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件小事

    以纲兄(张维)日前来舍下,告诉我,留德同学准备出一本回忆留学德国时的情景的书。这让我立即又回忆起六七十年以前的留德往事,一股温馨的热流注满胸中,认为这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没有丝毫迟疑,就应允奉陪。若干年前,我曾出版过一本《留德十年》,颇受到读者的欢迎。在留德同学中,这样的书还是不多见的。不管我的笔墨是如何拙劣,我的情感却是不折不扣的真实的。我以有这样一本书而感到自慰。全书十多万字,自谓已颇详尽。但今天再看,挂万漏一的现象,还是有的。我对德国师友怀念感激之情,对德国人民钦佩之心,并没能完全写尽。现在有了这样一个弥补的良机,我乐不可遏,立即拿起笔来,写出几件小事。

    一个盛刮胡子刀架的塑料盒

    我于1935年夏天到了德国的柏林,临时在大街上一个小杂货铺里买了一个盛刮胡子刀片架的小盒,颜色是深紫的,非木非金属,大概也是一种什么塑料制成的,并不起眼儿,决非名牌,我临时急需,顺便买来而已。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我并不特别重视的小盒,竟陪伴了我六十多年,到现在我仍然天天用它,它仍然是完好无缺,没有变形,没有损坏。我日常使用的钢笔、小刀之类的东西,日常服用的衣、裤、鞋、袜等等,早已不知道换了多少代了,独独这一个小盒子却赫然在目,仍然像六十多年以前那样,天天为我服务。

    这个小盒子是见过大世面的。它在德国陪了我整整十年,在瑞士陪了我半年,又陪我经过法国和越南回到祖国。我在亚洲到过许多国家,四下日本,五赴印度,两访韩国,至于香港和澳门都曾留下我的游踪。非洲我走过大半个,短期的出国,以及在国内的旅行,更无法统计次数。衣服屡屡更换,用品常常翻新,以不变应万变者,惟此一个小盒。

    对于这样一个事实,我最初并没有感觉到。1965年,我在农村中搞“四清”。有一天,小盒忽然不见了,我急得满头大汗,怀疑是房东小孩由于好奇拿去玩了。后来忽然又神奇地找到了它,心中大喜。从此我才意识到它对于我的重要性。“十年浩劫”中,我自己跳出来,一跳就跳进了牛棚。在牛棚中,自己的性命就悬在牢头禁子的长矛尖上,谁还有胆量和兴致去刮胡子。囚首丧面,古有明训,胡子拉碴,习以为常,同我的小盒子真是久违久违了。一想起来,心里就不是滋味。到现在又已过去了三十多年,而小盒仍然在我的洗脸盆中。一看到它,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温暖。我这位终生陪伴我的老友,忽然变得大了起来,大到充天地塞宇宙。它是我这个望九老人一生坎坎坷坷的见证人。

    写到这里,我自己也觉有点好笑起来。我这不是博士买驴,满纸三张,不见“驴”字了吗?其实,我的“驴”字是非常清楚的。试问世界上有哪一个国家能够制造出一件微不足道的器物而能六七十年不变形不磨损的?我敢说:没有!没有!在这一件小事儿的背后隐藏着的是德国民族的伟大与真诚。在当今全世界大声吆喝争创名牌的喧嚣声中,一个沉默不语的德国制的小盒子,给了我们最高的启示。

    零修

    零修业务是在中国常见的一个行当,一说大家就明白。居家过日子,马桶跑水了,水龙头滴水了,门窗什么地方破坏了,电灯出了毛病了,如此等等,谁家都难以避免。所以,每一个学校,每一个机关,几乎都有主管零修的机构,或组或科,名称不一,作用则是相同的,而且有的还是昼夜值班,可见它的重要,不可或缺。

    然而,我在德国住了整整十年,时间不可谓短,我可从来没有见过“零修”这个词儿,也从来没有碰到零修这种事儿。我住在德国人家里,一切设备全是现成的。这一间房子本来是房东老夫妻俩的独生子住的。高中毕业后,儿子到外地一个工学院去念读,房间空下来了,于是就出租。儿子使用的设备,一应俱全,一件没动,我就住在里面。一切杂务全由女房东一个人操作,包括铺床叠被、洗衣服、擦皮鞋等等,每天还给我做一顿晚餐。

    哥廷根是一座大学城,人口只有十万,而学生往往就占二三万。学校没有宿舍,除了一些名目繁多的学生会自己有房子外,学生都住在老百姓家里。并不是由于房东缺钱花。德国人俭朴务实,只要房子一空,他们就出租给学生,连收入十分优厚的教授之家也不例外。教授夫人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她们家里如果把房间出租给学生,她也照样给学生打扫房间,擦皮鞋,给楼道的地板打蜡。我没有听到有哪一家教授请保姆的。

    我想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一些,以上一些话只不过是想说明租房的背景。我想说的是:在十年之内,我从来没有看到房东家里玻璃破过,没有看到水龙头滴水,也没有看到马桶出过什么毛病,煤气灶漏过气等等。总之一句话,没有见到房东叫过零修工,社会上也没有这一行。

    这样细小的事情,“当时只道是寻常”,从来没有考虑过。现在回想起来,又不禁大吃一惊。同上面说的那一个装刮胡子刀架的小盒子一样,这一件小事不是也十分值得我们反思吗?

    1999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