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文集·第十一卷》自序
80年代初,当时任新疆博物馆副馆长的老友李遇春先生,突然驾临寒舍,把前不久在焉耆县出土的44张88页用婆罗米字母写成的残卷,郑重其事地交到我手中。虽然只是原件的照片,但清晰美妙,令人看到就喜爱。新疆博物馆方面,根据出土的地点,只知道是吐火罗文A,或曰焉耆文,或曰东吐火罗文;但却不能知道卷子的内容是什么。遇春先生不远数千里,来到我这里,让我解读,是对我极大的信任,我非常感奋。
了解我们这一行行情的人都知道,世界上不管哪个国家的学者中,谁要是能从新疆或其他有关地点或机构,拿到一张半张的出土残卷,都会视同珙璧,大写其文章。这是绝对的新资料,别人无法同你竞争的。我何独不然?但是,我却迟疑踟蹰起来。一方面,我知道这是天上掉下来的莫大幸福。有的“学者”为了能够弄到这玩意儿,不惜找门子,走后门,托人情,行贿赂,甚至不惜偷偷拍摄。为了著书立说,扬名天下,无所不用其极。而我却于无意中得之。我简直成了“天之骄子”了。但是,在另一方面,我自己知道,自从1946年回国以后,由于资料完全缺乏,我从未再研究过吐火罗文问题,从未再读过有关吐火罗文的书,我已经视吐火罗文为路人,终生同它告别了。
我知道,这样的好机会,一生大概也只能有一次。接受呢,还是不接受?我之进退,实为狼狈。
最后,我还是硬着头皮接受了下来。我于是又把那几本从德国带回来的吐火罗文书籍找了出来,尘封已久,连书中那一些当年从恩师西克(Emil Sieg)教授学习吐火罗文时用铅笔写在书上的笔记,字迹已漫漶模糊,辨认起来,极为困难。但是,既已下定决心,就不应再怕困难。于是绞尽脑汁,把当年获得的那一点知识从遗忘中再召唤回来,刮垢磨光,使之重现光彩。婆罗米字母我是熟悉的。我先把婆罗米字母转写为拉丁字母。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这一次又仿佛得到了天助,我转写了不到几页,这一部残卷的书名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它像一支明晃晃的火炬,照亮了我的眼睛,照亮了我的心。我真有点“漫卷诗书喜欲狂”了。书的名称原来是《弥勒会见记剧本》。
知道了书名,事情就好办了。因为这一部书有回鹘文的译本,而回鹘文的残卷,虽然都是在中国新疆发现的,现在却分储在中德两国的博物馆中,其量颇大,远远超过了吐火罗文。吐火罗文难通,而回鹘文则易解,中外都有一些通晓回鹘文的学者。这好像是递给了我一个拐棍。我只要能够理解吐火罗文本每一页的大体上的内容,经过同回鹘文本对照,就能够知道吐火罗文比较详细的内容,因为回鹘文本是从吐火罗文译过来的。在这方面,我得到了中国回鹘文专家耿世民教授、李经纬教授,还有新疆博物馆吐鲁坤等先生的帮助,终于把这44张88页的吐火罗文残卷在这一部长达27幕的剧本中的地位大体上弄清了。这是一个很幸运的起步走,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但是,千万不要把困难估计过低。吐火罗文残卷,由于被火烧过,没有一页,甚至没有一行是完整无缺的。虽然有回鹘文的帮助,但回鹘文同样残缺,只是在残缺程度上稍逊于吐火罗文。况且在当年,大约是唐代,翻译者还不知道,也不理会严又陵定下的翻译三原则:信、达、雅。首先就不大信,这就增加吐、回两文对照的困难。还有,即使是在德国时,我也从来没把全部精力用在吐火罗文研究上,回到国内后,更不必说。因此,我只能靠着西克师有名的《吐火罗文法》一书的索引,辅之以回鹘文的汉译文,艰难困苦地向前爬行。
既然付出了努力,必然会得到回报。十几年,我陆续译释了一些篇章,在国内国外发表,在国外用英文,在国内用汉文。居然在国际上也得到了承认,被推选为世界上唯一的一份吐火罗文杂志《吐火罗文及印欧语文研究》(Tocharian and Indo-European Studies )(在冰岛出版)的顾问,俨然成为吐火罗文专家。我头脑是清楚的,没有被荣誉蒙昏了眼睛。前几年,德国吐火罗文专家W.Winter教授写信给我,劝我把吐火罗文《弥勒会见记剧本》残卷全部译为外文在欧洲发表。他说这一件工作有极端重要的意义(utmost importance)。我估计,他的意思是说,这样的工作过去还从来没有人做过。尽管Sieg和Siegling已将欧洲保存的在中国新疆出土的《弥勒会见记剧本》的原件并他们的拉丁字母转写的本子早已包括在他们的《吐火罗文残卷》(Tocharische Sprachreste )中在德国出版,却没有任何一位学者译释出版过。经过我仔细的考虑,我答应了,并且决定使用英文,因为德文的读者面远远比不上英文。在进行译释过程中,我除了得到了上面提到的几位中国学者的大力协助外,也得到了W.Winter和法国学者G.Pinault的帮助。没有他们的帮助与鼓励,我恐怕不会出版这一部书的。经过了几年的努力,书终于就要出版了。前几天,我还接到Winter教授的来信说:“我与之谈话的每一个人对这一部即将出版的书都非常兴奋。”(Everybody I talk to is quite excited about the volume about to be published.)由此可见,外国同行们对这一部书的期望。我在这里不能不向促成这一件事的中外朋友们表示由衷的诚挚的感谢之情。
英文版出版了,在中国怎样呢?我本来打算把英文版译为中文在中国出版。继而一想,有点不妥。在中国,治吐火罗文者只有我一个人。一般人视吐火罗文若天书,全译成中文,实无必要,至多能满足人们的一点好奇心而已,这样一部书所起的作用,同在国外是不一样的。但是,如果在中国一点表现都没有,也似乎有点不妥。我于是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在《季羡林文集》中也将此书收入,全书分为两部分,前一部分用中文写成,讲一讲此书残卷在中国被发现的经过,以及原残卷的情况。又讲一讲弥勒信仰在印度、中亚和新疆的情形,给中国读者一点这方面的常识,读了此书不至白读。但是,如果吐火罗文不附在里面,又似乎太空,也有点不妥。我于是又设计了一个第二部分,干脆把英文本的下半部原封不动地嫁接到这本中文本上来,成为上中下英的混合物。或许有人认为不伦不类,我则认为,这是最好的最理想的解决办法。这样给排版印刷或许会造成一点麻烦;但是,这种情况在我的《文集》中已有先例,还算不上是什么创举。
1998年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