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族 性
有没有民族性呢?我认为,稍微客观一点的、观察比较细致一点的人,都会承认有的。
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民族,就有成千上万的民族性。尽管民族性与民族性之间,有的差别极大,有的则相当接近,其有差别则一也。
民族性是怎样形成的呢?这是一个理论问题,我对理论一向是敬而远之的。这一次不妨提一点看法。《三字经》上有两句话:“性相近,习相远。”“性”,约略等于本能。人的本能是互相接近的。“习”,约略相当于环境,人们的生存环境,也可以说是风习,是相差颇远的。两者结合起来,就产生了民族性。
我就只有这么高的一点理论水平,为了藏拙计,还是多谈一点我的感性认识吧。
我曾在欧洲呆了多年,在那里,我同许多国家的人民接触过,我对他们有不同程度的了解。我发现,他们的性格、脾气、待人接物的态度,抽象称之为民族性,是不相同的。仅就欧洲众语族中的三大语族的人来说(语言同民族并不总是统一的),日耳曼西支的德国人和英国人民族性接近。德国人是一个伟大的民族,虽没有太长的历史;但是学术艺文,彪炳寰宇,人民一般说起来老实、诚恳、认真,有时到了板滞的程度。同他们交往,不必怀着戒心,也用不着虚伪客气。我们中国这一套谦虚客气,他们就信以为真。就是在瑞士一个国家中,北部的德国种人同南部的法国种人,作风都有相当大的差异。在北部到医院探视病人,必须严格遵守时间,丝毫不能通融,到了南部的日内瓦等地,则极不严格。在同一个国家中,不同来源的民族的民族性仍能完整地保留。民族性之威力大矣哉。
法国人也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但性格却与德国人大异其趣。他们活泼、伶俐,喜交友。在德国饭店中,常见一个人独据一桌的情况,在日内瓦或法国,则见到认识或不认识,同坐一桌,谈笑风生。有人说,德国人把心藏在腔子里,而法国人则把心托在手心上。这是一种很形象的说法,然而却是耐人思考的。
至于俄国人,其性格则具有另外一番景象。他们深沉、奥秘,总带有点忧郁的意味。你只要听一听《伏尔加船夫曲》,或者读一读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等的长篇小说,再拿来同欧洲其他国家的歌曲和长篇小说一对比,其区别立即可见。特别是德国的长篇小说,如福楼拜的《包瓦利夫人》、司汤达的《红与黑》,结构简单,条理分明,有如清泉,清澈见底。而俄国小说则难免给人以“阿房宫”的感觉:“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德国哥廷根大学的一位俄文教授告诉我,读法国小说和其他欧洲小说,总有点肤浅之感。我认为,这很有些道理。文学是民族性最鲜明的反映。
总之,我认为,民族性的存在是不能否定的。而我们的科学工作者,不管研究的是文学和语言,或是哲学和历史,都不应该忽视这一点。我们的外交家们更不应该忽视,否则会给工作带来极大的不利。常言道“入境问俗”,我们首先应该问的,应该研究的就是民族性。
1998年7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