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妇
〔俄〕屠格涅甫著
我独自在一片广野的平原上走着。蓦地,我幻觉着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微步声在我背后——有个人在我后面走来。
我向四下张望,我看见一个伛偻的老妇,全身裹着灰色的褴褛的破衣,只有她的脸从破布里窥露出来;一张黄皱的嵌着尖鼻和无齿的嘴的脸。我向她走去……她站住了。
“你是谁?你要什么?你是不是一个乞丐?你在寻找布施的东西吗?”
那老妇默不作答,我向她屈躬,我便看见她的双眼都蒙了层半透明的薄膜,有如在几种鸟里所见到它的那样,它们用这种膜来抵御炫眼的强光的。但是,这老妇人的薄膜却既不移动,也不张开现出眼来——我敢断定,她是瞎的。
“你要布施的东西吗?”我再问她,“你为什么跟随着我呢?”但是那老妇仍然默不作答,只微微地缩了缩。
我转身走开她,继续走我的路。
我便又听到同样轻微的有节奏的和偷蹑似的脚步声。
“又是那个妇人!”我想,“为什么她紧随着我呢?”但是内心又立刻感到:“失了明的她大概迷失了路了罢!现在随着我的脚步声 ,想跟我到有人居的地方去。是的,是的,确乎是这样。”
但是,一种奇异的不安渐渐袭占了我的心,我开始幻想:这个老妇人不但随着我,而且她正在指导着我呢!她驱逐着我走向左又走向右,我不自知地遵从着!
然而,我仍然走上前去……但是,看啊!在我面前同一的路上,有一件黑而阔的东西……一种孔穴……“一个坟墓!”我脑海里一掣,“那就是她所要迫我走去的地方罢!”
我很迅速地转过身来,这老妇人又与我对面了!……但是她在看了!她用那大而凶残的怀着恶意的眼在看我,……有似猛禽那样的眼……我俯身到她的脸,到她的眼……便又是同样不透明的薄膜,同样的盲而忧郁的面孔。
“唉!”我想,“这个老妇就是我的命运了,人所不能逃出的命运啊!”
“绝逃不出!绝逃不出!”多么疯……必须试试,于是我向另一个方向冲过去。
我飞也似的跑——但是那轻微的脚步声仍然跟在我后面,蹋蹋地,近了,近了……而我面前,仍然现出深黑的洞,我又转向另一条路去——后面仍然蹋蹋的步声,前面仍是同样的黑漆威吓的一个秽点。
我向无论那处跑去,有如一个被逐的兔子那样折行而逃,而前面后面老是同样的现象,同样的现象!
“且等着吧!”我想,“我要欺哄欺哄她!我决不再走往那里去了!”立刻我坐在地上。
那老妇人站在后面,离我有两步远,我听不见她,但是我觉着她在那里。
蓦地里,我看见远处的那个黑漆的秽点浮动了,爬向我来。
上帝!我又向四下张望……那老妇直视着我,向她那张无齿的嘴扭曲出了一个微笑。
绝逃不出呵!
1930年1月21日,灯下
世界底末日(梦)
〔俄〕屠格涅甫著
我幻想:我在俄国某处的一个荒原里,一所单简的屋中。
屋大而低,辟着三个窗户;墙是刷白了的;没有家具。屋前是一片不毛的荒原;渐渐斜向下去,一至极远;单调的灰色的天空悬在上面,有如床的华盖,我并不孤寂;在屋里还有十多个人伴着我,都十分坦白,单简地装束着,他们静默地来往来地走,仿佛盗窃似的,他们互相避免,但是仍然继续地急切地互相看着。
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自己来这屋里的原因,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同伴是哪一种人。脸上都布满了不快与失望……轮流着走近窗子,注意的看出去,仿佛想从外面得点东西似的。
以后,他们又上下地徘徊着,我们中间,有一个短矮的小孩;一向他只是啜泣,不时发出微弱的呼声:“父亲呵!我害怕!”我的心震痛了,我悚然……因为什么呢?我不知道我自己了,仅仅地我感到,渐渐来临的是一种大的祸患,极大的祸患。
小孩继续着啜泣,啊!逃出这地方罢!多么气窒!多么疲倦!多么郁闷呵……但是逃出是不可能的。
天空像寿衣似的,无风……空气是死去了呢,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呢?蓦地,小孩跑向窗前去,用可怜的声调高呼出:“看呵!看呵!地球沉落了!”
“怎么?沉落去了?”是的;立刻屋前现出一片平原,高得使人惊奇!地平线也沉下去了,就从我们所在的屋里滴落下一面几乎是倒悬的,又似乎是掘出的黑色的绝壁。
我们都挤向窗前去……恐怖凝结了我们的心,“就是这里……就是这里”,隔着我的一个低声说。
并且,仔细瞧呵!沿着辽远的地平线望过去,有东西开始滚动了,又仿佛有圆而小的山丘,在那里浮上,沉下。
“那是海呵!”这种思想同时闪过我们的心,“它就要来吞噬我们了……只不过它怎样向上涌呢?怎样能涌到绝壁上来呢?”
然而,它向上涌起来,猛烈地涌起来……在远处已经没有分离的山丘在浮上了……一个连续的奇异的怒浪拥抱了全地平线。
它猝然地涌下来,涌到我们这里,它在无情的恶飓里飞驶,在窟穴的黑暗里打旋,一切战栗——在那飞旋的混团物里,又有迅雷的震声、万千喧声的惨痛的哭泣……
唉!怎么一种咆哮,呻吟呵!是地球因恐怖而发出的悲声呵……
地球的末日!一切的末日!
小孩又啜泣了……我想握我同伴的手;但是,我们已经全都被碎裂了。掩埋了,淹死了,终于,都给这黝黑的,无情的,雷也似的响着的怒浪冲了去!
黑暗……永远的黑暗!
窒息着,我醒了。
1878年3月原作
1930年1月24日译
玫瑰是多么美丽,多么新鲜呵……
〔俄〕屠格涅甫著
许久,许久以前,我在不知什么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读了一首诗,不久就忘了……但是第一句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
“玫瑰是多么美丽,多么新鲜呵……”
现在是冬天;白的霜结在窗玻璃上;黑暗的屋里,烛孤静地发着光,我蜷伏着坐在一个角上;在我的脑海里仍然继续地返响着。
“玫瑰多么美丽,多么新鲜呵……”
在低的窗前,我看到一所俄国的乡村的房屋,夏日的黄昏慢慢化入暗里去,温和的空气里充满了木犀和菩提花的清香,窗前一个少女坐着,倚在臂上;头垂在肩上,她寂静地,注意地注视着天空,仿佛希望新的星出现似的;在梦幻的眼里,有那样的诚实,那样的灵感;在临别欲问的嘴唇上,有那样的变动的天真;那仍然生长,仍然平安的胸多么沉静地呼吸着呵,娇嫩的脸的侧面是多么纯洁,柔静呵!我不敢给她说话;但是我是多么爱她呵,我的心是如何地跳动呵!
“玫瑰是多么美丽,多么新鲜呵……”
但是,屋里渐渐暗起来……蜡油傍流着,烛光昏黄起来,低的天花板上,跳动的阴影震颤着,外面可以听到极利害的霜的嚼声,阴惨的老年的喃喃声在里面……
“玫瑰是多么美丽,多么新鲜呵……”
在我面前,又浮起了其他的幻象,我听到乡村里家庭生活的快乐的喧哗,两个蓬蓬的头,互相偎倚着,用光亮的目光无礼地注视着我,玫瑰般的面颊充满了抑压的微笑,手在热情里握着,青年的和悦的声音一个比一个高的震响;再远一些,在屋子的尽头,别的幼稚的手很不熟练地在古旧的钢琴的键上舞动,兰纳的双人舞曲胜不过家长饮茶的嘶声的……
“玫瑰是多么美丽,多么新鲜呵……”
烛光闪动着,消失了……谁发出了那种粗而低的咳声?我的老狗,我的唯一的伴侣,蜷曲地枕在我的足上,战栗着……我感觉到冷了……我冻住了……他们的一切都死了……死了……
“玫瑰是多么美丽,多么新鲜呵……”
1879年9月原作
1930年2月2日 于济南高中译
老 人
〔俄〕屠格涅甫著
黑暗的、凄凉的日子来到了……你个人的软弱,爱你的人们底苦痛,晚景底惨冷和悲哀,你所爱过的一切——将你自己奉献过了的一切——迸落了,片片地碎了一切的道都引向山下去。
你能怎样呢?悲叹么?恨怨呢?你将既不能扶助你自己,也不能扶助别人了……
弯了腰的,正在枯萎的树上,叶子是更小而且更稀了!但还是一样的绿色。
你,也缩进去呢,缩到你的自身里去,缩到记忆里去,再深,在你的灵魂的深处——灵魂的本身也向里转,你的枯老了的生命,只有你个人操持着的生命,为你将要闪熠出火花来,在一切的芳香里,在一切的鲜绿里,在春天的美和力里!
但是,小心啊……别向前看啦,可怜的老人!
1878年7月原作
1930年2月14日晨译
蔷 薇
〔英〕Logan Pearsall Smith著
Smith于1865年10月生于美国,曾在哈佛大学读过书,后来入牛津大学,便定居在英国,现在已经是老翁了,但仍未结婚,1921年出第一本散文集Jrivia ,在散文中创造了一种新的风格。《蔷薇》就是其中的一篇,充满了诗意。
因为这位老妇人有一株大的蔷薇在她的花园里,她常常觉到骄傲,她很喜欢同别人絮絮地谈起来,说,多年以前,当她才结了婚的时候,她从意大利带回来了一棵插枝,就长成现在的这棵树。那时,她同她丈夫坐着马车(因为还没有火车)从罗马旅行回来,走到西那(Siena)以南的一段坎坷的路上,车坏了,他们不得已就住在道旁的一间小屋里过夜。一切的供应自然非常简陋;她一夜没能睡,早晨,早早地起来,穿起了衣服,站在窗前,看慢慢升起的曙色,凉风拂着她的脸。到现在,虽然过了许多年,她仍然能清晰地记忆起来:蓝色的群峰,月亮在上面辉耀着;远远地,山峰顶上的小城渐渐变得白了,白了,一直到月光暗淡了下去;粉红色的旭光慢慢布上了山头,蓦地,小城亮了起来,一个窗户连着一个窗户阳光照上去,又返射回来,终于全个小城都在天空里熠耀着,闪动着,像一个巢似的星圈。
那天的早晨,因为马车还没修理好,他们便趁空坐着本地的小车到山上的那个小城里去,因为有人告诉他们说,在这里可以找到较好的住处。以后,他们就在这里住了两三天。这城是意大利小城之一,有高耸的礼拜堂,有虚设的广场,有几条仄狭的街道和小宫殿,都丛踞在山的顶上,外面绕着一圈墙,不比一个英国的菜园大。但是里面却充满了生命和喧声,日夜地返响着行路的声音和其他杂声。
他们住在一个小店里,这店的饮酒室就是本城贵族的一个会议厅;市长、律师、医生和其他几个人都来这里聚会;在这些人之中,他们注意到一个清俊的、瘦弱而健谈的老人,黑的眼睛闪动着,头发雪样的白——身躯高而挺直,与青年一样,虽然,侍者告诉他们说,侯爵已经非常老了——下年就要八十岁了。侍者又添加说,他是他族里最后的一个人——以前他也非常富有——但是他却没有后裔;侍者叙述的时候,颇有喜色,仿佛侯爵不幸的恋爱和永远没有结婚这个故事,他们本城足引以自傲似的。
但是,老人却似乎很高兴,他对旅客非常感兴趣,并且愿意同他们认识。于是,侍者便把他们互相介绍了,经过极短时间的谈话,他请他们去逛他的别墅和花园,就在小城的墙外。第二天的下午,太阳正要落下去的时候,从窗户里和小门里望出去,他们瞥见蓝的阴影渐渐遮了棕色的山顶,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走去拜访他。这是一个小的近代化的、洋灰建筑的别墅,并不是怎样了不得的地方,里面有一个石子铺路的花园,石子给阳光晒得灼热,园里有一个石池,养着金鱼,靠墙立着一个狄亚那的石像,领着她的一群猎犬。但是,最使这个花园辉耀的却是一株大的蔷薇,攀上了屋顶,几乎把窗户遮了起来,空气中充满了芬芳的香气。是的,这是一株极美的蔷薇,当他们赞美它的时候,侯爵骄傲似的说。他又要告诉这位太太关于这株蔷薇的故事。当他们坐在那里饮着酒的时候,他漫然地谈到他的恋爱的事情,仿佛他以为他们已经听过似的。
“这个女子就住在那山的那面,跨过山谷就是。那时我还非常年轻,因为这已经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时常骑着马去看她;道路很远,但我骑得却很快,因为年轻的人,你这位太太自然也知道,是性急的。但是,这个女子却不和婉,呵,她时常使我等几点钟;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我非常发怒,我在她约会来看我的花园里上下地踱着,我折倒了她一株蔷薇,折下了一枝;当我觉到自己做错了的时候,我把小枝藏在我的衣裳里;我走回家去以后,我把小枝栽了起来,你看它已经长成现在这样了。倘若你这位太太喜欢的时候,我可以给你一棵插枝,栽在你的花园里;我听人说,英国有绿的花园,不像我们的花园一样,给阳光灼得焦了。”
第二天,马车修理好了,上山来接他们,他们正要出旅店走的时候,侯爵的老女仆拿着包扎好了的插枝走了来,并且代致她主人希望他们一路平安的意思。全城的人都聚拢来看他们出发,小孩们跟在马车后面跑,一直到出了小城的门。他们听到后面发生了一阵跫跫的足音,延长了几分钟,但是不久他们已经快到山谷了,小城,它的喧声和生命,高高地留在他们上面的山峰上。
她把这蔷薇栽在家里,渐渐地长大了,非常繁茂;每年的六月丛丛的绿叶和芽开放出来奇异的香气和火焰似的红色,仿佛在它的每一条须根里都仍然燃烧着那个意大利主人的愤怒和热望,自然,老的侯爵恐怕早已经死去了,她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连他们住过的山上的小城的名字也忘了,自从她初次看到它在天空里熠耀着,闪动着,像一个巢似的星圈。
原载《华北日报》副刊1931年第454号
代替一篇春歌
〔英〕Halbrook Jackson著
看啊,冬天已经过去,雨也
停止了;大地上布满了花;
小鸟歌唱的时候来到了,在
我们地方,又可以听到斑鸠
的鸣声……
有时,连最快乐的人们也感到,在碌碌的尘世中,生命的价值是非常小的。太阳闪耀着,我们继续着工作;风吹了,鸟唱了;对于在明媚的春光中的锦簇般的城镇的回忆激动我们,赤光的砂阜向我们招手——一切都没有什么用处;我们仍继续着工作。我们继续着工作,有许多人只是为着每日的面包,其余则因为习惯,因为愚昧,或者——想去鼓励别人。但是,我们必须互相提醒:因为这一切的原因,我们是喜欢工作的;当春天的烦闷来临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是不喜欢它的!我非常喜欢写点关于春天的烦闷的东西,但是倘若我这样做,没有人会感谢我的:很少的人对这种事情有什么理解,我不愿写东西去给人理解:我只是写给有理解的人看。我不想你能给人什么值得有的东西;我们,全体的我们,都有享乐生命的本能,倘若我们知道的话,春天的烦闷就是其中之一了。
这种春天的烦闷在一年之中的一天来临,在早晨,常常在春天的第一个早晨。我并不是说是在3月21日。这一天不一定就是春天的第一天。春的第一天就是冬天过去后的第一天,在这一天,阳光照穿了灰色的云;你又可以看到光明的真相——白色的门洞现出乳色的光,山楂树干僵了的小芽变得绿了,顶上嵌着小的红点,星似的闪熠着,秃光的枫树的干渐渐生出叶来,笼罩着阴暗的绿色,叶丛的空隙处,衬着天空,仿佛一个个灰色的小格子。以后,小心罢,或者,倘若你不恐惧的话,愉快罢,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春天的烦闷都能袭入你,当它在你身上存在的期间,在贸易的市场里,你是不能够安心做你的事情的。
但是,虽然那样,关于春天的烦闷的贸易究竟比关于银子的贸易好,而且从那里得到的也比金子有价值。是阳光的诱引,是风的低语,使你放下你的做工的器具和网,追随着,追随着,你自己也不知到哪里去,因为人们不知道什么对他好,什么对他不好,你仅仅知道:当白色的门洞现出了乳色的光,山楂树的绿芽的顶上嵌上了火星似的红点的时候,你对一切单调的事物都感到一种恶心,渴望着离开它们,脱去了羁绊,放纵一个时期。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因为你不,你只是把这种烦闷压抑下去,同其他的精明的人一样。你把它压抑下去,又投到贸易的棕色的空气里去,一直到明年。永远是明年,“把一切都推到明天,永不推到今天”,当同一的旧的刺戟又袭入你的时候,你仍然排掉它,因为明年同明天一样,永来不到的。但是,终究有一天会来的,在这一天,光明普照了一切的东西,使它们更其炫耀,但是你却看不出了。这时候,春天的烦闷将要不顾地从你身旁走过去。“看见蚱蜢也要使你感到重压,希望也终归幻影……”从你的办公室的窗子里你可以看到蓝的天空,交织着电线,你渴望到撒斯喀乞宛河去,或去用拳头击着路得格提桥的梁,说要决心飞到南海去。你已经太老了。
这都是生命的悲剧——蓦地里,知道你已经老了;知道你不再渴望着逃学,即便当春天来到了以后,阳光闪耀着,斯川德和乞朴塞得充满了光明的时候,你也不过变成一个缦塔里尼,所知道的只是:“生命是判定了的捣臼”;又知道,除掉在家里无所事事以外,你不能做任何事。我想,我们里面大部分都有这种命运,或者,我们也就应当有。好了,好了,我不要对人们过于苛责罢;我只好说我们应得这样的命运;因为,倘若我们不应得,同时我们又不对春天的烦闷的诱动发生反应,那末,我一定早说了不好听的话了。
在任何时候,我们使我们的灵魂仿佛骑马扯紧了马衔链似的紧张,都是不很适宜的。在必要的时候,也就是在它们(灵魂)显然地需要的时候,我们应当松一松链子,使它们舒展舒展。即便它们偶然一时起意想到这里,也须使它们满足的。我们不要对一时的起意太固执了,即如一时起的春天的烦闷罢,也是大自然助长成的。有一种生命力的狂气,活跃在我们体内,迫促我们脱掉我们的旧习惯,有如蛇的蜕皮。我们当用同样的精神去应答这种迫促。
“那个,”我幻想着听得你们说,“是非常好的,但是我俩怎样做呢;我们怎样用同样的精神应答呢?”这个,你问住我了。我不预备告诉你们怎样应答春天的烦闷,因为我不知道。的确,我所知道的,只是我个人怎样去应答。或者,我曾怎样应答过;我也知道我的朋友们怎样去应答,这些朋友们喋喋地谈着,这充满了阳光的天气和整个下午的遨游,同时自己吃着排骨块和油煎的苹果。但是,至于你们,可爱的读者,实在地,我有点对不起你的相知。我同情你们,但是我不了解你们。在另一方面,我也疑惑我不会对你们有什么用处,因为各个人都是用他个人的方法去应答春天的烦闷。倘若你年幼正在读书的时候,你可以逃学,在指定的时间内(因为永远有指定的时间的)毫不后悔地接受桦楚的毒打。倘若你的年龄比较大一点(说不定或者更大)你可以恋爱——你知道这句陈腐然而常新的诗罢:“在春天里,一个青年的思想很容易转到爱上去。”还有更荒唐的事情;但是,事情既明显了,我们不要荒废时间和空间。倘若你并没有特别的年龄,你仅仅只是生存着,你——就算这样罢,没有人敢确定你怎样去做,但是你的确得去做的。总之,即便你得不到什么利益,你也必须让春天的烦闷毫无制约地在你身上得到发泄。
上面的一切都似乎是无意义的妄语,我也并不想再去替它想一个其他的名称。现在似乎是妄语也罢,我们将来仍当它是妄语也罢;但是有什么坏处吗?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使你自己安静了,等着春天的烦闷。当春天迫促着你的时候,不要抛弃了你的工作的器具,从许久许久以前,有理性的人就用了这种方法,有了这种习惯。但是笨伯们却不这样做。他们屈服于春天的烦闷,当一天终了的时候,他们静静向自己笑着,静静地,因为他们想到了这不合常规地度过了的一天,他们又向自己的良心喃喃着申诉,说,无论怎样,这终于是颇好的;生命已经消磨了。在这同样的孤独的时间内,其他的人也对自己说些事情,但是他们所说的却不同了。他们说,呵,这应当是怎样好来呀!但是我却不能这样糊糊涂涂地终结了,因为,无论怎样,我们还没有死呢。
还没有死,是我这样说吗?我须要小心,因为人们对这事情永不能了解的。生与死是一个有争论的问题,不只死去的是死了;生存着的也时常在与死去的同样的阴郁的境况中。的确地,我们可以证明,死去了的也并不像那般自以为知道的人们强我们相信的那样死。当我检查我个人,并且为我的同伴们作一个记录的时候,我时常感到惊奇,因为我觉到他们也并不怎样的不死僵(说到这一层,连我也一样),简言之,就是他们并不像他们自己那样想象的有生气。看一个人对于春天的烦闷的态度,就是一个真的测验。它能告诉我们各人的真面目,比任何厚大的名人年鉴都真切。你只要观察在春天的烦闷钳制下的人们,细细地观察,你就可以找出不同的点来。实在地,你可以看出来,生命的愉快的美的一方面,是时常同一种不安定纠缠在一起的,这种不安定就在春天里袭入人们和其他的动物体内。现在,我想,我赶快收束罢,不然,这些话渎犯着道德,发生了危险,是非常可笑的。道德的观念与春天的烦闷根本没有共通之点。同时,春天的烦闷与道德也没有特别的怨仇——他们的斗争久已渺漠了。许久以来,他们便各不相顾,这种情形大概要继续下去,一直到他们之中的一个走了过去。
Halbrook Jackson,于1874年12月31日生于英国利物浦(Liverpool),曾进过许多学校,当过许多杂志月刊的主笔。作品的范围很广,有诗歌,有批评,但以小品文最为出色。《代替一篇春歌》是散文集Oceasions 中的一篇,据说是可以称得起近代小品文中的杰作的。
现在,春天开始了:正是春天的烦闷来临的时候。我们不是都厌恶平凡,厌恶单调吗?但是,我们怎样办呢?在这篇短文里或者可以得点暗示,这是译者顶大不过的希望。
译者附记
原载《清华周刊》1932年第39卷第1期
守财奴自传序
〔美〕D.Marquis著
我现在要死了,我死了以后,报纸上一定要登出许多短文来,叫我“守财奴”。但是却没人能在这里再找到金子。我已经注意到那个了。
我有一本贴东西的簿子,里面满是零叶的文,载着被名为守财奴的人们的死的消息。我也知道这些报纸要怎样来议论我;一定有些报纸要作社论,叫人们来注意我这“虚度的一生”,并且说,我并没能享乐我的生命。
写这些无聊的东西的人才是傻子哩!——他们知道些什么?
那根本不是如我这样的稀有的灵魂所组成的社会的一分子——这些灵魂是这样无理性地被世界误解着——他对像我这样一个人的热情的奥妙的举动,了解些什么呢?
这里,围绕着我的全是金子——一千零二十七个十元金币,二千零十个双鹰币,七百三十四个五元金币,和五百个一元金币,整缺三个。(倘若添足了,我知道它将要成为怎样的一个数目啊!)每一个都有它自己的故事,有它自己生命的悲喜剧,甚至有它自己的死的悲剧。而且有些故事,我也知道。有些仿佛掉在我手里,像只有一页半页的书似的;对这故事,我知道一点,倘若我愿意,我可以补足它。没有两个金币比两个人更相像的。
我从没把钞票和银子看重过,除非能把来换成金子。而且我也从没重视过珠宝。田地和金子是两个最大的真实。但是我却也从没有买过田地。田地是太冥顽、太呆板了;只有金子像血、像思想。
我已经把棺材做好了,并不像别人的棺材。非常大,奇怪地大,而且也奇怪地重。你们这些浪费的呆子们或者以为这是一种奢侈,但是我永远晓得把钱用于正当的用途。
重,是的,它是用钢铸成的。但它的四边却不是密实的。在内外两层钢皮的中间,有四寸宽的空间,一直环绕一周。当我把精巧的嵌板堵上以后,看来就同密实的一样了。当内外两层板壁中间都充满了金子的时候,它的重量也够欺骗他们,使他们认为四边真是很厚的钢板。
金子在那里,我总在金子的中间,一直到我再醒转来。因为我相信肉体的复活,同人们在礼拜堂里所说的一样。
有几个深夜,我把金子都装在里面,同时用两手大把地往里装;装好以后,我便躺在棺材里,假装着已经死去了。那时我觉得金子在钢壁里推挤、颤动。金子和我能互相了解;我们是永远能够如此的。
有时候,我同它讲话。它也同我讲。
“我是你从没有穿过的漂亮的衣服,”它说,“是你从没有尝过的牡蛎和鹿肉;你从没有饮过的美酒,和一切你想像得到的好的饮料;也是你从没有买过的女人。你不愿意拿我去换那一切的好东西吗?”
于是我笑了,在棺材里跳动,打滚;震得金子也铿锵地响起来,仿佛也在笑。
我们能够互相了解。
它能使我感到暖意,它能使我震颤;它仿佛我的血似的在棺材里,在我的身体里活跃;而且在我死了之后卧在它们中间的长久的时期里,它仍要继续活跃着,一直到我再醒转来,得到我的金竖琴和金冠之时。因为我从没做过坏事,金竖琴和金冠一定要赐到我身上来的。
一切漂亮的衣服,一切幻想得到的好的饮料,就是金子。金子是它们的元素;金子是世界的血。傻子们拿金子去换那些东西,他们只能享乐一时。我不这样做,我就是永远据有那些东西的元素。有时,我自己想:在某一晚上,我要做一个盛大的夸耀,震惊了全城;我要向着那些说我不会享乐的傻子们微笑。足有一千次,我计划着怎样去做。每次我只是计划,却并不去做,但是我已经得到同实际去做一样的愉快。渐渐地,我窥到真正享乐的所在了——它就在乎倘若我愿意,我可以立刻逃掉诱惑这一点。于是我晓得了它一切的元素和精神就寄托在金子里。
但是许多人都狂暴地压榨一件东西的精华去寻快乐。用那种方法,我却从污秽里把我的肉体拯救出来,从罪恶里把我的灵魂解脱出来。我有它的一切的元素,我仍然占有着金子。
一直到最后的喇叭声扫过了陆地,扫过了海,死人复活了,金子仍是我的。肉体是要醒转来的,你要知道。肉体仍是肉体,金冠仍是金冠。
我享乐生命到了最高限度了。我在生命的洪流里没走错路;我触过这洪流,我量过这洪流,我在这洪流里洗澡,打滚。我想到那些怜悯守财奴的作家们,我微笑了。我才不稀罕你们的怜悯咧!快活地我生活过了,现在我又快活地死。我还要快活地从死里醒转来,带着我的金子,翻身起来去抓那预约下的金冠。
Donald Marquis是美国诗人,剧作家。1878年6月生于美国Walnut。他当过许多年的新闻记者,到以后主编纽约太阳报的“日规”栏时,他的天才才大为世人所注意。1919年出版散文集《序言》(Prefaces )。这就是其中的一篇,是写犹太人的贪财的,充满了讽刺的色彩。
原载《华北日报》1932年9月28—29日
小 诗
〔印度〕泰戈尔著
一天天地,他来了又去了,
去,从我的头发上拿给他一枝花,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设若他问你谁送的这花,我恳求你不要告诉他我的名字——因为他只是来了又去了,
他坐在树下的尘埃上,
请你用花和叶,铺一个垫子,我的朋友,
他的眼睛郁郁的,使我心房里充满了忧悲,
他不说出他心里蕴储的什么;——他只是来了又去了。
旧世纪还在新的时候
〔美〕修多尔·德莱塞著
1801年的春天,在纽约,威廉·华尔吞,一位在殖民地颇有点权威的人物,走出了他父亲在圣乔治区的房子,目的是出去做一天的应酬。倘若按照他通常在商业上负的责任说的话,这也算是一种游惰的举动了。在他所要去做的事情之中有:在利文利通·葛提莱家里吃一顿饭;同一位克鲁格小姐到利斯喷纳草地去散步;晚间同她到才成立不久的亚坡罗戏院看戏,来美的戏子在这里第一次有了固定持久的组织。在这种情形之下,他没有工夫再到计核室去工作,于是他也就决意一天不去了,把一切商务上的事情都摆脱开,一直到没有别的闲杂事情扰乱他的时候,他才再去工作,意思就指的明天。
当他走出了大门的时候——门间嵌着一块弧形面的宝石似的东西作为横木——他真的是一个随了独立宣言和殖民地对英国的胜利而来的一个新时代的典型。轻飘的斜纹绸的长裤紧裹着腿,用细长的皮条缚在鞋的下面。淡红的点缀着花的背心,浅蓝色的绒燕尾服,铜扣子很匀称地排在上面,黄色手套,边缘小得有点古怪的丝帽:这一切,总起来给了他一个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合乎时代的外表。从旧一点的眼光来看,他总容易被认为有点纨绔习气的;因为旧的人们还主张穿膝裤,穿黑色的有点庄严味的背心。但是,无论怎样,他的衣装总算够讲究的。我们的葛提莱太太无论什么时候请客总都欢迎这种装束。一般人只要有钱也没有不高兴去买这样一套的。
他走过靠着城墙的下珍珠街,想到草地打球场和海边去,在这里他碰到一群在那样一个商业世界里也可算是时髦的同他一样在游散着玩的人们。
“怎么,华尔吞少爷,这样早就下了班了吗?”罗伯提·高莱问。他的五金行在这城里是顶有名的。
“这一天是例外。”华尔吞回答说,想到就要来的非常惬意的一天,他自己微笑了,“有几个约会简直摆脱不开。”
“那么你一定要到会上去了,是不是?”高莱说,注视着古老的蓄水塔,这里供给全城的用水。
“不,”华尔吞说,“我没有去的意思,那是什么?”
“有什么人在那里试验一只船。据说不用帆就可以走的。我想,像你这样在水上有这许多船的也许早就听到这种新的发明了吧。”
“是的,”华尔吞说,“我也还听说有人能在半空里航行呢。让我亲眼见了,我才会信世界上真有不用帆就能走的船哩。”
“我也不大清楚,”高莱说,“总之,这些发明者都是奇怪的冒险者。但是,我想,用眼看一看总不会有危险的。迟早我自己要去看看的。”
“我也想去看看,”华尔吞说,“只要时间允许我。什么时候开航,你知道吗?”
“大概十一点,”高莱答,“报上这样说。”
“谢谢你说给我。”华尔吞说,两个人又谈了些关于要来的船的和从法国带来的消息的琐事,就分手了。
在城垣街下面,有许多古老的府邸。府邸前面是一片片的庭园。当他走过这儿的时候,他看到合众国新选的大总统约翰·亚当姆斯忙着在整理花。这老政治家很稳重地向这青年鞠了一躬,又反回身去弄花。
“这真是一个君子,”他想,“真配做这样一个好政府的元首。”
当他走近草地打球场的时候,他看不到附近的居民来这儿享受这温柔的阳光,他径直地走向靠近白厦舰台的蔼斯他船坞去,在这儿,由于这商业化的纽约人过于对于航行之类的事情有了兴趣,所以常有许多人挤着。约翰·加克·蔼斯他和威廉·范·林撒莱已经在这儿了。在很远的地方,他就可以看到他俩,因为一个戴着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个有着一具特别肥大的身躯,衬了身后海湾里的绿水,宛如一个凸出的浮雕,大耶哈尼·顾朴一个转运烛油杂货的商人,和奥朴戴克·史丢瓦,一个贩运荷兰布货的商人,都已经在这儿。老加克·克鲁格、莫提迈·摩理丝、瘦范·塔塞尔,和周里·范·布隆提,这都是本城的商人,也都是名人,他们凑在一块儿闲谈着,微笑着,或者放声纵笑起来。他们谈到商务上的事情,或关于银浪和微笑的玛利来到的消息,这是两只往来于纽约和利物浦间的船的名字。他们几乎每人都带着侦视镜,就是当时的三足的望远镜。不时向海湾里或远处的海峡里做一次探视,看看是否有熟悉的帆影。
“您好,华尔吞少爷?”老蔼斯他看到这位本城大家的子弟这样地问着。
“很好,谢谢你。”华尔吞回答,看了看这一群人,他们的膝裤和黑色的上衣同他的入时的裤子和华美的短衣正成了一个显著的对比。
“这些时新的式样,”老克鲁格叹息着说,向前走了几步,“把我们这些老顽固衬得更不入时了。这都是些遮丑的法子。倘若我是一个年青的女人,男人的衣服要不顺我的眼,我无论怎样不会嫁他的。”
“但是倘若我是一个青年的时候呢,”这位有趣的约翰·加克紧跟着说,“只要一位青年女人看不顺眼的衣服我绝对不穿的。”
“噢,好的,”克鲁格说着笑了笑,“这些入时的式样都是很巧妙的。不过十年前的样子,倘若有人穿了这炫耀的衣服,一般人会鸣鼓驱逐他出纽约城去的;但是,现在呢,我的天,却轮到我们这些老家伙头上来了;只要我们穿了我们父亲当年要我们穿的那种样式的衣服,我们一定被逐出去的了。”
“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利害,”华尔吞说,“夜礼服还都按照旧的式样。这不过是白天里的样式。但是,草地打球场现在怎么样了;今天早晨没有一个人在那儿打球吗?”
“在银浪和微笑的玛利来到之前是不会有的。”克鲁格率直地回答说,“在银浪上我有五十桶上好的印度麦酒;微笑的玛利上载的几乎全都是蔼斯他的布货和衣饰。人们都在这儿等着卸货,不会有人打球的。”
“等这些顽固的船真有点儿厌倦,”蔼斯他沉思着说,“谁也不敢保险风平浪静。而且,西班牙人也还没有死净,这些东西真该死!”
“我在破垒报上看到了。”年青的华尔吞仿佛很感兴趣似的说,“政府或者要替我们想法子。西班牙人要把我们的船都驱逐出海去;他们有着根深蒂固的海盗观念。我们还要多造战船,而且还要快造,我想。”
“我也这样想,”蔼斯他说,“我们现在就需要战船。就是今天,国会议决在东河那岸多买地。”说着,用侦视镜指着长岛那面的一抹绿痕。
“我又记起来了。”华尔吞说着,扯出带着表链的怀表来,“我刚才遇到高莱,他说,有人要在会上试验一只不用帆而能走的船。据说是用蒸汽开动的。”
“哈!”克鲁格喊了出来,“我没有工夫来听这些胡说。”
“这消息我也听到过,”蔼斯他说,“或者里面有点玩意儿也说不定。去看一看恐怕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我正要预备去。”华尔吞说,“再说,我也不能耽搁了。”
“倘若你高兴的话,我愿意陪你去。”蔼斯他说。他非常急切地想知道是不是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别人听说了,也都愿意随他们去。
就这样找到了伴侣。年青的华尔吞走上了白厦船台,一直到草地打球场;从这儿,他带了他的朋友折向大街去,经过了这新街的许多的华美的房子和店铺到了白区,就是以后改做白街的;从这儿向东,经过了公共市场,才到了会上,现在这地方已经改做墓地了。已经有许多观众挤在那儿;贵族,上流社会的人和下流社会的人自然地分成了几组站着。一个面貌平庸的旧式人物坐在一个浮在水面上的船似的东西里,看样子也就刚能支持他自身的重量,他努力着,手里舞动着旋钳、铁槌和一个油罐,他想把这个不用帆而能航行的试验做到最后的成功。一般在场人的注意力自然全给他吸引住了。
正当人们注视着,在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中等候着有什么奇迹发生的时候,蓦地有一阵毕剥的巨响沿着东马路飘向城里去,立刻就看到范·胡肯的水车,一个巨桶下有着车轮,辚辚地驶往前去,从这惊惶的样子看来,不知道什么地方又起了火了。紧随着就是阿尔麦瑞池,也是一辆水车,它从它主人那儿得到这样一个名字。车夫从远处就喊着让人们躲开,嘴里呼着:“起了火了!”从远处的富尔敦街也传来了急骤的钟声,报告同样的消息。
现在每个人都犹疑起来:一方面有看到一个神奇的发明的可能,然而在另一方面则千真万确地可以看到一幕壮美的火灾。终于千真万确占了胜利。所以在听到大火的消息以后,无论上流社会和下流社会都一哄而散,只剩了蔼斯他、华尔吞和他们的同伴,注视着这孤独的小机器匠似的怪人。
“起火的地方大概离总统的家不远,”华尔吞说,看着城里,“看样子说不定还要蔓延了开去。”
“我恐怕这家伙今天在他机器上弄不出什么花样来了,”蔼斯他说,他想到这场极危险而有趣的大火,他并不怎样同情这位孤独的发明者,这发明者也仿佛看到人们都离开这儿走了。“让我们回去吧。”
他们都显得非常兴奋,同他们平常的稳重严肃的态度有点儿不大调合。他们顺着刚才水车走过的路走了回去。
在威廉街,刚出了旧波士顿路的口,靠近新近才起名的自由街的地方,一切都显得非常骚动。蔼骚朴家的新近才租给法国公使的华美的房子起了火,火焰迅速地蔓延了开去。本城一共有十四架抽水机,在这儿救火的就有九架;每架都有八个人曳动机柄抽着水,但却没有什么效果。带着水桶的清道夫帮助他们扑救;居民自动愿意加入救火的从附近的每一个井里提水;但火势依然猖狂起来。火焰迅速地散布着。人们奔乱着,等着高泰的运水车,这车怎么还不来呢;胡肯的洒水车已经驶到会上去弄水。四面腾沸着喧嚣和混乱,在人们心里都知道这是一个大破坏,喷水机喷的水无论怎样不能高过二层楼。有几次,从会上和东江运的水没能赶得上,大水槽竟然干了起来,于是火焰摇动着又蔓延到新的地方去。这原因可以归到路太坏,另一方面也因为人们只顾去看火,没人想到去帮助孤立无援的胡肯和拼命工作的高泰了。
最后一批的自动救火者到了,带着水桶和别的许多家伙来同火焰奋斗;但是火焰太猖狂了,也很少有什么功效。华尔吞却在高谈阔论地谈着火灾防御法;一转念,他又想到他的吃饭的约会了。
“我要离开这儿了,”他对蔼斯他说,他正在注视着飘动的火焰和汹涌的群众,“现在已经太晚了。”
这道貌岸然的老人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他对当前的事情太注意了,竟连自己的午餐也忘记了。华尔吞悄悄地走开,折回了波士顿路,大马路,转向草地打球场径向葛提莱太太的家走去。
这位太太的府邸是在旧运动场的西面,望出去是一片片的草地和小径,在这些的尽头可以看东江里的一片水,间或有一两只船停泊在湾里。他按着大门的黄铜门环轻轻地叩了两下,就有一个穿着制服的仆人开了门,深深地向他鞠着躬。
“华尔吞少爷,好不好把你的帽子和手套递给我?”
“呵,华尔吞少爷,”女主人说着笑着走了进来,“我几乎怀疑你不会按时来的了,虽然你容或有别的事情。谁的房子起了火?”
“郎内侯爵的。”华尔吞回答说,又告诉她这是法国政府派到美国来的代表。
“我刚才派了个听差出去探听一下;他还没回来。大概他也给这大火吸引住了。立刻我们就要吃饭。”
这样说着,女主人在她的宽大的裙圈里转动起来,这种裙圈,像长裤子一样,现在也变得顶入时了。她的头发是革命后流行的式样,一边三鬈一直垂到耳,再加上一个同一鬈差不多大小的假髻。她带他到餐室去,态度温柔而端重,鞠着躬请他就坐。尤拉丽亚,她的女儿,和莎菲亚,一个女朋友,也差不多同时从别的门里走进餐室去。
在橡木长桌的头上已经有两个黑奴在站着,专做侍候吃饭用的,他们是从非洲运来而在卧尔基尼亚训练的。桌上摆满了盘碟和古旧的荷兰瓷器,发着光。正中是一架高大的银烛台,向下泻着清光,四角摆着雕刻过的金棒,衬起来,非常炫耀。
“本城无论哪儿起了火顶害怕的就是我了,”女主人开始说起话来,华尔吞正向她鞠着躬。“我们的保障过于少。我已经催促过我们的区务委员,让他替我们谋点比现在好一点的设备——像建筑一座水塔之类的东西,但现在连影儿都没有。”
“起火的时候你在场来吗,华尔吞少爷?”这位美丽的尤拉丽亚撒娇似的问着。
“我同几个朋友从会上回来走过那儿。”他回答说。
“为什么到会上去?”女主人问着,坐了下来,那两个黑奴屹立在她身旁。
“那儿有一个人在试验一只不用帆而能走的船;他的目的大概是这样。我想,他光景是想利用蒸汽,但是今天却终于没弄成功,至少我在那儿的时候他没能成功。这船恐怕终究会走的。我却不能再等着看了。”
“呵,太奇怪了,”尤拉丽亚喊了出来,把一只美丽的手伸到桌上,“真的是一只船想这样走吗?”
“我不大敢断言,”这位青年严肃地回答,“我们在那儿的时候这船还没能走。一方面因为这意外的大火,另一方面也因为这约会,于是我便不能替这发明家捧场了。”他笑了笑。
“不让我亲眼看过,我是不会信那样奇技的。”葛提莱太太说,“你想一想,浮在水面上,却不用帆,我的天哪!”
“我想人们要想弄熟练那些奇技还要等些时候的,”青年回答说,“但是无论怎样这总是个奇迹。”
“我以为这太危险了。”莎菲亚提议似的说。
“不,”华尔吞说,“其实并不。我父亲常同我谈起来说,佛兰克林曾对他预言过,在不多年以后,人们总会驾驭电光的。这比汽船更显得是一个奇迹。”
“这或者是真的,”葛提莱太太说,“但现在却终于还没有实现。我恐怕,我们不能活着看到这样的奇迹了。还有,你听到关于马顿贩运珠宝的事情了没有?”
“他又运到什么新的东西了吗?”尤拉丽亚乖巧地问着。
“我听说,刚才到的船替他运来了一箱子宝石。”女主人继续着说下去,“你听了恐怕很高兴吧,华尔吞少爷。”
青年听了这带有暗示的话,脸上微微有点泛红。他对于白琵·克鲁格小姐的关切已经成了他所认识的人间的一种很有趣的谈资。
“一点都不错。”当他恢复了镇静的时候,他怡然地说,“今天过午我就要到马顿家去看看。”
“我也愿意看看法国时新的到底是什么式样。”脸上微微有点红的莎菲亚很严肃地说。“在我那套装饰品里面,我还缺少一副耳环和一只扣针。我那套装饰品已经同山差不多地老了。”
“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敢说。”华尔吞用同样庄重的神气说。
“请你相信我,我一定要换新的。”这女孩子很文雅地回答说。
当他们闲谈着的时候,这两个黑奴无声地在旁边侍候着,他俩分两边站着,注意女主人的眼色和示意的点头。华尔吞从眼角里斜看着他们,同时话从嘴里流出来。他自己冥想着:在他的新家庭里,只要他的慧美的太太允许,他也要买这样两个黑奴的,这可以增饰她的尊严与美丽。他又不禁想到:在他太太的背后站着两个黑奴比在现在这女主人背后站着是怎样一个更动人的景象呢?虽然这女主人也就够婉美的了。这样,他急切地想离开这儿,倘若可能的话,无论怎样,他今天过午要看看自己的命运了。他就拿这珠宝装饰做一个藉口。他想先领她去看珠宝,晚上再到戏园去,这样总可以看一个水落石出的。
他一离开这宴会,就赶往城垣街去,礼拜堂的三座尖顶已经在东面投着短的影子了。在国会议事厅他遇到了几位殖民地的要人。在住房中间现在又建筑了许多店铺,这样,这可爱的城垣街失去了一部分古典的意味。国会议事厅下面是一个银行,银行的出口紧靠着步道,两面是花园。倘若这城就这样继续发达下去,古老的美丽的花园恐怕要绝迹了。
他沉思着,走上前去。他走到威廉街下面的一个门口,进去了。阳台上面小窗户里一个面孔的影子一闪就逝去了,立刻就有一个高傲的仆人从门里走出来会他。
“我要见克鲁格小姐,”他说,“我在这儿候一候。”
仆人鞠了一躬,走进去。不久,她就从楼上蝴蝶似的飘到这大会客厅里来,身上穿的是他从来没见到过的华美的衣服。这样柔美的鬈发和花辫,这样轻灵的蒙在裙圈上的丝裙。他简直以为世界上再没有比的了。她很稳重地接受他的显得有点儿呆笨的鞠躬。
“母亲问你好。她今天不能同我们一块儿去了,”她说,“她头疼得很利害。”
“我很抱歉,”他仿佛很关切地说,“但是你一定去,是不是?天气太可爱了,我想草地一定很美丽的。”
“呵!当然,我一定去的。”她微笑着回答,“现在还不到三点钟,你来的很早。”
“我知道,”他回答说,“但是我们可以谈谈话。还有,在到戏院之前我想给你看点东西——不,现在先不对你说。亨利会按时候到的。”
他们坐了下来,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谈到早晨的琐事。她听到这大火了没有?法国公使现在移到什么地方去了?今天早上接到加克·范·达谟斯的请柬,请她到他们布鲁谟街的新房子去。高莱家又要在珍珠街外面建筑房子了。
“我认为是一种侮辱。”她说,“他们都搬出这条街去把我们留在这儿。不久我们也要搬走的,我喜欢城垣街。”
“当你搬走的时候你恐怕就不大在心那些事情了。”他回答说,心里正思量着自己要说的话,却终于没有勇气说出来。“布鲁谟街这样一修的确很可爱了。”
她想到那些在新居住区里才建筑起来的华美的房子,自己在微笑着,这原因是他不能了解的。通过藤蔓络垂的窗子她看到外面有一辆马车在转圈。
“马车来了。”她说。
当他们走出了寂静的大厅的时候,外面充溢着阳光,隐存在他们间的有点近于拘泥的冷漠消逝了。在马车里,她坐在他身旁,她愉快地笑着。当他们驶过了威廉街,渐渐走上老波士顿路,一直到绿荫覆地的花园的时候,她竟放声纵笑起来。
“我们终于又有了春天了。”她说,“冷的日子是太多了。”
当他们走着的时候,停立在门口的熟人,骑着马的熟人都向他们打招呼。有名的葛郎·巴尔骑在马上昂然地向乡间跑去。老彼得·斯吐威散的府邸的前面仍然种满了花,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
“这地方的田地不是很美丽吗?”他说,他们已经走过了一会。
“太可爱了。”她回答说,“只要我看到这样的田地,我就想在上面跳舞,这田地显得太松软了。”
“让我们下车到上面去走走好不好?”他说,“亨利可以在那边转弯处等我们。”
他指着远处,是一丛树林,曲折的小径从脚跟下引上去,一直连着大路,形成了一条小巷似的路,通过了树丛和田地。
她默许了,却似乎很高兴;他扶她下了车。当他们走过了一段路以后,他折了一枝蒲公英,用嘴吻着说:“这是一个象征。”
“象征什么?”她很羞涩地问。
“你想该象征什么?”他有所期待似的反问。
“或者是春天。”
“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春天。”她答,笑起来了。
“没有别的东西了吗?”他又反问,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柔情,更靠近了她。
“我怎么能知道呢?”她说着又笑起来,把蒲公英掷在地上,她已经明白了现在的地位,有点害怕。
“你不应该把它掷掉。”他屈着腰说。“请你保留着它,我要告诉你它象征的是什么,我——我——”
“看这些野蔷薇!”她喊着,立刻加快了脚步。“倘若你高兴的话,我宁愿拿这个来做一个象征。”
他的紧张的心情立刻弛缓了,他跑了去折野蔷薇。当他折回来递给她的时候,她自己却在笑着。
“呵,你笑。”他忧郁地说,“我想我一定知道你为什么笑。”
“我笑今天这一天。”她回答。
他想说的话终于没说出来。他们已经走近了马车。沿着大路向南有四分之一哩的样子是利斯喷纳别墅。主人利斯喷纳家是她的亲戚,他更没有时间说他想要说的话了。
“我们还要在那儿停下来么?”他喃喃地仿佛独语似的问着,他们已经又上了车,靠着一片长廊驶过去,长廊下坐着许多人,看外面草地上的景色。“现在是四点钟,戏是六点钟开。马顿才从法国运了来许多珠宝装饰品,我想你一定愿意趁这个空去看看的。”
“从法国运来了珠宝!呵,当然我愿意去看看的。让我们去吧。”她回答说,“但是我还要余出换衣裳的时间来呢。”
长廊下面坐着的人向他俩鞠躬,他俩微笑着点点头。坐在马车里和轿里的熟人也同他俩招呼,就这样,马车迅速地走上去。华尔吞装出很沉郁的样子,但不久他又发现这没有什么用的,于是他又想用珠宝来引诱她了。
“你从法国运到些什么样的装饰品呢?”当他们走进墨顿巷马顿的铺子的时候,他这样问着。
“在刚到不久的船里。”马顿解释着说,他打开一个天鹅绒的包把最好的珠宝给他们看。“我敢保险,在纽约几年之内你不会再看到像这六块这样好的金刚石了。你看!”
他举起一个绝精致的法国造的戒指,一颗宝石放着光,他自己很自信似的笑着。
“看,”他说,“这宝石真不能算小了。这是陶撒雕刻的。你见过这样好的手工吗?”他把戒指反转着看了又看,又高高地举了起来。“这圈是这样小,太太们戴上一定适合——让我们试试看。”
她撒娇似的伸出了手,戒指戴了上去刚巧适合,她瞪大了眼睛。
“你看,这不是很美丽的吗?”这珠宝商人高声喊着,“多漂亮的一块宝石!我从来还没有买到这样好的,而且也真奇怪,仿佛替她定做似的适合。”他向华尔吞微笑着,他很知道华尔吞对这位娇美的白琵的关切。华尔吞装作不能领会他的意思。
“雕刻的真不坏。”她说。
“在你戴过的这恐怕是顶好的了。”华尔吞充满了希望似的说。
他站在柜台前面,紧靠着她,他鼓着勇气想去握她的手。
“戴着好了。”他很温柔地说,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暗示给她这戒指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呵,”她说,脸上浮着微笑,仿佛只是开玩笑似的。“你太大胆了。我要!”
“就这样吧。”他答。
“这样好的一个戒指!”商人也附和着说。
“那么我要。”她说。
“好了,马顿先生,”华尔吞说,“你把账单送给我好了。”他笑起来。他不要再看别的东西。
他们终于又漠然地看了点别的东西,才走了出来,他们心里充满了快乐。在边道上一个苦力用手车推一块木头到利物浦码头去,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但他也不去计较。只有卖报小孩的呼声,从波士顿开来的马车的喇叭声,边道上的灰尘,因了亚坡罗戏院的佣人正在扫除外厅预备晚上开演而起的灰尘,吸住了他而且使他高兴。他扶他的未婚妻上了马车,坐在她身旁,心里洋溢着快乐,微笑从没在他脸上消逝。
“我还不能就戴了这戒指。”她说,这紧张的一幕已经过去了,她伸出了她的纤美的手指,“因为,你知道,你还没有对我父亲说到这事情。”
“戴着好了。”他回答说。“我就要对他说。”
“你好,华尔吞少爷。”当他们从威廉街转向城垣街的时候,有名的遮法孙向他们问着好。当这政治家在城里的时候,他常在这附近停留一会的。
“遮法孙先生,威廉,”他的未婚妻第一次很柔婉地呼着他的名字,“遮法孙先生向你问好哩。”
“晚安!”华尔吞高声喊着,他的感情太兴奋了,所以显得有点慌张,但却仍然含着很多的敬意的。“晚安,先生!”他鞠了一躬,又连续地鞠着。
“我怎能关心到这些礼节呢,”当他转向他的爱人的时候解释似的说,“我已经有了你?这简直是出我意料之外的。”
“这些礼节是需要的。”她说,“倘若你就这样很快地疏忽了你的责任,我怎么想呢?”
他无言地握住了她的手,作为回答。他们又走回了她的家。当她换衣服的当儿,他自己踱向辽阔的树荫覆地的园圃里去,这地方有乡村风味,最适于情人漫步。靠着城的古旧的房子,荷兰式的建筑,令人神往于古老幽妙的时代;宽阔的通路和门,络垂着葡萄蔓和花丛;随了人的脚步向北渐渐看到的荒凉与幽阒——这一切合起来给一颗诗的心注上了阒静,布上了梦影。在这儿,年青的华尔吞,站在这一切的东西的前面,漫步着,低吟着,想到了生命和这座城对他的意义。现在,他真的是幸运的了。爱情是他的,美丽的白琵更是他的,在这儿他又想到要造自己的府邸——远在布鲁谟街之上,他也想到一条怎么布满了花与浪漫的故事的衢路。他没能想到一个世纪能变出什么样的花样。他也看不到倾轧、压迫,与不幸的命运会踏上了这条温柔和美的路。
1934年
安娜·西格斯短篇小说集
〔德〕 安娜·西格斯著
代 序
亲爱的中国朋友们!
在这里,季羡林把我用我的语言写成的三个故事[1] 用你们的语言说给你们。故事的背景完全不同。里面的人完全不同。但是我仍然希望这些故事你们都能了解。因为有一点是共同的:对更美好的生活的向往,与人民大众的紧密结合。
那个穷苦的墨西哥女孩子感觉到这一点,虽然她的人民对她只像一个轻梦、一段回忆一般地渺茫。在《怠工的人们》里那些反抗的战士感觉到这一点,他们是有阶级觉悟的热情的人们,拿生命作孤注一掷。
德国是我的故乡。但是我却在墨西哥度过许多年。这个国家是在太平洋的那一岸,跟你们伟大的祖国遥遥相对。假如它摆脱了压迫与剥削,它会成为一个光辉灿烂的自由的国家。这样,我们就都成为兄弟,正如我们今天在太平洋与易北河之间已经成为一个伟大的民主的各民族的大家庭一样。
安娜·西格斯
[1] 指《怠工的人们》、《珂莉散塔》和《末路》。
关于本书作者
安娜·西格斯诞生于德国莱茵河畔的美茵茨城,时在一九〇〇年。她在美茵茨读完中学后,进海得堡大学,她学的是文化史。但是这并没有妨碍她感受现代生活中的重大事件。
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震动了全世界。一九一八年德国人民武装起义。同年十一月九日,德皇的政权被推翻了。德国资产阶级害怕人民革命运动力量的强大,背叛了人民,对人民革命运动进行镇压。一九一九年一月柏林的无产阶级在巷战中表现了果敢和英勇。那时候起义人民的领袖卡尔·李卜克内西和罗莎·卢森堡死在战斗的岗位上。向资产阶级卖身投靠的社会民主党领袖之一——诺斯凯把他们两个人惨杀了。
伟大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奠定了一个新的历史时代的基础。自从一九一七年十月以后,条条道路都通往共产主义了。安娜·西格斯了解了这点。她参加了德国共产党。
高尔基说过,先进的艺术认为生活是行动,生活的目的是把地球变成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的美丽的、人类的住宅。安娜·西格斯的创作生活就是走着高尔基所说的道路。她的作品里的主人公是各国的革命者,为全世界的社会主义而斗争的战士。
一九三三年希特勒篡夺了政权,安娜·西格斯被迫离开了德国,起先在巴黎,后来在墨西哥找个暂时避难的地方。她从来没有跟祖国失掉联系。虽然在德国许多共产党员被法西斯法庭判处死刑,被监禁在集中营里,或者在“企图逃跑”时候被杀死,但是德国共产党却在继续着顽强的斗争。安娜·西格斯为德国地下组织运送印刷品。她和一些德国的进步文化人在布拉格创办了《新德意志报》。安娜·西格斯在这个报上揭发了希特勒匪徒的阴谋,并且号召人民对法西斯主义进行不妥协的斗争。
一九三四年在维也纳近郊的弗洛里得村响起了传遍世界的枪声。这是奥国工人拿起了武器,想打退法西斯分子的进攻。但是被资产阶级收买的社会民主党的领袖出卖了工人,因而这次起义失败了。
安娜·西格斯感到自己应该把奥国工人对法西斯主义这次英勇的抵抗告诉全世界。她到了奥国。她同弗洛里得村的居民谈话,到深山里去找起义工人。她的长篇小说《通过二月的道路》就是根据她这时搜集的材料写成的。
一九三五年由于世界经济危机再次爆发,带来了严重的战争危机,在巴黎举行了第一次国际作家保卫文化大会,安娜·西格斯也参加了这次大会,并发表了演说——她拥护各国人民的解放斗争,痛斥法西斯侵略者的罪行。
自从一九三六年起,全世界的进步人士就担心西班牙共和政府的命运。许多国籍的志愿战士参加了西班牙政府军的国际纵队。一九三七年,安娜·西格斯到了被包围的马德里参加第二次世界作家大会。那时,她亲眼看到国际纵队的活动,和一个国际纵队的政治委员相接触。她在《会晤》这篇小说里就创造了一个经验丰富的政治领导者的形象。
安娜·西格斯在流亡时期积极参加了动员人民阵线力量来坚决反对法西斯战争贩子的工作。
安娜·西格斯的国际主义是和爱祖国的热情紧密地结合着的。她不倦地号召德国人民起来反抗希特勒主义。她在国外听到德国的地下反法西斯组织的斗争成绩的时候,她对于德国美好的前途,信心更增强了。德国的优秀儿女没有停止争取和平与自由的斗争。
安娜·西格斯在《第七个十字架》里描写了希特勒主义黑暗时期的德国城市和乡村。各式各样的人住在这些城市和乡村里。有些人参加了法西斯匪徒的罪行,有些人妥协了,害怕恐怖,不敢反抗。但是另外有些人没有妥协,也没有屈服。他们只要一息尚存,就不停止斗争。
《第七个十字架》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是青年工人海斯莱尔。作者成功地描写了一个普通工人怎样变成战士和英雄;世界上最有力的东西是共产党员争取祖国自由的意志;集中营里的毒刑拷打没有动摇海斯莱尔的勇气。他知道奴役者的狂暴在起来反抗奴役的人们的坚强的意志面前是毫无力量的。海斯莱尔逃出集中营以后,得到了人民热诚的帮助,人民帮助他跟他的同志建立了联系。纳粹给他们逃跑的七个人准备的七个十字架只用上了六个,而给海斯莱尔准备的第七个十字架却没有用上。
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总理格罗提渥写给安娜·西格斯的信里说:“您写的那本优秀的现实主义小说《第七个十字架》成了一切被迫害和被屠杀的人们的纪念碑,这座纪念碑号召着活着的人们进行斗争。您在这个作品里证明了法西斯主义是不能得到胜利的。”
苏德战争结束之后不久,安娜·西格斯写了《怠工的人们》这个短篇小说,她在这个短篇小说里描写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勇地反对法西斯侵略者的人们——共产党员海尔曼·舒尔茨和弗兰茨·马奈特跟几个工人组织了兵工厂工人的怠工来回答德国法西斯强盗对苏联的罪恶进攻。从这个兵工厂运到苏德战线上的手榴弹,其中一部分有的不炸,有的炸得太快,炸死了纳粹德国自己的兵士。
一九四五年苏联军队对德国法西斯侵略者取得了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胜利。被解放的德国人民面前展开了通往新生活的道路。这时候安娜·西格斯怀着建设新德国的热望回到了祖国。
一九四九年安娜·西格斯的另一部长篇小说《死者青春长在》出版了。这部作品反映了一九一八到一九四五年德国的历史,描述了被法西斯匪徒拖入战争的人民的悲剧,同时培育着德国劳动人民争取和平的决心,证明争取和平与自由的斗争是不能战胜的。已死的战士之所以青春长在是因为他们为了不朽的事业而斗争。和平是一定会打败战争的。
安娜·西格斯曾代表德国人民出席在柏林、布拉格、巴黎举行的世界和平大会。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总统威廉·皮克祝贺她五十诞辰时候,称她为反对法西斯主义和反对战争的热情的、不倦的战士。
在她的三部短篇小说集里——《路线》,《孩子》,《和平》——体现了各国人民争取和平与幸福的意志。这些短篇小说的主人公有苏联人,德国人,法国人,波兰人,中国人。在她描写祖国的小说里,她创造了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爱好和平的劳动人民的形象,用自己的手建设新生活的新人的形象。
美国占领者硬把德国分成两半。他们要利用西德作新的世界大战的进攻基地。波恩政府的政客们和美国法西斯主义勾结起来,出卖了祖国。他们完全不考虑德国人民的意志——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和西德的人民都是厌恶战争和那些靠战争发财的人。而安娜·西格斯的作品就是表达了全德国人民争取统一与和平的意志的。
一九五一年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政府授予安娜·西格斯一等国家奖金。
同年安娜·西格斯荣获了“加强国际和平”斯大林国际奖金。
怠工的人们
一
一九四三年春天,在乌克兰前线的某一段上,命令下来,要德国兵夺回萨考埃村。当他们向着那个构成据点的农庄冲锋时,有几个手榴弹出了毛病。检查了一下伤亡表,发现有好多人因为自己的手榴弹过早爆炸而阵亡。也有人报告,有许多手榴弹没有爆炸。结果查出来,这些手榴弹是在美茵河畔格利斯海姆的一个工厂里装配的。这一连本来就没法守住那一个农庄。第二天它跟它那一营被打得从萨考埃村撤退八公里。因为战斗一定有个结局,而结局并不决定在天空里,并不决定在从一望无际的乌克兰平原上空飘过的棉絮般的浮云上,也不决定在参谋部的装甲汽车里,而是决定在神秘的深处,决定在各民族的意志上,呵,战斗的指挥者!
从手榴弹的烙印上,秘密警察查出了这些手榴弹是在哪一个车间制造的,是哪一天制造的:就是在对苏联战争爆发的那一天。再进一步调查,就发现,毫无疑问有三个工人参加了这次怠工:海尔曼·舒尔茨,弗兰茨·马奈特和保罗·包兰。在进行逮捕时,发现其中两个,马奈特和包兰,早已开到前线去,而且包兰已经阵亡了。弗兰茨·马奈特失了踪。第三个,海尔曼·舒尔茨,还在工厂里,他被捕处死了。
这样,秘密警察在关门[1] 前又一次证 明了,它的磨照旧磨得同那个已经变为多余的早就撤了职的上帝的磨[2] 一样辛勤,一样精确,一模一样的彻底,一模一样的精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