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泉集
自序
万万没有想到,五十多年来的散文结集《季羡林散文集》还没有算是完全出版,自己写的散文一类的东西又有了二三十篇,七八万字,可以结成一个集子了。
这是不是表示自己又焕发了青春活力,创作力又旺盛起来了呢?我想,也不是的。我多次声明,自己不是什么文学家,也不想做文学家,只是积习难除,每有所感,便不禁技痒,拿起笔来。所以我写东西,被动的时候居多,主动的时候较少。现在之所以能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写了这样多的东西,完全不是出自事前的计划,而是临时机遇凑巧,心血来潮。借用一个现成的说法,我的所谓文章不是挤出来的,而是流出来的。
所谓机遇凑巧,本集的第一篇文章《悼念朱光潜先生》,就是一个最有力的例证。写这篇文章,事前完全没有想到。我决不能像诸葛亮那样掐指一算,算就了孟实先生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离开人间,于是潜心构思,一旦预见实现,立刻就写出一篇情文并茂的文章来。这是完全不能想象的。事实上,孟实先生逝世十分突然。他刚一逝世,《文汇报》的记者就找上门来,要我写一篇悼念文章。紧接着北大有关部门又受外面有关部门的委托,要我写同样的文章。限定的时间只有一两天。就是在这一两天内,我也不能摒除一切杂事,坐下来,专心一志地写文章。结果是,我忍着悲痛,连半点构思的余裕都没有,拿起笔来,就写了下去。什么章法布局,修辞炼句,完全没有去想。总共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写成了。文章是自己的好,我没有这么狂妄。完全出我意料,很多朋友非常欣赏这篇东西,还立刻被选进一种什么教材里去了。
从内容上来看,本集的文章约略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悼念、怀旧;一类是国内旅游;一类是出国访问。悼念和怀旧之作是容易理解的。是不是人年老了就容易怀念过去的人和事呢?可能是的。但是,对我来说,并不完全是。我虽然久已年逾古稀,但是承认自己老了,还是最近的事。我自己觉得,身体和精神两个方面都没有老相。骑自行车的速度还能让家人和朋友为我担心。我向前看的时候远远地超过了向后看,我心中暮气并不多。
但是,自然规律是无法抗御的。师友中离开人世者年年都有,最近好像更多了起来。小学的老友中无一存者。中学同学前几年生存者还不少,还能形成一个小小的队伍。不知怎么一来,这个队伍却日渐疏稀,宛如深秋的荷塘,秋风屡起,花叶飘零,原来是“接天莲叶无穷碧”,而今只是“留得残荷听雨声”了。再下上几场瑞雪,渐渐地连残叶都一扫而光,荷花的魂魄只能蜷缩在淤泥中做春天的梦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人非木石,孰能无情!我的怀旧的文章就越来越多起来了。
国内旅游,完全出于偶然的机缘。去年暑假,我到庐山去避暑,参观了一些名胜,认识了一些人,抚今追昔,顿有所感,一阵阵心血来潮,就在庐山当地,在松涛声中,白云堆里,写了几篇短文。
至于出国访问,当然也是出于偶然的机缘。我去年一年,出国三次,两次到日本,一次到尼泊尔。日本我以前访问过,去尼泊尔却是第一次,因而印象特别深刻。在短短的五六天内,在繁忙的访问、宴会、招待会之余,每天黎明即起,执笔为文。窗外弥漫天地的浓雾,浓雾中传来的犬吠声和鸽子的咕咕声,都仿佛能助我文思。我心旷神怡,逸兴遄飞,不知不觉就写成了随笔十一篇。这是我一生最多产的时期。
有人提醒我,是否能把最近一年多写的散文收集一下,出一本小集子。这个想法是颇有一些诱惑力的。我自己有点吃惊,最近对自己写的东西逐渐喜欢起来了。难道这也是一个衰老的征象吗?不管怎样,我立即着手来考虑想收的文章。董其事者仍然是李铮同志。搜集的范围是近一年多以来写成的散文,共二十八篇;有的已发表,有的还没有发表。
既然要出一个集子,就必然要有一个名字,而起名字又往往是非常麻烦的事情。我过去曾使用过一个懒办法:用地名做集名,比如说《朗润集》,指的是住了二十多年的朗润园;《燕南集》指的是我一度想搬去而终于没搬成的燕南园。我现在想袭用这个懒办法。我住的楼后仅一墙之隔有一条万泉河,河并不宽,流水也不急。我傍它居住了将近三十年,我很喜欢“万泉”这个名字,现在就用以名吾集。泉水象征清洁,象征生命,一泉已能令人怡悦,何况是万泉!试想万泉喷涌,珍珠如练,碧波千顷,清澈见底,这是何等美妙的景象!虽然与我的集子没有多少直接的联系,但是有了近三十年的睦邻高谊,冒昧借用它的名字,想它也会不以为忤吧!是为序。
1987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