴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一个海德拉巴要美妙得多,幽静得多。但是我眼前看到的却确实就是这个样子。那么究竟哪一个海德拉巴是真实的呢?两个当然都是真实的,但是两个似乎又都不够真实。最真实的只有印度人民对中国人民的深情厚谊。二十七年前是这样,今天仍然是这样。这一点是丝毫也不容怀疑的。
在海德拉巴,同在印度其他大城市一样,我们接触到的人民,对我们都特别友好。我们在这里参加过群众大会,也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花环戴得你脖子受不住,眼睛看不见,花香猛冲鼻官,从鼻子一直香到心头。我曾到奥斯玛尼亚大学去参加全校欢迎大会,教授和学生挤满了大礼堂。副校长(在印度实际上就是校长)亲自出面招待,主持大会,并亲自致欢迎词。他在致词中说,希望我讲一讲教育和劳动的问题。我感到这个题目太大,大有不知从何处说起之感,临时决定讲中国唐代研究梵文的情况,讲到玄奘,讲到义净的《梵语千字文》和礼言的《梵语杂名》等等,似乎颇引起听众的兴趣。我知道,在印度,只要讲中印友谊,必然博得热烈的掌声,在海德拉巴也不例外。我们也参加了中印友好协会海德拉巴分会举行的欢迎大会。这次大会开得颇为新颖别致,同时却又生动热烈。大家都盘腿坐在地上,主席台上下完全一样。台上铺着极大的白布垫子,我们都脱掉鞋子坐在上面。照例给中国朋友大戴其花环。黄色花朵组成的花环,倒也罢了。红色玫瑰花组成的花环却引起了一点不安。鲜红的玫瑰花瓣从花环上不停地往下掉落,撒满了坐垫,原来雪白的坐垫,一下子变成了红色花毯。我们就坐在玫瑰花瓣丛中。坐碎了的花瓣染得白布上点点如桃花,芬芳的香气溢满鼻孔,飘拂在空中。我们就在这香气氤氲中倾听着中印两国朋友共颂中印友谊。
所有这一切当然都给我留下难以忘怀的甜蜜的回忆。但是最难以忘怀、最甜蜜的还是对海德拉巴动物园的参观。
印度许多大城市都有动物园。二十七年前我到印度的时候,曾经参观过不少。有的并且规模非常大,比如加尔各答的动物园,在世界上也是颇有一点名气的。印度由于气候的关系,动物繁殖很容易,所以动物的种类很多,数量很大。大象、猴子和蛇,更是名闻世界。海德拉巴的动物园并不特别大,里面动物也不算太多,但是却具有几个其他动物园没有的特色。为了让濒于绝种的狮子能够自由繁殖,人们在这个动物园里特别开辟了一大片山林,把狮子养在里面。一头雄狮可以带多至八个母狮,它们就这样组成了一个狮子家庭,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荒草密林中,而要参观狮子的人却必须乘坐在带铁笼子的汽车里,开着汽车,到处寻觅狮子。陪我们参观的园主任很有风趣地说:“在别的地方是动物被锁在铁笼子里,让人来参观。在这里却是人被锁在铁笼子里,让动物来参观。”我们心惊胆战地坐在车上,在丛莽榛榛的密林中绕了许多圈子,终于在一片树林中发现了狮子家庭。我们的心情立即紧张起来,满以为它们会大声一吼扑上前来。然而不然。狮子家庭怡然傲然躺在地上树荫里,似乎在午睡。听到汽车声,一动也不动。有几只母狮只懒洋洋地把眼睁了睁,又重新闭上,大有不屑一顾之状。我们都有点失望了,没有得到我们心中所期望的那种惊险。我们喊了几声,狮群也是置之不理,我们的汽车停了一会,就又重新开出门禁森严的狮子林。我们都是生平第一次坐在铁笼里被野兽来欣赏。这当然别有风味在心头,我们也就都很满意了。
出了狮子林,又进老虎山。这里的老虎山也别具特色。我们到的时候,老虎还在山中河畔奔跳嬉戏。饲虎人发出了一声怪调,老虎立刻跑回到铁栅栏里,饲虎人乘机把一个铁门放下来,挡住了老虎的退路。老虎只好呆在一个几丈见方的铁栅栏里,来回地绕圈子。这时园主任就亲切地招呼我们把手从铁柱子的缝隙里伸进铁栅栏去摸老虎。我们开头确实有点胆怯,手想伸又缩。中国俗话说“老虎屁股摸不得”,这话早已深入人心,老虎如何能去摸呢?但是园主任却再三敦促解释,说这老虎是在动物园里养大的,人抚摩它,它会感到高兴,吼上两声,是表示它内心的快乐,决无恶意,用不着害怕。他并且还再三示范,亲自把手伸进铁栅栏,抚摩老虎的脖子和屁股。我也就战战兢兢地把手伸了进去,摸了一下老虎的屁股。中国俗话说是摸不得的东西我终于摸了,这难道不是一生中难以忘怀的事情吗?
我们转身又去看一只病豹,它被夹在一个铁笼子里,不能转身,不能乱动,这样医生就可以随意给它扎针注射。我们还去看了一只小老虎。园主任说,这只小老虎从小养在他家里,他的小孩就同它玩,像一只小猫似的。现在,不过才八个月,但已经知道呲牙咧嘴,大有不逊之意,不像小时候那样驯服好玩,只好把它关在笼子里了。
我们就这样参观了海德拉巴的动物园。这一切都可以说是奇遇,都是毕生难忘的。但是,这一切之所以难忘,并不在于猎奇,而在于印度劳动人民对我们自然流露出来的友好情谊。据我了解,在印度饲养狮虎的人大抵都是出身于低级种姓的劳动人民。我们刚进动物园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因为他们好像影子似的、悄悄地走路,悄悄地干活,不发出一点声音。仿佛到了狮子林老虎山,他们才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狮子林中,老虎山上,饲养员就是他们这一些人。另外还有一个狮子山,里面养着几头狮子,同前面讲的狮子林不是一回事,在这里狮子是圈在一片山林中的,人们站在壕沟旁边来欣赏它们。一个皮肤黝黑的饲养员发出一种类似“来,来”的声音。这当然不是中文的“来”,而好像是狮子的名字。听到呼喊自己的名字,猛然从密林深处响起一片惊雷似的怒吼,一头大雄狮狂奔过来。山洞中怒吼的回声久久不息。我们冷不防吃了一惊,我们下意识地就想躲开,但一看到前面的壕沟,知道狮子是跳不过来的,才安定了心神,以壕沟对面的雄狮为背景,大照其相。
到了此时,我才认真注意到这位饲养员的存在,如果没有他,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狮子叫过来的。我默默地打量着那位淳朴老实的印度劳动人民,心里油然兴起感激之情。
在上面讲到狮林虎山中,照管狮子老虎的也同样是这些皮肤黝黑的劳动人民。他们大都不会讲英语。连我在二十七年前住在印度总统府中时遇到的那一位服务员也不例外。我们无法同他们攀谈,不管我们的主观愿望是如何地迫切。但是,只要我们一看他们那朴素的外表、诚恳的面容,和蔼的笑貌、老实的行动,就会被他们吸引住。如果再端详一下他们那黧黑的肤色,还有上面那风吹日晒的痕迹,我们就更会感动起来。同我们接触,他们不免有些拘谨,有些紧张,有些腼腆,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他们那一摇头、一微笑的神态,却是充满了热情的。此时无言胜有言,这些无言的感受反而似乎胜过千言万语。语言反而成为画蛇添足的东西了。至于他们对新中国是怎样了解的,我说不清楚。恐怕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们可能认为中国是一个很神秘的国家,一个非常辽远的国家,但又是一个很友好的国家。他们可能对中国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他们对中国有感情,对中国人民有感情,这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至于像园主任这样的知识分子,他们都能讲英语,我们交流思想是没有困难的。他们对中国、对中国人的感情可以直接表达出来。此时有言若无言,语言作为表达人民之间的感情也是未可厚非的了。
我现在不再伤脑筋去思索究竟哪一个海德拉巴是真实的了。两者都是真实的,或者两者都不是真实的,这似乎是一个玄学的问题,完全没有回答的必要。勉强回答,反落言筌。不去回答,更得真意。海德拉巴的人民,同印度全国的人民一样,都对中国人民友好。因此,对我来讲,只有一个海德拉巴,这就是对中国友好的海德拉巴。这个海德拉巴是再真实不过的,我将永远怀念这样一个海德拉巴。
1979年2月21日
天雨曼陀罗
——记加尔各答
到了加尔各答,我们的访问已经接近尾声。我们已经访问了十一个印度城市,会见过成千上万的印度各阶层的人士。我自己认为,对印度人民的心情已经摸透了;决不会一见到热烈的欢迎场面就感到意外、感到吃惊了。
然而,到了加尔各答,一下飞机,我就又感到意外、感到吃惊起来了。
我们下飞机的时候,已经过了黄昏。在淡淡的昏暗中,对面的人都有点看不清楚。但是,我们还能隐约认出我们的老朋友巴苏大夫,还有印中友协孟加拉邦的负责人黛维夫人等。在看不到脸上笑容的情况下,他们的双手好像更温暖了。一次匆忙的握手,好像就说出了千言万语。在他们背后,站着黑鸦鸦的一大群欢迎我们的印度朋友。他们都热情地同我们握手。照例戴过一通花环之后,我们每个人脖子上、手里都压满了鲜花,就这样走出了机场。
因为欢迎的人实在太多了,在机场前面的广场上,也就是说,在平面上,同欢迎的群众见面已不可能。在这里只好创造发明一下了:我们采用了立体的形式,登上了高楼,在三楼的阳台上,同站在楼下广场上的群众见面。只见楼下红旗招展,万头攒动,宛如波涛汹涌的大海。口号声此起彼伏,惊天动地,这就是大海的涛声。在訇隐汹磕的涛声中隐约听到“印中友谊万岁”的喊声。我们站在楼上拼命摇晃手中的花束。楼下的群众就用更高昂的口号声来响应。楼上楼下,热成一片,这热气好像冲破了黑暗的夜空。
第二天一大早,旅馆楼下的大厅里就挤满了人:招待我们的人、拜访我们的人、为了某种原因想看一看我们的人。其中有白发苍苍的大学教授,有活泼伶俐、满脸稚气的青年学生,有学习中国针灸的男女青年赤脚医生,有柯棣华纪念委员会和印中友好协会的工作人员,也有西孟加拉邦政府派来招待我们的官员。他们都热情、和蔼、亲切、有礼。青年人更是充满了求知欲。他们想了解新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他们想了解我们学习印度语言,其中包括梵文和巴利文的情况。他们想了解我们翻译印度文学作品的数量。他们甚至想了解我们对待中外文学遗产的做法。总之,有关中国的事情,他们简直什么都想知道。大概是因为他们知道我是在大学工作的,所以我往往就成了被包围的对象。只要我一走进大厅,立刻就有人围上来,像查百科全书似的问这问那。我看到他们那眼神,深邃像大海,炽热像烈火,灵动像流水,欢悦像阳春,我简直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了。
在旅馆以外,也有类似的情况。有一天下午,我参加了一个同印度知识界会面的招待会。出席的都是教授、作家、新闻记者等文化人。我被他们团团围住。许多著名的学者把自己的著作送给我们,书里面签上自己的名字。接着就是一连串的问题。我当然也不放过向他们学习的机会。我向他们了解大学的情况,文学界的情况,我也向他们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我们就像分别多年的老友重逢一般相对欢笑着,互相询问着,专心一志,完全忘记了周围发生的事情,忘记了时间和空间。我有时候偶尔一抬头,依稀瞥见台上正有人唱着歌,好像中印两国的朋友都有;隐约听到悠扬的歌声,像是初夏高空云中的雷鸣声。再一转眼,就看到湖中小岛上参天古树的枝头落满了乌鸦,动也不动,像是开在树枝上的黑色的大花朵。
我们曾参观过加尔各答郊区的一个针灸中心。这里的居民一半是农民,一半是工人。同在其他地方一样,我们在这里也受到极其热烈的欢迎。附近工厂里的工人高举红旗,喊着口号,拦路迎接我们。农村的小学生穿上制服,手执乐器,吹奏出愉快的曲调,慢步走在我们前面,走过两旁长满了椰子树的乡间小路,走向针灸中心。农民站在道旁,热情地向我们招手。到了针灸中心,我们参加了村民欢迎大会。加尔各答四季皆夏,此时正当中午,炎阳直晒到我们头上。有七八个身穿盛装的女孩子,手执印度式的扇子,站在我们身后,为我们驱暑。我们实在过意不去,请她们休息。但是她们执意不肯,微笑着说:“你们是最尊敬的客人,我们必须尽待客之礼。”尽管我们心里总感到有点不安,但是这样的感情,我们只有接受下来了。
更使我高兴的是,我们在加尔各答看到了真正的农民舞蹈。这一专场舞蹈是西孟加拉邦政府特别为我们安排的。新闻和广播部长亲自陪我们观看演出。在演出的过程中,他告诉我们演员都是农民,是刚从田地里叫来的。说实话,我真有点半信半疑。因为,在舞台上,他们都穿着戏装,戴着面具,我们看到的是珠光宝气,金碧辉煌。而且他们的艺术水平都很高超。难道这些人真正是农民业余演员吗?我真有点难以置信了。但是,演出结束后,他们一卸装,在舞台上排成一队,向我们鼓掌表示欢迎,果然都是面色红黑,粗手粗脚,是地地道道的劳动农民。我心里一阵热乎乎的,望着他们那淳朴憨厚的面孔,久久不想离去。
我们在加尔各答接触的人空前地多,接触面空前地广,给我们留下的印象也同印度其他城市不同。在其他城市,我们最多只能停留一两天;我们虽然也都留有突出的印象,但总是比较单纯的。但是,到了加尔各答,万汇杂陈,眼花缭乱,留给我们的印象之繁复、之深刻,是其他城市无法比拟的。我们在这里既有历史的回忆,又有现实的感受。加尔各答之行好像是我们这一次访问的高潮,好像是一个自然形成的总结。光是我们每天从工人、农民、知识分子手中接过来的花环和花束,就多到无法计算的程度。每一个花环,每一束花,都带着一份印度人民的情谊。每一次我们从外面回来,紫红色的玫瑰花瓣,洁白的茉莉花瓣,黄色的、蓝色的什么花瓣,总是散乱地落满旅馆下面大厅里的地毯,人们走在上面,真仿佛是“步步生莲花”一般。芬芳的暗香飘拂在广阔的大厅中。印度古书上常有天上花雨的说法,“天雨曼陀罗”的境界,我没有经历过。但眼前不就像那样一种境界吗?这花雨把这一座大厅变成了一座花厅、一座香厅。这当然会给清扫工作带来不少的麻烦。我们都感到有点歉意。但是,旅馆的工作人员看来却是高兴的,他们总是笑嘻嘻地看着这一切。就这样,不管加尔各答给我们的印象是多么繁复,多么多样化,但总有一条线贯穿其中,这就是印度人民的友谊。
而这种友谊在平常不容易表现的地方也表现了出来。我们在加尔各答参观了有名的植物园,这是我前两次访问印度时没有来过的。园子里古木参天,浓荫匝地,真像我们中国旧小说中常说的,这里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株大榕树。据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株榕树。一棵母株派生出来了一千五百棵子树,结果一棵树就形成了一片林子。现在简直连哪棵是母株也无法辨认了。这一片“树林”的周围都用栏杆拦了起来。但是,栏杆可以拦住人,却无法拦住树。已经有几个地方,大榕树的子树,越过了栏杆,越过了马路,在老远的地方又扎了根,长成了大树。陪同我们参观的一位印度朋友很有风趣地说道:“这棵大榕树就像是印中友谊,是任何栏杆也拦不住的。”多么淳朴又深刻的话啊!
友谊是任何栏杆也拦不住的。如果疾病也算是一个栏杆的话,我就有一个生动的例子。我在加尔各答遇到了一个长着大胡子、满面病容的青年学生。他最初并没能引起我的注意,但是,他好像分身有术,我们所到之处几乎都能碰到他。刚在一处见了面,一转眼在另一处又见面了。我们在旅馆中见到了他;我们在加尔各答城内见到了他;我们在农村针灸中心见到了他;我们又在植物园里见到了他。他就像是我们的影子一样,紧紧地跟随着我们。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印度古代史诗《罗摩衍那》中的神猴哈奴曼,想到了中国长篇小说《西游记》中的孙悟空。难道我自己现在竟进入了那个神话世界中去了吗?然而我眼前看到的决不是什么神话世界,而是活生生的现实。那个满面病容的、长着大胡子的印度青年正站在我们眼前,站在欢迎人群的前面,领着大家喊口号。一堆人高喊:“印中友谊——”另外一堆人接声喊:“万岁!万岁!”在这两堆人中间,他都是带头人。但是,有一天,我注意到他在呼喊间歇时,忽然拿出了喷雾器,对着自己嘴里直喷。我也知道,他是患着哮喘。我连忙问他喘的情况,他腼腆地笑了一笑,说道:“没什么。”第二天看到他没带喷雾器,我很高兴,问他:“今天是不是好一点?”他爽朗地笑了起来,连声说:“好多了!好多了!”接着又起劲地喊起“印中友谊万岁”来。他那低沉的声音似乎压倒了其他所有人的声音。他那苍白的脸上流下了汗珠。我深深地为这情景所感动。我无法知道,在这样一个满面病容的印度青年的心里蕴藏着多少对中国人民的深情厚谊。一直到现在,一直到我写这篇短文的时候,我还恍惚能看到他的面容,听到他的喊声。亲爱的朋友!可惜我由于疏忽,连你的名字也没有来得及问。但是,名字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想把白居易的诗句改动一下:“同是心心相印人,相逢何必问姓名!”年轻的朋友,你是整个印度人民的象征,就让你永远做这样一个无名的象征吧!
1978年5月14日
国际大学
我怎样来描绘国际大学留给我的印象呢?这个名字是紧密地同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而我又是在学生时代见到过泰戈尔的一个人。因此谈一谈国际大学,对我来说好像就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了。
1951年,我第一次访问印度,曾在圣地尼克坦国际大学住了两夜,就住在泰戈尔的故居叫做北楼的一座古旧的房子里。第二天一大早,我起来到楼外去散步。楼外是旭日乍升,天光明朗,同楼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参天的榕树,低矮的灌木,都葱葱郁郁,绿成一团。里面掺杂着奇花异草,姹紫嫣红。我就在这红绿交映中,到处溜达,到处流连。最引起我的注意的是泰戈尔生前做木匠活的一些工具,如斧头、刨、锯之类。眼前一亮,我瞥见在我身后小水池子里,正开着一朵红而大的水浮莲,好像要同朝阳争鲜比艳。
又过了二十多年。我又带着对那一朵水浮莲的回忆到国际大学来访问了。
在路上,我饱览了西孟加拉的农村景色。马路两旁长着古老的榕树,中间间杂着高大的木棉树。大朵的红花开满枝头,树下落英缤纷,成了红红的一堆。我忽然想起了王渔洋的诗句:“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买鲈鱼。”我知道,这里说的红树是指的经霜的枫树,与木棉毫不相干。但是,两者都是名副其实的红树,两者都是我所喜欢的,因而就把它们联想在一起了。我喜欢我心中的红树。
猛然间从路旁的稻田和菜田里惊起了一群海鸥似的白色的鸟,在绿地毯似的稻田上盘旋了几圈以后,一下子翻身飞了上去,排成一列长队,飞向遥远的碧空,越飞越小,最后只剩下几星白点,没入浩渺的云气中。我立刻又想到杜甫的诗句:“江湖多白鸟,天地有青蝇。”我并不知道,杜甫所说的白鸟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我眼前看到的确实是白鸟,我因而又把它们联想在一起了。我喜欢我心中的白鸟。
快到圣地尼克坦的时候,汽车正要穿过一个十字路口,突然从两旁跑出来了一大群人,人人手持红旗,高呼口号。这是等候着拦路欢迎我们的印度朋友。我们下车,同他们握手、周旋,又上车前进。但是,走了很短一段路,路两旁又跑出来了一大群人。又是人人手执红旗,高呼口号。我们又下车,同他们握手、周旋,然后上车前进。就这样,当我们的旅程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突然从大自然回到了人间,感受到印度人民的友情。
圣地尼克坦到了。这时候,大学副校长、教员和学员、中国学院的教员和学员,已经站在炎阳下,列队欢迎我们,据说已经等了很长的时间。接着来的是热情的招待会和茶会;热情的握手和交谈。西孟政府的一位部长特地从加尔各答赶了来,在一个中学里为我们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会。紧跟着是参观中国学院。我万没有想到,在万里之外,竟会看到我们敬爱的周总理的手迹。我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心里热乎乎的。我们匆匆吃过晚饭,又到大草坪去参加全校的欢迎大会,会后又欣赏印度舞蹈,到副校长家去拜访。总之,整个下午和整个晚上,一刻也没有停,忙得不可开交。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来到室外散步。我念念不忘,想寻觅那一朵水浮莲。不但水浮莲看不到,连那一个小水池子也无影无踪了。我怅望着参天的榕树和低矮的灌木,心里惘然。我们参观了学生上朝会和在大榕树下面席地上课以后,就去参观泰戈尔展览馆。展览馆是一座新建的漂亮的楼房。有人告诉我,这地址就是以前的北楼,我的心一跳,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去。我仿佛看到老诗人穿着他那身别具风格的长袍,白须飘拂,两眼炯炯有神,慢步走在楼梯上,房间中,草地上,树荫下。他嘴里曼声吟咏着新作成的诗篇。我仿佛听到老诗人在五十多年前访问中国时对中国人民讲的话:“印度认为你们是兄弟,她把她的爱情送给了你们。”“在亚洲,我们必须团结起来,不是通过机械的组织的办法,而是通过真诚同情的精神。”“现在仍然持续着的这个时代,必须被描绘成为人类文明中最黑暗的时代。但是,我并不失望,有如早晨的鸟,甚至当黎明还处在朦胧中时,它就高唱,宣布朝阳的升起,我的心也宣布伟大的未来将要来临,它已经来到我们身旁。我们必须准备去迎接这个新时代。”
老诗人离开我们已经很久很久了。但是他在印度人民心中,特别是在孟加拉人民心中的影响还是存在的。他对中国人民的深情厚谊已经在别人的心中生了根,发了芽。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我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访问印度时一位年轻的孟加拉诗人那歌唱新中国的热情奔放的诗句:
而现在铃声响了,
它为我而响。
它把我的热爱之歌响给你们听,
中国,我的中国。
它唱着你那和平幸福的新生活,
中国,我的中国。
它响在人类解放的黎明中,
从许多世纪古老的奴役中解放出来,
中国,我的中国。
而现在这铃声把我的敬礼传给你,
中国,我的中国。
如果我现在就借用这样的诗句来描绘国际大学和泰戈尔给我的印象,难道说不是很恰当的吗?加尔各答是我们这次访问的最后一站,就让这些洋溢着无量热情的诗句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吧!
别 印 度
俗话说:“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要离开印度的日期终于来到了。我的心情不知怎么忽然有点沉重起来。仅仅在十几天前还是完全陌生的面孔,现在却感到十分熟悉、十分亲切,离开他们而无动于衷似乎有点困难了。中国唐代诗人刘皂有一首著名的诗:
客舍并州数十霜,
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又渡桑乾水,
却望并州是故乡。
我在印度没有住上几十年,这一次只有十几天,因此,我的心情还没有达到这样的程度。但是,确实有点依恋难舍,这也是事实。我有时甚至有意避开印度朋友们那和蔼可亲的面孔、那充满了热情的眼神,他们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从他们的行动和谈话中也略可以看出同样的心情。“悲莫悲兮生别离”,我现在就好像有这样的想法了。
离开加尔各答的前夕,我们观看了印度魔术。最初听到西孟加拉邦政府给我们安排这样一个节目,我们还有点不解。第一次安排,因为别的会太多,把节目冲掉了。到了离别的前一天晚上,又在许多宴会、拜访、辞别等活动的空隙里加上了这个魔术的节目。我们更是有点不解:魔术为什么竟这样重要呢?但客随主便,古有明训。我们整个代表团就在团长率领下,准时到了表演魔术的剧场。主人在那里热情地迎接了我们。
主要演员实际上只有一个人,他表演了所有的节目,其余的人可以说都是配角。这一场独角戏真是绚丽多彩,令人眼花缭乱。主要演员穿着五光十色珠光宝气的彩衣,与强烈的电灯光争辉,只觉得满台金光闪闪,有如彩虹落地,万卉升天。我们如入阆苑仙境中。他有时说英语,有时说孟加拉语,大概逗哏的时候非说本地话不行,有如中国的相声,外国人是根本无法欣赏的,也是无法翻译的。我们都不懂孟加拉语,但不时听到哄堂大笑,足见观众是欣赏他的表演和逗哏的。我们坐在那里,看下去,看下去,原来有这样那样的不理解的中国客人,现在都感到主人真是煞费苦心,在我们离别前安排了这样精彩的节目。我们对印度主人的精心安排都不禁感激起来了。连那几个中间还有别的活动要临时退场的同志,都依依不舍,迟迟不肯离开了。
有一个节目特别引起我们的注意和好奇。主要演员用两块厚厚的白面糊住了自己的眼睛。上面又让人蒙上了两块黑色不透明的呢绒。然后让观众自愿地上台参加表演,果然有几个印度朋友上台去了。两三个爱热闹的小孩子也蹦蹦跳跳地跑上了台。为了对中国贵宾表示特殊的友谊,把我们的一位大夫和一位精通印地语的同志请上了台。主要演员让他们在黑板上写字,你写什么,蒙了眼睛的演员也写什么。而且不论什么文字都行。一个小孩子写了一道算术题,没有答案。主演人用飞快的速度,写上了原题,并且加上了答案。我们的大夫写了一句中文“中印友谊万岁”。主要演员几乎用同样的速度在黑板上写出了“中印友谊万岁”。那位精通印地语的同志用印地语写上了“印地秦尼巴依巴依”,主演人没有写而是高声读了出来。诵声刚落,台下就是一片欢腾,我们心里一片温暖,还加上一点吃惊。
演出结束了。我们正准备退场。但是招待我们的主人和魔术团的负责人,也就是那个主要演员,却走上前来,把我们拉上了舞台。我们走上去,一回头面对群众,下面就一片掌声。所有的演员都走上舞台,整整齐齐地排在那里,连那一匹参加演出的骡子也被牵上舞台,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它好像也通人意,要对中国客人表现出有礼貌。我们中国客人被邀请站在中间。印度主人一定要我们对全场的印度朋友讲几句话。我临时讲了几句,感谢主人,感谢印度人民,并说要把印度人民这种深情厚意带回中国去。话刚落音,下面又是一片掌声。然后拉上布幕,男主角和他的爱人,也是一个演员,又重新和我们握手闲谈。他告诉我们,他出生在一个魔术世家,他和他父亲都是走遍全球。在伦敦的演出,曾轰动整个雾城。据说他曾用白面糊上眼再蒙上黑绒骑摩托车在伦敦大街上飞驶。他父亲在日本演出,生病死在那里。其他国家,他都到过了,最感到遗憾的是他还没有到过他最热爱的中国。他深切希望能够到中国去一趟。我们祝愿他的愿望能够实现,就握手告别,每个人心里都是热乎乎的。
我们怀着愉快而兴奋的心情回到了旅馆。在半夜的餐桌上,我们议论纷纷,对刚才在剧场的感受,谈个不休。特别使我们不解的是蒙上眼睛在黑板上写字的那一个节目。我们就像猜一个难猜的谜语一样,猜来猜去。但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出自己认为满意的答案:为什么蒙上眼睛他还能瞧得见呢?为什么他根本不懂中文而竟能跟着我们的大夫书写如流呢?一连串的疑问,一阵阵的吃惊。但是大家印象最深的、最受感动的还是印度人民,其中当然也包括这几个演员,对中国人民表示的深情厚谊。我们身在旅馆,我们的心却仿佛还留在那永生难忘的剧场里了。
我们谈呀谈呀,几乎忘记了睡觉。到了深夜,我们才各自走回自己的房间去。也许是由于过度的兴奋,我躺在床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就这样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但却又是一个十分愉快的一夜。十几天在印度的经历,一幕幕奔来心头。各种影像,纷至沓来,一齐在我眼前飞动:德里的高塔、德里的比尔拉庙、德里和阿格拉的红堡、阿格拉的泰姬陵、孟买的印度门、科钦的海港、海德拉巴的老虎、圣地尼克坦的泰戈尔故居、加尔各答的大榕树,等等,等等,一齐飞到我的眼前来,中间还间杂着到处能飞的虎皮鹦鹉,活蹦乱跳的猴子,简直是五光十色,光怪陆离。刚才看过的魔术当然更在其中占有显著的地位。我眼前金光闪闪,有如彩虹落地,万卉升天,我又如入阆苑仙境中。
第二天一清早我们准时到了机场。英国航空公司的班机晚了点。一位印度朋友对我说:“以前如果飞机晚了点,我最憎恨。但是这一次晚点,我却最欢迎,因为这样,我们可以同中国朋友们在一起呆更长的时间。”简单一句话,里面含着多少深厚的感情啊!
机场贵宾室里挤满了来送行的人,其中有西孟加拉邦政府的官员,有陪我们游遍全程的柯棣华委员会副会长汗夫人,秘书长拉蒂菲先生,还有许许多多只见过面来不及问名字的加尔各答的男女大学生、男女赤脚医生。我被一群青年团团围住,在最后一分钟仍然有提不尽的问题。在谈话的间歇的一瞬间,我抬眼可以瞥见我们的团长正同围住他的印度朋友们热情的谈着话。印度著名歌手、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比斯瓦斯这时引吭高歌《印中友好歌》。我一方面说话,一方面还只是用一个耳朵听到了他的歌声。我清晰地听到那热爱中国的歌手高唱着:
友好的歌声四处起,
印中人民是兄弟。
黎明降临到大地,
朝霞泛起在天际。
友好的歌声四处起,
印中人民是兄弟。
印中人民一定要突破旧世界的锁链。
告诉我吧!
谁能把我们的英雄们抗击。
这歌声发自内心深处。往复回荡,动人心魄,整个候机室里,响彻了这歌声。印度朋友说:“这样的歌,好久好久没有听到了,今天听了特别觉得高兴。”这真是说出了我们心里的话,我们何尝没有同样的想法呢?
但是,可惜得很,飞机误点不能永久地误下去,虽然我们下意识中希望它永久误下去。终于播出了通知,要旅客们上飞机了。这时中印两国的朋友们都不禁露出了惜别的神色。我们每个人又被赠送了成包成串的紫色的玫瑰花。我们就抱着这些浓香扑鼻的玫瑰花,走向飞机旁边。从贵宾室到飞机旁这一段短短的路程,双腿走起来好像有千钧重。大家仿佛有千言万语,但是不知道从何处说起,热烈的握手,相对的凝视,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在最后的一刹那,一位印度朋友紧握住了我的双手深情地说:“埃及的朋友说:‘谁喝了尼罗河的水,他总要再回埃及来的。’我现在改一句:‘谁喝了恒河的水,他总要再回印度来的。’”
是的,我现在虽然离开印度,但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别离。我总要再回印度去的。
再见吧,可爱的印度!
1979年10月
朗 润 集
自 序
我从中学时代起就开始学习着写一些东西,到现在已经有将近五十年了。中间曾有几次机会,能够编成一个集子。但由于种种原因,却没有编成。一直到今天才把能够找得到的东西汇总在一起,编成这个集子。对过去将近五十年的回顾,对我来说,简直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而且看了集子中的这些所谓文章,无论从质的方面来看,还是从量的方面来看,都显得非常单薄。中国俗话说:“文章是自己的好。”我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我脸上直发烧,心里直打鼓——然而,有什么办法呢?
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对散文(有一时期也叫做小品文)这种体裁就特别感兴趣,特别喜爱。我觉得它兼有抒情与叙事之长。你可以用一般写散文的手法来写。你也可以用写散文诗的手法来写。或如行云,舒卷自如;或如流水,潺湲通畅;或加淡装,朴素无华;或加浓抹,五色相宜。长达数千字,不厌其长。短至几百字,甚至几十个字,不觉其短。灵活方便,得心应手,是表达思想、抒发感情、描绘风景、记述所见的一个最好的工具。然而,当时有的教授却告诉我们这些学生说,散文这东西可了不得呀!世界上只有英国有散文,什么查理斯·兰姆;什么乔治·吉辛;什么托马斯·嘉莱尔;什么得·昆西。一大串光辉吓人的名字。可以勉强同英国争一日之长的只有法国,那里有蒙泰因。我逖听之下,悚然肃然,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发现,我从小就背诵的《古文观止》之类的书就都是散文,而且是最好的散文;只有一部分可以归入杂文。我们中国其实是散文最发达的国家。《前后出师表》、《桃花源记》、《陈情表》等等都是百读不厌的散文。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所谓唐宋八大家,其实都是上乘的散文作家。连《庄子》中的一些文章,司马迁的许多文章,都可以归入此类。《逍遥游》、《报任少卿书》等等,不是散文又是什么呢?中国旧时经、史、子、集四部中大部分文章都是散文。近代的鲁迅、朱自清也都是优秀的散文作家。无论是从量来看,还是从质来看,世界上哪一个国家的散文也比不上中国。这真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曾经为了这“伟大的发现”而沾沾自喜过。我甚至感到自从文学革命兴起以后,到现在已经整整六十年了。诗歌、小说、戏剧、散文等等方面,都有巨大的成绩。但是据一般人的意见和我自己的看法,成绩最好的恐怕还是散文。这可能同我国有悠久的光辉灿烂的散文写作的传统是分不开的。诗歌我们也有悠久的光辉灿烂的传统,但是为什么大家几乎公认新诗的成就并不怎么样呢?这可能与诗歌的形式有关。德国大诗人歌德说:“不同的诗的形式会产生奥妙的巨大效果。”(朱光潜译:《歌德谈话录》第29页)我觉得,一直到今天,我们的新诗还没有找到一个恰当的、大家公认的、比较固定的体裁。现在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从马雅可夫斯基的所谓楼梯体直到豆腐干体,应有尽有,诗体很不一致。但是几乎都不容易上口,不容易背诵。很多诗念起来索然寡味,同旧体诗那一种清新隽永、余味无穷迥乎不同。现在还有很多人能背诵上百首几百首旧诗。而能背诵一首新诗的人却不多见。其中消息,耐人寻思。
我自己也曾背诵过不少的中国古代的散文。在写作我叫它做散文的这种文体的尝试中,我也曾在有意与无意之间,学习或摹仿过中国古代的散文作家。对西方的一些作家,我也有意无意地去学习或摹仿过他们的散文。这被有的同志发现了,并曾经对我谈过。我原以为,我这样做,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意仍被人发现。我觉得,这同志颇能体会我自己在学习写作的过程中的一些甘苦,颇有知己之感。可惜的是,我在这两个方面的修养都很不够,只能说是浅尝辄止;又牵于杂务,用心不专,因而成绩也就不大。如果说这样做是正确的、有道理的话,我也只能说是看到了这个方向,还谈不到有什么成绩。对别人写的散文,我也用这个标准来衡量,要求特别高。中国俗话说:“眼高手低”,大概就指的是这种情况吧。
在中国文学史上,诗歌的创作曾有过很多流派。有的诗人主张诗以性灵为主,有的诗人主张诗以神韵为主。还有一些诗人主张别的学说,总之是五花八门,莫衷一是。但是,在散文方面,好像没有这样许多流派和理论,尽管古代散文作家也是各人有各人的风格,明眼人一看就能够分辨,决不会混淆。唐朝韩柳并称,而散文风格迥乎不同。宋代欧苏齐名,而文体情趣,俱臻妙境。他们好像也努力培养自己的风格,努力的痕迹与阶段昭然可见。在这方面,他们又有继承,又有创新,各具风格,各极其妙。到了明末,公安派和竟陵派各独一帜,在文坛上平分秋色。当然,除了这些流派外,正统的继承唐宋八大家的散文作家仍然很有影响,此风沿袭直至清代。到了咸同时期,龚自珍等异军突起,才给中国散文的创作增添了不少新的色彩。“五四”以后,六十年来,散文作家如林,既继承先人,又借鉴异域,光辉灿烂,远迈前古。如果再回顾中国两千年的散文创作史,我们就都会感觉到,我们散文的园地,也同诗歌的园地一样,百花争艳,群芳竞美,姹紫嫣红,花团锦簇。这就使我更加喜爱散文这个文体。每当花前、月下,风晨、雨夕,在海天渺茫的巨轮上,在苍穹万里的飞机中,在紧张的会议之余,在繁忙的访问之后,一篇在手,如对故人,如饮醇醪。书中的文章,有的雄放,有的流丽,有的记述人物,有的描绘山水,文体不同,各擅千秋,丽诗佳句,纷至沓来。此时我真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我仿佛能看到泰山的日出,仿佛能听到洞庭的涛声,仿佛游历了桃花源,仿佛观赏了柳州奇景;社会主义祖国前进的脚步声仿佛就响在我的耳际;英雄模范人物的乐观气魄感染着我的内心,可以兴,可以立,可以歌,可以泣。我的心潮随着文章的内容而跳动,我的感情随着作者的感情而亢奋,胸襟开扩,逸兴湍飞,身心疲劳则一扫而空。历史上作者的思想感情,我不一定同意,更谈不到什么共鸣;但是他们那别具一格的文体,奇峰突起的结构,对祖国自然风光的描绘,对一些正义行为的歌颂,仍然能使我们感动,使我们兴奋。艺术享受,无过此矣。此时我真感到能使用汉文这种文字是一种幸福,作为一个中国人值得骄傲。我不相信,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是一种偏见,广大的散文的爱好者也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只是他们还没有机会发表自己的意见而已。
至于我自己写的散文,那只能算是一些习作,是一种坚持了五十年的习作。因为我喜爱别人写的散文,不管是今人还是古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我因而对自己写的习作也未免有情,好像有一些父母偏爱自己的不一定成器的子女一样。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编选我自己写的一些散文的。我现在收在这个集子中的散文都是解放后写的。我原来还想选几篇解放前的收入集中。是不是因为这些东西在思想性和艺术性方面有什么值得保留的东西因而不肯割爱呢?不是的。这些东西,同解放后写的东西一样,在这两个方面都无保留价值。《前汉书》中《扬雄传》有如下几句:
刘歆亦尝观之,谓雄曰:“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
我这些东西也只配盖酱罐子的。为什么又想选呢?原因是很简单的。有的同志曾经对我说过,我解放前写的东西,调子低沉,情绪幽凄;解放后的东西则充满了乐观精神,调子也比较响。我听了觉得很新鲜,也觉得颇有道理。原因也很简单。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解放前在旧社会呆了十几年,在国外又呆了十几年,虽然也有一些爱国的思想,但陷于个人打算中,不能自拔,认为一切政治都是龌龊的,不想介入,又对当时的情况不满,只觉得前途暗淡,生趣索然。这样,调子又怎能不低沉,情绪又怎能不幽凄呢!解放后,受到党的教育,尽管一直到今天觉悟也不高,改造的任务还很重,但是毕竟也有了一些进步。反映到文章上面就产生了那种我自己从未意识到的情况。这就是我想把解放前写的一些散文也编入这个集子的原因。我的用意不外是让读者一看就能感觉到新中国的伟大与正确,我们党的伟大与正确,我这个渺小的个人就成了知识分子的一面镜子,从中可以照见许多东西,给人许多启发,这恐怕也是很有意义的吧!但是后来,我还是接受了编辑部的意见,把解放前写的统统删掉,不过我认为,我的想法还有可取之处的。文章删掉并不可惜,想法删掉我却真有点割舍不得。所以在这篇序言里就把那些想法保留下来。
不管怎样,在写作散文方面,我的成绩是微不足道的;我的这点想法,也许是幼稚可笑的。但是我总觉得在这方面英雄大有用武之地,希望有尽可能多的人到这个园地里来一试身手,抒发我们大干社会主义的感情,抒发我们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意志,抒发我们向往人类最高理想——大同之域的理想,抒发我们的朋友遍天下的情操,让祖国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一封一邑,都能焕发光彩,增添情趣。谈身边“琐”事而有所寄托,论人情世局而颇具文彩,因小见大,余味无穷,兼师东西,独辟蹊径。让我们的散文园地里真正百花齐放,万卉争春,歌颂新风,鼓吹升平。我自己虽然目前还做不到,然而当追随诸君子之后,努力为之。
我虽然已经有了一把子年纪,但在老人中还算是年轻的,我既不伤春,也不悲秋,既无老之可叹,也无贫之可嗟。生当盛世,唯一的希望就是多活许多年,多做许多事情。鲁迅先生晚年,也曾急不可待地想多做点事情。我今天似乎能够更加具体地理解鲁迅的心情。今天中国绝大部分的老年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是越活越年轻,我们都有信心看到四个现代化的实现,也将尽上自己的绵薄,促其完成,鞠躬尽瘁,老而不已。
我在北京大学朗润园已经住了将近二十年,这是明清名园之一,水木明瑟,曲径通幽,绿树蓊郁,红荷映日,好像同《红楼梦》还有过一些什么关系。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也很喜欢“朗润”这个名字。出一本集子照规矩总要起一个名字,而起名字又是颇伤脑筋的事。我想偷懒一下,同时又因为我的许多东西都是在朗润园写成的,又似乎还没有别人用过这个名字,为了讨巧起见,就以朗润名吾集。
1980年4月7日
一双长满老茧的手
有谁没有手呢?每个人都有两只手。手,已经平凡到让人不再常常感觉到它的存在了。
然而,一天黄昏,当我乘公共汽车从城里回家的时候,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却强烈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最初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一张晚报。在有意无意之间,我的眼光偶尔一滑,正巧落在一位老妇人的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上。我的心立刻震动了一下,眼光不由地就顺着这双手向上看去:先看到两手之间的一个胀得圆圆的布包;然后看到一件洗得挺干净的褪了色的蓝布褂子;再往上是一张饱经风霜布满了皱纹的脸,长着一双和善慈祥的眼睛;最后是包在头上的白手巾,银丝般的白发从里面披散下来。这一切都给了我极好的印象。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它像吸铁石一般吸住了我的眼光。
老妇人正在同一位青年学生谈话,她谈到她是从乡下来看她在北京读书的儿子的,谈到乡下年成的好坏,谈到来到这里人生地疏,感谢青年对她的帮助。听着她的话,我不由深深地陷入回忆中,几十年的往事蓦地涌上心头。
在故乡的初秋,秋庄稼早已经熟透了,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长满了谷子、高粱、老玉米、黄豆、绿豆等等,郁郁苍苍,一片绿色,里面点缀着一片片的金黄和星星点点的浅红和深红。虽然暑热还没有退尽,秋的气息已经弥漫大地了。
我当时只有五六岁,高粱比我的身子高一倍还多。我走进高粱地,就像是走进大森林,只能从密叶的间隙看到上面的蓝天。我天天早晨在朝露未退的时候到这里来擗高粱叶。叶子上的露水像一颗颗的珍珠,闪出淡白的光。把眼睛凑上去仔细看,竟能在里面看到自己的缩得像一粒芝麻那样小的面影,心里感到十分新鲜有趣。老玉米也比我高得多,必须踮起脚才能摘到棒子。谷子同我差不多高,现在都成熟了,风一吹,就涌起一片金浪。只有黄豆和绿豆比我矮,我走在里面,觉得很爽朗,一点也不闷气,颇有趾高气扬之概。
因此,我就最喜欢帮助大人在豆子地里干活。我当时除了跟大奶奶去玩以外,总是整天缠住母亲,她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有时候,在做午饭以前,她到地里去摘绿豆荚,好把豆粒剥出来,拿回家去煮午饭。我也跟了来。这时候正接近中午,天高云淡,蝉声四起,蝈蝈儿也爬上高枝,纵声欢唱,空气中飘拂着一股淡淡的草香和泥土的香味。太阳晒到身上,虽然还有点热,但带给人暖烘烘的舒服的感觉,不像盛夏那样令人难以忍受了。
在这时候,我的兴致是十分高的。我跟在母亲身后,跑来跑去。捉到一只蚱蜢,要拿给她看一看;掐到一朵野花,也要拿给她看一看。棒子上长了乌霉,我觉得奇怪,一定问母亲为什么;有的豆荚生得短而粗,也要追问原因。总之,这一片豆子地就是我的乐园,我说话像百灵鸟,跑起来像羚羊,腿和嘴一刻也不停。干起活来,更是全神贯注,总想用最高的速度摘下最多的绿豆荚来。但是,一检查成绩,却未免令人气短:母亲的筐子里已经满了,而自己的呢,连一半还不到哩。在失望之余,就细心加以观察和研究。不久,我就发现,这里面也并没有什么奥妙,关键就在母亲那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上。
这一双手看起来很粗,由于多年劳动,上面长满了老茧,可是摘起豆荚来,却显得十分灵巧迅速。这是我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事情。在我小小的心灵里不禁有点困惑。我注视着它,久久不愿意把眼光移开。
我当时岁数还小,经历的事情不多。我还没能把许多同我的生活有密切联系的事情都同这一双手联系起来,譬如说做饭、洗衣服、打水、种菜、养猪、喂鸡,如此等等。我当然更没能读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样的诗句。但是,从那以后,这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却在我的心里占据了一个重要的地位,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
后来大了几岁,我离开母亲,到了城里跟叔父去念书,代替母亲照顾我的生活的是王妈,她也是一位老人。
她原来也是乡下人,干了半辈子庄稼活。后来丈夫死了,儿子又逃荒到关外去,二十年来,音讯全无。她孤苦伶仃,一个人在乡里活不下去,只好到城里来谋生。我叔父就把她请到我们家里来帮忙。做饭、洗衣服、扫地、擦桌子,家里那一些琐琐碎碎的活全给她一个人包下来了。
王妈除了从早到晚干那一些刻板工作以外,每年还有一些带季节性的工作。每到夏末秋初,正当夜来香开花的时候,她就搓麻线,准备纳鞋底,给我们做鞋。干这活都是在晚上。这时候,大家都吃过了晚饭,坐在院子里乘凉,在星光下,黑暗中,随意说着闲话。我仰面躺在席子上,透过海棠树的杂乱枝叶的空隙,看到夜空里眨着眼的星星。大而圆的蜘蛛网的影子隐隐约约地印在灰暗的天幕上。不时有一颗流星在天空中飞过,拖着长长的火焰尾巴,只是那么一闪,就消逝到黑暗里去。一切都是这样静。在寂静中,夜来香正散发着浓烈的香气。
这正是王妈搓麻线的时候。干这个活本来是听不到多少声音的。然而现在那揉搓的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这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了。我转过身来,侧着身子躺在那里,借着从窗子里流出来的微弱的灯光,看着她搓。最令我吃惊的是她那一双手,上面也长满了老茧。这一双手看上去拙笨得很,十个指头又短又粗,像是一些老干树枝子。但是,在这时候,它却显得异常灵巧美丽。那些杂乱无章的麻在它的摆布下,服服帖帖,要长就长,要短就短,一点也不敢违抗。这使我感到十分有趣。这一双手左旋右转,只见它搓呀搓呀,一刻也不停,仿佛想把夜来香的香气也都搓进麻线里似的。
这样一双手我是熟悉的,它同母亲的那一双手是多么相像呀。我总想多看上几眼。看着看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沉沉睡去了。到了深夜,王妈就把我抱到屋里去,同她睡在一张床上。半夜醒来,还听到她手里拿着大芭蕉扇给我赶蚊子。在朦朦胧胧中,扇子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去年秋天,我随着学校里的一些同志到附近乡村里一个人民公社去参加劳动。同样是秋天,但是这秋天同我五六岁时在家乡摘绿豆荚时的秋天大不一样。天仿佛特别蓝,草和泥土也仿佛特别香,人的心情当然也就特别舒畅了。——因此,我们干活都特别带劲。人民公社的同志们知道我们这一群白面书生干不了什么重活,只让我们砍老玉米秸。但是,就算是砍老玉米秸吧,我们干起来,仍然是缩手缩脚,一点也不利落。于是一位老大娘就走上前来,热心地教我们:怎样抓玉米秆,怎样下刀砍。在这时候,我注意到,她也有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我虽然同她素昧平生,但是她这一双手就生动地具体地说明了她的历史。我用不着再探询她的姓名、身世,还有她现在在公社所担负的职务。我一看到这一双手,一想到母亲和王妈的同样的手,我对她的感情就油然而生,而且肃然起敬,再说什么别的话,似乎就是多余的了。
就这样,在公共汽车行驶声中,我的回忆围绕着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联成一条线,从几十年前,一直牵到现在,集中到坐在我眼前的这一位老妇人的手上。这回忆像是一团丝,愈抽愈细,愈抽愈多。它甜蜜而痛苦,错乱而清晰。在我一生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三双长满了老茧的手,现在似乎重叠起来化成一双手了。它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体积愈来愈扩大,形象愈来愈清晰。
这时候,老妇人同青年学生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我抬头一看:老妇人正从包袱里掏出来了两个煮鸡蛋,硬往青年学生手里塞,青年学生无论如何也不接受。两个人你推我让,正在争执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公共汽车到了站,蓦地停住了。青年学生就扶了老妇人走下车去。我透过玻璃窗,看到青年学生用手扶着老妇人的一只胳臂,慢慢地向前走去。我久久注视着他俩逐渐消失的背影。我虽然仍坐在公共汽车上,但是我的心却仿佛离我而去。
1961年9月25日
香 橼
书桌上摆着一只大香橼,半黄半绿,黄绿相间,耀目争辉。每当夜深人静,我坐下来看点什么写点什么的时候,它就在灯光下闪着淡淡的光芒,散发出一阵阵的暗香,驱除了我的疲倦,振奋了我的精神。
它也唤起了我的回忆,回忆到它的家乡,云南思茅。
思茅是有名的地方。可是,在过去几百年几千年的历史上,它是地地道道的蛮烟瘴雨之乡。对内地的人来说,它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地方;除非被充军,是没有人敢到这里来的。来到这里,也就不想再活着离开。“江南瘴疠地”,真令人谈虎色变。当时这里流行着许多俗语:“要下思茅坝,先把老婆嫁”,“只见娘怀胎,不见儿上街”等等。这是从实际生活中归纳出来的结论,情况也真够惨的了。
就说十几二十年以前吧,这里也还是一个人间地狱。1938年和1948年,这里爆发了两次恶性疟疾,每两个人中就有一个患病死亡的。城里的人死得没有剩下几个。即使在白天,也是阴风惨惨。县大老爷的衙门里,野草长到一人多高。平常住在深山密林里的虎豹,干脆扶老携幼把家搬到县衙门里来,在这里生男育女,安居乐业,这里比山上安全得多。
这就是过去的情况。
但是,不久以前,当我来到祖国这个边疆城市的时候,情况却完全不一样了。我们一走下飞机,就爱上了这个地方。这简直是一个宝地,一个乐园。这里群山环翠,碧草如茵,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我们都情不自禁地唱起“思茅的天,是晴朗的天”这样自己编的歌来。你就看那菜地吧:大白菜又肥又大,一棵看上去至少有三十斤。叶子绿得像翡翠,这绿色仿佛凝固了起来,一伸手就能抓到一块。香蕉和芭蕉也长得高大逾常,有的竟赛过两层楼房,把黑大的影子铺在地上。其他的花草树木,无不繁荣茂盛,郁郁苍苍。到处是一片绿、绿、绿。我感到有一股活力,奔腾横溢,如万斛泉涌,拔地而出。
人呢,当然也都是健康的。现在,恶性疟疾已经基本上扑灭。患这种病的人一千人中才有两个,只等于过去的二百五十分之一。即使不幸得上这种病,也有药可以治好。所谓“蛮烟瘴雨”,早成历史陈迹了。
我永远也忘不掉我们参观的那一个托儿所。这里面窗明几净,地无纤尘。谁也不会想到,就在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草。我们看了所有的屋子,那些小桌子、小椅子、小床、小凳、小碗、小盆,无不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这里的男女小主人更是个个活泼可爱,个个都是小胖子。他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向我们高声问好,给我们表演唱歌跳舞。红苹果似的小脸笑成了一朵朵的花。我立刻想到那句俗语:“只见娘怀胎,不见儿上街”,我心里思绪万端,真有不胜今昔之感了。我们说这个地方现在是乐园、是宝地,除此之外,难道还有更恰当的名称吗?
就在这样一个宝地上,我第一次见到大香橼。香橼,我早就见过;但那是北京温室里培育出来的,倒是娇小玲珑,可惜只有鸭蛋那样大。思茅的香橼却像小南瓜那样大,一个有四五斤重。拿到手里,清香扑鼻。颜色有绿有黄,绿的像孔雀的嗉袋,黄的像田黄石,令人爱不释手。我最初确有点吃惊:怎么香橼竟能长到这样大呢?但立刻又想到:宝地生宝物,不也是很自然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