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美学的一点断想

    ——为老友王元化教授八秩华诞寿

    前两年,我写过一篇文章《美学的根本转型》,我称之为“怪论”。这并非谦词,而是实情。我对美学研究,最多只能算是一知半解。以这样的水平而胆敢乱发议论,其结果非“怪论”而何?但是,我天性好胡思乱想。既然想到了,何妨写出来?有道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在这里,我是“愚者”,自不待言。算不算“一得”呢?那就要由专家们去评断了。

    我的总印象(只能算是印象)是:近代美学在中国是一个“舶来品”,中国近现代的美学家过多地倚靠、信任、追随西方美学家,亦步亦趋,甚至拾人牙慧。他们似乎忘记了一个基本事实:中国人心目中的美同西方人不完全一样。作为一个中国美学家,首先应该研究中国的美,这是责无旁贷的事。

    中国和西洋的美区别究竟何在呢?我观察、思考和读书的结果给我的印象(又是印象)是:西方的美重点在眼睛和耳朵,他们美学家研究的对象重点是音乐、绘画、雕塑等等。中国的美则涉及眼、耳、鼻、舌、身等五官。汉文的“美”字,据《说文》从羊大。对于这个问题,中国学者意见解释不同,上述拙文中已略涉及,兹不赘述。上面谈到的中西学者的意见,请参阅朱光潜《西方美学史》、李泽厚的许多论文和专著,以及许多其他学者的有关著作,我不想一一列举了。

    “美”这个字,根据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汉英词典》,英文是beautiful,pretty,good,very satisfactory,be pleased with oneself。其中最重要的是前二者,都与眼睛有关。因为中国有“美酒”“美食”“美餐”等等一系列与舌头有关的说法,不得不加上good一个解释。“美酒”只能译为good wine,“美食”、“美餐”只能译为good food或tasty food和table delicacies,决不能译为beautiful food。这只是一个极其简单明了的例子,其他的例子还有不少。总之,中国人的“美”与西方人的“美”不完全相同。中国的美学家研究美学,决不应忘记了自己。换言之,中国美学家不应当囿于眼睛和耳朵,而应当延伸到五官,其中最主要的是舌头。

    极其粗略地说,我的“怪论”就是这样。

    从被西方美学家忽略了的舌头一官,也就是味觉,我想了开去,想到了东方的中国和印度的古代美学。这两个国家的古代的美学思想也是十分丰富的,学说也是很多的。其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学说是中国的“味”或“滋味”和印度的rasa,rasa的意思也是“味”,二者都与舌头和味觉有关。试简论之如下。

    先谈中国。《说文解字》:“味,滋味也,从口未声。滋,益也,从水兹声。”这里没有讲到“滋味”。但是《康熙字典》中却有解释:“滋味也。《礼月令》:薄滋味,无致和。”此外,汉文中还有一个“品”字,与文艺理论有关。中国古代有两本关于文艺理论的书,都名《诗品》,一钟嵘作,一司空图作。按《说文解字》:“品,众庶也,从三口,凡品之属皆从品。”这个解释也与文艺理论无关。又是在《康熙字典》中,有“品尝”一个解释,这就与文艺理论挂上了钩。

    在中国古代许多与文艺理论有关的书中时常能够见到“味”字,比如陆机《文赋》:“阙大羹之遗味。”《文心雕龙》中有:“张衡怨篇,清典可味”(“明诗”),“子云沉寂,故老隐而味深”(“体性”),“味之者不厌矣”、“深文隐蔚,余味曲包”(“隐秀”),等等。

    现在谈印度。古代印度的文艺理论也是颇为丰富的,“味(rasa)论”是其中之一。古代印度的语法学家有一种理论,认为所有的名词都来源于动词。但是,根据西方近代梵文学者的意见,rasa这个名词都不来源于ras,而ras反而来源于名词rasa。参看W.D. Whirney: Root, Verb-Forms and Primary Derivatives of the Sanskrit Language和Monier-Williams: Sanskit-English Dictionary等书。rasa的含义颇多,最基本是taste(味)。详细解释,请参阅黄宝生:《印度古典诗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五章“味论”。黄宝生说:“而婆罗多在《舞论》中,将生理意义上的滋味移用为审美意义上的情味。他所谓的味是指戏剧表演的感情效应,即观众在观剧时体验到的审美快感。”(315页)rasa的数目一般为八种:艳情、滑稽、悲悯、暴戾、英勇、恐怖、厌恶、奇异,有的人增加为十种。

    中国的“味”和印度的rasa,含义或引申义并不相同,但是,二者都同出于舌头,而不像西方那样审美对象只限于眼之所见和耳之所闻。其中必有原因。我现在并不想详细讨论这个问题,我只是把极其粗糙的想法提了出来。我想,这对于中国的美学家们会有一些帮助的。

    1998年7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