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艺术的交融》读后感

    今年11月2日,我在“北大论坛”上作了一次发言。我在学术座谈会上,或者堂而皇之地称为“学术讲座”上发言,有人称之为作报告,一向没有讲稿,因之也就没有题目。这一次发言依然如故。录音整理者给它加上了一个题目:“天人合一,文理互补”。实在是得其神髓,我非常满意。发言稿登在北大校刊上。立即引起了北京大学电子学系吴全德院士教授的注意,他枉驾寒舍,告诉我他完全赞成我的看法,并且送给了我他的新著《科学与艺术的交融:纳米科技与人类文明》(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7月第1版)。我大喜过望。发表一种意见而能得到赞同,这也是知己的一种表现形式。我焉能不大喜呢?

    我拿到了书,立即埋首读起来。但是,我是搞语言的,物理只有高中水平,电子则一窍不通。我读这一本融合文理的书,真是苦乐参半。读到讲物理学的部分,则若读天书,不知所云,味同嚼蜡,苦不堪言。读到讲艺术的部分,则豁然开朗,字字珠玑,其甘如饴,乐不可支。我一连读了几遍,觉得这真是一部好书,处处引人入胜,给人以无穷无尽的启悟,发人深思。它给科学与艺术架上了一座可靠的桥梁。

    我现在引用几句吴先生引用的教育家和自然科学家的话,引用原话比自己解释更为可靠。蔡元培先生在《美术与科学的关系》一文中写道:“科学虽然与美术不同,在各种科学上,都有可以应用美学眼光的地方。”鲁迅在《科学史教篇》中指出,仅片面地推崇科学,人生必大归于枯寂。他又指出,人类所当希冀要求者,不仅是牛顿,也应有莎士比亚;不仅要有玻意耳,也要有拉斐尔那样的画家;既要有康德,也必须有贝多芬;既要有达尔文,也必须有卡莱尔似的著作家。凡此种种,“皆所以致人性于全,不使偏倚,因此见今日之文明者也。”(羡林按:请注意鲁迅使用的这一个“全”字。)正如吴全德先生在书中几个地方讲到的那样,科学与艺术如鸟之双翼,车之两轮,缺一就是不“全”。

    吴全德先生还引用了一些著名的科学家和哲学家的话。爱因斯坦说:“真正投身于科学事业的人是对自然和谐与美的追求。”庞加莱曾写道:科学家研究自然是因为他从中得到快乐;他从中得到快乐是因为它美,是根源于自然各部分和谐秩序、纯理智能够把握住的内在美。德国数学家魏尔(H.Weyl)说:“我的工作总是尽力把真和美统一起来,但当我必须在两者中挑一个时,我通常选择美。”德国科学史家菲舍尔认为,所有伟大的科学家都追求美的感受,他们懂得从美学中获得科学灵感,从而揭示自然界的真理。这几句话有极大的概括性。

    吴全德先生在本书中还引用了大量的名人的言论和看法,我不再引用了。总之,一句话:科学与艺术之间有密切的关系或者联系,这一点是无可怀疑的了。

    当代中国艺术家和华裔科学家中也有人注意到科学与艺术的关系的,比如吴冠中教授、李政道教授、杨振宁教授等等。详情具见本书中,请读者自行参阅。我认为,对科学与艺术交融问题讲得最全面、最彻底、最有系统的,还是吴全德教授的这一本书。书中有很多很精彩的意见,比如强调艺术中“美”与“妙”的区别。他说:“‘美’的着眼点是一个有限的对象,就是要把一个有限的对象刻画得很完美。而‘妙’的着眼点是整个人生,是整个自然造化。‘造化’就是大自然。”下面一直讲到“境外之象”,“景外之象”,最终点到“意境”,是研究中国诗歌美术的一个人所共知的术语。这些话虽然是引自叶朗教授的著作。但是吴全德教授显然是完全赞成的(原书,p.54)。又如,吴先生讲到石画,这是造化形成的。中国有名的大理石也属于这个范畴。吴先生说:“令人惊奇的是:天公在四亿五千万年前太古形成时怎能创造出中国风格的水墨画呢!”(p.55)再如,吴先生在全书几个地方都强调了“开发右脑”。关于这个问题,吴先生在本书中有极长极细致的论述,见本书pp.69—74,我不能全部引用。核心问题是:根据科学家的研究,左脑是“理性脑”,右脑是“感情脑”。也有人称左脑为“自身脑”,右脑为“祖先脑”。吴先生认为,建国后的“应试教育”,一边倒地开发左脑,其结果是,学习者缺少创意,缺乏整体意识,偏执于个人的成败得失。目前提倡素质教育,应着重开发右脑,这样就能提高艺术鉴赏力。提高创新欲望,容易激发灵感,令人心平气和,生活平静、协调。此外,吴先生还有很多精彩的意见,限于篇幅,不能一一叙述了。

    但是,我认为,吴全德教授最重要的最有意义的贡献还在于,他嫌几亿年太久,他在实验室中创造出类似石画的中国画。读者只要看一看本书所附的那一些实验室中产生出来的彩色图片,不会有人不感到大吃一惊的。这一些自然产生的图画,鬼斧神功,与中国文人笔下的画毫无二致。人们真不能不相信科学与艺术的交融。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我们目前还无法解释。解释过了头,就会濒临神秘主义,我们还是就此打住吧。

    前两天,我收到了《中国书法》本年第11期,第一篇文章就是《艺术也有规律,但和科学要求的不一样》,是刘正成先生采访熊秉明先生的谈话记录。熊秉明先生说:“黑格尔很重视自然美和艺术美的区别。艺术美是心灵的创造,其精神是自然美本身所没有的。艺术美有一个作者,有人的成分在,有一个主观在。”我对黑格尔的美学没有深入的研究。不知道熊秉明先生具体的意见是什么。但是,我认为,如果把一幅画家画的画和吴全德教授在实验室中拍摄的“画”,一起摆在一个欣赏者眼前,他只要看到画美,便会得到美感享受,得到快乐,得到启发,得到灵感。他不会,也用不着去追问去研究,这一幅画是人工画成的还是造化创造的。那是一个研究者的任务,与欣赏活动无涉。

    总之,科学与艺术的交融是一个事实,是无法否认的。

    可是,我想再进一步追问一句:在人文社会科学中,科学只能同艺术交融吗?我认为,不会的。我希望文理双方的专家都要考虑交融的问题。各科的情况不同,交融的过程也不会一样。但是,在21世纪,文理交融是学术发展前进的必由之路,这一点我是敢肯定的。

    我热诚推荐吴全德院士教授的这一本新著。因为我并不全懂,所以不敢说这是一篇书评,只能说这是一篇读后感。

    2001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