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杂忆

    祝 词

    这一本小书是用血换来的,

    是和泪写成的。

    我能够活着把它写出来,

    是我毕生的最大幸福,

    是我留给后代的最佳礼品。

    愿它带着我的祝福

    走向人间吧。

    它带去的不是仇恨和报复,

    而是一面镜子,

    从中可以照见恶和善,丑和美,

    照见绝望和希望。

    它带去的是对我们伟大祖国和人民的

    一片赤诚。

    自 序

    《牛棚杂忆》写于1992年,为什么时隔六年,到了现在1998年才拿出来出版。这有点违反了写书的常规。读者会怀疑,其中必有个说法。

    读者的怀疑是对的,其中确有一个说法,而这个说法并不神秘,它仅仅出于个人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一点私心而已。我本来已经被“革命”小将——其实并不一定都小——在身上踏上了一千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可否极泰来,人间正道,浩劫一过,我不但翻身起来,而且飞黄腾达,“官”运亨通,颇让一些痛打过我、折磨过我的小将们胆战心惊。如果我真想报复的话,我会有一千种手段,得心应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进行报复的。

    可是我并没有这样做,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打击,报复,穿小鞋,耍大棒。难道我是一个了不起的宽容大度的正人君子吗?否,否,决不是的。我有爱,有恨,会妒忌,想报复,我的宽容心肠不比任何人高。可是,一动报复之念,我立即想到,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那种气氛中,每个人,不管他是哪一个山头,哪一个派别,都像喝了迷魂汤一样,异化为非人。现在人们有时候骂人为“畜生”,我觉得这是对畜生的污蔑。畜生吃人,因为它饿。它不会说谎,不会耍刁,决不会先讲上一大篇必须吃人的道理,旁征博引,洋洋洒洒,然后才张嘴吃人。而人则不然。我这里所谓“非人”,决不是指畜生,只称他为“非人”而已。我自己在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时候还虔信“文化大革命”的正确性,我焉敢苛求于别人呢?打人者和被打者,同是被害者,只是所处的地位不同而已。就由于这些想法,我才没有进行报复。

    但是,这只是冠冕堂皇的一面,这还不是一切,还有我私心的一面。

    了解“十年浩劫”的人们都知道,当年打派仗的时候,所有的学校、机关、工厂、企业,甚至某一些部队,都分成了对立的两派,每一派都是“唯我独左”、“唯我独尊”。现在看起来两派都搞打、砸、抢,甚至杀人,放火,都是一丘之貉,谁也不比谁强。现在再来讨论或者辩论谁是谁非,实在毫无意义。可是在当时,有一种叫做“派性”的东西,摸不着,看不见,既无根据,又无理由,却是阴狠、毒辣,一点理性也没有。谁要是中了它,就像是中了邪一样,一个原来是亲爱和睦好端端的家庭,如果不幸而分属两派,则夫妇离婚者有之,父子反目者有之,至少也是“兄弟阋于墙”,天天在家里吵架。我读书七八十年,在古今中外的书中还从未发现过这种心理状况,实在很值得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认真探究。

    我自己也并非例外。我的派性也并非不严重。但是,我自己认为,我的派性来之不易,是拼着性命换来的。运动一开始,作为一系之主,我是没有资格同“革命群众”一起参加闹革命的。“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呼声响彻神州大地,与我却无任何正面的关系,最初我是处在“革命”和“造反”的对象的地位上的。但是,解放前,我最厌恶政治,同国民党没有任何沾连。大罪名加不到我头上来。被打成“走资派”和“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是应有之义,不可避免的。这两阵狂风一过,我又恢复了原形,成了自由民,可以混迹于革命群众之中了。

    如果我安分守己、老老实实的话,我本可以成为一个逍遥自在的逍遥派,痛痛快快地混上几年的。然而,幸乎?不幸乎?天老爷赋予了我一个犟劲,我敢于仗义执言。如果我身上还有点什么值得称扬的东西的话,那就是这一点犟劲。不管我身上有多少毛病,有这点犟劲,就颇值得自慰了,我这一生也就算是没有白生了。我在逍遥中,冷眼旁观,越看越觉得北大那一位炙手可热的“老佛爷”倒行逆施,执掌全校财政大权,对力量微弱的对立派疯狂镇压,甚至断水断电,纵容手下喽啰用长矛刺杀校外来的中学生。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并不真懂什么这路线、那路线,然而牛劲一发,拍案而起,毅然决然参加了“老佛爷”对立面的那一派“革命组织”。“老佛爷”有名的心狠手毒。我几乎把自己一条老命赔上。详情书中都有叙述,我在这里就不再啰唆了。

    不加入一派则已,一旦加入,则派性就如大毒蛇,把我缠得紧紧的,说话行事都失去了理性。“十年浩劫”一过,天日重明;但是,人们心中的派性仍然留下了或浓或淡的痕迹,稍不留意,就会显露出来。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一多半是“十年浩劫”中的对立面,批斗过我,诬蔑过我,审讯过我,踢打过我。他们中的许多人好像有点愧悔之意。我认为,这些人都是好同志,同我一样,一时糊涂油蒙了心,干出了一些不太合乎理性的勾当。世界上没有不犯错误的人,这是大家都承认的一个真理。如果让这些本来是好人的人知道了,我抽屉里面藏着一部《牛棚杂忆》,他们一定会认为我是秋后算账派,私立黑账,准备日后打击报复。我的书中虽然没有写出名字——我是有意这样做的——但是,当事人一看就知道是谁,对号入座,易如反掌。怀着这样惴惴不安的心理,我们怎么能同桌共事呢?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局面,所以我才虽把书写出却秘而不宣。

    那么,你为什么不干脆不写这样一部书呢?这话问得对,问得正中要害。

    实际上,我最初确实没有写这样一部书的打算。否则,“十年浩动”正式结束于1976年,我的书十六年以后到了1992年才写,中间隔了这样许多年,所为何来?这十六年是我反思、观察、困惑、期待的期间。我痛恨自己在政治上形同一条蠢驴,对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一场残暴、混乱、使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蒙羞忍耻、把我们国家的经济推向绝境、空前、绝后——这是我的希望——至今还没人能给一个全面合理的解释的悲剧,有不少人早就认识了它的实质,我却是在“四人帮”垮台以后脑筋才开了窍。我实在感到羞耻。

    我的脑筋一旦开了窍,我就感到当事人处理这一场灾难的方式有问题。粗一点比细一点好,此话未必毫无道理。但是,我认为,我们粗过了头。我在上面已经说到,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受蒙蔽的。就算是受蒙蔽吧,也应该在这个千载难遇的机会中受到足够的教训,提高自己的水平,免得以后再重蹈覆辙。这样的机会恐怕以后再难碰到了。何况在那些打砸抢分子中,确有一些禽兽不如的坏人。这些坏人比好人有本领,“文革”中有一个常用的词儿:变色龙,这一批坏人就正是变色龙。他们一看风头不对,立即改变颜色。有的伪装成正人君子,有的变为某将军、某领导的东床快婿,在这一张大伞下躲避了起来。有的鼓其如簧之舌,施展出纵横捭阖的伎俩,暂时韬晦,窥探时机,有朝一日风雷动,他们又成了人上人。此等人野心大,点子多,深通厚黑之学,擅长拍马之术。他们实际上是我们社会主义社会潜在的癌细胞,迟早必将扩张的。我们当时放过了这些人,实在是埋藏了后患。我甚至怀疑,今天我们的国家和社会,总起来看,是安定团结的,大有希望的。但是社会上道德水平有问题,许多地方的政府中风气不正,有不少人素质不高,若仔细追踪其根源,恐怕同“十年浩劫”的余毒有关,同上面提到的这些人有关。

    上面是我反思和观察的结果,是我困惑不解的原因。可我又期待什么呢?

    我期待着有人会把自己亲身受的灾难写出来。一些元帅、许多老将军,出生入死,戎马半生,可以说是为人民立了功。一些国家领导人,也是一生革命,是人民的“功臣”。绝大部分的高级知识分子,著名作家和演员,大都是勤奋工作,赤诚护党。所有这一些好人,都被莫名其妙地泼了一身污水,罗织罪名,无限上纲,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真不知是何居心。中国古来有“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说法。但干这种事情的是封建帝王,我们却是堂堂正正的社会主义国家。所作所为之残暴无情,连封建帝王也会为之自惭形秽的。而且涉及面之广,前无古人。受害者心里难道会没有愤懑吗?为什么不抒一抒呢?我日日盼,月月盼,年年盼;然而到头来却是失望,没有人肯动笔写一写,或者口述让别人写。我心里十分不解,万分担忧。这场空前的灾难,若不留下点记述,则我们的子孙将不会从中吸取应有的教训,将来气候一旦适合,还会有人发疯,干出同样残暴的蠢事。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今天的青年人,你若同他们谈“十年浩劫”的灾难,他们往往吃惊地又疑惑地瞪大了眼睛,样子是不相信,天底下竟能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们大概认为我在说谎,我在谈海上蓬莱三山,“山在虚无缥缈间”。虽然有一段时间流行过一阵所谓“伤痕”文学。然而,根据我的看法,那不过是碰伤了一块皮肤,只要用红药水一擦,就万事大吉了。真正的伤痕还深深埋在许多人的心中,没有表露出来。我期待着当事人有朝一日会表露出来。

    此外,我还有一个十分不切实际的期待。上面的期待是对在浩劫中遭受痛苦折磨的人们而说的。折磨人甚至把人折磨至死的当时的“造反派”实际上是打砸抢分子的人,为什么不能够把自己折磨人的心理状态和折磨过程也站出来表露一下,写成一篇文章或一本书呢?这一类人现在已经四五十岁了,有的官据要津。即使别人不找他们算账,他们自己如果还有点良心、有点理智的话,在灯红酒绿之余,清夜扪心自问,你能够睡得安稳吗?如果这一类人——据估算,人数是不老少的——也写点什么东西的话,拿来与被折磨者和被迫害者写的东西对照一读,对我们人民的教育意义,特别是我们后世子孙的教育意义,会是极大极大的。我并不要求他们检讨和忏悔,这些都不是本质的东西,我只期待他们秉笔直书。这样做,他们可以说是为我们民族立了大功,只会得到褒扬,不会受到谴责,这一点我是敢肯定的。

    就这样,我怀着对两方面的期待,盼星星,盼月亮,一盼盼了十二年。东方太阳出来了,然而我的期待却落了空。

    可是,时间已经到了1992年。许多当年被迫害的人已经如深秋的树叶,渐趋凋零;因为这一批人年纪老的多,宇宙间生生死死的规律是无法抗御的。而我自己也已垂垂老矣。古人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在我的两个期待中,其中一个我无能为力,而对另一个,也就是对被迫害者的那一个,我却是大有可为的。我自己就是一个被害者嘛。我为什么竟傻到守株待兔专期待别人行动而自己却不肯动手呢?期待人不如期待自己,还是让我自己来吧。这就是《牛棚杂忆》的产生经过。我写文章从来不说谎话,我现在把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希望对读者会有点帮助。但是,我虽然自己已经实现了一个期待,对别人的那两个期待,我还并没有放弃。在期待的心情下,我写了这一篇序,期望我的期待能够实现。

    1998年3月9日

    一 缘起

    “牛棚”这个词儿,大家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它是否就是法定名称,却谁也说不清楚。我们现在一切讲“法治”。讲“法治”,必先正名。但是“牛棚”的名怎么正呢?牛棚的创建本身就是同法“对着干的”。现在想用法来正名,岂不是南辕而北辙吗?

    在北大,牛棚这个词儿并不流行。我们这里的“官方”叫做“劳改大院”,有时通俗化称之为“黑帮大院”,含义完全是一样的。但是后者更生动,更具体,因而在老百姓嘴里就流行了起来。顾名思义,“黑帮”不是“白帮”。他们是专在暗中干“坏事”的,是同“革命司令部”唱反调的。这一帮家伙被关押的地方就叫做“黑帮大院”。

    “童子何知,躬逢胜饯”!我三生有幸,也住进了大院——从语言学上来讲,这里的“住”字应该作被动式——而且一住就是八九个月。要说里面很舒服,那不是事实。但是,像“十年浩劫”这样的现象,在人类历史上绝对是空前的——我但愿它也绝后——“人生不满百”,我居然躬与其盛,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不得不感谢苍天,特别对我垂青、加佑,以至于感激涕零了。不然的话,想找这样的机会,真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难。我不但赶上这个时机,而且能住进大院。试想,现在还会有人为我建院,派人日夜守护,使我得到绝对的安全吗?

    我也算是一个研究佛教的人。我既研究佛教的历史,也搞点佛教的义理。但是最使我感兴趣的却不是这些堂而皇之的佛教理论,而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些迷信玩意儿,特别是对地狱的描绘。这在正经的佛典中可以找到,在老百姓的口头传说中更是说得活灵活现。这是中印两国老百姓集中了他们从官儿们那里受到的折磨与酷刑,经过提炼,“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然后形成的,是人类幻想不可多得的杰作。谁听了地狱的故事不感到毛骨悚然、毛发直竖呢?

    我曾有志于研究比较地狱学久矣。积几十载寒暑探讨的经验,深知西方地狱实在有点太简单、太幼稚、太单调、太没有水平。不信你去读一读但丁的《神曲》。那里有对地狱的描绘。但丁的诗句如黄钟大吕;但是诗句所描绘的地狱,却实在不敢恭维,一点想象力都没有,过于简单,过于表面。读了只能让人觉得好笑。回观印度的地狱则真正是博大精深。再加上中国人的扩大与渲染,地狱简直如七宝楼台,令人目眩神驰。读过中国《玉历至宝钞》一类描写地狱的书籍的人,看到里面的刀山火海、油锅大锯,再配上一个牛头、一个马面,角色齐全,道具无缺,谁能不五体投地地钦佩呢?东方文明超过西方文明;东方人民的智慧超过西方人民的智慧,于斯可见。

    我非常佩服老百姓的幻想力,非常欣赏他们对地狱的描绘。我原以为这些幻想力和这些描绘已经是至矣尽矣,蔑以复加矣。然而,我在牛棚里呆过以后,才恍然大悟,“革命小将”在东胜神洲大地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建造起来的牛棚,以及对牛棚的管理措施,还有在牛棚里制造的恐怖气氛,同佛教的地狱比较起来,远远超过印度的原版。西方的地狱更是瞠乎后矣,有如小巫见大巫了。

    我怀疑,造牛棚的小将中有跟我学习佛教的学生。我怀疑,他们不但学习了佛教史和佛教教义,也学习了地狱学。而且理论联系实际,他们在建造北大的黑帮大院时,由远及近,由里及表,加以应用,一时成为全国各大学学习的样板。他们真正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仅此一点,就足以证明,我在北大四十年的教学活动,没有白费力量。我虽然自己被请入瓮中,但衷心欣慰,不能自已了。

    犹有进者,这一群革命小将还充分发挥了创新能力。在这个牛棚里确实没有刀山、油锅、牛头、马面等等。可是,在没有这样的必需的道具下而能制造出远远超过佛教地狱的恐怖气氛,谁还能吝惜自己的赞赏呢?在旧地狱里,牛头马面不过根据阎罗王的命令把罪犯用钢叉叉入油锅,叉上刀山而已。这最多只能折磨犯人的肉体,决没有“触及灵魂”的措施,决没有“斗私批修”、“狠斗活思想”等等的办法。我们北大的革命(?)小将,却在他们的“老佛爷”的领导下在大院中开展了背语录的活动。这是崭新的创造,从来也没有听说牛头马面会让犯人背诵什么佛典,什么“揭谛,揭谛,波罗揭谛”,背错一个字,立即一记耳光。在每天晚上的训话,也是旧地狱中决不会有的。每当夜幕降临,犯人们列队候训。恶狠狠的训斥声,清脆的耳光声,互相应答,融入夜空。院外小土山上,在薄暗中,人影晃动。我低头斜眼一瞥,知道是“自由人”在欣赏院内这难得的景观,宛如英国白金汉宫前面广场上欣赏御林军换岗的盛况。此时我的心情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简短截说,牛棚中有很多新的创造发明。里面的生活既丰富多彩,又阴森刺骨。我们住在里面的人,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让神经紧张到最高限度,让五官的本能发挥到最高限度,处处有荆棘坑坎,时时有横祸飞来。这种生活,对我来说,是绝对空前的。对门外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当时在全国进入牛棚的人虽然没有确切统计,但一定是成千累万。可是同全国人口一比,仍然相形见绌,只不过是小数一端而已。换句话说,能进入牛棚并不容易,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人们不是常常号召作家在创作之前要深入生活吗?但是有哪一个作家心甘情愿地到黑帮大院里来呢?成为黑帮一员,也并不容易,需要具备的条件还是非常苛刻的。

    我是有幸进入牛棚的少数人之一,几乎把老命搭上才取得了一些难得的经验。我认为,这些经验实在应该写出来的。我自己虽非作家,却也有一些舞笔弄墨的经验。自己要写,非不可能。但是,我实在不愿意再回忆那一段生活,一回忆一直到今天我还是不寒而栗,不去回忆也罢。我有一个渺渺茫茫希望,希望有哪一位蹲过牛棚的作家,提起如椽大笔,把自己不堪回首的经历,淋漓尽致地写了出来,一定会开阔全国全世界读者的眼界,为人民立一大功。

    可是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东天出太阳,一直盼到今天,虽然读到了个别人写的文章或书,总还觉得很不过瘾,我想要看到的东西始终没有出现。蹲过牛棚,有这种经验而又能提笔写的人无虑百千,为什么竟都沉默不语呢?这样下去,等这一批人一个个遵照自然规律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那些极可宝贵的、转瞬即逝的经验,也将会随之而消泯得无影无踪。对人类全体来说,这是一个莫大的损失。对有这种经验而没有写出来的人来说,这是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最可怕的是,我逐渐发现,“十年浩劫”过去还不到二十年,人们已经快要把它完全遗忘了。我同今天的青年,甚至某一些中年人谈起这一场灾难来,他们往往瞪大了眼睛,满脸疑云,表示出不理解的样子。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他们的脑袋里装满了疑问号。他们怀疑,我是在讲“天方夜谭”,我是故意夸大其辞。他们怀疑,我别有用心。他们不好意思当面驳斥我;但是他们的眼神却流露出:“天下哪里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呢?”我感到非常悲哀、孤独与恐惧。

    我感到悲哀,是因为我九死一生经历了这一场巨变,到头来竟然得不到一点了解,得不到一点同情。我并不要别人会全面理解,整体同情。事实上我对他们讲的只不过是零零碎碎、片片段段。有一些细节我甚至对家人好友都没有讲过,至今还闷在我的心中。然而,我主观认为,就是那些片段就足以唤起别人的同情了。结果却是适得其反。于是我悲哀。

    我孤独,是因为我感到,自己已届耄耋之年,在茫茫大地上,我一个人踽踽独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年老的像三秋的树叶,逐渐飘零。年轻的对我来说像日本人所说的“新人类”那样互不理解。难道我就怀着这些秘密离开这个世界吗?于是我孤独。

    我恐惧,是因为我怕这些千载难得的经验一旦泯灭,以千万人遭受难言的苦难为代价而换来的经验教训就难以发挥它的“社会效益”了。想再获得这样的教训恐怕是难之又难了。于是我恐惧。

    在悲哀、孤独、恐惧之余,我还有一个牢固的信念。如果把这一场灾难的经过如实地写了出来,它将成为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一面镜子。常在这一面镜子里照一照,会有无限的好处的。它会告诉我们,什么事情应当干,什么事情又不应当干,决没有任何坏处。

    就这样,在反反复复考虑之后,我下定决心,自己来写。我在这里先郑重声明:我决不说半句谎言,决不添油加醋。我的经历是什么样子,我就写成什么样子。增之一分则太多,减之一分则太少。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坦然处之,“只等秋风过耳边”。谎言取宠是一个品质问题,非我所能为,亦非我所愿为。我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有信心的。经过了所谓“文化大革命”炼狱的洗礼,“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如果有人读了我写的东西感到不舒服,感到好像是揭了自己的疮疤;如果有人想对号入座,那我在这里先说上一声:悉听尊便。尽管我不一定能写出什么好文章,但是这文章是用血和泪换来的,我写的不是小说。这一点想能得到读者的谅解与同情。

    以上算是缘起。

    二 从社教运动谈起

    60年代前半,在全国范围内又掀起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叫做“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运动。北大又大大地折腾了一番。规律仍然是:这场运动你整我,下次运动我整你。混战了一阵,然后平静下来,又都奉命到农村去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我于1965年秋天,开完了“国际饭店会议”以后,奉命到了京郊南口村,担任这个村的社教队的副队长,分工管整党工作。这是一个小小的山村。在铁道修建以前,是口内外的交通要道。据当地的老百姓告诉我,当年这里十分繁华,大街上店铺林立,每天晚上卧在大街上的骆驼多达几百头,酒馆里面划拳行令之声通宵达旦。铁路一修,情况立变,现在已是今非昔比。全村到处可见断壁颓垣,一片荒凉寂寞,当年盛况只残留在老年人的记忆中了。

    村里社教运动进行的情况,我不想在这里谈。我只谈与“文化大革命”有关的一些情况。这一场“史无前例的”所谓“革命”,来头是很大很大的。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用不着我再去细说。它实际上是在1965年冬天开始的,正是我在南口村的时候。这时候,姚文元写了一篇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点起了“革命”的烽火。这一篇文章鼓其如簧之舌,歪曲事实,满篇邪理。它据说也是颇有来头的。姚文元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出台献艺的小丑而已。我读到这篇文章就是在南口村。我脑袋里一向缺少政治细胞,虽然解放后几乎天天学习政治,怎奈我天生愚钝,时时刻刻讲阶级斗争,然而我却偏偏忽略阶级斗争。我从文章中一点也没有体会出阶级斗争的味道。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出这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就是大风暴将要来临的信号。我只把它当做一篇平常的文章来看待。兼之我又有肚子里藏不住话的缺点(优点?)。看完了以后,我就信口开河,大发议论,毫无顾忌。我到处扬言:我根本看不出《海瑞罢官》会同彭德怀有什么瓜葛。我还说,“三家村”里的三位“村长”我都认识,有的还可以说是朋友。我同吴晗30年代初在清华是同学。1946年,我回到北平以后,还曾应他的邀请到清华向学生做过一次报告,在他家里住过一宿。如此等等,说个没完。我哪里知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同我一起来南口村搞社教运动的有我的一位“高足”,出身贫农兼烈属,平常对我毕恭毕敬,我内定他为我的“接班人”。就是这一个我的“心腹”,把我说的话都记在心中,等待秋后算账,脸上依然是笑眯眯的。后来,到了“文化大革命”中,我自己跳出来反对北大那一位臭名远扬的“老佛爷”,被关进牛棚。我的这一位高足看到时机已到,正好落井下石,图得自己捞上一顶小小的乌纱帽,把此时记住的我说的话,竹筒倒豆子,再加上一点歪曲,倾盆倒到了我的头上,把我“打”成了“三家村的小伙计”!我顺便说一句,这一位有一百个理由能成为无产阶级接班人的贫农兼烈属的子弟,已经溜到欧洲一个小国当洋奴去了。时间是毫不留情的,它真使人在自己制造的镜子里照见自己的真相!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我仍然谈姚文元的文章。姚文元在这篇文章中使用的深文周纳的逻辑,捕风捉影莫须有的推理,给以后在整个“文化大革命”中给人罗织罪名,树立了一个极坏的样板。这一套荒谬绝伦的东西是否就是姚文元个人的发明创造,我看未必。他可能也是从来头很大的人那里剽窃来的。无论如何,这一种歪风影响之恶劣,流毒之深远,实在是罄竹难“数”。它把青年一代的逻辑思维完全搞混乱了。流风所及,至今未息。

    还有一件小事,我必须在这里讲一讲。我们在南口村的社教工作队,不是来自一个单位。除了北大以外,还有人来自中央广播电台,来自警察总队等单位。根据上面的规定,我们一律便衣,不对人讲自己的单位。内部情况只有我们自己明白。我们这一伙来自四面八方的杂牌军队,尽管过去并不认识;但是萍水相逢,大家都能够团结协作,感情异常融洽。公安总队来了一位姓陈的同志,他是老公安,年纪还不大,但已有十年的党龄。他有丰富的公安经验,人也非常随和。我们相处得非常好,几乎是无话不谈。但是,有一件小事却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收到无论什么信,看完之后,总是以火焚之。这同我的习惯正相反。我有一个好坏难明的习惯:我不但保留了所有的来信,而且连一张小小的收条等等微末不足道的东西,都精心保留起来。我这个习惯的心理基础是什么呢?我说不清楚,从来也没有去研究过。看了陈的行径,我自然大惑不解。特别是过旧历年的时候,公安总队给他寄来了一张铅印的贺年卡片。这本是官样文章,没有什么重要意义。但是陈连这样一张贺年卡片也不放过,而且一定要用火烧掉,不是撕掉。我实在沉不住气了,便开始了这样的谈话:

    “你为什么要烧掉呢?”

    “不留痕迹。”

    “撕掉丢在茅坑里不就行了吗?”

    “不行!仍然可能留下痕迹。”

    “你过分小心了。”

    “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深知其中的利害。一个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碰到点子上。一碰上,你就吃不了的兜着走。”

    我大吃一惊,这真是闻所未闻。我自己心里估量:我也会碰到点子上的。我身上毛病不少,小辫子也有的是。有人来抓,并不困难。但是,我自信,我从不反党、反社会主义;我也没有加入任何反动组织,“反革命”这一顶帽子无论如何也是扣不到我头上来的。心里乐滋滋的,没有再想下去。岂知陈的话真是经验之谈,是从无数事实中提炼出来的真理。过了没有多久,我自己一跳出来反对北大那一位“老佛爷”,就被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我曾胡诌了两句诗:“廿年一觉燕园梦,赢得反党反社名。”这是后话,这里就先不谈了。

    三 1966年6月4日

    南口村虽然是一个僻远的山村,风景秀丽,居民和善。但是也决非世外桃源。我们来这里是搞阶级斗争的。虽然极“左”的那一套年年讲、月月讲、念念不忘阶级斗争,我并不同意。但是,南口村,正如别的地方一样,决不是没有问题的,搞一点“阶级斗争”看来也是必要的。我们哪里想到,在我们在这里搞阶级斗争的同时,全国范围内已经涌起了一场阶级斗争的狂风暴雨。这一场风暴的中心是北京,而北京的中心是北京大学。

    这一点我们最初是不知道的。我们僻处京郊,埋头社教,对世事距离好像比较远,对大自然好像是更为接近。1966年的春天,同过去任何一个春天一样,姗姗来迟。山村春来迟,是正常的现象。但是,桃花、杏花、梨花都终于陆续绽开了蓇葖,一片粉红雪白,相映成趣,春意盎然了。我们的活动,从表面上来看,一切照常,一切平静。然而从报纸上来的消息,从外面传进来的消息,知道一场大的运动正逼近我们。北京大学一向是政治运动的得风气之先的地方。此时我们虽然不在学校,情形不十分清楚;但是那里正像暴风骤雨前浓云密布那样,也正在酝酿着什么,我们心里是有底的。只不过是因为身居郊外,暂时还能得到一点宁静而已。

    5月来临,外面的风声越来越紧。中央接二连三地发出一些文件,什么“五·一六通知”之类。事情本来已经十分清楚;但是,我上面已经说到,我脑袋里最缺少政治细胞,缺少阶级斗争那一根弦。我仍然我行我素,在南口村和煦的阳光中,在繁花如锦的环境里,懵然成为井中之蛙,从来没有把这一场暴风雨同自己的命运联系起来。

    此时城里的燕园恐怕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从城里回来的人中得知学校里已经开了锅。两派(或者说不清多少派)之间争辩不休,开始出现了打人的现象。据说中央派某某大员到北大去,连夜召开大会,想煞住这一股不讲法制、胡作非为的歪风。听说,在短时间内起了一些作用。但是,过了没有几天,到了5月25日,那位“老佛爷”纠集了哲学系的几个人,贴出了一张大字报:“宋硕、陆平、彭珮云要干什么?”立即引起了两派人的辩论,有的人赞成,有的人反对。听说在大饭厅附近,争辩的人围成了圈子,高声嚷嚷,通宵达旦。不知道有多少圈子,也说不清有多少人参加。好像是一块巨石击破了北大这块水中天,这里乱了套了。

    这一张大字报的详细内容,我们不清楚。但是,我们立刻就感觉到,这是校内社教运动的继续、的发展。在我上面提到的所谓“国际饭店会议”上,反陆平的一派打了一个败仗,挨了点整。按照我们最近多少年来的运动规律,这一次是被整者又崛起,准备整别人了。

    到了6月1日,忽然听到中央广播电台播出了那一张大字报,还附上了什么人的赞美之辞,说这是一张什么“马列主义大字报”。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水平去推敲研究:为什么一张大字报竟会是“马列主义的”?一直到今天,我仍然没能进化到能理解其中的奥义。反正马列主义就是马列主义,这好像钉子钉在案板上,铁定无疑了。我们南口村的人当然也议论这一张大字报;可是并没有形成了壁垒森严的两派,只不过泛泛一谈而已。此时校园内的消息不断地陆陆续续地传了过来,对我们的心情似乎没有产生多大干扰,我们实在是不了解真实情况,身处山中,好像听到从远处传来的轻雷,不见雨点,与己无干,仍然“社教”不已,心中还颇有一点怡然自得的情趣。

    北大东语系在南口村参加社教的师生有七八人之多,其中有总支书记,有系主任,那就是我。按照上面的规定,我们都是被整的对象,因为我们都是“当权派”。所有的当权派,除了最高层的少数几个天之骄子以外,几乎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神秘莫测的中国语言把它缩简为“走资派”)。在南口村,东语系的走资派和一般教员和学生,相处得非常融洽。因此,我们这两位走资派“难得糊涂”,宛如睡在甜甜蜜蜜的梦中,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走在悬崖边上,下临无地,只等有人从背后一推,立即能堕入深涧。而个别推我们的人此时正毕恭毕敬地围绕在我们身边,摇着秀美的小尾巴,活像一只哈巴狗。

    没有想到——其实,如果我们政治嗅觉灵敏的话,是应该想到的—— 6月4日,我们忽然接到学校里不知什么人的命令:立即返校,参加革命。我们带的东西本来不多,一无书籍,二无细软,几床被褥,一个脸盆,顺手一卷,立即成行,挤上了学校派去的大汽车。住了七八个月的南口村,现在要拜拜了。“客树回看成故乡”,要说一点留恋都没有,那不是实情。心头也确实漾起了一缕离情别绪。但是,此时有点兵荒马乱的味道,顾不得细细咀嚼了。别人心里想什么,我不清楚。我们那一位总支书记,政治细胞比我多,阶级斗争的经验比我丰富。他沉默不语,也许有点什么预感。但是此时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前途是什么样子。我虽然心里也有点没底儿,有点嘀咕,我也没有时间考虑太多太多。以前从南口村请假回家时,心里总是兴高采烈的;但是这一次回家,却好像是走向一个terra incognita(未知的土地)了。

    一个多小时以后,我们到了燕园。我原来下意识地期望,会有东语系的教员和学生来迎接我们,热烈地握手,深情地寒暄,我们毕竟还是总支书记和系主任,还没有什么人罢我们的官嘛。然而,一进校门,我就大吃一惊:这哪里还是我们前不久才离开的燕园呀!这简直是一个大庙会。校内林荫大道上,横七竖八,停满了大小汽车。自行车更是多如过江之鲫。房前树下,角角落落,只要有点空隙,就要挤满了自行车。真是洋洋大观,宛如自行车的海洋。至于校内的人和外面来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万头攒动,人声鼎沸。以大饭厅为中心,人们成队成团,拥拥挤挤,真好像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我们的车一进校门,就寸步难行。我们只好下车步行,好像是几点水珠汇入大海的波涛中,连一点水花都泛不起来了。什么迎接,什么握手,什么寒暄,简直都是想入非非,都到爪哇国去了。

    据说从6月1日起,天天如此。到北大来朝拜“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人,像潮水般涌进燕园。在“马列主义”信徒们眼中,北大是极其神圣、极其令人向往的圣地,超过了麦加,超过了耶路撒冷,超过了西天灵鹫峰雷音寺。一次朝拜,可以涤除身体上和灵魂中的一切污浊、一切罪孽。来的人每天有七八万、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先是附近学校里的人来,然后是远一点的学校里的人来,最后是外地许多大学里的人,不远千里,不远万里,风尘仆仆地赶了来。本地的市民当然是当仁不让,也挤了进来凑热闹,夹在里面起哄。这比逛天桥要开心多了。除了人以外,墙上,地上,树上,还布满了大小字报,内容是一边倒,都是拥护“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的。人的海洋,大字报的海洋,五光十色,喧声直上九天。

    我在目瞪口呆之余,也挤进了人群。虽然没有迎接,没有欢迎;但也没有怒斥,没有批斗,没有拳打,没有脚踢。我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混入人海中,暂且逍遥一番。一同回来的那一位总支书记,处境却不美妙。一下车,他就被革命小将“接”走,或者“劫”走。接到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是钦定的“走资派”,罪有应得。从此以后,在长达几年的时间内,我就没有再见到他。我在外文楼外的大墙上,看到了一大批给他贴的大字报,称他为“牧羊书记”,极尽诬蔑、造谣、无中生有、人身攻击之能事。说他是“陆平的黑班底”,“保皇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骁将、急先锋”。陆平的日子当然更为难过。他是马列主义大字报上点了名的人,是祸首罪魁,是钦犯。他的详细情况,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被“革命”群众揪了出来,日夜不停地批斗,每天能斗上四十八小时。批斗的场所一般就在他住的地方。他被簇拥着站在短墙头上,下面群众高呼口号,高声谩骂。主持批斗的人罗织罪名,信口开河。此时群情“激昂”,“义愤”填膺。对陆平的批斗一时成为北大最吸引人的景观。不管什么人,只要到北大来,必然来参观一番。而且每个人都有权把陆平从屋子里揪出来批斗,好像旧日戏园子里点名角的戏一样。

    我自己怎样呢?我虽然已经意识到,自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但是还没有人来“接”我,我还能住在家里,我还有行动自由。有人给我贴了大字报,这是应有之义,毫不足怪。幸而大字报也还不多。有一天,我到东语系学生住的四十楼去看大字报。有一张是给我贴的,内容是批判我的一篇相当流行的散文:《春满燕园》。在贴大字报的“小将”们心中,春天就象征资本主义;歌颂春天,就是歌颂资本主义。我当时实在是大惑不解:为什么古今中外的人士无不欢迎的象征生命昭苏的明媚的春天会单单是资本主义的象征呢?以后十几年中,我仍然不解;一直到今天,这对我仍然是一团迷雾。我的木脑袋不开窍,看来今生无望了。我上面说到,姚文元的那一篇批判《海瑞罢官》的臭文,深文周纳,说了许多歪理。后来批判“三家村”的《燕山夜话》等著作,在原来的基础上又有了发展。看来这一套手法是有来头的,至少是经过什么人批准了的。后来流毒无穷,什么“利用小说反党”等等一系列的“理论”依次出笼,滔滔者天下皆是矣。我的政治水平,并不比别人高。我也是虔诚信“神”的人。但是,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我文章里的春天同资本主义毫不相干。我是真心实意地歌颂祖国的春天的。因此,我看了那一张大字报,心里真是觉得憋气,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这一哼连半秒钟都没有用上,孰料这一哼竟像我在南口村谈姚文元的文章一样,被什么隐藏在我身后的人录了下来(当时还没有录音机,是用心眼录下来的)。到了后来,我一跳出来反对他们那一位“老佛爷”,就成了打向我的一颗重型炮弹。

    反正我此时还是一个自由人,可以到处逍遥。这时的燕园比起6月4日来,其热闹程度又大大地增加了。那时候,许多边远的省份,受到了千山万水的阻隔,没有能赶到北京来,朝拜北大这一块“圣地”。现在都赶来了。燕园在平常日子看上去还是比较辽阔的。但是,在这“八方风雨会燕园”的日子里,却显得极其窄狭,极其渺小。山边树丛,角角落落,到处都挤满了人。我这渺小的人,更像是大海中一滴水、太仓中一粒米了。

    据我的观察,这一阶段,斗争的矛头是指向所谓“走资派”的。什么叫“走资派”呢?上至中央人民政府,下至一个小小的科室,只要有一个头头,他必然就是“走资派”。于是走资派无所不在,滔滔者天下皆是矣。我政治觉悟奇低,我在当时一直到以后相当长的时间内,我总是虔心敬神,拥护“文化大革命”的。但是,每一个单位必有一个走资派,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每一个大小头头都成了走资派,我们工作中的成绩是怎样来的呢?反正我这个道理没有地方可讲,没有人可讲。既然上头认为是这样,“革命小将”也认为是这样,那就只有这样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嘛,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可怜我们虔诚地学习了十几年唯物论和辩证法,到头来成了泡影。唯物主义者应该讲实事求是,当前的所作所为,是哪一门的实事求是呢?我迷惑不解。

    革命小将也决不可轻视,他们有用之不竭的创造力。北大的走资派在脖子上被挂上了大木牌,上面写着这个走资派的名字。这个天才的发明就出自北大小将们之手。就像巴黎领导世界时装的新潮流一样,当时的北大确实是领导着全国“文化大革命”的新潮流。脖子上挂木牌这一个新生事物一经出现,立即传遍了全国。而且在某一些地方还有了新的发展。挂木牌的钢丝愈来愈细,木牌的面积则愈来愈大,分量愈来愈重。地心吸力把钢丝吸入“犯人”的肉中,以致鲜血直流。在这方面北大落后了,流血的场面我还没有看到过。但是“批斗”的场面我却看了不少。如果是在屋中,则走资派站在讲台上,低头挂牌。“革命”群众坐在椅子上。如果是在室外,则走资派站在椅子上,墙头上,石头上,反正是高一点的地方,以便示众,当然是要低头挂牌。我没有见到过批斗程序,但批斗程序看来还是有的。首先总是先念语录,然后大喊一声:“把某某走资派押上来!”于是走资派就被两个或多个戴红袖章的青年学生把手臂扭到背后,按住脑袋,押上了审判台。此时群众口号震天,还连呼“什么万岁!”主要发言人走上前去发言进行批斗。发言历数被批斗者的罪状,几乎是百分之百的造谣诬蔑,最后一定要上纲上到惊人的高度: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伟大领袖。反正他说什么都是真理,说什么都是法律。“革命”群众手中的帽子一大摞,愿意给“犯人”戴什么,就戴什么,还要问“犯人”承认不承认,稍一迟疑,立即拳打脚踢,必至“犯人”鼻青脸肿而后已。这种批斗起什么作用呢?我说不清。是想震慑“犯人”吗?我说不清。参加或参观批斗的人,有的认真严肃,满脸正义。有的也嘻嘻哈哈。来自五湖四海的到北大来取经朝圣的人们,有的也乘机发泄一下迫害狂,结果皆大欢喜,人民大众开心之日果然来到了。这种“先进”的经验被取走,转瞬之间,流溢全国。至于后来流行的坐喷气式,当时还没有见到。这是谁的发明创造昵?没有人研究过,好像至今也还没有人站出来申请专利。

    在北大东语系,此时的批斗对象,一个是我上面谈到的总支书记。帽子是现成的:走资派。一个是和我同行的老教授。帽子也是现成的:反动学术权威,另外还加上了一顶:历史反革命。给他们二人贴的大字报都很多,批斗也激烈而且野蛮。对总支书记的批斗我只见过一次,是在一个专门为贴大字报而搭起的席棚前面。席棚上贴的都是关于他的大字报,历数“罪状”,什么“牧羊书记”之类的人身攻击。他站在棚前,低头弯腰。我不记得他脖子上挂着木牌,只在胸前糊上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上面用朱笔画了一个叉。这是从司法部门学来的,也许是从旧小说中学来的。一个犯人被绑赴刑场砍头时,背上就插着一个木牌,写着犯人的名字,上面画着红叉。此时书记也享受了这种待遇。批斗当然是激烈的,口号也是响亮的。批斗仪式结束以后,给他背上贴上一张大字报,勒令:“滚回家去!”大字报不许撕下来,否则就要罪上加罪。

    对那位教授的首次批斗是在外文楼上大会议室中。楼道里,从一层起直到二层,都贴满了大字报。还有不少幅漫画,画着这位教授手执钢刀,朱齿獠牙,点点鲜血从刀口上流了下来,想借此说明他杀人之多。一霎时,楼内血光闪闪,杀气腾腾。这样的气氛对一个根本不准发言的老人进行所谓“批斗”,其激烈程度概可想见了。结果是参加批斗的青年学生群情激昂,真话与假话并举,吐沫与骂声齐飞,空气中溢满了火药味。一只字纸篓扣到了老教授头上。不知道是哪一位小将把整瓶蓝墨水泼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衣服变成了斑驳陆离的美国军服。老先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勒令“滚蛋”走回家中去的。

    到了6月18日,不知道是哪一位“天才”忽发奇想,要在这一天大规模地“斗鬼”。地址选在学生宿舍二十九楼东侧一个颇高的台阶上。这一天我没有敢去参观。因为我还是有一点自知之明的。我这样一座泥菩萨最好是少出头露面,把尾巴夹紧一点。我坐在家中,听到南边人声鼎沸,口号震天。后来听人说,截止到那时被揪出来的“鬼”,要一一斗上一遍,扬人民之雄风,振革命之天声。每一个“鬼”被押上高台,喊上一阵口号,然后一脚把“鬼”踹下台去。“鬼”们被摔得晕头转向,从地上泥土中爬起来,一瘸一拐,逃回家去。连六七十岁的老教授和躺在床上的病人,只要被戴上“鬼”的帽子,也毫无例外地被拖去批斗。他们无法走路,就用抬筐抬去,躺在斗“鬼”台上,挨上一顿臭骂,临了也是一脚踹下高台,再用抬筐抬回家去。听说那一夜,整个燕园里到处打人,到处骂人,称别人为牛鬼蛇神的真正的牛鬼蛇神疯狂肆虐,灭绝人性。

    从此以后,每年到了6月18日,必然要斗“鬼”。我可万万没有想到,两年后的这一天,我也成了“鬼”,被大斗而特斗。躬与其盛,千载难遇。此是外话,这里暂且不表了。

    四 对号入座

    暂时的逍遥,当然颇为惬意。但是我心里并不踏实。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的头上也是应该戴上帽子的。我在东语系当了二十年的系主任,难道就能这样蒙混过关吗?

    我苦思苦想:自己也应该对号入座。当时帽子满天飞,号也很多。我觉得有两顶帽子,两个号对我是现成的:一个是走资派,一个是反动学术权威。这两顶帽子对我都非常合适,不大不小,恰如其分。

    什么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呢?首先他应该是一个当权派;不是当权派就没有资格戴这顶帽子。我是一系之主,一个比七品芝麻官还要小好多倍的小不点官儿。但这也毕竟是一个官儿。我是当权派无疑了。我走没有走资本主义道路呢?我说不清楚。既然全国几乎所有的当权派都走了资本主义,我能不走吗?因此,我认为这一顶帽子蛮合适。

    什么叫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呢?不管我的学问怎样,反正我是一级教授、中国科学院的学部委员,“权威”二字要推也是推不掉的。我是不是资产阶级呢?资产阶级的核心是个人主义。我学习了将近二十年的政治,这一点深信不疑。我有个人考虑,而且还不老少。这当然就是资产阶级思想。我有这样的思想,当然就是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就反动。再加上学术权威,我不是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又是什么呢?几个因素一拼凑,一个活脱脱的反动权威的形象就树立了起来。不给我戴这顶帽子,我反而会觉得不公平、不舒服。我是心悦诚服,“天王圣明,臣罪当死”。

    但是问题还不就这样简单。我最关心的是:这是什么性质的矛盾?

    从50年代中期起,全国都在学习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我当然也不例外。我越学习越佩服,简直是打心眼儿里五体投地的佩服。在无数次的学习会上,我也大放厥辞,谈自己的学习体会,眉飞色舞,吐沫飞扬。然而,到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才发现,以前都是纸上谈兵,没有联系自己的实际。现在我必须联系自己的实际了。我想知道,这样两顶帽子究竟是什么性质的矛盾?

    大家都知道,在新社会,对广大人民群众来说,生活当然是好的。但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如果被扣上敌我矛盾的帽子,日子却会非常不舒服,简直是如履薄冰,如坐针毡;夹起尾巴,还会随时招来横祸。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嘛。过去我对于这一点只有理性认识,从来也不十分关心。“文化大革命”一起,问题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了。我才知道,这是万分重要的问题。我自己对号入座,甘愿戴上那两顶帽子。非我喜开帽子铺,势不得不尔也。但是,这两项帽子是什么性质的矛盾呢?这个问题对我来说万分关键。到了此时,这已经不是一个纯理论问题,而是一个现实问题,我努力想找一个定性的根据了。

    所有的报刊杂志都强调,要正确区分和处理这两类矛盾。但是其间界限却万分微妙,简直连一根头发丝的十万分之一都不到。换句话说就是若无实有,却又难以捉摸。在某一些情况下,世界上任何定性分析专家和任何定量分析专家都无能为力。我自己也是越弄越糊涂。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的理论是一个哲学问题呢,还是一个法律问题?如果是一个哲学问题,它究竟有什么实际意义?如果是一个法律问题,为什么法律条文中又没有表露出来?我对法律完全是门外汉。但是我在制定法律的最高权力机构呆过五年,从来没在法律条文中见到什么“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这样的词儿。原因何在呢?我迷惑不解。

    我不是对理论有了兴趣。我对今天说白、明天说红的完全看风使舵的理论,只有厌恶之感,没有同情之意。但是,现在对我来说,这却不是一个理论问题。我在对号入座的过程中,忧心忡忡,完全是为了这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我是身处敌我之间,心悬两类之外,形迹自由,内心矛盾,过着有忧有虑的日子。

    我们平常讲到戴政治帽子,往往觉得这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嘛。解放以后,政治运动形形色色,戴的帽子五花八门。给别人戴什么帽子,都与己无关。我就这样顺利地度过了将近二十年,从来没有切肤之感。我看被戴上帽子的人都是毕恭毕敬,“天王圣明,臣罪当死”。他们内心里的感受,我从来没想去了解过。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主动争取戴帽子的。可我现在左思右想,前瞻后顾,总觉得或者预感到,自己被戴上一顶帽子,心里才踏实,好像是寒天大风要出门那样。现在帽子满天飞,可是不知道究竟掌握在谁的手中。难道正副上帝分工还有一个掌管帽子的上帝吗?

    在革命群众眼中,我不知道自己的地位如何。反正还没有人公开训斥我,更不用说动手打我。我这个系主任还没有明令免职,可是印把子却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从我手中滑掉了。也有几次小小的突然袭击,让我忙上一阵子,紧张一阵子。比如,有一天我到外文楼去,在布告栏里贴着一张告示:“勒令季羡林交出人民币三千元!”我的姓名前面没有任何字眼,既无“走资派”,也没有“反动学术权威”,“秃头无字并肩王”。我觉得颇为失望。但是,既有成命,当然要诚惶诚恐地加以执行。于是立即取出三千元,送到学生宿舍指定的房间。我满脸堆笑,把钱呈上。几个学生脸上都有点怪物相,不动不笑,令我毛骨悚然。但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们拒绝接受,“你拿回去吧!”他们说。我当然敬谨遵命了。

    又有一次,我正在家里看书,忽然随着极其激烈的敲门声,闯进来了几个青年学生,声称是来“破四旧”的。什么叫“四旧”呢?我说不清楚,要考证也没有时间,只好由这一群红卫兵裁决。我的桌子上、墙上、床上摆着或挂着许多小摆设,琳琅满目。这些就成了他们破的主要对象。他们说什么是四旧,我就拿掉或者砸掉。我敬谨遵命,心里头连半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因为经典性的说法是,他们代表了革命的大方向。在半小时以内,我“破”了不少我心爱的东西。我回忆最清楚的是一个我从无锡带回来的惠山泥人大阿福,是一个胖胖的满面含笑的孩子,非常逗人欢喜。他们不知道怎样灵机一动,发现我挂在墙上的领袖像上没有灰尘,说我是刚挂上的,痛斥我敬神不虔诚。事实上,确实是我刚挂上的;但我敬谨对曰:“正是由于我敬神虔诚,‘时时勤拂拭’,所以才没有灰尘。”革命小将的虔诚和细心,我不由得由衷地敬佩。但是,我在当时虔诚达到顶峰的时期,心里就有一个叛逆的想法:要想破四旧,地球上最旧的东西无疑是地球本身,被破的对象地球应当首当其冲。顺理成章地讲,为什么不先把地球破掉呢?从那以后,我陆陆续续地听到了许多关于全国破四旧的消息。一位教授告诉我,他藏有一幅齐白石的画,一幅王雪涛的画,都被当做四旧破掉了。这只是戋戋小者。全国究竟破掉了多少国宝,恐怕永远无法统计了。如果当时全国真正完完全全贯彻破四旧的方针的话,我们祖国的宝贵文物岂不一扫而光了吗?即使我们今天想发扬,还留下什么东西值得发扬的呢?我真是不寒而栗。

    我还是回头来谈戴帽子的问题,这是我念念不忘、念念难忘的一件事。革命群众或者上头什么人究竟要给我戴哪一顶帽子?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一个问题。随着革命的前进,我渐渐感觉到,他们大概给我戴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这一项帽子。我上面已经说过,我自己想戴的也正是这样一顶帽子。双方不谋而合,快何如之!按字面来讲,这是敌我矛盾。但是,上头又说,敌我矛盾也可以按人民内部矛盾来处理。我大概就属于这个范畴吧。

    革命群众没有把我忘掉,时不时地还找我开个批判会什么的——要注意,是批判会,而不是批斗会;一字之别,差以千里——主要批判我的智育第一、业务至上,他们管这个叫做“修正主义”,多么奇妙的联系啊!据说我在《春满燕园》中所宣扬的也是修正主义。连东语系也受到了我的牵连。据说东语系最突出的问题就是智育第一、业务至上。对于这一点,我心悦诚服地接受。如果这就是修正主义的话,我乐于接受修正主义这一顶颇为吓人的帽子。解放后历届政治运动,只要我自己检查或者代表东语系检查能够检查这一点,检查到自己智育第一、业务至上的修正主义思想,必然能顺利过关。“文化大革命”也不例外。但我是一个“死不改悔”者。检查完了,关一过,我仍然照旧搞我的修正主义。到了今天,回首前尘,我恍然若有所悟。如果我在过去四十年中没有搞点这样的修正主义的话,我今天恐怕是一事无成,那七八百万字的著译也决不会出现。我真要感谢自己那一种死不改悔的牛劲了。不管怎样,给我戴上与业务挂帅有一些联系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而又当做人民内部矛盾来处理,我真是十分满意。虽然我自己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也并非就是完全美妙,自己还是像一只空中的飞鸟,处处有网罗,人人可以用鸟枪打,用石头砸;但是毕竟还有不打不砸的时候,我乐得先快活一阵子吧。

    五 快活半年

    大家都知道,泰山上有一个快活三里。意思是在艰苦的攀登中,忽然有长达三里的山路,平平整整,走上去异常容易,也就异常快活,让爬山者疲惫的身体顿时轻松下来,因此名为“快活三里”。

    “文化大革命”无疑是一场艰苦的攀登,其艰苦惊险的程度远远超过攀登泰山南天门。我也不可避免地成为这一场“革命”的攀登者。可是从1966年下半年至1967年上半年,大约有半年多的一段时间,我却觉得,脚下的路虽然还不能说是完全平坦,可走上去比较轻松了。尽管全国和全校正为一场惊天动地、巨大无比的风暴所席卷,我头上却暂时还是晴天。在经过了第一阵艰险的风暴以后,我得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心里异常喜悦,我在走自己的“快活三里”了。

    我从前只知道,有一些哲学家喜欢探讨人在宇宙中的地位问题,与此有牵连的是人在社会中的地位问题。我可从来没有关心过我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如何。解放以后,情况变了。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在每一次政治运动中,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在运动中的地位问题。粗略地说,地位可以分为两大类:整人者与被整者。细分起来,那就复杂得多了,而且这个地位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运动的进展,队伍不断地分化,重新组合。整人者可以变为被整者,而被整者也可以变为整人者。有的在这次运动中整人或者被整,到了下一次运动,地位正倒转过来。人们的地位千变万化,简直像诸葛武侯的八阵图,令人眼花缭乱,迷惑不解。

    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当然非常关心自己的地位。我在上面谈到的帽子问题,实际上也就是地位问题。我的地位长期悬在空中,心里老是嘀嘀咕咕,坐卧不宁。后来我逐渐发现,自己还没有被划归敌我矛盾。有这一点,我就放心了。我仍然是“人民”,这对我来说是天大的事情。我于是打着人民的招牌,逍遥起来了。要知道,在当时,在敌我矛盾与人民内部矛盾之间,在人民与所谓“反革命分子”之间,横着一条其宽无比、其深无比的鸿沟。如果处在鸿沟这一边,在人民的这一边,许多事情都很好办,即使办错一件事,说错一句话,这都算是一时不小心所犯的错误,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如果被划到对岸去,成为敌人,那就会有无限的麻烦,即使夹起尾巴,处处谨小慎微,决不敢乱说乱动;可是一时不慎,办错一件事,说错一句话,比如把“资本主义”说成“社会主义”或者倒转过来,那就必然被上纲到反革命的高度,成为现行反革命,遭到批斗。

    但是划分敌我、划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这个权力掌握在谁手里呢?我真有点说不清楚。我的脑筋简单,百思不得其解。虽然我暂时处在鸿沟的这一岸,但是却感觉到,自己像是在走钢丝,一不小心,就能跌落下去,跌落到鸿沟的对岸。那就等于跌落到地狱里,永世不得翻身了。

    我原来是东语系的系主任。这时当然已经不再是了。是免职?是撤职?谁也搞不清楚,反正也用不着搞清楚。“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就是当时的行动方针。至于什么叫“革命”,什么又叫“造反”,也没有人去追问。连堂堂的国家主席,也不用经过任何法律就能够拉出来批斗,我这个小小的系主任,不过等于一粒芝麻、绿豆,当然更不在话下了。但是,我虽然失掉了那一顶不值几文钱的小小的乌纱帽,头上却还没有被戴上其他的帽子,这就可以聊以自慰了。

    这时候,学校里已经派来了“支左”的军宣队。每一个系都有几个解放军战士和军官。系里的“造反派”也组成了一个领导班子。造反派是怎样产生出来的呢?专就东语系而言,情况大概是这个样子:一些自命为出身好的教员和学生,坚决贯彻“阶级路线”,组成了造反派,在自己胳臂上缠上一块红布,这就算是革命者的标志。所谓出身好,指的是贫下中农、革命烈属、革命干部、工人。这些人根子正,一身红,领导革命,义不容辞。再一部分人就是在社教运动中反对过陆平的人。他们觉悟高,现在来领导革命,也是顺理成章。我记得,戴红臂章的人似乎只限于第一种人。臂章一戴,浑身红透,脸上更是红光满面,走起路来,高视阔步,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为什么第二种人不能戴红臂章,我不清楚。这是他们革命家内部的事,与我无干,我也就不再伤脑筋了。我奇怪的是,好像还没有人像当年的阿Q那样,别上徽章,冒充革命。由此也可见,这些革命家的觉悟有多么高了。只有革命干部的子弟有点玄乎,虽然他们比别人更自命不凡,臂章一定要红绸子来做,别人只能带红布的;但是他们的地位却不够稳定。今天他们父母兄姐仍在当权,他们就能鹤立鸡群,耀武扬威;明天这些人一倒台——当时倒台是非常容易的——他们的子弟立刻就成为“黑帮的狗崽子”,灰溜溜地靠边站了。

    所谓反对陆平,是指1964年在社教运动中,北大一部分教职员工和学生,在极“左”思想的影响下,认为当时的党委书记兼校长陆平同志有严重问题,执行了一条资本主义复辟的路线,是修正主义的路线。于是群起揭发,一时闹得满园风雨,乌烟瘴气。我的水平奇低,也中了极“左”思想的毒,全心全意地参加到运动中来。越揭发越觉得可怕,认为北大已经完全烂掉了。我是以十分虔诚的心情来干这些蠢事的,幻想这样来保卫所谓的革命路线。我是幼稚的,但是诚实的,确实没有存在着什么个人考虑、个人打算。专就个人来讲,我同陆平相处关系颇为融洽,他对我有恩而无怨。但是,我一时糊涂蒙了心,为了保卫社会主义的前途,我必须置个人恩怨于度外,起来反对他。这就是我当时的真实的思想。后来中央出面召开了国际饭店会议,为陆平平反,号召全校大团结,对反对过陆平的人,连一根毫毛也没有碰。我经过反思,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做了自我批评。到了1965年的深秋,我就到了京郊南口村,参加农村的社教运动。

    到了“文化大革命”,正如我在上面已经谈过的那样,我经过了首次冲击,比较顺利地度过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这个阶段。后来军宣队进了校,东语系干部队伍重新组合。我曾经是反过陆平的人,按理说也应该归入“革命干部”队伍内;但是,据说我向陆平投降了,阶级立场不稳,必须排除在外。那几个在国际饭店坚持立场,坚决不承认自己有任何错误的人,此时成了真正的英雄。有的当了东语系革命委员会的头头,有的甚至晋升到校革命委员会中,当了领导。我对此并无意见。但是,我仍然关心自己的地位。一位同我比较要好的革命小将偷偷告诉我,他看到军宣队的内部文件,我是被排在“临界线”上的人。什么叫“临界线”呢?意思就是,我被排在敌我矛盾与人民内部矛盾中间那一条界线的人民这一边。再往前走一步,就堕入敌我矛盾了。我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的处境真是危险呀,喜的是,我现在就像是站在泰山上阴阳界那一条白线这一边,向前走上一寸,就堕入万丈悬崖下的黑龙潭中去了。

    此时,全国革命大串联已经开始。反正坐火车不花钱。于是全国各地的各类人物,都打着“革命”的旗子,到处旅游。所有的车站上都是人山人海。只要有劲,再耍上一点野蛮,就能从车窗子里爬过人墙,爬进车厢,走到愿意到的地方去。上面有人号召说,这就是革命,这就是点燃火炬。结果全国一团混乱,到处天翻地覆。有人说,这叫做“乱了敌人”。一派胡言乱语,骇人听闻。是自己乱起来了。如果真有敌人的话,他们只会弹冠相庆。我觉悟低,对于这一套都深信不疑。

    北京大学本来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发源地。到了此时,更成了革命圣地。每天通过大串联到燕园来朝圣的,比“文化大革命”初起时,更多了不知多少倍。来的这一批人据说是什么人的客人。不但来看,而且还要来住,来吃。北大人怎敢怠慢!各系都竭诚招待,分工负责一座住满了“客人”的楼。我自己既然被恩准呆在临界线的这一边,为了感恩图报,表示自己的忠诚,更加振奋精神,昼夜值班。“客人”没有棉被,我同系里的其他人,从家里抱去棉被。每天推着水车,为“客人”打开水。我看到“客人”缺少脸盆,便自己掏腰包,一买就是二十个。看着崭新的脸盆,自己心里乐得开了花。

    但是,正如俗话所说的,天下不如意事常八九。我快活得太早了,太过分了。革命小将,当然也有一些中将,好像并不领情。新被子,只要他们盖上几夜,总被弄得面目全非,棉花绽了出来,被面被撕破。回头再看脸盆,更让人气短。用了才不过几天,盆上已经是疮痍满目,惨不忍睹。最初我真是出自内心地毕恭毕敬地招待这些“客人”,然而“客人”竟是这样,我的头上仿佛狠狠地给人打了一巴掌,心里酸甜苦辣,简直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了。

    过了一段时间,大概到北京来的人实在太多了,有的地方甚至停产旅游,再不抓,就会出现极大的危机了。上头不知道是哪一个机构做出决定,劝说盲流到北京来的人回自己的原地区、原单位去,在那里“抓革命,促生产”。北大的军宣队也接受了这一项任务。东语系当然也分工负一部分责,到校外外地人住得最多的地方去说服。我们在军宣队的带领下,先到离学校最近的西颐宾馆去劝说。那些尝到甜头的外地人哪里会自动离开呢?于是劝说,辩论,有时候甚至有极其激烈的辩论。弄得我口干舌燥,还要忍气吞声。终于取得了一些成果,外地人渐渐离开这里,打道回府了。

    从西颐宾馆转移到稍稍远一点的国家气象局。在这里仍然劝说,辩论,展开激烈的辩论,一切同在西颐宾馆差不多。但是,我在这里却大开了眼界。首先是这里的大字报真有水平。大字报我已经看了成千累万,看来看去,觉得都非常一般化,我的神经已经麻木,再也感不到什么新鲜味了。这里的大字报,大标语却真是准确、鲜明、生动。那些一般化的大字报当然也有,可也有异军突起、石破天惊的,比如“切碎某某某”、“油炸某某某”等等。“油炸”这个词儿多么生动有力!令人看了永世难忘。难道这也是同我在本书开头时讲的那样从阴曹地府里学来的吗?最难忘的一件事情就是,我亲眼目睹了一次批斗走资派的会。一辆小轿车慢慢地开了过来。车门开处,一个西装(或者是高级毛料制服)笔挺的走资派——大概是局长之类——从车上走了下来,小心翼翼地从车的后座上取出来一顶纸帽子,五颜六色,奇形怪状,戴到了自己头上。上面挂满了累累垂垂的小玩意儿,其中特别惹人注目的是一个小王八,随着主人的步伐,在空中摇摆着。他走进了会场,立即涌起了一阵口号声,山呼海啸,震天动地。接着是发言批判。所有的仪式都进行完毕了以后,走资派走出会场,走到车前,把头上的桂冠摘下来——我注意到小王八还在摆动——小心翼翼地放到后座上,大概是以备再用。他脸上始终是笑眯眯的。这真让我大惑不解。这笑意是从哪里来的呢?在“切碎”、“油炸”了一通之后,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这点笑容真比蒙娜丽莎脸上著名的笑容,还更令人难解。我的见识又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气象局的任务完成了,我们又挥师远征,到离开北大相当远的一个机关,去干同样的工作。此时已是1966年的冬天,天气冷起来了。我每天从学校骑车到现场去,长途跋涉,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遇上雪天,天寒地滑,要走两个小时。中午就在那里吃饭。那里根本没有我们呆的房间。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天棚,吃饭就在这里。这个天棚连风都遮不住,遑论寒气!饭菜本来就不够热,一盛到冰冷的碗里,如果不用最快的速度狼吞虎咽地把饭菜扒拉到肚子里,饭碗周围就会结成冰碴。想当年苏武在北海牧羊,吃的恐怕就是这样带冰碴的饭。这样的生活苦不苦呢?说不苦,是违心之谈。但是,我的精神还是很振奋的,很愉快的。在第一次革命浪潮中,我没有被划为走资派,而今依然浪迹革命之内,滥竽人民之中,这真是天大的幸福,我应该感到满足了。

    这样过了一些日子,外地来京串联的高潮渐渐过去,外地来京的“革命群众”渐渐都离开了北京。我们劝说的任务可以说是胜利完成,于是班师回校。

    回到学校以后,仍然有让我忆念难忘,也颇值得高兴的事情。首先是海淀区人民代表的选举。在中国,人民代表大会是三级制,最下一级是区、县的人民代表大会,是由选民直接选举代表而组成的。再由区、县人民代表大会选出省、市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最后由省、市人民代表大会选出代表,组成最高一级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区、县代表名义上虽低,但是真正由选民选出的,最能体现真正的民主,竞争也最激烈。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我担任过几届全国政协委员,一届北京市人大代表。海淀区人大代表选举也参加过几次。当时我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能投上一票也并不容易!这一次选举是在“文化大革命”初期风暴过后举行的。很多以前有选举权的“人民”,现在成了走资派,相应被挤出“人民”的范围,丢掉了选票。我幸而还留在人民内部,从而保住了选举权。当我在红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时,那三个字简直是熠熠生光,仿佛凸了出来一样。当年在帝王时代“金榜题名时”的快乐,恐怕也不会超过我现在的快乐,我现在才体会到,原来认为唾手可得的东西,也是来之不易啊!投票的那一天,我换上了新衣服,站在“人民”中,手里的红红的选票像千斤一般重。我真是欢喜欲狂了。我知道,自己还没有变成像印度的不可接触者那样。还没有人害怕我踩了他的影子。幸福的滋味溢满我的心中,供我仔细品尝,有好多天之久。

    还有一件事情也带给我了极大的快乐,给我留下的回忆永世难忘。在一个麦收季节,东语系的“革命”师生奉派在军宣队率领下到南苑附近的一个村庄里去协助麦收。记得那一年雨比较多。在那里住了十多天,几乎天天下雨。雨下不长,几乎是转眼就过。可也制造了不少麻烦。我们白天从麦田里把捆好的麦子背回村里,摊在麦场上,等候晒干,再把麦粒打出来。一阵雨一来,我们就着了慌,用油布把麦子盖上。雨一过,太阳一出,再把油布掀掉。有时候一天忙活好几阵子。特别是夜里下雨,我们立即起身,跑到场里盖油布,忙得浑身大汗,再被雨水一浇,全身成了落汤鸡,然而农民却没有一个出来的。那时他们正在通向天堂的人民公社里吃大锅饭,谁也不肯卖力。像我这样准备随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老九”,实在有点想不通。这样一些人拿什么来教育我们呢?再想到那些风行一时的把农民的觉悟程度拔到惊人高度的长篇小说,便觉得作者看风使舵,别有用心。从那时起,再也不读这样的小说了。

    我混迹“人民”之中,积极性特别高。白天到麦田里去背捆好了的麦子,我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我背的捆数决不低于年轻的小伙子。因此回校以后,受到系里的当众表扬,心里美滋滋的。但是,在南苑的生活却不能说是舒服的。白天劳动一天,身体十分疲惫。晚上睡在一间大仓库里。地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地铺,一个人所占的面积仅能容身。农村蚊子特多,别人都带了蚊帐,外加驱蚊油。我是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带。夜里别人都放下帐子,蚊子不得其门而入。独独我这里却是完全开放的,于是所有的蚊子都拥挤到我这里来,蚊声如雷,下袭如雨。我就成了旧故事中的孝子,代父母挨咬。早晨起来,伤痕遍体,我毫无怨言。而且生活并不单调,也时有兴味盎然的小插曲。比如有一天,正当我们在麦田里背麦捆时,忽然发现了一只小野兔。于是大家都放下自己手中的活,纷纷追赶兔子。不管兔子跳得多快,我们人多势众,终于把小兔的一条腿砸断,小兔束手被擒。另外,有的人喜欢吃蛇。一天捉住了一条,立即跑回村内,找了一个有火的地方,把蛇一烧,就地解决,吞下肚中。这样一些再小不过的小事,难道不也能给平板的生活涂上一点彩色,带来一点快乐吗?

    我就是这样度过了快活半年。

    六 自己跳出来

    好景从来不长。

    我快活到了1967年的夏秋之交。

    此时北大的革命小将,加上一些中将和老将,早已分了派。这是完全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三国演义》上说得好:“夫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现在是到了分的时候了。

    在分裂之前的一个短时期之内,北大曾有过一个大一统的局面。此时群众革命组织只有一个,这就是新北大公社。公社的头子就是那位臭名昭著的所谓“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作者之一的“老佛爷”。此人据说是“三八式”,也算是一个老干部、老革命了。但是,调到北大来以后,却表现得并不怎么样。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却打扮得妖里妖气。她先在经济系担任副系主任。后来又调到哲学系,担任总支书记。她夤缘时会,在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上签了一个名,得到了中央某一些人的大力支持,兼之又通风报信,这一个女人就飞黄腾达起来,一时成为全国的中心人物,炙手可热。但是,我同这个人有过来往,深知她是一点水平都没有的,蠢而诈,冥顽而又自大。每次讲话,多少总会出点漏子,闹点笑话。在每次开会前,她的忠实信徒都为她捏一把汗。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时竟成了燕园的霸主,集党政大权于一身,为所欲为,骄横恣纵。

    有压迫就有反抗,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对于这样一个女人,有的学生逐渐感到不能忍受。于是在新北大公社之外,风起云涌,出现了大大小小的革命组织。大都自称为某某战斗队,命名几乎全取自毛泽东的诗词,什么“缚苍龙”战斗队,什么“九天揽月”战斗队,又是什么“跃上葱茏”战斗队,诗词中可以用来起名的词句,几乎都用光了,弄到新组成的战斗队没法起名的地步。至于战斗队的人数,则极为参差不齐,大的几十人、几百人;小的十几人、四五人;据说还有一个人组成的战斗队。成立手续异常简单,只要贴出一张大字报,写上几句“东风吹,战鼓擂,看看究竟谁战胜谁”,再喊上几句“万岁”,就算是成立了。不用登记,不用批准,决没有人来挑剔法律程序。当时究竟成立了多少战斗队,谁也不清楚。即使起有考据癖的胡适之先生于九原,恐怕他也只能认输了。

    这时学校里大字报的数目有增无减。原来有的墙壁和搭的席棚早已不敷应用。于是又有一大批席棚被搭了起来,专供贴大字报之用。大字报的内容,除了宣布某某战斗队成立之外,还有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有的大字报只有四五张、五六张;有的则扩大到九十张,甚至百张,大有越来越长之势。附近的居民有的靠捡揭下来的大字报卖钱为生。据说有的学生则靠写大字报练习书法。据我个人的观察,大字报的书法水平确是越来越高,日新月异。这一个“文化大革命”的副产品,恐怕很多人会想不到吧。

    用大字报来亮相的战斗队,五花八门,五光十色。最初各占山头,后来又逐渐合并。从由少变多,变为由多变少。终于汇成了两大流派:一个是正宗的、老牌的、掌权的新北大公社,一个是汇集众流、反抗新北大公社的井冈山。可以说是一个在朝,一个在野,有如英国的保守党和工党。两派当然要互相斗争,这斗争也多半利用大字报表现出来。英国的保守党和工党怎样斗争,我不大清楚。据说他们是颇为讲究“费厄泼赖”的。在中国,则不大管那一套洋玩意儿。只管目的,不择手段;造谣诬蔑,人身攻击;平平常常,司空见惯。因此就产生了一种新的“物质”,叫做“派性”。这种新东西,一经产生,便表现出来了无比强大的力量。谁要是中了它的毒,则朋友割席,夫妻反目。一个和好美满的家庭,会因此搞得分崩离析。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对抗外敌时都没有这么大的劲头,而在两派之间会产生这样巨大的对抗力量?有人贴出大字报:“老子铁了心,誓死保聂孙!”这是何等地惊人的决心!如果在建设四化中有这个劲头,我们中国早就成了亚洲第一条大龙,后来的四小龙瞠乎后矣。

    现在时过境迁,怎样来评价这两大派呢?在当时,在派性猖狂的时候,客观评价根本上不可能的。现在我觉得可以了。两派基本上都由年轻的教员和学生组成。由于种种原因,老头参加的是不多的。两派当然都有各自的政纲。但是,具体的内容我看谁也说不清楚。论路线,两派执行的都是一条极“左”的路线,打、砸、抢、抄,大家都干,不分彼此,难定高下。有时候,一个被诬蔑成有问题的教员或干部,两派都抓去批斗。批斗的方式也一模一样。两派都有点患迫害狂的样子,以打人为乐事。被打者头破血流,打人者则嘻嘻哈哈。打人的武器颇具匠心。自行车链条,外面包上胶皮,打得再重,也不会把皮肉打破,不给人留下口实。那一位“老佛爷”经常打出江青的旗号,拉大旗,作虎皮,藉以吓唬别人。对立面井冈山也不示弱,他们照样打出江青的招牌。究竟谁是江青的最忠实的信徒,更是谁也说不清楚了。但是,两派之间有一个极大的区别:新北大公社掌握北大的大权,作威作福,不可一世;而井冈山则始终处在被压迫的地位。这很容易引起一般人的同情。

    根据我个人的观察,两派的政纲既然是半斤八两,斗争的焦点只能是争夺领导权。“有了权,就有了一切”,这是两派共同的信条。为了争权,为了独霸天下,就必须搞垮对方。两派都努力拉拢教员和干部,特别是那一些在群众中有影响的教员和干部,以壮大自己的声势。这时两派都各自占领了一些地盘。当权派的新北大公社占有整个北大,“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井冈山只在学生宿舍区占领了几座楼。每一座楼房都逐渐成为一个堡垒,守卫森严。两派逐渐自己制造一些土武器。掌权的新北大公社财大气粗,把昂贵钢管锯断,把一头磨尖,变成长矛。这种原始的武器虽“土”,但对付手无寸铁的井冈山,还是绰有余裕。井冈山当然不肯示弱,也拼凑了一些武器。据说两边都有研究炸药的人。在这剑拔弩张的情况下,两派交过几次手,械斗过几次。一名外边来的中学生就无缘无故地惨死在新北大公社长矛之下。

    这真正是你死我活的搏斗,但中间也不缺少令人解颐的插曲。主斗者都是青年学生,他们还没有完全脱离孩子气。他们的一些举动迹近儿戏。比如有一次,两派正在大饭厅里召开大会进行辩论。唇枪舌剑,充满了火药气味。两派群众高呼助威,气氛十分紧张、严肃。正当辩论到紧急关头,忽然从大饭厅支撑住屋顶的大木梁上,嘭地一声,掉下来了一串破鞋。“破鞋”是什么意思,我国人民,至少是北方人民,都明白的。那一位“老佛爷”就有这样一个绰号。事实真伪,我们不去追究。然而正在这样一个十分严重的关键时刻,两派群众都瞪红了眼睛,恨不能喷出火焰焚毁对方。然而从天上降下来这样一个插曲来,群众先是惊愕,立刻转为哈哈大笑。这一场激烈无比的辩论还能继续下去吗?同样成串的破鞋,还出现在井冈山占领的学生宿舍的窗子外面。其用意完全相同。这些小小的插曲难道不能令人解颐吗?

    我还在大饭厅参加了另一场两派的大辩论。两派的主要领导人坐在台上,群众坐在台下。领导人的官衔也全都改变了,不叫什么长、什么主任,而叫(也许只有井冈山这样叫)“勤务员”。真正让人感到一股革命的气氛,就好像法国大革命的那样,领导人的头衔也都平民化了。坐在台上的井冈山领导人中居然有一位老人。他是著名的流体力学专家、相对论专家,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人,在群众中有相当高的威信,是党中央明令要保护的少数几个人中之一。他是怎样参加群众性的革命组织井冈山的,我不十分清楚。只是从别人嘴中断断续续地听说,他不满那位“老佛爷”的所作所为,逐渐流露出偏袒井冈山的情绪。于是新北大公社就组织群众,向他围攻;有的找上门去,有的打电话谩骂、恫吓。弄得这一位老先生心烦意乱。原来他并没有参加井冈山的意思。但是,到了此时,实逼处此,他于是横下了一条心,干脆下海,立即被井冈山群众选为总勤务员之一。现在他也到大饭厅来,坐在台上,参加这一场大辩论,成为坐在主席台上年龄最大的人。这时大饭厅里挤得水泄不通,两派群众都有。辩论的题目很多,无非是自以为是,而对方为非。这让我立即想到美国总统选举的两派候选人在电视上面对面辩论的情况。辩论精彩时,台下的群众鼓掌欢呼。一时大饭厅中剑拔弩张而又逸趣横生,热闹非凡。

    当时整个学校的情况就是这样闹嚷嚷,乱哄哄(全国的情况也是这样)。那一句“乱了敌人”的名言,在这里无论如何也对不上号。谁能知道谁是敌人呢?当时全北京,全国的群众组织在分分合合了一阵以后,基本上形成了两大派,在北京这叫做天派与地派。每一派都认为对方是敌人,唯我独革,军队被派出来支“左”,也搞不清楚谁是“左”。结果有的地方连军队也分了派。这实际上是乱了自己。如果真有敌人的话,他们会站在旁边,站在暗中,拍手称快。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自己怎样呢?

    我滥竽人民之中,深知这实在是来之不易。所以我最初下定决心,不参加任何一派,做一个逍遥派是我唯一可选择的道路,这也是一条阳关大道。在全校乱糟糟的情况下,走这样一条路,可以不用操心,不用激动,简直是乱世的桃花源。反正学校里已经“停课闹革命”,我不用教书,不用写文章,有兴趣就看一看大字报,听一听辩论会,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简直像一个活神仙。想到快意处,不禁一个人发出会心的微笑。

    但是,人世间决没有世外桃源,燕园自不能例外。燕园天天发生的事情时时刻刻地刺激着我,我是一个有知觉有感情的人,故作麻木状对我来说是办不到的。我必须做出反应。我在北大当了二十年的系主任,担任过全校的工会主席,担任过一些比较重要的社会职务,其中有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市人大代表等等。俗话说:“树大招风。”我这棵树虽然还不算大,但也达到了招风的高度。我这个人还有一些特点,说好听的就是,心还没有全死,还有一点正义感。说不好听的就是,我是天生的犟种,很不识相。在这样主客观的配合下,即使北大有一个避风港,我能钻得进去吗?我命定了必须站在暴风雨中。

    不钻避风港,我究竟应该怎样做呢?我逐渐发现,那一位新北大公社的女头领有点不对头。她的所作所为违背了上面的革命路线。什么叫革命路线?我也并不全懂。学习了十多年的政治理论,天天听那一套东西,积之既久,我这冥顽的脑袋瓜似乎有点开了窍,知道干一切工作都必须走群众路线。我觉得,对待群众的态度如何,是判断一个领导人的重要的尺度,是判断他执行不执行上面的革命路线的重要标准。而偏偏在这个问题上,我认为——只是我认为——那个女人背离了正确道路。新北大公社是在北大执掌大权的机构,那个女人是北大的女皇。此时已经成立了“革命委员会”,这是完全遵照上面的指示的结果。“革命委员会好”,这个“最高指示”一经发出,全国风靡。北大自不能落后,于是那个女人摇身一变成了北大“合法”政权的头子,北京大学革命委员会主任。这真是锦上添花,岂不猗欤休哉!然而这更增加了这一位不学有术、智商实际上是低能的“老佛爷”的气焰。她更加目空一切,在一些“小李子”抬的轿子上舒舒服服,发号施令,对于胆敢反对她的人则采取残酷镇压的手段,停职停薪,给小鞋穿,是家常便饭。严重则任意宣布“打倒”,使对方立即成为敌人,可以格杀勿论。她也确实杀了几个无辜的人,那一个校外来的惨死在新北大公社长矛下的中学生,我在上面已经谈到。看了这一些情况,看了她对待群众的态度,我心里愤愤难平。我认为她违反了上面的革命路线。我有点坐不稳钓鱼船了。

    但是,我是深知这一位女首领的。她愚而多诈,心狠手辣。我不愿意冒同她为敌的风险。我只好暂时韬晦,依违两派之间,做出一个中立的态度。

    在这期间,有几个重大的事件值得一提。第一件是到印尼驻华大使馆去游行示威。大概是因为印尼方面烧了我们驻雅加达的大使馆,为了报复,就去示威。这是一个深得人心的爱国行动。北大的两大派哪一个也不想丢掉这个机会来显示自己的力量,争取更多的群众。两派都可以说是“倾巢”出动。在学校南门里的林荫大道上,排上了几十辆租来的大汽车,供游行示威者乘坐之用。两派的群众当然分乘自己的车。可我哪一派都不是,想乘车就成了问题。两派认识我的几个干将看到有机可乘,都到我跟前来献殷勤,拉我上他们的车,井冈山的一位东语系的女干将,拉我特别积极。从内心里来说,我是愿意上他们的车的。但是,我还有顾虑,不愿意或者不敢贸然从事。新北大公社派来拉我的人也很积极。最后,经过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思想斗争,我还是上了公社的车。一路上,人声鼎沸,红旗招展。到了印尼大使馆,喊了一阵口号,又浩浩荡荡地回到燕园来,皆大欢喜。

    另一件事情是到解放军一位高级将领家中去“闹革命”,或者是去“揪”他。他的家是在玉泉山的一个什么地方。我并没有听清楚,为什么单单到他家去“闹”。反正当时任何一个战斗队,可能在某某后台的支持下,都有权宣布打倒什么人,“揪”什么人。我连他住的确切地方都不知道。这一次因为路近,没有乘坐大车,绝大部分人是步行前往。我因为属于“有车阶级”,于是便骑车去了。由于两派群众混杂在一起,我没有像到印尼使馆去示威时那样受窘。没有人来拉我参加哪一派的游行。我成了骑车单干户。在分不清是哪一派的车队中随大流骑向前去。过了青龙桥,我看还有人骑车向西山奔去,我也就盲从起来,跟着那些车骑向前去。一直到了万安公墓,是玉泉山背后了。知道不对头,忙回转车头,又来到了青龙桥,却听群众中有人大声嚷嚷,说是已经“闹过革命”了。我只好随人流回到燕园。到底我也不知道,那一位将军究竟住在什么地方,我连大门都没有看到。我想,当时很多人闹革命就是这样闹法。

    还有一件事情比较重要,必须提一提。北大两派为了拉拢干部,壮大声势,都组织了干部学习班。有一些在前一阶段被打成走资派的干部,批斗了一阵之后,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虽然靠边站了,却也不再批斗,这些人有的也成了两派争取的对象。我也是被争取的对象之一。有不少东语系的教员动员我参加学习班,井冈山的人动员我参加他们的班,新北大公社的人动员我参加自己的学习班。虽然我经过长期的观察和考虑,决心慎重行事。我要是到井冈山学习班去“亮相”,其中隐含着极大的危险性。新北大公社毕竟是大权在握,人多势众,兵强马壮,而且又有那样一个心胸狭隘、派性十足的领袖。我得罪了他们,后患不堪设想。迟疑了很久,为了个人的安全,我还是参加了新北大公社的学习班。两派学习班的宗旨,从表面上来看,看不出什么差别,都拥护伟大领袖,都竭尽全力向领袖夫人表忠心。对后一位的吹捧,达到了惊人的程度。两派各自贴了不知道多少大字报,把她捧得像圣母一样。我水平低,对于这一点完全赞同。虽然我也曾通过小道消息听了不少对她十分不利的话;但我依然不改初衷。

    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于我这个人不善于掩蔽自己的想法,有话必须说出来,心里才痛快,我对于两派的看法,大家一清二楚,这就给我招来了麻烦。两派的信徒,特别是学生,采用了车轮战术来拉我。新北大公社的学生找到我家,找到我的办公室(我怎能还有什么办公室呢?但是,在我记忆中,确实是在办公室中会见了她们。我现在一时还想不清楚,以后或许能回忆起来)来,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说:“你不能参加 0派(井冈山)!”这还是比较客气的。不客气的就直截了当地对我提出警告:“当心你的脑袋!”有的也向我家打电话,劝说我,警告我;有甜言蜜语,也有大声怒斥,花样繁多,频率很高。我发现,我现在的处境几乎同我上面提到的那一位老教授完全一样。我有点不耐烦了。我曾说过,我是天生的犟种,有点牛脾气。你越来逼我,我就越不买账。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决心干脆下海。其中的危险性我是知道的。我在日记中写道:“为了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虽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可见我当时心情之一斑。

    我就这样上了山(井冈山)。

    反公社派的学生高兴了,立即选我为井冈山九纵(东语系)的勤务员。这在当时还是非常少见的。

    海下了,山上了。这个举动有双重性。好处是,它给我的内心带来了宁静,带来了平衡,不必再为参加或不参加这样的问题而大伤脑筋了。坏处是,它给我带来了恶性发作的派性。派性我本来就有的。但过去必需加以隐蔽。现在既然一锤定音,再也用不着躲躲闪闪了。我于是同一些同派的青年学生贴大字报,发表演说,攻击新北大公社,讲的也不可能全是真话,谩骂成分也是不可避免的。

    我心中也不是没有侥幸心理。我自恃即使自己过去对共产党不了解,但我从来没有参加过国民党或任何其他反动组织,我的历史是清白的。新北大公社不一定敢“揪”我。

    但这只是我的想法的一面。此时,新北大公社那位女头领肯定已视我如眼中钉。她心狠手辣,我所深知。况且她此时正如日中天,成为中共中央候补委员、北京市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趾高气扬,炙手可热。我季某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她能善罢干休、饶过我吗?而且此时形而上学猖獗,在对立面成员的言谈中、文章中,抓住片言只语,加以曲解,诬陷罗织,无限上纲,就可以把对方打成反革命或现行反革命。比如“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在大脑中管语言的那一部分里可能是放在一个卡片柜里面的,稍一不慎,就容易拿错。一旦拿错,让对方抓住小辫儿,“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必能戴上。那一位弱智的女头领就常常出现这个问题,她的徒子徒孙经常为此而为她捏一把汗。这样的形而上学再加上派性,就能杀人而且绰有余裕。这一点我是清清楚楚的。

    因此,我自己的侥幸心理并不可靠。我怀着这种侥幸心理,在走钢丝,随时都能够跌下来,跌入深渊。这一点我也是清清楚楚的。在1967年的夏天到秋天,我都在走钢丝。我心里像揣着十五只小鹿,七上八下,惴惴不安。此时,流言极多。一会儿说要揪我了;一会儿又说要抄我的家了。我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在我的日记里,我几乎每一周都要写上一句:“暴风雨在我头上盘旋。”这暴风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压了下来,把我压垮、压碎。这时候反公社的北大教员恐怕都有我这种感觉,而我最老。炎炎的长夏,惨淡的金秋,我就是在这种惴惴不安中度过的。

    七 抄家

    随着天气的转凉,风声越来越紧。我头上的风暴已经凝聚了起来:那一位女头领要对我下手了。

    此时,我是否还有侥幸心理呢?

    还是有的。我自恃头上没有辫子,屁股上没有尾巴,不怕你抓。

    然而我错了。

    1967年11月30日深夜。我服了安眠药正在沉睡,忽然听到门外有汽车声,接着是一阵异常激烈的打门声。连忙披衣起来,门开处闯进来大汉六七条,都是东语系的学生,都是女头领的铁杆信徒,人人手持大木棒,威风凛凛,面如寒霜。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早有思想准备,因此我并不吃惊。俗话说:“英雄不吃眼前亏。”我决非英雄,眼前亏却是不愿意吃的。我毫无抵抗之意,他们的大棒可惜无用武之地了。这叫做“革命行动”,我天天听到叫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我知道这话是有来头的。我只感到,这实在是一桩非常离奇古怪的事情。什么“革命”,什么“造反”,谁一听都明白;但是却没有人真正懂得是什么意思。什么样的坏事,什么样的罪恶行为,都能在“革命”、“造反”等堂而皇之的伟大的名词掩护下,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去干。我自己也是一个非常离奇古怪的人物,我要拼命维护什么人的“革命路线”,现在革命革到自己头上来了。然而我却丝毫也不清醒,仍然要维护这一条革命路线。

    我没有来得及穿衣服,就被赶到厨房里去。我那年近古稀的婶母和我的老伴,也被赶到那里,一家三人作了楚囚。此时正是深夜风寒,厨房里吹着刺骨的过堂风,“全家都在风声里”,人人浑身打战。两位老妇人心里想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我们被禁止说话,大棒的影子就在我们眼前晃。我此时脑筋还是清楚的。我并没有想到什么人道主义,因为人道主义早已批倒批臭,谁提人道主义,谁就是“修正主义分子”。一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明白,难道人就不许有一点人性,讲一点人道吗?中国几千年的哲学史上有性善、性恶之争,迄今仍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原来是相信性善说的,我相信,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的。从被抄家的一刻起,我改变了信仰,改宗性恶说。“人性本恶,其善者人为也。”从抄家的行动来看,你能说这些人的性还是善的吗?你能说他们所具有的不是兽性吗?今天社会风气,稍有良知者都不能不为之担忧。始作俑者究竟是谁呢?这种不良的社会风气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话扯得太远了。有些想法决不是被抄家时有的,而是后来陆续出现的。我当时既不敢顽强抵抗,也不卑躬屈膝请求高抬贵手。同禽兽打交道是不能讲人话谈人情的。我只是蜷缩在厨房里冰冷的洋灰地上,冷眼旁观,倾耳细听。我很奇怪,杀鸡焉用牛刀?对付三个手无寸铁的老人,何必这样惊师动众!只派一个小伙子来,就绰绰有余了。然而只是站厨房门口的就是两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个是姓谷的朝鲜语科的学生。过去师生,今朝敌我。我知道,我们的性命就掌握在他们手中,当时打死人是可以不受法律制裁的。他们的木棒中,他们的长矛中,就出法律。

    我的眼睛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耳朵是能听到的。这些小将究竟年纪还小,旧社会土匪绑票时,是把被绑的人眼睛上贴上膏药,耳朵里灌上灶油的。我这为师的没有把这一套东西教给自己的学生,是我的失职。由于失职,今天我得到了点好处:我还能听到外面的情况。外面的情况并不美妙。只听到我一大一小两间屋子里乒乓作响,声震屋瓦。我此时仿佛得到了佛经上所说的天眼通,透过几层墙壁,就能看到“小将们”正在挪动床桌,翻箱倒柜。他们所向无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们愿意砸烂什么,就砸烂什么;他们愿意踢碎什么,就踢碎什么。遇到锁着的东西,他们把开启的手段一律简化,不用钥匙,而用斧凿。管你书箱衣箱,管你木柜铁柜,喀嚓一声,铁断木飞。我多年来省吃俭用,积累了一些小古董、小摆设,都灌注着我的心血;来之不易,又多有纪念意义。在他们眼中,却视若草芥;手下无情,顷刻被毁。看来对抄家这一行,他们已经非常熟练,这是“文化大革命”中集中强化实践的结果。他们手足麻利,“横扫千军如卷席”。然而我的心在流血。

    楼上横扫完毕,一位姓王的学泰语的学生找我来要楼下的钥匙。原来他到我家来过,知道我书都藏在楼下。我搬过来以后,住在楼上。学校有关单位,怕书籍过多过重,可能把楼压坏,劝我把书移到楼下车库里去。车库原来准备放自行车的。如果全楼只有几辆车的话,车库是够用的。但是自行车激剧增加,车库反而失去作用,空在那里。于是征求全楼同意,我把楼上的书搬了进去。小将们深谋远虑,涓滴不漏。他伸手向我要钥匙,我知道他是内行,敬谨从命。车库里我心爱的书籍遭殃的情况,我既看不见,也听不到。然而此时我既得了天眼通,又得了天耳通。库里一切破坏情况,朗朗如在眼前。我的心在流血。

    这一批小将,东方语文学得不一定怎样有成绩,对中国历史上那一套诬陷罗织却是了解的。古代有所谓“瓜蔓抄”的做法,就是顺藤摸瓜,把与被抄家者的三亲六友有关的线索都摸清楚,然后再夷九族。他们逼我交出记载着朋友们地址的小本本,以便进行“瓜蔓抄”。我此时又多了一层担心:我那些无辜的亲戚朋友不幸同我有了关系,把足迹留在我的小本本上。他们哪里知道,自己也都要跟着我倒霉了。我的心在流血。

    我蜷曲在厨房里,心里面思潮翻滚,宛如大海波涛。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呢?“只是当时已惘然”,现在更说不清楚了,好像是打翻了酱缸,酸甜苦辣,一时俱陈。说我悲哀吗?是的,但不全是。说我愤怒吗?是的,但不全是。说我恐惧吗?是的,也不全是。说我坦然吗?是的,更不全是。总之,我是又清楚,又糊涂;又清醒,又迷离。此时我们全家三位老人的性命,掌握在别人手中。我们像是几只蚂蚁,别人手指一动,我们立即变为齑粉。我们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答。我不知道,我们是置身于人的世界,还是鬼的世界,抑或是牲畜的世界。茫茫大地,竟无三个老人的容身之地了。“椎胸直欲依坤母”。我真想像印度古典名剧《沙恭达罗》中的沙恭达罗那样,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生母天上仙女突然下凡,把女儿接回天宫去了。我知道,这只是神话中的故事,人世间是不会有的。那么,我的出路在什么地方呢?

    暗夜在窗外流逝。大自然根本不管人间有喜剧,还是有悲剧,或是既喜且悲的剧。对于这些,它是无动于衷的,我行我素,照常运行。“英雄”们在革过命以后,“兴阑啼鸟尽”,他们的兴已经“阑”了。我听到门外忽然静了下来,两个手持大棒的彪形大汉,一转瞬间消逝不见。楼外响起了一阵汽车开动的声音:英雄们得胜回朝了。汽车声音刺破夜空,越响越远。此时正值朔日,天昏地暗。一片宁静弥漫天地之间,仿佛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只留下三个孤苦无告的老人,从棒影下解脱出来,呆对英雄们革过命的战场。

    屋子里成了一堆垃圾。桌子、椅子,只要能打翻的东西,都打翻了。那一些小摆设、小古董,只要能打碎的,都打碎了。地面堆满了书架子上掉下来的书和从抽屉里丢出来的文件。我辛辛苦苦几十年积累起来的科研资料,一半被掳走,一半散落在地上。睡觉的床被彻底翻过,被子里非常结实的暖水袋,被什么人踏破,水流满了一床。看着这样被洗劫的情况,我们三个人谁都不说话——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人生到此,天道宁论!我们哪里还能有一丝一毫的睡意呢?我们都变成了木雕泥塑,我们变成了失去语言、失去情感的人,我们都变成了植物人!

    但是,我的潜意识还能活动,还在活动。我想到当时极为流行的一种说法:好人打好人是误会;坏人打好人是锻炼;好人打坏人是应该;坏人打坏人是内讧。如果把芸芸众生按照小孩子的逻辑分为好人与坏人两大类的话,我自己属于哪一类呢?不管我自己有多少缺点,也不管我干过多少错事,我坚决认为自己应该归入好人一类。我除了考虑自己以外,也还考虑别人,我不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不能教天下人负我”的曹孟德。这就是天公地道的好人的标准。来到我家抄家打砸抢的小将们是什么人呢?他们之中肯定有好人,一时受到蒙蔽干了坏事,这是可以原谅的。但是,大部分人恐怕都是乘人之危,藉此发泄兽性的迫害狂,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说这样的人不是坏人,世界上还有坏人吗?他们在上面那种说法的掩护下,放心大胆地作起恶来。事情不是很明显吗?那几句话,我曾五体投地地崇拜过。及今视之,那不过是不讲是非、不分皂白、不讲原则、不讲正义的最低级的形而上学的诡辩。可惜受它毒害的年轻人上十万,上百万,到了今天,他们已经是四五十岁的成年人了,有的飞黄腾达;有的找到一个阔丈人,成了东床快婿;有的发了大财,官居高品,他们竟没有一个人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感到一点悔恨,岂非咄咄怪事!难道这些人都那么健忘?难道这一些人连人类起码的良知都泯灭净尽了吗?

    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天明。“长夜漫漫何时旦”?这一夜是我毕生最长的一夜,也是最难忘的一夜,用任何语言也无法形容的一夜。天一明,我就骑上了自行车到井冈山总部去。我痴心妄想,要从“自己的组织”这里来捞一根稻草。走在路上,北大所有的高音喇叭都放开了,一遍又一遍地高呼“打倒季羡林”!历数我的“罪行”。我这个人大概还有一点影响,所以新北大公社才这样兴师动众,大张旗鼓。一个渺小的季羡林骑在自行车上,天空弥漫着“打倒季羡林”的声音。我此时几疑置身于神话世界、妖魅之国。这种滋味连今天回忆起来,都觉得又是可笑,又是可怕。从今天起,我已经变成了一只飞鸟,人人可以得而诛之了。

    到了井冈山总部,说明了情况。他们早已知道了。一方面派摄影师到我家进行现场拍摄;另一方面——多可怕呀!——他们已经决定调查我的历史,必要时把我抛出来,甩掉这个包袱,免得受到连累,不利于同新北大公社的斗争。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还是一片痴心。走出大门,我那辆倚在树上的自行车已经被人——当然是新北大公社的——用锁锁死。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步行回家。从此便同我那辆伴随我将近二十年的车永远“拜拜”了。

    回到家中,那一位井冈山的摄影师,在一堆垃圾中左看右看,寻找什么。我知道,在这里有决定意义的不是美,而是政治。他主要寻找公社抄家时在对待伟大领袖方面有没有留下可抓的小辫子,比如说领袖像,他们撕了或者污染了没有?有领袖像的报纸,他们用脚踩了没有?如此等等。如果有一条被他抓住,拍摄下来,这就是对领袖的大不敬,可以上纲上到骇人的高度,是对敌斗争的一颗重型炮弹。但是,要知道新北大公社的抄家专家也是有水平的,是训练有素的,那样的“错误”或者“罪行”他们是决不会犯的。摄影师找了半天,发现公社的抄家术真正是无懈可击,嗒然离去。

    我的处境,井冈山领导表面上表示同情。我当时有一个后来想起来令我感到后怕的想法:我想留在井冈山总部里。我害怕,公社随时都可能派人来,把我抓走,关在什么秘密的地方。这是当时屡次出现过的事,并不新鲜。井冈山总部是比较安全的,那里几乎是一个武装堡垒。可是我有点迟疑。我虽然还不知道他们准备同公社一样派人到处去调查我的历史。但是,在几天前我在井冈山总部里听到派人调查我在上面提到的那一位身为井冈山总勤务员之一的老教授的历史。他们认为,老知识分子,特别是留过洋的老知识分子的历史复杂;不如自己先下手调查,然后采取措施,以免被动。既然他们能调查那位老教授的历史,为什么就不能调查我的历史呢?我当时确曾感到寒心。现在我已经被公社“打倒”了。为了摆脱我这个包袱,他们会采取什么措施呢?我的历史,我最清楚。但是,那种两派共有的可怕的形而上学和派性,确实是能杀人的。用那种形而上学的方式调查出来的东西能准确吗?能公正吗?与其将来陷入极端尴尬的境地,被“自己人”抛了出去,还不如索性横下一条心,任敌人宰割吧。我毅然离开那里,回到自己家中。现在的家就成了我的囚笼。我在上面谈到,那年夏秋两季我时时感到有风暴在我头上凝聚,随时可以劈了下来。现在我仿佛成了躺在砍头架下的死囚,时时刻刻等待利刃从架上砍向我的脖颈。原来我认为天地是又宽又大的。现在才觉得,天地是极小极小的,小得容不下我这一身单薄的躯体。从前读一篇笔记文章。记载金圣叹临刑时说的话:“杀头,至痛也。我于无意得之,不亦快哉!”我这个“反革命”帽子,也是于无意中得之,我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不亦快哉!”我只能说:“奈何!奈何!”

    不管怎样,一夜之间,我身上发生了质变:由人民变成了“反革命分子”。没有任何手续,公社一声“打倒!”我就被打倒了。东语系的公社命令我:必须呆在家里!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要随时听候传讯!但是,在最初几天,我等呀,等呀;然而没有人来。原因何在呢?“十年浩劫”过了以后,有人告诉我:当时公社视我如眼中钉,必欲拔之而后快。但是,他们也感到“罪证”尚嫌不足。于是便采用了先打倒,后取证的战略,希望从抄家抄出的材料中取得“可靠的”证据,证明打倒是正确的。结果他们“胜利”了。他们用诬陷罗织的手段,深文周纳,移花接木,加深了我的罪名。到了抄家后的第三天或第四天,来了,来了,两个臂缠红袖章的公社红卫兵,雄赳赳,气昂昂,闯进我家,把我押解到外文楼去受审。以前我走进外文楼是以主人的身份,今天则是阶下囚了。可怜我在外文楼当了二十多年的系主任,晨晨昏昏,风风雨雨,呕心沥血,努力工作,今天竟落到这般地步。世事真如白云苍狗了!

    第一次审讯,还让我坐下。我有点不识抬举,态度非常“恶劣”。我憋了一肚子气,又自恃没有辫子和尾巴,同审讯者硬顶。我心里还在想:俗话说,捉虎容易放虎难,我看你们将来怎样放我?我说话有时候声音很大,极为激烈。结果审讯不出什么。如是一次,两次,三次。最初审讯我的人——其中有几个就是我的学生——有时候还微露窘相。可是他们的态度变得强硬了。可能是由于他们掌握的关于我的材料多起来了,他们心中有“底”了——我禁不住要在这里提出一个问题:当年审讯我的朋友们!你们当时对这些“底”是怎样想的呀?你们是不是真相信,这一切全是真的呢?

    这话扯远了,还是回来谈他们的“底”。第一个底是一只竹篮子,里面装着烧掉一半的一些信件。他们说这是我想焚信灭迹的铁证。说我烧的全是一些极端重要的、含有重大机密的信件。事实是,我原来住四间房子,“文革”起来后,我看形势不对,赶忙退出两大间,让楼下住的我的一位老友上来住,楼下的房子被迫交给一个无巧不沾的自命“出身”很好的西语系公社的一位女职员。房子减了一多半,积存的信件太多,因此想烧掉一些,减轻空间的负担。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焚烧,心中并没有鬼。然而被一个革命小将劝阻,把没有烧完的装在一只竹篮中。今天竟成了我的“罪证”。我对审讯我的人说明真相,结果对方说我态度极端恶劣。第二个“罪证”是一把菜刀,是抄家时从住在另一间小房间里我婶母枕头下搜出来的。原来在“文革”兴起以后,社会治安极坏,传说坏人闯入人家抢劫,进门先奔厨房搜寻菜刀,威胁主人。我婶母年老胆小,每夜都把菜刀藏在自己枕下,以免被坏人搜到。现在审讯者却说是在我的房里我的枕头下搜出来的,是准备杀红卫兵的,我把真相说明,结果对方又说我态度更加极端恶劣。第三个“罪证”是一张石印的蒋介石和宋美龄的照片。这是我在德国哥廷根时一个可能是三青团员或蓝衣社分子的姓张的“留学生”送给我的。我对蒋介石的态度,除了一段时间不明真相以外,从1932年南京请愿一直到今天,从来没有好过。我认为他是一个流氓。我也从来没有幻想过他真会反攻大陆。历史的规律是,一个坏统治者,一旦被人民赶走,决不可能再复辟成功的。可是我有一个坏毛病,别人给我的信件,甚至片纸只字,我都保留起来,同我在上面提到的那一位公安总队的陈同志正相反,他是把所有的收到的信件都烧掉的。结果我果然由这一张照片而碰到点子上了。审讯者硬说,我保留这一张照片是想在国民党反攻大陆成功后邀功请赏的。他们还没有好意思给我戴上“国民党潜伏特务”的帽子,但已间不容发了。我向他们解释,结果是对方认为我的态度更加极端恶劣。

    我百喙莫明。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八 在“自绝于人民”的边缘上

    现在我真正紧张了。我原以为自己既无辫子也无尾巴。可人家“革命家”一抓就是一大把,而且看上去都是十分可怕的,有的简直是鲜血淋淋的“铁证”。尽管我对自己没有失去信心,但是对这些“革命家”我却是完全没有办法了。在派性加形而上学的控制之下,我能有什么办法说服他们呢?

    这是决不可能的。

    我于是连夜失眠。白天神经紧张到最高限度,恭候提审,晚上躺在枕头上,辗转反侧,睁大眼睛,等候天明。我茶不思,饭不想,眼前一片漆黑,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黑暗才会过去。能不能过去?我也完全失掉了信心。我白天好像都在做梦。夜里,在乱梦迷离中,我一会儿看到那一把菜刀,觉得有什么人正用那一把刀砍我,而不是我砍别人。我不禁出一身冷汗,蓦然醒来。我一会儿又看到那一只装满了烧掉一半的信件的篮子。那篮子忽然着起火来,火光熊熊,正在燃向我的身边。我又出了一身冷汗,蓦地醒来。我一会儿又看见了蒋介石和宋美龄的照片,蒋介石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了满嘴的朱齿獠牙,正想咬我,宋美龄则变成了一个美女蛇。我又出了一身更大的冷汗,霍地从梦中跳了出来。

    这难道是一个人过的日子吗?

    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一些东西。

    最可怕的是环顾眼前,瞻望未来。

    环顾眼前,我已经坠入陷阱,地上布满了蒺藜和铁刺,让我寸步难挪。我反对那一位“老佛爷”,这一下子可真捅了马蜂窝。站在我对立面的不都是坏人,我相信绝大部分是好人。可是一旦中了派毒,则不可以理喻。他们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我自惟二十多年以来,担任东语系的系主任,所有的教员,不管老中青,都是直接或间接由我聘请的。我虽有不少缺点,但从不敢作威作福,总以诚待人。如今一旦分派,就视若仇人,怒目相向,我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原来我认为是自己的一派,态度与敌对的一派毫无二致。我被公社“打倒”了,井冈山的人也争先恐后,落井下石。他们也派自己的红卫兵到我家来,押解我到属于井冈山的什么地方去审讯。他们是一丘之貉,难兄难弟。到了此时,我恍如大梦初觉,彻底悟透了人生。然而晚矣。

    最让我难以理解也难以忍受的是我的两个“及门弟子”。其中之一是贫下中农出身又是“烈属”的人,简直红得不能再红了。学习得并不怎样,我为了贯彻所谓“阶级路线”,硬是把他留下当了我的助教。还有一个同他像是“枣木球一对”的资质低劣,一直到毕业也没有进入梵文之门。他也是出身非常好的。为了“不让一个阶级弟兄掉队”,我在课堂上给他吃偏饭,多向他提问。“可怜天下老师心”,到了此时,我成了“阶级报复”者。就是这两个在山(井冈山)上的人,把我揪去审讯,口出恶言,还在其次。他们竟动手动脚,拧我的耳朵。我真是哭笑不得,自己酿的苦酒只能自己喝,奈之何哉!这一位姓马的“烈属”屡次扬言:“不做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金童玉女!”然而狐狸尾巴是不能够永远掩盖的。到了今天,这一位最理想的革命接班人,已经背叛了祖国,跑到欧洲的一个小国,当“白华”去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自己吐出的吐沫最后还是落在自己脸上!我脑袋里还有不少封建思想,虽然我不相信“一日师徒,终身父子”这样的说法,但是对自己有恩无怨的老师,至少还应该有那么一点敬意吧!

    总之,我在思想感情中,也在实际上,完全陷入一条深沟之内,左右无路,后退不能,向前进又是刀山火海。我何去何从呢?

    一年多以来,我看够了斗争走资派的场面:语录盈耳,口号震天;拳打脚踢,耳光相间;谩骂凌辱,背曲腰弯;批斗完了,一声“滚蛋!”踢下斗台,汗流满面。到了此时,被批斗者往往是躺在地上,站不起来。我作为旁观者,胆战心颤。古人说:“士可杀,不可辱。”现在岂但辱而已哉!早已超过了这个界限。我们中华古国,礼义之邦,竟有一些人沦落到这种程度,岂不大可哀哉!原来我还可以逍遥旁观,而今自己已成瓮中之鳖,阱中之兽,任人宰割,那些惊心动魄的场面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了!何况还有别人都没有的装满半焚信件的篮子、一把菜刀和蒋介石的照片。我就是长出一万张嘴,也是说不清了,我已是“罪大恶极,罪在不赦”。但是要我承认“天王圣明,臣罪当诛”,那是绝对办不到的。我知道,我的前途要比我看到的被批斗的走资派更无希望。血淋淋的斗争场面,摆在我眼前,我眼前一片漆黑……

    我何去何从呢?

    我必须做出抉择。

    抉择的道路只有两条:一是忍受一切,一是离开这一切,离开这个世界。第一条我是绝对办不到的;看来只有走第二条道路一途了。

    这是一个万分难做的决定。人们常说: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倘有万分之一的生机,一个人是决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的。况且还有一个紧箍咒:谁要走这一条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自绝于人民”。一个人被逼得走投无路,手中还剩下唯一的一点权力,就是取掉自己的性命。如果这是“自绝于人民”的话,我就自绝于人民一下吧。一个人到了死都不怕的地步,还怕什么呢?“身后是非谁管得”?我眼睛一闭,让世人去说三道四吧。

    决定一旦做出,我的心情倒平静下来了,而且异常地平静,异常地清醒。

    我平静地、清醒地、科学地考虑实现这个决定的手段和步骤。我想了很多,我想得很细致,很具体,很周到,很全面。

    我首先想到的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北大自杀的教授和干部。第一个就是历史系教授汪某人。“文革”开始没有几天,革命小将大概找上门去,问了他若干问题,不知道是否动手动脚了。我猜想,这还不大可能。因为“造反”经验是逐步总结、完善起来的。折磨人的手段也是逐步“去粗取精”地“完善”起来的。我总的印象是,开始时“革命者”的思想还没有完全开放,一般是比较温和的。然而我们这一位汪教授脸皮太薄,太遵守“士可杀,不可辱”的教条,连温和的手段也不能忍受,服安眠药,离开人间了。他一死就被定为“反革命分子”。“打倒反革命分子汪某”的大标语,赫然贴在大饭厅的东墙上,引起了极大震惊和震动。汪教授我是非常熟悉的。他在解放前夕冒着生命危险加入了地下党,为人治学都是好的。然而一下子就成了“反革命”。我实在不理解。但是我同情他。

    第二个我想到的人是中文系总支书记程某某。对他我也是非常熟悉的。他是解放前夕地下学生运动的领导人之一,后来担任过北大学生会的主席。年纪虽不大,也算是一个老革命了。然而他也自杀了。他的罪名按逻辑推断应该是“走资派”,他够不上“反动学术权威”这个杠杠。他挨过批斗,“六·一八”斗“鬼”时当过“鬼”,在校园里颈悬木牌劳动也有他的份。大概所有这些“待遇”他实在无法忍受,一时想不开,听说是带着一瓶白酒和一瓶敌敌畏,离家到了西山一个树林子里。恐怕是先喝了白酒,麻痹了一下自己的神智,然后再把敌敌畏灌下去,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我一想到他喝了毒药以后,胃内像火烧一般,一定是满地乱滚的情况,浑身就汗毛直竖,不寒而栗。

    我还想到了一些别的人,他们有的从很高的楼上跳下来,粉身碎骨而死;有的到铁道上去卧轨,身首异处而死。这都是听说的,没有亲眼见到。类似的事情还听到不少,人数太多,我无法一一想到了。每个人在自杀前,都会有极其剧烈的思想斗争,这是血淋淋的思想斗争,我无法想下去了。

    我的思绪在时间上又转了回去。我想到了很多年前的50年代,当时有两位教授投未名湖自尽。湖水是并不深的。他们是怎样淹死的呢?现在想来,莫非是他们志在必死,在水深只达到腰部的水中,把自己的头硬埋入水里生生地憋死的吗?差不多同时,一位哲学系姓方的教授用刮胡刀切断了自己的动脉,血流如注,无论怎样抢救也无济于事,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地痛苦地死去。

    我的思绪在时间上更向后回转,一转转到了古代,我想到了屈原,他是投水死的。比屈原稍晚一点的是项羽,他是在四面楚歌声中自刎死的。对自刎这玩意儿我实在非常担心。一个人能有多大劲能把自己的首级砍下来呢?这比用手枪自杀原始得多了。我想,如果当年项羽有一把手枪的话,他决不会选择刀剑。

    我的思绪不但上下数千年,而且纵横几万里,我想到了以希特勒为首的德国法西斯头子们。据说,他们自知罪恶多端,每个人都准备了一点氰化钾,必要时只要用牙齿一咬,便可以上天堂或入地狱了。德国化学工业名震寰宇,他们便把化学技术应用到自杀上,非其他国家所能望其项背。日本人则以剖腹自杀闻名于世,这是日本人的专利,没听说其他国家向日本学习的。不过这种方式一个人还实行不了,因为剖了腹一个人也是不会立即死去的,必须有一个助手在旁,自杀者一经剖腹,助手立刻砍下他的脑袋,日文叫做“介错”。我还听说,日本青年男女在热恋最高潮时往往双双跳入火山口中。这也不能普遍实行,没有火山的地方,就绝对行不通的。

    就这样,我浮想联翩,想入非非。有时候,我想得非常具体,非常生动,我把死人想象得就像在自己眼前一样。我仿佛看到了鲜红的血流满尸体,可怕而又具有吸引力。我知道,这决不会给我带来愉快,然而却是欲罢不能,难道上苍就真不给我留一条活路了吗?

    我从来没有研究过自杀学,可现在非考虑不行了。我原以为离开自己很远很远、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现在就出现在自己眼前了。我决无意于创建一门新的“边缘科学”,自杀学或比较自杀学。现在是箭在弦上,非创建不行了。凡是一门新兴学科,必有自己的理论基础。我在别的方面理论水平也很低,对于这一门新兴的比较自杀学,我更没有高深的理论,但是想法当然是有一点的。我不敢敝帚自珍,现在就公开出来。

    我用不着把历史上和当前的自杀案例一一都搜集齐全,然后再从中抽绎出理论来。仅就我上面提到的一些案例,就能抽绎出不少的理论来了。使用历史唯物主义阶级分析的方法,我能够把历史上出现的自杀方式按社会发展的程序分成不同的类型。悬梁、跳井,大概是最古老的方式,也是生命力最强的方式,从原始社会,经过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都能使用。今天也还没有绝迹。可谓数千年一贯制了。氰化钾是科学发达国家法西斯头子的专用品。剖腹和跳入火山口恐怕只限于日本,别国人是学不来的。这方式在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都同样可以使用。至于切开动脉仅限于懂点生理学的知识分子,一般老百姓是不懂得的。服安眠药则是典型的资本主义方式,是世界上颇为流行的方式,无论姓“资”还是姓“社”,都能懂得的。不过,我想,这也恐怕仅限于由于脑力劳动过度而患神经衰弱的知识分子,终日锄地的农民是不懂得服安眠药的。我为什么说它是资本主义方式呢?中药也有镇静剂;但药力微弱,催眠则可,自杀不行。现在世界上流行的安眠药多半出自资本主义国家,所以我说它是资本主义方式。服安眠药自杀最保险,最无痛苦,这可以说是资本主义优越性表现之一吧。

    我的理论基础大抵如此。

    理论必须联系实际:我究竟要采用什么方式呢?不用细说,大家一定都能猜到:资本主义方式。好在我已经被打倒,成了“反革命分子”,这一点嫌疑我也无须避讳了。

    在自杀行动中,决心下定以后,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决定用什么方式。现在我的方式既已选定,大功告成就在眼前,我可以考虑行动的时间和地点了。时间问题很容易解决:立即实行,越快越好。至于地点问题则颇费周折。解决这个问题,首先——恕我借用一个当时极为流行的词儿——要考虑大方向。大方向无非是有两个:一近一远。近是就在家里,远则要走出家门。最方便当然是在家里。但我顾虑重重。我们家里只有一大间一小间房子。如果在家里实施我的计划,夜里服下安眠药,早晨一起床,两个老太太看到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们即使不被吓死,也必然被吓昏。这是多么可怕的情景呀!我一生为别人考虑过多,此时更是不得不尔。把我的尸体抬出去以后,死过人而且是死过自己亲人的房间,她们敢住下去吗?不敢,又待如何?值此世态炎凉、人情如纸的时代,谁肯谁又敢向这两位孤苦无告的老太婆伸出援助之手呢?我现在已成为双料的“反革命分子”:新北大公社已经给我戴上了这样一顶帽子,如今又“自绝于人民”,是在反革命之上又加反革命了。总之,在家里不行。

    那就在外面吧。在外面也有一个方向问题,而且方向的头绪更多。我首先是受了我上面提到的中文系那一位总支书记的启发,想到了西山。西山山深林密,风光秀丽。倘我能来到此处,猎猎松涛,淙淙泉声,头枕松针,仰视碧空,自己亲手消灭掉一生最可宝贵的生命,多么惬意,又是多么有诗意呀!简直是我一生中最后的一首最美妙的诗。但是,那地方太远,路上倘被红卫兵截获,那就要吃不了的兜着走了。我否定掉这个想法,又想到颐和园。过去有不少名人到这里来寻短见,王国维是最著名的例子。可我不想学王老先生投水自尽。在山后找一个洞穴,吞下安眠药,把花花世界丢在身后,自己一走了之。但是我又怕惊吓了游兴正浓的游园的仕女君子。这个主意也不妥。我想来想去,想到了后面只有一条马路之隔的圆明园。这里有极大的苇坑。时值初冬,芦花正茂。我倘能走到芦苇深处,只须往地上一躺,把安眠药一服,自己的目的立即达到。何等干净,又何等利索!想到这里,我对自己非常满意,我高兴得简直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我认为,这简直是我的天才的火花的最后而又最光辉的一次闪烁,过此则广陵散矣。

    我的心情异常地平静,平静得让自己都感到害怕。我没有研究过古今自杀人的死前心理学。屈原在泽畔行吟时的心情,从他的作品中得知一二,但也不够具体。按道理,一个人决定死是非常困难的,感情应该有极其剧烈的波动,甚至痛哭流涕,坐卧不宁,达到半疯的地步;然后横下一条心,慷慨死去。江淹说:“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我一没有饮恨,二没有吞声。我的心情很平静,平静得让我自己都感到异样,感到不可解。

    但是,平静中也有不平静。我想到明天此时,我直挺挺地躺在圆明园荒凉寂寞的大苇坑中。那里几乎是人迹不至的地方,不知道会隔多少时候才会有人发现了我的尸体。此时我的尸体也许已经腐烂了,也许已经被什么鸟兽咬掉一只胳臂或一条腿;肚子也许已经被咬开,肠子、五脏都已被吃掉;浑身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眼下还是一个完整的我,到了那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浑身颤抖,我想不下去了。我仿佛能听到那时候新北大公社的广播台声嘶力竭地一遍又一遍播放:“反革命分子季羡林自绝于人民,畏罪自杀,罪该万死!”井冈山的广播台也决不会自甘落伍,同新北大公社展开“打倒季羡林”的竞赛。

    但是,不管这些幻想多么可怕,它仍然阻挡不住我那自杀的决心。决心一下,决不回头。我心情平静,我考虑我这五十多年的一生最后几个钟头必须做的事情。我有点对不起陪我担惊受怕的我那年迈的婶母,对不起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伴我度过了四十年的老伴,对不起我那些儿女孙辈,对不起那恐怕数目不多的对我仍怀有深情厚谊的亲戚和朋友。我对不起的人恐怕还有很多很多,我只能说一句:“到那边再会了。”我把仅有的几张存款单,平平淡淡地递给婶母和老伴,强抑制住自己,没有让眼泪滴在存款单上。我无言地说:“可怜的老人!今后你们就靠这一点钱生活下去吧!不是我狠心,也不是我自私,茫茫宇宙,就只给我留下这样一条独木桥了,我有什么办法呢?”她们一定明白我的意思的,她们的感情也没有激动,眼泪也没有流下。我没有考虑立什么遗嘱,那毫无用处。伴我一生的那些珍贵的书籍,我现在管不了啦,这就是我生离死别的一幕。一切都平静得平淡得令我害怕。

    我半生患神经衰弱失眠症,中西安眠药服用的成箩成筐,我深通安眠药之学。平日省吃俭用,节约下来不少,丸与水都有,中与西兼备。这时我搜集在一起,以丸打头,以水冲下,真可谓珠联璧合,相辅相成。我找了一个布袋子,把安眠药统统装在里面,准备走出门去,在楼后爬过墙头,再过一条小河和一条马路,前面就是圆明园。

    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我迈步出门——

    九 千钧一发

    然而门上响起了十分激烈的敲门声。我知道,红卫兵又光临了。果然,一开门便闯进来了三个学生,雄赳赳,气昂昂,臂章闪着耀眼的红光。他们是来押解我到什么地方去进行批斗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深知自己毫无发言的权力。我只是一头被赶赴屠宰场的牲畜,任人宰割,任人驱使。我立即偷偷地放下那只装着安眠药的袋子,俯首帖耳,跟着出去。家里的两位老太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押走。她们也同我一样一言不发。当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杀大权操在别人手中的时刻。走在路上,我被夹在中间,一边一个红卫兵,后面还有一个,像是后卫。他们边走边大声训斥,说我的态度恶劣至极,竟敢反唇相讥。今天要给我一点颜色看,煞煞我的威风。我只有洗耳恭听,一声不吭。我意识到,一场特大的风暴正在我头上盘旋。我以前看过的那一些残酷斗争的场面,不意今天竟临到自己头上了。原来只是一个旁观者,今天成了主角了。说心里不害怕,那不是真话。但是害怕又有什么用处呢?我脑袋里懵懵懂懂,又似清楚,又似糊涂,乱成一团。我想到被绑赴刑场的场面,我还没有被绑赴刑场去杀头或者枪毙的经验。我现在心里的滋味是不是同那件事有点相似呢?我说不清楚。事实上,我认为还不如杀头或者枪毙,那只是一秒钟的事儿,刀光一闪,枪声一响,我就渡过难关了。现在我却不知道,批斗要延长多久,也不知道,有些什么折磨人的花样……

    一路之上,我不敢抬头,不敢看别人。我不知道,别人怎样看我。我想到鲁迅的小说:《示众》。我现在就是那个被示众者。我周围必然有一大群像小说中所说的观众。他们大概也是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可惜我不可能也无心去聆听他们的议论了。

    不知道是怎样一来,我就被押解到一个地方。我低头看到地面,我知道这是大饭厅,这是全校最大的室内聚会场所。我从后门走进去,走到一间小屋子里,那里已经有几个“囚犯”,都成了达磨老祖,面壁而立。我不敢看任何人,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也被命令面壁而立。我的耳朵还没有堵上,我还能听到说话的声音,有的声音我是熟悉的。我只觉得人影纷乱,我只听得人声嘈杂。到场的人一定都是新北大公社的,井冈山的人是不会来的。我屏心静气地站在那里。蓦地听到一声清脆的耳光声,而自己脸上并没有什么感觉,知道是响在别的“囚犯”的脸上的。我心里得到了一点安慰。但是立刻又听到了一声更为清脆的耳光声,声音近在眼前,我脸上有点火辣辣的。我意识到,这一声是发生在自己脸上了。我心里有点紧张了。可是我的背上又是重重的一拳,腿上重重的一脚。我吃了老虎胆、豹子心,胆敢起来反对他们那一位女主人。他们把仇恨集中到我身上,这是很自然的。我自作自受,又何怪哉?除此以外,我想还有别的根由:有的人确实是从折磨别人中得到快感享受的。中国古代的哲人强调人禽之辨。他们的意见当然是,人高于禽兽。可是在这方面,我还是同意鲁迅的意见的。他说,动物在吃人或其他动物时,张嘴就吃,决不会像人这样,先讲上一通大道理,反复解释你为什么必须被吃,而吃人者又有多少伟大的道理,必须吃人。人禽之辨,也就是禽兽与人的区别,就在这里;换句话说,禽兽比人要好,它们爽直,肚子饿了就吃人或别的动物。新北大公社的“人”,同禽兽比一比,究竟怎样呢?

    这些想法是后来才有的。当时我只是一头就要被吃的牲畜,我既紧张,又恐惧;既清醒,又糊涂。我面壁而立,浑身的神经都集到耳朵上,身体上的一切部位,随时都在准备着,承受拳打,承受脚踢。我知道,这些都只能算是序曲,大轴戏还在后面哩。

    果然,大轴戏终于来了。我蓦地听到空中一声断喝,像一声霹雳:“把季羡林押上来!”于是走上来了两个红卫兵。一个抓住我的右臂,拧在我的背上。一个抓住左臂,也拧在背上。同时,一个人腾出来一只手,重重地压在我的脖颈上,不让我抬头。我就这样被押上了批斗台,又踉踉跄跄地被推搡到台的左前方。“弯腰!”好,我就弯腰。“低头!”好,我就低头。但是脊梁上又重重挨了拳:“往下弯!”好,我就往下弯。可腿上又凶猛地被踢了一脚:“再往下弯!”好,我就再往下弯。我站不住了,双手扶在膝盖上。立刻又挨了一拳,还被踢了一脚:“不许用手扶膝盖!”此时双手悬在空中,全身的重力都压到了双腿上,腿真有点承受不了啦。“革命小将”按照喷气式飞机的构造情况,要我变成那个样子。他们工作作风谨严至极,光是调整我的姿式,就用去了几分钟,可我的双腿已经又酸又痛。我真想索性跪在地上。但是,我知道那样一定会招来一阵拳打脚踢。我现在唯一的出路只有咬紧牙关忍受一切了。

    忽然听到身后主席台上有人讲话了。台上究竟有多少人,我不清楚。有多少批斗者,又有多少被批斗者,我更不清楚。至于台下的情况,我当然不敢睁眼去看,只听得人声鼎沸,口号之声震天动地。那个讲话的人究竟讲了些什么,我根本没有心思去听。我影影绰绰地知道了,今天我不是主角,我只是押来“陪斗”的。被斗的主角是一个姓戈的老同志。论革命资历,他早于三八式。论行政经历,他担任过河北大学校长和北大副校长、党委副书记。这样一位老革命,只因反对了那一位“老佛爷”,也被新北大公社“打倒”,今天抓来批斗。我弄清楚了自己在这一次空前的大批斗中的地位,心里稍感安慰。在我的右面,大概是主席台的正中,是那位老同志呆的地方。他是站着?是坐着?是跪着?还是坐喷气式?我都不清楚。我只听得清脆的耳光声,剧烈的脚踢声,沉重的拳头声,声声不绝。我知道他正在受难。也许有人(?)正用点着的香烟烧他的皮肤。可我自己正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况且我的双腿已经再没有力量支撑我的身体了,酸痛得简直无法形容。我眼前冒金星,满脸流汗。我咬紧了牙根,自己警告自己:“要忍住!要忍住!你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去呀!否则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忽然,完全出我意料,一口浓痰啪地一声吐在我的左脸上。我当然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也只能“唾面自干”。想用手去擦,是绝对不可能的。我牙根咬了再咬,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希望时光赶快过去。此时闹哄哄的大饭厅里好像突然静了下来,好像整个大饭厅,整个北大,整个北京,整个中国,整个宇宙,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突然间,大饭厅里沸腾起来,一片震天的口号声,此伏彼起,如大海波涛:批斗大会原来结束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又被人卡住脖子,反剪双手,押出了会场,押上了一辆敞篷车。我意识到我的戏还没演完,现在是要出去“示众”了。英雄们让我站在正中间,仍然是一边一个人,扭住我的胳臂。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敢看。只觉得马路两旁挤满了人。有人用石头向我投掷,打到我的头上,打到我的脸上,打到我的身上。我觉得有一千只手挥动在我的头顶上,有一千只脚踢在我的腿上,有一千张嘴向我吐着吐沫。我招架不住,也不能招架。汽车只是向前开动。开到什么地方去?我完全不知道。我在这里住了将近二十年,每一寸土地我都是稔熟的。可我现在完全糊涂了。我现在像一只颠簸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船,像一只四周被猎犬包围住的兔子或狐狸,像随风飘动的柳絮,像无家可归的飞鸟。路旁的喊叫声惊天动地,口号声震撼山岳,形成了雄壮无比的大合唱。我脑袋里糊里糊涂,昏昏沉沉。我知道,现在是生命掌握在别人手中,横下了一条心,听天由命吧。

    过了不知多久,也不知道车开到了什么地方。车猛然停了。一个人——不是学生,就是工人——一脚把我踹下了汽车。我跌了一个筋斗,躺在地上,拼命爬了起来。一个老工人走上前来,对着我的脸,猛击一掌,我的鼻子和嘴里立即流出了鲜血。这个老工人,我是认识的。后来,当8341进校时,他居然代表北大的工人阶级举着牌子欢迎解放军。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他够得上当一个工人吗?这是后话,暂且不提。我当时嘴里和鼻子里鲜血都往下滴,我仓皇不知所措。忽然听到头顶上工人阶级一声断喝:“滚蛋!”我知道是放我回家了。我真好像是旧小说中在“刀下留人”的高呼声中被释放了的死囚。此时我的灵魂仿佛才回到自己身上。我发现,头上的帽子早已经丢了,脚上的鞋也只剩下一只。我就这样一瘸一拐,走回家来。我的狼狈情况让家里的两位老太太大吃一惊,然而立即转惊为喜:我总算是活着回来了。

    这是我活了五十多年第一次受到的批斗,它确实能令人惊心动魄,毕生难忘。它把人的残酷的本性暴露无遗。然而它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一条命,“这样残酷的批斗原来也是可以忍受得住的呀!”我心里想。“有此一斗,以后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还是活下去吧!”我心里又想。可我心里真是充满了后怕。如果押解我的红卫兵晚来半个小时的话,我早就爬过了楼后的短墙,到了圆明园,服安眠药自尽了。如果我的态度稍微好一点的话,东语系新北大公社的头领们决不会想到要煞一煞我的威风,不让我来陪斗,我也早已横尸圆明园大苇塘中了。还能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我还得到了一个结论,一条人生经验:对待坏人有时候还是态度坏一点好。我因为态度坏,才拣了一条命。这次批斗又仿佛是做了一次实验,确定一个人在残酷的折磨下能够忍受程度的最低线,我所遭受的显然还是在这一条线上的。这些都是胡思乱想,反正性命是拣到了。可是拣到了性命,我是应该庆幸呢?还是应该后悔?我至今也还没有弄清楚。

    既然决心活下去了,那就要准备迎接更残酷更激烈的批斗。这个思想准备我是有的。

    我在这里想先研究一个问题:批斗问题。我不知道,这种形式是什么人发明的。大概也是集中了群众的智慧,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才发明出来的吧。如果对这种发明创造也有专利权的话,这个发明者是一个天才,他应当获得头等大奖。但是我认为他却是一个愚蠢的天才。这种批斗在形式上轰轰烈烈,声势浩大,实则什么问题也不能解决。在旧社会,县太爷或者什么法官,下令打屁股,上夹板,甚至用竹签刺入“犯人”的指甲中,目的是想屈打成招。现在的批斗想达到什么目的呢?如果只想让被批斗者承认自己是走资派,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罪名你不是已经用大喇叭、大字报昭告天下了吗?承认不承认又有什么用处呢?这个或这些发明者或许受了西方为艺术而艺术的影响,他或他们是为批斗而批斗。再想得坏一点,他或他们是为了满足人类折磨别人以取乐的劣根性而批斗。总之,我认为,批斗毫无用处。但是,在这里,我必须向发明者奉献出我最大的敬意,他们精通科学技术,懂得喷气式飞机的构造原理,才发明了喷气式批斗法。这种方法禽兽们是想不出来的。人为万物之灵,信矣夫!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命拣到了,很好。但是拣来是为了批斗的。隔了几天,东语系批斗开始了。原来只让我做配角,今天升级成了主角了。批斗程式,一切如仪。激烈的敲门声响过之后,进来了两个(比上次少了一个)红卫兵,雄赳赳,气昂昂,臂章闪着耀眼的红光,押解着我到了外文楼。进门先在楼道里面壁而立。我仍然是什么都不敢看。耳旁只听得人声嘈杂。我身旁站着两个面壁的人。我明白,这是陪斗者。我在东语系工作了二十多年,现在培养出来的教员和学生,工作起来,有条不紊,滴水不漏,心里暗暗地佩服。还没有等我思想转回到现场来,只听得屋里一声大喊:“把季羡林押上来!”从门口到讲台也不过十几步。然而这十几步可真难走呀!四只手扭住了我的胳臂,反转到背上,还有几只手卡住脖子。我身上起码有七八只手,距离千手千眼佛虽还有一段差距,然而已经够可观的了。可是在这些手的缝里还不知伸进了多少手,要打我的什么地方。我就这样被推推搡搡押上了讲台。此处是我二十年来经常站的地方,那时候我是系主任,一系之长,是座上宾;今天我是“反革命分子”,是阶下囚。人生变幻不测,无以复加矣。此时,整个大教室里喊声震天。一位女士领唱。她喊一声:“打倒××分子季羡林!”于是群声和之。这××是可以变换的,比如从“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变为“走资派”,再变为“国民党残渣余孽”——我先声明一句:我从来没有参加过国民党——再变为什么,我记不清了。每变换一次,“革命群众”就跟着大喊一次。大概“文化大革命”所有的帽子都给我戴遍了。我成了北京大学集戴帽子之大成的显赫人物!

    我斜眼看了看主席台的桌子上摆着三件东西:一是明晃晃一把菜刀;一是装着烧焦的旧信件的竹篮子;一是画了红×的蒋介石和宋美龄的照片。我心里一愣,几乎吓昏了过去。我想:“糟了!我今天性命休矣!”对不明真相的群众来说,三件东西的每一件都能形象地激发起群众的极大的仇恨,都能置我于死地。今天我这个挂头牌的主角看来是凶多吉少了。古人说过:“既来之,则安之。”地上没有缝,我是钻不进去的。我就“安之”吧。

    “打倒”的口号喊过以后,主席恭读语录,什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什么“你不打他就不倒”之类。我也不知道,读语录会起什么作用。是对“革命群众”的鼓励呢?还是对“囚犯”的震慑?反正语录是读了,而且一条一条地读个没完。终于语录结束了。什么人作主旨发言——好像就是到我家去抄过家的学泰语的王某某——历数我的“罪状”,慷慨激昂,义形于色。我此时正坐着喷气式,两腿酸痛得要命。我全身精力都集中到腿上,只能腾出四分之一的耳朵聆听发言。发言百分之九十九是诬蔑、捏造、罗织、说谎。我的头脑还是清楚的,但是没有感到什么忿忿不平——惯了。他说到激昂处,“打倒”之声震动屋瓦,宇宙间真仿佛充满了正气。这时逐渐有人围了过来,对我拳打脚踢,一直把我打倒在地。我在大饭厅陪斗时,只听到拳打脚踢的声音,这声音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这次却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是否已经鼻青脸肿,没有镜子,我自己看不到。不久有人把我从地上拖了起来,是更激烈的拳打脚踢。此时我想坐喷气式也不可能了。围攻者中我看清楚的有学印地语的郑某,学朝鲜语的谷某某,还有学越南语(?)的王某某。前一个能说会道,有“电门”之称,是“老佛爷”麾下的铁杆。后二者则都是彪形大汉,“两臂有千钧之力”。我忽然又有了被抄家时的想法:我这样一个糟老头子,手无缚鸡之力。你们只须出一个女的铁杆社员,就足能把我打倒在地,并且踏上一千只脚了。何必动用你们武斗时的大将来对付我呢?你别说,这些巨无霸还真恪尽厥职,决不吝惜自己的力量。他们用牛刀来杀我这一只鸡。结果如何,读者自己可以想象了。

    我不知道,批斗总共进行了多长的时间。真正批得淋漓尽致。我这个主角大概也“表演”(被动地表演)得不错。恐怕群众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那一份享受,满意了。我忽听得大喊一声:“把季羡林押下去!”我又被反剪双手,在拳头之林中,在高呼的口号声中,被押出了外文楼。然而革命热情特高的群众,革命义愤还没有完全发泄出来,追在我的身后,仍然是拳打脚踢,我想抱头鼠窜,落荒而逃;然而却办不到,前后左右,都是追兵。好像一个姓罗的阿拉伯语教员说了几句话,追兵同仇敌忾的劲头稍有所缓和。这时候我已经快逃到了民主楼。回头一看,后头没了追兵。心仿佛才回到自己的腔子里,喘了一口气。这时才觉得浑身上下又酸又痛,鼻下、嘴角、额上,有点黏糊糊的,大概是血和汗。我就这样走回了家。

    我又经过了一场血的洗礼。

    十 劳改的初级阶段

    跟着来的是一个批斗的高潮期。

    从1967年冬天到1968年春天,隔上几天,总有一次批斗。对此我已经颇能习以为常,“曾经沧海难为水”,我是在批斗方面见过大世面的人,我又珍惜我这一条像骆驼钻针眼似的拣来的性命,我再不想到圆明园了。

    这一个高潮期大体上可以分成两个阶段:从开始直到次年的春初为批斗和审讯阶段;从春初到1968年5月3日为批斗、审讯加劳动阶段。

    在第一个阶段中,批斗的单位很多,批斗的借口也不少。我曾长期在北大工会工作。我生平获得的第一个“积极分子”称号,就是“工会积极分子”。北京刚一解放,我就参加了教授会的组织和领导工作。后来进一步发展,组成了教职员联合会,最后才组成了工会。风闻北大工人认为自己已是领导阶级,羞与知识分子为伍组成工会。后经不知什么人解释、疏通,才勉强答应。工会组成后,我先后担任了北大工会组织部长、沙滩分会主席。在沙滩时,曾经学习过美国竞选的办法,到工、农、医学院和国会街北大出版社各分会,去做竞选演说,精神极为振奋。当时初经解放,看一切东西都是玫瑰色的。为了开会布置会场,我曾彻夜不眠,同几个年轻人共同劳动,并且以此为乐。当时我有一个问题,怎么也弄不清楚: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导阶级工人阶级是什么关系呢?这个问题常常萦绕在我脑海中。后来听说一个权威人士解释说:知识分子不是工人,而是工人阶级。我的政治理论水平非常低。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是工人而能属于工人阶级?为了调和教授与工人之间的矛盾,我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是心里始终是糊里糊涂的。不管怎样,我仍然兴高采烈地参加工会的工作。1952年,北大迁到城外以后,我仍然是工会积极分子。我被选为北京大学工会主席。北大教授中,只有三四人得到了这个殊荣。

    然而到了“文化大革命”中,这却成了我的特殊罪状。北大“工人阶级”的逻辑大概是: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臭知识分子,得以滥竽工人阶级,已经证明了工人阶级的宽洪大量,现在竟成了工人阶级组织的头儿,实在是大逆不道,罪在不赦矣。对北大“工人阶级”的这种逻辑,我是能够理解的,有时甚至是同意的。我在上面已经谈到,我心悦诚服地承认自己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因为我有个人考虑。至于北大“工人阶级”是否都是大公无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我当时还没有考虑。但是对当时一个流行的说法“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我却大惑不解。我们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虽然当了教授,当了系主任,甚至当了副校长和工会主席,可并没有真正统治学校呀!真正统治学校的是上级派来的久经考验的老革命。据我个人的观察,这些老革命个个都兢兢业业地执行上级的方针政策,勤勤恳恳地工作。他们不愧是国家的好干部。“文化大革命”中,他们都成了“走资派”,我觉得很不公平。现在又把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拉进了“统治”学校的圈子。这简直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个问题现在暂且不谈,先谈我这个工会主席。我被“打倒”批斗以后,北大的工人不甘落后。在对我大批斗的高潮中,他们也挤了进来。他们是工人,想法和做法都同教员和学生有所不同。他们之间的区别是颇为明显的:工人比学生力气更大,行动更“革命”(野蛮)。他们平常多欣赏评剧,喜欢相声等等民间艺术。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们大概发现了大批斗比评剧和相声要好看、好听得多,批斗的积极性也就更高涨。批斗我的机会他们怎能放过呢?于是在一阵激烈的砸门声之后,闯进来了两个工人,要押解我到什么地方去批斗。他们是骑自行车来的,我早已无车可骑。这样我就走在中间,一边一个人推车“护驾”,大有国宾乘车左右有摩托车卫护之威风。可惜我此时心里正在打鼓,没有闲情逸致去装阿Q了。

    听说,北大工人今天本来打算把当过北大工会主席的三位教授揪出来,一起批斗。如果真弄成的话,这是多么难得的一出戏呀!这要比杨小楼和梅兰芳合演什么戏还要好看得多。可惜三位中的一位已经调往中国社会科学院,另一位不知为什么也没有揪着,只剩下我孤身一人,实在是大煞风景。但是,“我们工人有力量”,来一个就先斗一个吧。就这样,他们仍然一丝不苟;并没有因为只剩下一个人,就像平常劳动那样,偷工减料,敷衍了事。他们决不率由旧章,而是大大地发挥了创造性:把在室内斗争,改为“游斗”,也就是在室外大马路上,边游边斗。这样可以供更多的人观赏,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或者别的什么心。我糊里糊涂,不敢抬头,不敢说话,任人摆布,任人撮弄。我不知道沿途“观礼”者有多少人,从闹哄哄的声音来推测,大概人数不少。口号声上彻云霄,中间搀杂着哈哈大笑声。可见这一出戏是演得成功了。工人阶级有工人阶级的脾气:理论讲得少,拳头打得重,口号喊得响,石块投得多。耳光和脚踢,我已经习以为常,不以为忤。这一次不让我坐喷气式,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我真是感恩戴德了。

    工会的风暴还没有完全过去,北大亚非所的“革命群众”又来揪斗我了。人们干事总喜欢一窝蜂的方式,要么都不干,要么都抢着干。我现在又碰到了这一窝蜂。在“文革”以前,北大根据教委(当时还叫教育部或者高教部)的意见,成立了亚非研究所。校长兼党委书记陆平亲自找我,要我担任所长。其实是挂名,我什么事情都不管。因此我同所里的工作人员没有任何利害冲突,我觉得关系还不错。可是一旦我被“打倒”,所里的人也要显示一下自己的“革命性”或者别的什么性,决不能放过批斗我的机会。这算不算“落井下石”呢?大家可以商量研究。总之我被揪到了燕南园的所里,进行批斗。批斗是在室内进行的,屋子不大,参加的人数也不多。我现在在被批斗方面好比在老君八卦炉中锻炼过的孙大圣,大世面见得多了,小小不然的我还真看不上眼。这次批斗就是如此。规模不大,口号声不够响,也没有拳打脚踢,只坐了半个喷气式。对我来说,这简直只能算是一个“小品”,很不过瘾,我颇有失望之感。至于批斗发言,则依然是百分之九十是胡说八道,百分之九是罗织诬陷,大约只有百分之一说到点子上。总起来看水平不高。批斗完了以后,我轻轻松松地走回家来。如果要我给这次批斗打一个分数的话,我只能给打二三十分,离开及格还有一大截子。

    在一次东语系的批斗会上——顺便说一句,这样的批斗会还是比较多的;但是,根据生理和心理的原则,事情太多了,印象就逐渐淡化,我不能都一一记住了——我瞥见主斗的人物中,除了新北大公社的熟悉的面孔以外,又有了对立面井冈山的面孔。这两派虽然斗争极其激烈,甚至动用了长矛和其他自制的武器,大有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之势。然而,从本质上来看,二者并没有区别,都搞那一套极“左”的东西,都以形而上学为思想基础,都争着向那一位“红色女皇”表忠心。现在是对“敌”斗争了——这个“敌”就是我——大家同仇敌忾,联合起来对我进行批斗,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有一次斗争的主题是从我被抄走的日记上找出的一句话:“江青给新北大公社扎了一针吗啡,他们的气焰又高涨起来了。”这就犯了大忌,简直是大不敬。批斗者的理论水平极低——他们从来也没有高过——说话简直是语无伦次。我坐在喷气式上,心里无端产生出鄙夷之感。可见我被批斗的水平已经猛增,甚至能有闲情逸致来评断发言的水平了。从两派合流我想到了自己的派性。日记中关于江青的那一句话,证明我的派性有多么顽固。然而时过境迁,我认为对之忠贞不二的那一派早已同对立面携起手来对付我了。我边坐喷气式,边有点忿忿不平了。

    这样的批斗接二连三,我心中思潮起伏,片刻也不能平静。我想得很多,很多;很远,很远。我想到我的幼年。如果我留在乡下的话,我的文化水平至多也只是一个半文盲。我们家里大约只有一两亩地。我天天下地劳动。解放以后还能捞到一个贫农的地位,可以教育知识分子了。生活当然是清苦的,“人生识字忧患始”,我可以无忧无患,多么舒服惬意呀!如今自己成了大学教授,可谓风光已极。然而一旦转为“反动权威”,则天天挨批挨斗,胆战心惊,头顶上还不知道戴上了多少顶帽子,前途未卜。我真是多么后悔呀!造化小儿实在可恶之至!

    这样的后悔药没有什么用处,这一点我自己知道。我下定决心,不再去想,还是专心致志地考虑眼前的处境为佳,这样可能有点实际的效益。我觉得,我在当时的首要任务是锻炼身体。这种锻炼不是一般的体育锻炼,而是特殊的锻炼。说明白一点就是专门锻炼双腿。我分析了当时的种种矛盾,认为最主要的矛盾是善于坐喷气式,能够坐上两三小时而仍然能坚持不倒。我在上面已经谈到过,倘若在批斗时坐喷气式受不住倒在地上,其后患简直是不堪设想。批斗者一定会认为我是故意捣乱,罪上加罪,拳打脚踢之外,还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来惩罚我哩。我必须坚持下来,但是坚持下来又是万分不容易的。坐喷气式坐到半个小时以后,就感到腰酸腿痛,浑身出汗;到了后来,身子直晃悠,脑袋在发晕,眼前发黑,耳朵轰鸣。此时我只能咬紧牙关。我有时也背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的潜台词是:“下定决心,不怕苦痛,排除万难,去争取不要倒下!”你别说,有时还真有效。我坚持再坚持。到了此时,台上批斗者发言不管多么激昂慷慨,不管声音多么高,“打倒,打倒”的呼声不管多么惊天动地,在我听起来,只如隔山的轻雷,微弱悠远而已。

    这样的经验,有过多次。自己觉得,并不保险。为了彻底解决、根本解决这个主要矛盾,我必须有点长久之计。我于是就想到锻炼双腿。我下定决心,每天站在阳台上进行锻炼。我低头弯腰,手不扶膝盖,完全是自觉自愿地坐喷气式。我心里数着数,来计算时间,必至眼花流汗而后止。这样的体育锻炼是古今中外所未有。如果我不讲出来,决不会有人相信,他们一定认为这是海外奇谈。今日回想起来,我真是欲哭无泪呀!

    站在阳台上,还有另外一个作用。我能从远处看到来我家押解我去批斗或审讯的红卫兵。我脾气急,干什么事我都从来不晚到。对待批斗,我仍然如此。我希望批斗也能正点开始,至于何时结束,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站在阳台上,还有意想不到的发现。有一天,我在“锻炼”之余,猛然抬头看到楼下小园内竹枝上坐着的麻雀。此时已是冬天,除了松柏翠竹外,万木枯黄,叶子掉得精光。几杆翠竹更显得苍翠欲滴。坐在竹杆上的几只小麻雀一动也不动。我的眼前一亮,立刻仿佛看到一幅宋画“寒雀图”之类。我大为吃惊,好像天老爷在显圣,送给我了一幅画,在苦难中得到点喜悦。但是,我稍一定神,顿时想到,这是什么时候我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我的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思想真可谓顽固至极,说我“死不改悔”,我还有什么办法不承认呢?

    类似这样的奇思怪想,我还有一些。每一次红卫兵押着我沿着湖边走向外文楼或其他批斗场所时,我一想到自己面临的局面,就不寒而栗。我是多么想逃避呀!但是茫茫天地,我可是往哪里逃呢?现在走在湖边上,想到过去自己常在这里看到湖中枯木上王八晒盖。一听到人声,通常是行动迟缓的王八,此时却异常麻利,身子一滚,坠入湖中,除了几圈水纹以外,什么痕迹都没有了。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变成一只王八呢?我看到脚下乱爬的蚂蚁,自己又想到,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变成一只蚂蚁呢?只要往草丛里一钻,任何人都找不到了。我看到天空中飞的小鸟,自己又想到,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变成一只小鸟呢?天高任鸟飞,翅膀一展,立刻飞走,任何人都捉不到了。总之,是嫌自己身躯太大。堂堂五尺之躯,过去也曾骄傲过,到了现在,它却成了累赘,欲丢之而后快了。

    这一些幻想毫无用处,自己知道。有用处的办法有没有呢?有的,那就是逃跑。我确实认真考虑过这一件事。关键是逃到什么地方去。逃到自己的家乡,这是最蠢的办法。听说有一些人这样做了。新北大公社认为这是犯了王法,大逆不道,派人到他的家乡,把他揪了回来,批斗得加倍地野蛮残酷。这一条路决不能走。那么逃到哪里去呢?我曾考虑过很多地方,别人也给我出过很多点子,或到朋友那里,或到亲戚那里。我确曾认真搜集过全国粮票,以免出门挨饿。最后,考虑来,考虑去,认为那些都只是幻想,有很大的危险,还是留在北大吧。这是一条最切实可走的路,然而也是最不舒服,最难忍受的路,天天时时提心吊胆,等候红卫兵来抓,押到什么地方去批斗。其中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而,忽然有一天,东语系公社的领导派人来下达命令:每天出去劳动。这才叫做“劳动改造”,简称“劳改”,没有劳动怎么能改造呢?这改变了我天天在家等的窘境,心中暂时略有喜意。

    从今以后,我就同我在上面谈到的首先被批斗的老教授一起,天天出去劳动。仅在一年多以前“十年浩劫”初起时,在外文楼批斗这一位老教授,我当时还滥竽人民之内,曾几何时,我们竟成了“同志”。人世沧桑,风云变幻,往往有出人意料者,可不警惕哉!

    我们这一对难兄难弟,东语系的创办人,今天同为阶下囚。每天8点到指定的地方去集合,在一个工人监督下去干杂活。12点回家,下午2点再去,晚上6点回家。劳动的地方很多,工种也有变换,有时候一天换一个地方。我们二人就像是一对能思考会说话的牛马,在工人的鞭子下,让干什么干什么,半句话也不敢说,不敢问。据我从旁观察,从那时起,北大工人就变成了白领阶级,又好像是押解犯人的牢头禁子,自己什么活都不干,成了只动嘴不动手的“君子”。我颇有点腹诽之意。然而,工人是领导一切的阶级,我自己只不过一个阶下囚,我吃了老虎心豹子胆也不敢说三道四了。据我看,专就北京大学而论,这一场所谓“文化大革命”,实际上是工人整知识分子的运动。在旧社会,教授与工人地位悬殊,经济收入差距也极大。有一些教授自命不凡,颇有些“教授架子”,对工人不够尊重。工人心中难免蕴藏着那么一点怨气。在那时候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解放以后,情况变了。到了“十年浩劫”,对某一些工人来说,机会终于来了。那一股潜伏的怨气,在某一些人鼓励煽动下,一古脑儿爆发出来了。在大饭厅批斗面壁而立时,许多响亮的耳光声,就来自某一些工人的巴掌与某一些教授的脸相接触中。我这些话,有一些工人师傅可能不肯接受。但我们是唯物主义者,要实事求是,事情是什么样子,就应该说它是什么样子。不接受也否认不了事实的存在。

    我现在就是在一个工人监督下进行劳改。多脏多累的活,只要他的嘴一动,我就必须去干。这位工人站在旁边颐指气使。他横草不动,竖草不拈,就这样来“领导一切”。

    这样劳动,我心里有安全感了没有?一点也没有。我并不怕劳动。但是这样的劳动,除了让我失掉锻炼双腿的机会而感到遗憾外,仍然要随时准备着,被揪去批斗,东语系或北大的某一个部门的头领们,一旦心血来潮,就会派人到我劳动的地方,不管这个地方多么远,多么偏僻,总能把我手到擒来。有时候,在批斗完了以后,仍然要回原地劳动。坐过一阵喷气式以后,劳动反而给我带来了乐趣,看来我真已成了不可雕的朽木了。

    无论是走去劳动,还是劳动后回家,我决不敢,也不愿意走阳关大道。在大道上最不安全。戴红袖章手持长矛的红卫兵,三五成群,或者几十成群,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路上,大有“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之概。像我这样的人,一看打扮,一看面色,就知道是“黑帮”分子。我们满脸晦气,目光呆滞,身上鹑衣百结,满是尘土,同叫花子差不多。况且此时我们早已成了空中飞鸟,任何人皆可得而打之。打我们一拳或一个耳光,不但不犯法,而且是“革命行动”,这能表现“革命”的义愤,会受到尊敬的。连十几岁的小孩都知道我们是“坏人”,是可以任意污辱的。丢一块石头,吐几口吐沫,可以列入“优胜纪略”中的。有的小孩甚至拿着石灰向我们眼里撒。如果任其撒入,眼睛是能够瞎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也不敢还口,更不敢还手。只有“夹着尾巴逃跑”一途。有一次,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块砖头,命令我:“过来!我拍拍你!”我也只能快走几步,逃跑。我还不敢跑得太快,否则吓坏了我们“祖国的花朵”,我们的罪孽就更大了。我有时候想,如果我真成了瞎子,身上再被“踏上一千只脚”,那可真是如堕入十九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了。

    不敢走阳关大道怎么办呢?那就专拣偏僻的小路走。在“十年浩劫”期间,北大这样的小路要比现在多得多。这样的小路大都在老旧房屋的背后,阴沟旁边。这里垃圾成堆,粪便遍地,杂草丛生,臭气熏天。平常是绝对没有人来的。现在却成了我的天堂。这里气味虽然有点难闻,但是非常安静,野猫野狗是经常能够碰到的。猫狗的“政治觉悟”很低,完全不懂“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它们不知道我是“黑帮”,只知道我是人,对人它们还是怕的。到了这个环境里,平常不敢抬的头敢抬起来了。平常不敢出的气现在敢出了,也还敢抬头看蔚蓝色的天空,心中异常地快乐。对这里的臭气,我不但不想掩鼻而过,还想尽量多留一会。这里真是我这类人的天堂。

    但是,人生总是祸不单行的,天堂也决非能久留之地。有一天,我被押解着去拆席棚,倒在地上的木板上还有残留的钉子。我一不小心,脚踏到上面,一寸长的钉子直刺脚心,鞋底太薄,阻挡不住钉子。我只觉脚底下一阵剧痛,一拔脚,立即血流如注。此时,我们那个牢头禁子,不但对此毫不关心,而且勃然大怒,说:“你们这些人简直是没用的废物!”所谓“无用的废物”,指的就是教授。这我和他心里都是明白的。我正准备着挨上几个耳光,他却出我意料大发慈悲,说了声:“滚蛋吧!”我就乘机滚了蛋。我脚痛得无法走路,但又不能不走。我只能用一只脚正式走路,另一只是被拖着走的。就这样一瘸一拐地走回家来。我不敢进校医院,那里管事的都是公社派,见了我都会怒目而视,我哪里还敢自投罗网呢?看到我这一副狼狈相,家里的两位老太太大吃一惊,也是一筹莫展,只能采用祖传的老办法,用开水把伤口烫上一烫,抹点红药水,用纱布包了起来。下午还要去劳动。否则上边怪罪下来,不但我吃不消,连那位工人也会受到牵连。我现在不期望有什么人对我讲革命的人道主义,对国民党俘虏是可以讲的,对我则不行,我已经被开除了“人籍”,人道主义与我无干了。

    此时,北大的两派早已开始了武斗。两派都创建了自己的兵工厂,都有自己的武斗队。兵器我在上面已经提到一点。掌权的公社派当然会阔气非凡。他们把好好的价值昂贵的钢管锯断,磨尖,形成了长矛,拿在手里,威风凛凛。井冈山物质条件差一点,但也拼凑了一些武器。每一派各据几座楼,相互斗争。每一座楼都像一座堡垒,警卫森严。我没有资格亲眼看到两派的武斗场面。我想,武斗之事性命交关,似乎应该十分严肃。但是,我被监工头领到学生宿舍区去清理一场激烈的武斗留下的战场。附近楼上的玻璃全被打碎,地上堆满了砖头石块,是两派交战时所使用的武器。我们的任务就是来清除这些垃圾。但是,我猛一抬头,瞥见一座楼的窗子外面挂满了成串的破鞋。我大吃一惊,继而在心里莞尔一笑。关于破鞋的故事,我上面已经谈过。老北大都知道破鞋象征着什么,它象征的就是那一位“老佛爷”。我真觉得这些年轻的大孩子顽皮到可爱的程度,把这兵戎大事变成一幕小小的喜剧。我脸上没有笑意已经很久很久,笑这个本能我好像已经忘掉了,不意今天竟有了想笑的意思。这在囚徒生活中是一个轻松的插曲。

    但是,真正的武斗,只要有可能,我还是尽量躲开的。这种会心的微笑于无意中得之,不足为训。我现在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两派中哪一派都把我看做敌人。我若遇到武斗而躲不开的话,谁不想拿我来撒气呢?我既然凭空捡了一条命,我现在想尽力保护它。我虽然研究过比较自杀学,但是,我现在既不想自杀,也不想他杀。我还想活下去哩。

    劳改初级阶段的情况,大体如此。

    十一 大批斗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时光流逝得平平静静。

    但是我却一点平静都没有。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提心吊胆中。不管是什么时候,也不管是什么地方,在家里,在劳动的地方,红卫兵一到,我立刻就被押解着到什么地方去接受批斗,同劳改前一模一样。因此,即使在一个非常僻远几乎是人迹不到的地方,只要远处红卫兵的红袖章红光一闪,我就知道,自己的灾星又到了。我现在已经变成了不会说话的牲畜,一言不发,一句不问,乖乖地被押解着走。走到什么地方去,只有天晓得。这种批斗同劳改前没有任何差别,都是“行礼如仪”,没有任何的花样翻新。喷气式我已经坐得非常熟练,再也不劳红卫兵用拳打脚踹来纠正我的姿式了。我在阳台上争分夺秒的锻炼也已取得出乎意料的成功,我坐喷气式姿势优美,无懈可击;双腿微感不适,再也没有酸痛得难忍难受之感了。对那些比八股都不如的老一套胡说八道、谎话连篇的所谓批判发言,我过去听得就不多,现在更是根本不去听,“只等秋风过耳边”了。总之,批斗一次,减少劳动一次,等于休息一次。我在批斗的炼狱中已经接近毕业,应该拿到批斗实践学的学士证书了。

    可是,有时候红卫兵押着我不是去批斗,而是去审讯,地方都在外文楼,但不总是在一间屋子里。其中奥秘我不得而知。一进屋子,东语系公社的领导——恕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官职——一排坐在那里,面色严肃,不露一丝笑容,像法庭上的法官。我走进去,以为也要坐喷气式,但是,天恩高厚,只让我站在那里,而且允许抬头看人。我实在感到异常别扭,我现在已经成为《法门寺》的贾桂了。原来我在这种场合,态度很不好。自从由于态度不好而拣回一条命以后,我的态度好多了。我觉得,态度不好,一点用处也没有。他们审讯的主题往往是在抄走了我的几百万字的日记中,捕风捉影,挖出几句话,断章取义,有时还难免有点歪曲。我在洗耳恭听之余,有时候觉得他们罗织得过于荒谬,心中未免有点发火。这当然会影响我的态度,但是我尽量把心中的火压下去。在被抄走的几百万字的手稿和日记中,想用当时十分流行的形而上学的诬陷的方法挖出片言只字,进行歪曲是非常容易的。他们还一定要强迫我回答,不说不行,说又憋着一肚子气,而这气又必须硬压下去。这种滋味真难受呀!有时候我想,还不如坐在喷气式上,发言者的胡说八道可以不听,即使挨上几个耳光,也比现在这样憋气强。俗话说:“这山望着那山高。”我难道说也是望着被批斗的那一座山高吗?

    审讯我的人,不是东语系原来的学生,就是我亲手请进来的教员。我此时根本没有什么“忘恩负义”的想法。这想法太陈腐了。我能原谅他们中的大部分。他们同我一样,也是受了派性的毒害,以致失去评断是非的理智。但是,其中个别的人,比如一位朝鲜语教员,是公社的铁杆,对审讯我表现出反常的积极性,难道是想用别人的血染红自己的顶子,期望他的“女皇”对他格外垂青,飞黄腾达吗?还有一位印尼语教员,平常对我毕恭毕敬,此时也一反常态,积极得令人吃惊。原来他的屁股并不干净,解放前同进步学生为敌,参加过反苏游行。想以此来掩盖自己的过去。但狐狸尾巴是掩藏不住的,后来终于被人揭发,用资本主义的自杀方式去见上帝去了。

    最令我感到不安,甚至感到非常遗憾的是一位阿拉伯语教员。这是一位很老实很正派的人,我们平常无恩无怨,关系还算是过得去的。现在他大概在东语系公社中并不是什么主要人物,被分配来仔细阅读我被抄的那一些日记和手稿。我比谁知道得都清楚,这是一件万分困难、万分无聊的工作。在摞起来可以高到一米多的日记和手稿中,寻求我的“反革命”的罪证,一方面很容易,可以任意摘出几句话来,就有了足够批斗我一次的资料。但在另一方面,如果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那就需要有极大的耐心,既伤眼力,又伤脑筋。让我再读一遍,我都难以做到。然而这一位先生——我没有资格称他为“同志”——却竟然焚膏继晷,把全部资料都读完了,提供了不少批斗的资料。如果我是大人物,值得研究;如果他真有兴趣来研究“季羡林学”,那还值得。但我只是一个很平凡的人。读了那样多的资料,费了那么大的力量,对他来说不是白白浪费自己的生命吗?反过来说,如果他用同样大的力量和同样多的时间,读点阿拉伯语言、文学或文化的资料,他至少能写成一篇像样的论文,说不定还能拿到硕士学位,被提升一级哩。因此,我从内心深处同情他,觉得对他不起。可这是我能力以外的事,我有什么办法呢?

    东语系对我的审讯,并不总是心平气和的,有时候也难免有点剑拔弩张。但是没有人打我耳光,我实在是非常感恩戴德了。

    即使是这样,这种劳改、批斗和审讯三结合的生活,确也让我感到厌烦。我又有了幻想。我幻想能有一个救世主,大慈大悲,忽然大发善心,结束这一场浩劫,至少对像我这样无辜的人加恩,把我解放。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任何教门,上帝,天老爷,佛爷,菩萨,我都不去祈祷。我想到的是我们国家领导人。在劳改、批斗之余,夜里在暗淡的灯光下,在十分不友好的气氛中——同一个单元住的一位太太早已把我看做“敌人,反革命分子”,不但不正眼看我一眼,而且还鼓动我们家两位老太太,同我划清界限。我们的老祖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说:“我们还靠他吃饭哩!”——我伏案给我们的国家领导人写信,妄想世间真会出现奇迹。但是世间怎会出现奇迹呢?世间流传的是:“‘文化大革命’七八年一次,一次七八年。”我写这些信,等于瞎子点灯,白费一支蜡。我却一厢情愿,痴心妄想,妄想有一天一睁眼,“文革”结束,我这个鬼再转变成人,那时我真要更加用万倍的激情来歌颂我们“人民的大救星”。那够有多么好呀!在弥漫宇宙仿佛凝固起来的黑暗中我隐隐约约从“最高楼”(陈寅恪先生有诗曰:“看花愁近最高楼”)上看到流出来的一线光明。然而最终证明,这只是一片海市蜃楼,转瞬即逝。我每天仍然是劳改、批斗、审讯。

    就是在家里,不劳改,不批斗,不审讯,日子也过得不得安生。同住一单元的要同我划清界限的那一位太太,我在上面已经谈过几句了。但是麻烦还不止这一些,她逼我把存在他们屋中的据说北京只有一张的红木七巧桌和大沙发搬出来。我真是进退两难。我现在只剩下堆满了东西的一大间和一小间房子。这些大家伙往哪里放呢?楼下存书的车库,抄家之后,一片狼藉,成了垃圾堆,我看都不忍看。沙发和七巧桌无论如何也是搬不进去的。火上加油,楼下住的一位女教员还贴出小字报,要我把书搬出车库。我此时一个朋友也没有,谁都视我如瘟神,我向谁求援呢?我敢走出去吗?我好像是乌江边上四面楚歌的项羽。幸亏我已经研究过比较自杀学,我决不自刎。我还要活下去。但是活下去又怎样呢?我真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了。

    但是来的却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而是更大的灾难。

    我劳改了整整1968年的一个春天。此时大地重又回春。大自然根本不理会什么“文化大革命”,依旧繁花似锦,姹紫嫣红,燕园成了一片花海。人人都喜欢春天,而我又爱花如命。但是,到了此时,我却变成了一个色盲,红红绿绿,在我眼睛里统统都成了灰色。

    但是,在另一方面,烂漫的春光却唤醒了“革命家”的“革命”热情。新北大公社的头子们谨遵“一年之计在于春”的古训,决定使自己的工作水平再提高一步,着重发明创造,避免固步自封,想出了一套崭新的花样。对象当然还是这百十口子囚徒。他们之中是否有真正想“革命”的,我说不准。但是,绝大多数,如果不是全体的话,却绝对是以虐待别人来取乐的。人类的劣根性,过去被掩盖住,现在完全“解放”了。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了。我在这里顺便着声明几句:在北大几千名工人中,在北大上万名学生中,参加这个活动的只是极少数。他们平常就是一些调皮捣蛋、耍奸卖滑、好吃懒做、无巧不沾的类似地痞流氓的人物。现在天赐良缘,得到了空前的千金难买的好机会,可以施展自己的本领了。

    1968年5月4日,五四运动的纪念日,中国规定的青年节,我们这一批囚徒一个个从家中被押解到了煤厂。提起煤厂,真正是大大地有名。顾名思义,这里是贮存煤炭的地方,由一群工人管理。在“文化大革命”分派时期,里面的工人碰巧都是拥护“老佛爷”的。运煤工人当然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彪形大汉,对付煤块他们有劲;对付我们这一批文弱书生,他们的劲有极大的剩余。他们打一个耳光或踢上一脚,少说也抵得上《水浒传》里的黑旋风和花和尚。具体的感受不可言宣,只有我们这些人的骨肉才说得清楚。特别是浩劫第一阶段重点在批走资派的那一阶段在煤厂劳改过的“走资派”,一提到煤厂,无不不寒而栗,谈虎色变,简直像谈到国民党的渣滓洞一样。

    现在我们这一批囚徒又被押到这里来了。我仔细看了一下,不是所有的囚徒,而是“择优录取”,或是“优化组合”,选了一批特别“罪大恶极”的。其中有“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点了名的陆平和彭珮云等等。我们每一个人的脖子上都被带上了一块十几斤重的大木板,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我们被命令坐在地上,谁也不敢出声。我估计批斗的时间不会短的。为了保险起见,先请求允许到便所去一趟。路颇远,我仍然挂着木牌,嘀里当啷,踉踉跄跄,艰难跋涉,到了目的地,赶快用超人的速度完成任务,回去坐在地上待命。我心里直打鼓,谁知道,这是一阵什么样的风暴呢?

    时间终于到了,虽然不是午时三刻,然而滋味也差不多。只听到远处一声大喝:“把他们押走!”于是上来了一大堆壮士,每两个对付一个囚犯,方式没有改变,双臂被拧到背后,脖子上还有两只粗壮的手。走了很长的路,才到了我依稀认出的当时的学三食堂。从左边的门进去,排成一行,坐上了喷气式。这里没有讲台,主持人和发言者也都站在平地上一张桌子的后面。我只瞥见我的右手是彭珮云。其余的人的排列顺序就看不清了。行礼一切如仪。先是声震屋瓦的“打倒”声,大概每一个囚犯都打倒一遍。然后恭读语录,反正仍然是那一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等等。接着是批判发言。说老实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见,我一个字也不想听到,那一套胡说八道,我已经听够了,听腻了。我只听到发言者为了对什么人表示忠诚,发言时声嘶力竭,简直成了嚎叫。这对我毫无影响,对这些东西我的神经已经麻木了。我最关心的是希望批斗赶快结束。我无法看表,大概当时手表是没有戴的。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直数下去,数到了二三千了,耳边狼嚎之声仍然不断。可我这双经过锻炼的腿实在有点吃不消了,眼里也冒出了金星,脑袋里昏昏沉沉,数也数不下去了。斜眼一看,彭珮云面前的地上已经被头上流下来的汗水滴湿。我自己面前怎样,我反而没有注意。此时只觉得脖子上的木牌越来越重,挂牌子的铁丝越来越往肉里面扎。我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之中。

    又过了不知多久,耳边只听得一声断喝:“把他们都押出去!”我知道,仪式结束了。但是同上一次大饭厅的批斗一样,仪式并没有完全结束。“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面”。我被押出了学三食堂,至少有三个学生或工人在“服事”我。双臂被弯到背上,脖子上不知道有几只手在卡住,头当然抬不起,连身子也站不直。就这样被拖到马路上。两旁有多少人在“欣赏”,我说不出来,至少比在大饭厅批斗时还要多。只听得人声嘈杂,如夏夜的蚊声。这又是一次游斗;但是比上次的速度可要快多了。我身上有那么多累赘,又刚坐过喷气式。要让我自己走路,我是走不这么快的。于是我身旁的年轻人就拖着我走,不是架着,好像拖一只死狗。我的鞋在水泥马路和石头上同地面磨擦。鞋的前头已经磨破,磨透,保护脚趾的袜子当然更不值得一磨,于是脚趾只好自己出马。这样一来,其结果如何,概可想见。当时是否流了血,自己根本无法知道,连痛的感觉都一点也没有。小石块又经常打在头上。我好像已经失去知觉,不知道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在梦中。自己被拖到什么地方,走的哪一条路,根本不知道。看样子好像已经拖到了大饭厅。不知道怎样一来,又被拖了回来。几个人把我往地上一丢。我稍一清醒,才知道自己躺在煤厂门外。

    这一次行动真是非同小可。比上几次的批斗和游斗都不一样。我已经完全筋疲力尽,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头脑发昏,眼睛发花,耳朵里嗡嗡作响,心里砰砰直跳。在朦胧中感觉到脚趾头流出了血,刺心地痛。我完全垮了。此时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批斗的人走了,欣赏者也兴尽到什么地方去吃饭了。抬眼看到身旁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张学书,一个是王恩涌。宇宙间好像只剩下我们三个被批斗者。他俩比我年轻,身体也结实。是他们俩把我扶了起来,把我扶回了家。这种在苦难中相濡以沫的行动,我三生难忘。

    十二 太平庄

    我原以为,或者毋宁说是希望,在大批斗以后,能恩赐两天的休息时间。我实在支持不住了。

    然而“造反派”的脾气却不是这样。

    他们要趁热打铁。

    就在大批斗的第二天,我们一百多号“黑帮分子”接到命令,到煤厂去集合,而且要带上行李。我知道又出了新花样,还不晓得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哩。我心里真不是滋味,觉得非常凄凉。当我扛着行李走在那一条倚山傍湖的曲径上时,迎面遇到前一阵被当做走资派批斗过的姓胡的经济系教授。他虽然还没有“解放”,仍然是一脸晦气;但他毕竟用不着到煤厂去集合了。在我当时的眼中,他已是神仙中人,真让我羡煞。

    我战战兢兢地走进了煤厂。对我们“反革命分子”来说,这里是非常令人发怵的地方,无异于阎王殿。昨天的记忆犹新,更增加了我的恐怖感。我走了进去,先被领到一个墙外的木牌子下面,低头弯腰,站在那里。这是第一个下马威。我随时准备着脸上,头上,肩上,背上,脚上,被打上几个耳光,挨上几拳,被踢上几脚。然而,这些都没有发生。我觉得这十分反常,心里很不踏实,很不舒服。觉得这不一定是吉兆,其中暗藏着杀机。然而我又不能虔心请求,恩赐几个耳光,那样我才会觉得正常,觉得舒服。我只有把这痛苦的不安埋在自己心中。

    过了一会儿,我们这一群“黑帮”被命令排成两列纵队。一个新北大公社学生模样的人,大模大样,右手执钢管制成的长矛一根。开口训话,讲了一大篇歪理。我们现在没有坐喷气式,能够清清楚楚地听懂他说的话。其中警句颇为不少,比如:“你们这一群王八蛋,你们的罪恶,铁证如山,谁也别梦想翻案!”他几次抖动手里的长矛,提高声音说:“老子的长矛是不吃素的!”这一点我最清楚,而且完全相信。因为他们的长矛确实曾吃过几次人肉了,其中包括校外一个中学生的肉。我现在只希望,他们这吃肉的长矛不要吃到我身上来。当时杀死一个“黑帮”等于杀死一只苍蝇,不但不会受到法律制裁——哪里还有什么法律!——反而会成为“革命行动”。在训话的同时,有人就从我们黑帮队伍中拖出几个人去,一个耳光或用脚一踹,打倒在地,然后几个人上去猛揍一顿,鼻青脸肿,一声不敢吭,再回到队伍中。这是杀鸡给猴看的把戏,我是懂得的。我只是不知道他们拖人的原则,生怕自己也被拖出去,心里吓得直打哆嗦。我幸而只是猴子,没有成鸡。

    杀鸡的把戏耍完,“黑帮”们在长矛队的押解下,排队登上了几辆敞篷车,开往十三陵附近的北大分校,俗称二百号。路上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到了以后,又下车整队,只能有一辆车开往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我们劳改的地方太平庄。从二百号到太平庄,还有四五里路是要步行的。可是在列队时,我们几个年老的黑帮被叫出队列。这次不是要杀鸡给猴看了,而是对我们加以优待。我们可以乘车到太平庄,其余的人都要步行。这次天恩高厚,实在出我意外。你能说人家一点人道主义也没有吗?我实在真是受宠若惊了。

    到了太平庄以后,我们被安排在一些平房里住下。我不知道,这些平房是干嘛用的。现在早已荒废不用。门窗几乎没有一扇是完整的。屋里到处布满尘土,木板床上也积了很厚的土。好在我们此时已经不再像人。什么卫生不卫生,已经同我们无关了。每屋住四个黑帮,与我同屋的有东语系那一位老教授,还有我非常熟悉的国政系的一位姓赵的教授。他好像是从走资派起一直到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全程陪同”,一步没缺。我们都是熟人;但没有一个人敢吭上一声,敢笑上一笑。我们都变成了失掉笑容不会表情的木雕泥塑。我们都从“人”变成了“非人”。这也算是一种“异化”吧。

    我此时关心的决不是这样的哲学问题,就只是想喝一点水。我从早晨到现在滴水没有入口。天气又热,又经过长途跋涉,渴得难以忍受。我木然坐在床板上,心里想的只是

    水 水 水。

    如果我眼前有一点水的话,不管是河水、湖水,还是海里的水、坑里的水,甚至臭沟里的水,我一定会埋头狂饮。我感觉到,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有水喝。我梦想,“时来运转风雷动”,我一旦被“解放”,首先要痛痛快快地喝一通水。如果能有一瓶冰镇啤酒,那就会赛过玉液琼浆了。

    “水,水,水”,我心里想。

    但是一滴水也看不到。

    我忽然想到在大学念书时读过的英国浪漫诗人柯勒律治(Coleridge)的《古舟子咏》(Ancient Mariner ),其中有一行是:

    Water, water, everywhere(水,水,到处都有)。

    这里指的是海水。到处有水,却是咸的,根本没法子喝。我此时连咸水也看不到,我眼前只有一片干黄的尘土。同古舟子正相反,我是:

    Water, water, nowhere(水,水,无处有水)。

    我坐在那里,患了思水狂。恍恍惚惚,不知呆了多久。

    此地处在燕山脚下,北倚大山,南面是纵横交错的田畴。距离居民聚居的太平庄,还有一段路。实际上它孤立在旷野之中。然而押解我们到这里来的革命小将和中将,对于这个风景宜人宛如世外桃源的地方,却怕得要命。他们大概害怕,人数远远超过他们的黑帮会团结起来举行暴动。所以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他们都是手持长矛。他们内心是胆怯的。其实我们这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中老年知识分子,哪里还能有什么暴动的能力和勇气呢?我们只是虔心默祷上苍,愿不吃素的长矛不要刺到我们身上,我们别无所求,别无所图。看了他们这种战战兢兢的神气,心里觉得非常可笑。

    到了夜里,更是戒备森严,大概是怕我们逃跑,试问在旷野荒郊中我们有逃跑的能力和勇气吗?也许是押解人员真正心慌。他们传下命令:夜里谁也不许出门,否则小心长矛!如果非到厕所去不行,则必须大声喊:“报告!”得到允许,才能行动。有一天夜里,我要小便,走出门来,万籁俱寂,皓月当空。我什么人都看不到,只好对空高呼:“报告!”在黑影里果然有了人声:“去吧!”此人必然是长矛在手,但是我没有见到人影。

    我们是来劳动改造的。劳动是我们的主课。第二天早晨,我们就上了半山,课程是栽白薯秧。按说这不是什么累活。可是我拖着带伤的身体,跪在地上,用手栽秧,感到并不轻松。但是我仍然卖劲地干,一点不敢懈怠。可是我头上猛然挨了一棒,抬头看到一个一手执长矛一手执棒的押解人员,他厉声高喊:“季羡林!你想挨揍吗?!”我不想挨揍,只好低下头,用出吃奶的力气来干活,手指头磨出了血。

    此地风光真是秀美。当时是初夏,桃花、杏花早已零落;但是周围全是树林,绿树成荫,地上开满了各种颜色的小花。如锦绣一般。再往上看,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在平常时候,这样美妙的大自然风光,必然会引起我的兴趣,大大地欣赏一番。但是此时,我只防备头上的棒子,欣赏山水的闲情逸致连影儿都没有了。也许真是积习难除,在满身泥污、汗流浃背的情况下,我偶一斜眼,瞥见苍翠欲滴的树林,心里涌起了两句诗:

    栽秧燕山下
    慊然见绿林

    当年陶渊明是“悠然见南山”。我此时却是“悠然”不起来的,我只能“慊然”。大自然不关心人间的阶级斗争,不管人间怎样“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它依然显示自己的美妙。我不“慊然”能行吗?

    我干了几天活以后,心理的负担,身体的疲劳,再加上在学校大批斗时的伤痕,我身心完全垮了。睾丸忽然肿了起来,而且来势迅猛,直肿得像小皮球那样大,两腿不能并拢起来,连站都困难,更不用说走路。我不但不能劳动,连走出去吃饭都不行了。押解人员大发慈悲,命令与我同住的那一位东语系的老教授给我打饭,不让我去栽秧,但是不干活是不行的,安排我在院子里拣砖头石块,扔到院子外面去。我就裂开双腿,爬在地上,把砖石拣到一起,然后再爬着扔到院子外面。此时,大队人马都上了山,只有个别的押解人员留下。不但院子里寂静无声,连院子外面,山脚下,树林边,田畴上,小村中也都是一片静寂。静寂铺天盖地压了下来,连几里外两人说话的声音都能听到。久住城市的人无法领会这种情景。我在仿佛凝结了起来的大寂静中,一个人孤独地在地上爬来爬去。我不禁“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了。

    又过了两天,押解人员看到我实在难熬,睾丸的肿始终不消,便命令我到几里外的二百号去找大夫。那里驻有部队,部队里有医生。但是郑重告诫我:到了那里一定要声明自己是“黑帮”。我敬谨遵命,裂开两腿,夹着一个像小球似的睾丸,蜗牛一般地爬了出去。路上碰到黑帮难友马士沂。他推着小车到昌平县去买菜。他看到我的情况,再三诚恳地要我上车,他想把我推到二百号。我吃了豹子心老虎胆也不敢上车呀!但是,他这一番在苦难中的真挚情意,我无论如何也是忘不了的。

    我爬了两个小时,才爬到二百号。那里确实有一个解放军诊所。里面坐着一个穿军服的医生。他看到了我,连忙站起来,满面春风地要搀扶我。我看到他军服上的红领章,这红色特别鲜艳耀眼,闪出了异样的光彩。这红色就是希望,就是光明,就是我要求的一切。可是我必须执行押解人员的命令。我高声说:“报告!我是黑帮!”这一下子坏了。医生脸上立刻晴转阴,连多云这个阶段都没有。我在他眼中仿佛是一个带艾滋病毒的人,连碰我一下都不敢,慌不迭地连声说:“走吧!走吧!”我本来希望至少能把我的睾丸看上一眼,给我一点止痛药什么的。现在一切都完了,我眼前的红色也突然暗淡下来。我又爬上了艰难的回程。

    人类忍受灾难和痛苦的能力,简直是没有底儿的,简直是神秘莫测的。过了几天,我一没有停止劳动,二没有服任何药,睾丸的肿竟然消了。我又能够上山干活了。此时,白薯秧已经栽完。押解人员命令我同东语系那一位老教授上山去平整桃树下的畦。我们俩大概算是一个劳动小分队,由一名押解人员率领,并加以监督。他是东语系阿拉伯语教员。论资排辈,他算是我们的学生。但现在是押解人员,我们是阶下囚,地位有天壤之别了。就我们这两个瘦老头子,他还要严加戒备,手执长矛,威风凛凛,宛如四大天王中的一个天王。这地方比下面栽白薯秧的地方,更为幽静,更为秀美。但是我哪里有心去欣赏呢?

    我们的生活——如果还能算是“生”,还能算是“活”的话——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吃饭的地方在山脚下,同我们住的平房群隔一个干涸的沙滩。这里房子整洁,平常是有人住的。厨房就设在这里。押解人员吃饭坐在屋子里,有桌有椅,吃的东西也不一样。我们吃饭的地方是在房外的草地上,树根下;当然没有什么桌椅。吃的东西极为粗糙,粗米或窝头,开水煮白菜,炸油饼等算是珍馐,与我们绝对无缘。我们吃饭不过是为了维持性命。除了干活和吃饭睡觉外,别的任何活动都没有。

    但是,我们也有特殊的幸福之感:这里用不着随时担心被批斗。批斗我们的单位都留在校内了。在这里除了偶尔挨上一棒或一顿骂之外,没有喷气式可坐,没有胡说八道的批斗发言。这对我们来说已是最大的幸福。

    我们真希望长期呆下去。

    十三 自己亲手搭起牛棚

    但是,我们的希望又落了空。

    造反派的脾气我们还没有摸着。

    有一天,接到命令:回到学校去。我们在太平庄呆的时间并不长,反正不到一个月。

    返校就返校吧。反正我们已是“瘸子掉在井里,扶起来也是坐”,到什么地方去都一样。太平庄这二十来天,我不知道,在虐待折磨计划中占什么地位。回来以后,我也不知道,他们还会想出什么花样来继续虐待和折磨我们。

    到了学校,下车的地点仍然是渣滓洞阎罗殿煤厂。临走时给我们训话的那一个学生模样的公社头子,又手执长矛,大声训了一顿话。第二天,我们这一群黑帮就被召到外文楼和民主楼后面的三排平房那里去,自己动手,修建牛棚,然后再请君入瓮,自己住进去。

    这几排平房我是非常熟悉的。我从家里到外文楼办公室去,天天经过这里。我也曾在这里上过课。房子都是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程度。屋顶极薄,挡不住夏天的炎阳。窗子破旧,有的又缺少玻璃,阻不住冬天的寒风。根本没有暖气。安上一个炉子,也只能起“望梅止渴”的作用。地上是砖铺地,潮湿阴冷。总之,根据我在这里上课的经验,这个地方毫无可取之处。

    然而今天北大公社的头子们却偏偏选中了这块地方当做牛棚,把我们关在这里。牛棚的规模是,东面以民主楼为屏障,南面以外文楼为屏障,西面空阔的地方,北面没有建筑的地方,都用苇席搭成墙壁,遮了起来。在外文楼与民主楼之间的空阔处,也用苇席围起,建成牛棚的大门。我们这一群“牛”们,被分配住在平房里,男女分居,每屋二十人左右,每个人只有躺下能容身之地。因为久已荒废,地上湿气霉味直冲鼻官。监改者们特别宣布:“老佛爷”天恩,运来一批木板,可以铺在地上挡住潮气。意思是让我们感恩戴德。这样的地方监改者们当然是不能住的。他们在民主楼设了总部,办公室设在里面,有的人大概也住在那里。同过去一样,他们非常惧怕我们这一群多半是老弱的残兵。他们打开了民主楼的后门,直接通牛棚。后门内外设置了很多防护设施,还有铁蒺藜之类的东西,长矛当然也不会缺少。夜里重门紧闭,害怕我们这群黑帮会起来暴动。这情况令人感到又可笑又可叹。在西边紧靠女牢房的地方搭了一座席棚,原名叫外调室。后来他们觉得这不够“革命”,改名为审讯室。在这里确审讯过不少人,把受审者打得鼻青脸肿的事情,也经常发生。在外文楼后面搭了一座大席棚,后来供囚犯们吃饭之用。

    黑帮大院的建筑规模大体上就是这样。这里由于年久失修,院子里坑坑洼洼,杂草丛生,荒芜不堪。现在既然有我们这一批“特殊”的新主人要迁入,必须大力清扫,斩草铺地。这工作当然要由我们自己来做。监改人员很有韬略,指挥若定。他们把我们中少数年富力强者调了出来,组成了类似修建队的小分队,专门负责这项工作。其余的老弱残兵以及一些女囚徒则被分配去干其他的活。工地上一派生气勃勃的劳动气氛。同任何工地不同之处则是,这里没有一个人敢说说笑笑,都是囚首丧面,是过去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的劳动大军。

    我原来奉命在今天考古楼东侧的一排平房(平房现在已经拆掉)的前面埋柱子,搭席棚。先用铁锹挖土成坑,栽上木桩,再在桩与桩之间架上木柱,搭成架子,最后在架子上钉上苇席,有一丈多高,人们是无法爬出来的。原来是毫无阻拦的通道,现在则俨然成了铁壁铜墙,没有人胆敢跨越一步了。

    席棚搭完,我又被调到审讯室去,用铁锹和木棍把地面捣固,使之平整。我们被调去的人,谁也不敢偷懒耍滑。我们都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并不是因为我们的觉悟特别高。我们只害怕有意外的横祸飞临自己头上。这时候,监改人员手里都不拿着长矛了,同在太平庄时完全不同。也许是因为太平庄地处荒郊野外,而此处则是公社的大本营,用不着担心了。我们心里也清楚:虽然他们手里没有长矛,但大批的长矛就堆在他们在民主楼内的武器库中,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拿到手的。而且他们现在手中都执有木棒。他们的长矛是不吃素的,他们的木棒也不会忌荤的。

    我的担心并没有错。西语系教法语的一位老教授,当时岁数总在古稀以上。他眼睛似乎有点毛病,神志好像也不那么清醒,平常时候就给我以痴呆的印象。他大概是没有到太平庄去经受大的洗礼;在被批斗方面,他也没有上过大的场面,有点闭目塞听,不知道天高地厚,没有长矛不吃素的感性认识。现在也被调来用铁锹捣地。在干活的时候,手中的铁锹停止活动了一会儿。他哪里知道,监改人员就手执木棒站在他身后。等到背上重重挨了一棒,他才如梦方醒,手里的铁锹又运转起来了。这可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插曲一过,天下太平,小小的审讯室里响彻铁锹砸地的声音,激昂而又和谐,宛如某一个大师的交响乐了。

    劳改大院终于就这样建成了。

    落成之后,又画龙点睛,在大院子向南的一排平房子的墙上,用白色的颜料写上了八个大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每一个字比人还高,龙飞凤舞,极见功力。顿使满院生辉,而且对我们这一群牛鬼蛇神极有威慑力量,这比一百次手执长矛的训话威力还要大。我个人却非常欣赏这几个字,看了就心里高兴,窃以为此人可以入中国书谱的。我因此想到,在“文化大革命”中,写大字报锻炼了书法,打人锻炼了腕力,批斗发言锻炼了诡辩说谎,武斗锻炼了勇气。对什么事情都要一分为二。你能说“十年浩劫”一点好处都没有吗?

    此外,我还想到,鲁迅先生的话是万分正确的,他说中国是文字之国。这种做法古已有之,于今为烈。宋朝有“ 宵寐匪祯,札闼洪庥”,翻成明白的话就是“夜梦不祥,题门大吉”[1] 。只要把这几个字往门上一写,事情就“大吉”了。后来这种文字游戏花样繁多,用途极广,什么“进门见喜”、“吉祥如意”等等,到处可见。连中国的鬼都害怕文字,“泰山石敢当”是最好的例子。中国进入社会主义阶段以后,此风未息。“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很多地方都能看到。好像只要写上这五个字,为人民服务的工作就已完成。至于服不服务,那是极其次要的事情了。现在我们面临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也属于这种情况。八个字一写,我们这一群牛鬼蛇神,就仿佛都被横扫了。何其简洁!何其痛快!

    从此以后,我们这一群囚徒就生活在这八个大字的威慑之下。


    [1] 此事最早见于宋人编《锦绣万花谷》前集卷二〇,为北宋欧阳修与宋祁同修《新唐书》之轶事。后世亦多转述,较清晰者如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一二〇《嘲文艰深》一则云:“宋景文修《唐史》,好以艰深之辞,文浅易之说,欧阳公思有以训之。一日大书其壁曰:‘宵寐匪祯,札闼洪庥。’宋见之曰:‘非“夜梦不祥,题门大吉”耶?何必求异如此?’欧公曰:‘《李靖传》云“震霆无暇掩聪”,亦是此类也。’景文惭而改之。按宋祁,谥景文,尝与欧公同修《唐书》,《李靖传》乃景文所作也。”

    十四 牛棚生活(一)

    我们亲手把牛棚建成了,我们被“请君入瓮”了。

    牛棚里面也是有生活的。有一些文学家不是宣传过“到处有生活”吗?

    但是,现在要来谈牛棚生活,却还非常不容易,“一部十七史,不知从何处说起”。我考虑了好久,忽然灵机一动,我想学一学过去很长时间内在中国史学界最受欢迎,几乎被认为是金科玉律的“以论带史”的办法,先讲一点理论。但是我这一套理论,一无经可引,二无典可据,完全是我自己通过亲身体验,亲眼观察,又经过深思熟虑,从众多的事实中抽绎出来的。难登大雅之堂,是可以肯定的。但我自己则深信不疑。现在我不敢自秘,公之于众,这难免厚黑之诮、老王卖瓜之讽,也在所不顾了。

    我的理论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可名之为“折磨论”。我觉得,“革命小将”在“文化大革命”中自始至终所搞的一切活动,不管他们表面上怎样表白,忠于什么什么人呀,维护什么什么路线呀,这些都是鬼话。要提纲挈领的话,纲只有一条,那就是:折磨人。这一条纲贯彻始终,无所不在,无时不在,左右一切。至于这一条纲的心理基础,思想基础,我在上面几个地方都有所涉及,这里不再谈了。从“打倒”抄家开始,一直到劳改,花样繁多,令人目迷五色,但是其精华所在则是折磨人。在这方面,他们也有一个进化的过程。最初对于折磨人,虽有志于斯,但经验很少,办法不多。主要是从中国过去的小说杂书中学到了一点。我在本书开头时讲到的《玉历至宝钞》,就是一个例子。此时折磨人的方式比较简单、原始、生硬、粗糙,并不精美、完整。比如打耳光、用脚踹之类,大概在原始社会就已有了,他们不学自通。但是,这一批年轻人勤奋好学,接受力强,他们广采博取,互相学习,互相促进。正如在战争中武器改良迅速,在“文化大革命”中,折磨人的方式也是时新日异,无时不在改进、丰富中。往往是一个学校发明了什么折磨人的办法,比电光还快,立即流布全国,比如北大挂木牌的办法,就应该申请专利。结果是,全国的“革命造反派”共同努力,各尽所能,又集中了群众的智慧,由粗至精,由表及里,由近及远,由寡及众,折磨人的办法就成了体系,光被寰宇了。如果有机会下一次再使用时,那就方便多了。

    我的“论”大体如此。

    这个“论”“带”出了什么样的“史”呢?

    这个“史”头绪繁多。上面其实已经讲了一些。现在结合北大的“牛棚”再来分别谈上一谈。据我看,北大黑帮大院的创建就是理论联系实践的结果。

    下面分门别类来谈。

    (一) 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