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梵本《妙法莲华经》

    《妙法莲华经》(Saddharmapuṇḍarīkasūtra )在佛教经典里地位的崇高,只要治佛教史或对佛教有点研究的人都知道,用不着我们再详细说。日本人称之曰“镇护国家之经典”或“大乘之经王”,可见这部经在日本的地位同在中国一样重要。就因为这部经这样重要,所以屡次被译成中文。据我们所知道的一共有下列诸译本:

    第一译(阙)《佛以三车唤经》一卷 吴月支优婆塞支谦译

    第二译(阙)《法华三昧》经六卷 吴外国三藏支疆良接译

    第三译(阙)《萨昙芬陀利经》六卷 西晋三藏竺法护译

    第四译(存)正法华经十卷 西晋月支国三藏竺法护译

    第五译(存)萨昙分陀利经一卷 失译人名今附西晋录

    第六译(阙)方等法华经五卷 东晋沙门支道根译

    第七译(存)妙法莲华经八卷 二十八品 或七卷 姚秦龟兹国三藏法师鸠摩罗什奉诏译

    第八译(存)添品妙法莲华经七卷 二十七品 或八卷 隋天竺三藏阇那崛多共笈多译

    此外还有许多节译本我们不一一列举了(参阅南条文雄泉芳璟《梵汉对照新译法华经》页617)。

    倘若比较一下,以上这许多译本,没有两个本子是完全相同的。所以它们所根据的梵文原本绝不会是一个本子。根据这些不同的翻译和现存的梵文原本也许可以构拟出一部原始《妙法莲华经》来,但这工作还没有人做过。我现在来讨论梵本《妙法莲华经》,并不想来尝试这工作。我只是想试着从现存的梵文本的不同的抄本里找出几个文法上的特点,用来推测《妙法莲华经》成立的时代、地域和以后传布的情形。

    《妙法莲华经》的梵文本是荷兰学者Hendrik Kern和日本学者南条文雄校刊的,于1912年出版于俄旧京圣彼得堡,是佛教丛书(Bibliotheca Buddhica)的第十种。他们共用了八个抄本。这八个抄本可以分成两组:其中有一个抄本是来自Kashgar,其余的都来自尼泊尔。现在我们就拿o.来代表Kashgar本,拿n.来代表尼泊尔本。虽然从大体上看起来两个本子的字句都差不多,无疑的是出自同一个较古的本子;但倘若仔细研究起来,两个本子却又有很多不同的地方。o.里面俗语字(Prakrit)和半梵文化的俗语字非常多,尤其是在伽陀(Gāthā)里面。n.里面虽然也有,但比o.却少多了。这是什么原因呢?

    要了解这原因,我们先要谈一谈初期佛教经典文字方面的情形。巴利文经典我想另外写一篇文章来讨论,这里不谈。其余所谓梵文的或半梵文的佛典都有一个共同的现象,就是里面有许多字不是梵文,而是俗语,或梵文化的俗语。从这个现象,我们可以推测到,这些经典原来都是用俗语写成的,以后才渐渐梵文化起来。时间愈久,离原本愈远,梵文化的程度也就愈深。所以看梵文化程度的深浅可以定一部经典的年代。《妙法莲华经》也不是例外。原始《妙法莲华经》也一定是用俗语写成的。同别的佛典一样,这本子也随了时代渐渐梵文化起来。o.里面俗语字多,可以证明它梵文化的程度尚浅;换句话说,这个本子较老。n.里面俗语字少,可以证明它梵文化的程度较深,也就可以说,这个本子较幼。o.虽然老于n.,但n.并不是从o.出来的。它们之间仍然是兄弟关系。只是一个是老大哥,一个是小弟弟而已。

    我上面说到原始《妙法莲华经》一定是用俗语写成的,但究竟用的是哪一种俗语呢?这问题初看起来似乎很难解决;因为n.梵文化的程度已经很深,固然很难从仅存的几个俗语字或半俗语字窥探原来俗语的真相;连在o.里都是梵文字的数远超过俗语字,尤其是散文部分几乎全是梵文了。但倘若我们把o.同n.里残留的俗语字拿来一比较,看看在同一个地方两个本子里相当的字是什么。有的时候,在两个本子里都是俗语字,但在n.里却改换了语尾。有的时候,在o.里是俗语,到了n.就变成了梵文。从这改换去取之间,我们可以很清楚的窥探出原文俗语的消息。所以我们现在就在下面举出几个例子来,看看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字在o.同n.两个本子里的变化。

    一、阳类收-a字的体声多数:

    śarīra vaistāriku tasya cābhūt stūpāna koṭīnayutā anantakā(o. 是这样,n. 变为anantakāḥ)(26,8)

    buddhositā(o. 是这样,n. 变为adhyeṣitāḥ)kāmaguṇeṣu saktās tṛṣṇāya saṃmūrcchita mohacittāḥ(48,2)

    sa tān avocacchṛṇutha kumārakā nānāvidhā yānakā yā mamāsti|

    mṛgair ajair goṇavaraiśca yuktā uccā mahantā(o.是这样,n.变为mahātāḥ)samalaṃkṛtā ca(87,7-8)

    从上面举的几个例子里可以看出来,阳类收-a字的体声多数的尾音在o.里是-ā,到了n.里变成-āḥ。原本里一定同o.一样是-ā。

    二、除了上面举的例子外,阳类收-a字的体声多数还有另外一个尾音。这种例子极少:

    o. n.
    mahādvīpāni mahādvīpāḥ
    stūpāni stūpāḥ

    (参阅Kern,南条文雄校刊本《妙法莲华经》页VIII b.)

    三、阳类收-a字的业声多数:

    stūpāna paśyāmi sahasrakoṭyo analpakāni(o. 是这样,n. 变为analpakāṃ或analpakā)yathariva gaṇgavālikāḥ(14,9)

    sūtrāni(o. 是这样,n. 变为sūtraṃśca sūtrāuta)bhāṣāmi tathaiva gāthā itivṛttakaṃ jātakam adbhutaṃ ca(45,7)

    从上面的例子里可以看出来,阳类收-a字的业声多数的尾音在o.里是-āni,到了n.就变成-ān。我们可以推测原本里一定同o.一样也是-āni。这种例子很多,我只举以上两个,其余的可参阅著者“Die Verwendung des Aorists als Kriterium für Alter und Ursprung buddhistischer Texte ”。

    四、阳类收-a字的呼声多数:

    āgacchatha bhagavantaḥ kumārakāho(o.是这样,n.变为kumārakā)nirgacchata(73,6)

    cintetha kulaputrāho(o.是这样,n.变为kulaputrāḥ)s arva sattvānu kampayā(253,1)

    bhāṣadhvaṃ kulaputrāho(o.是这样,n.变为kulaputrāhe或kulaputrāhaṃ)saṃmukhaṃ vas tathāgataḥ(255,11)

    kathaṃ vayaṃ kulaputrāho(o.是这样,n.变为kulaputrāḥ)kari ṣyāmo(270,12)

    nāhaṃ yuṣumākam avusāho(o.是这样,n.变为āyuṣmanto)paribhavāmi(378,1)

    从上面的例子里可见阳类收-a字的呼声多数的尾音在原本里一定是-āho。

    五、Aorist:

    o.里面Aorist还很多,到了n.里有些就让别的字代替了。我下面举几个例子:

    o. n.
    prakāśayī(25,8) prabhāṣate
    samādapinsu(51,8) samādapentā
    āsi(58,13) āsīt
    udgṛhṇīṣu(181,9) udgṛhṇīta
    dhārayiṣu(181,9) dhāritavanta
    adhimucyiṣuḥ(181,13) adhimuktavantas
    bhraṃśinsu(196,6) bhraśyanti
    abhāṣiṃsu(270,2) abhāṣanta
    adhyabhāṣiṃsu(271,6) adhyabhāṣanta

    其余的例子还很多,我在这里不能一一列举了。

    在上面我一共举出了五个特点。这五个特点都是在o.里面还多少保存着的,到了n.里却逐渐为其他的字代替了。o.虽然比较接近原本,但也已经梵文化了;绝对不会把所有的原本的文法方面的特点都保留下来。所以我们可以推测在原本里这样的特点还很多。可惜我们现在没有原本,也无从猜起了。不过倘若想推测原本究竟是用哪一种俗语写成的,只这五个特点也就很够了。我们现在就要问:哪一种印度古代俗语有这五个特点呢?我们看印度古代俗语,只有一种具有这五个特点,就是古代东部方言古Ardhamāgadhī,所以我们毫无疑问的可以断言,《妙法莲华经》的原本一定是用古代东部方言写成的。到了o.,虽然已经梵文化起来,但地域还似乎没有大的变动,所以东部方言的残余还得以保留。到了n.,《妙法莲华经》已经走出了印度东部,向外传布,所以东部方言的特点已经渐渐消失了。

    与这东部方言特点的消失并行的还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就是尾音-aṃ渐渐的变成了-u。我现在举几个例子:

    9,2:imu A. Ca. Cb. K. W. iyu B. idaṃ o.

    14,8:satkāru satkāra o. B. Ca. W.

    25,6:yathāhu bhāṣiṣyi bhāṣiṣyaham o.

    我只举这三个,其余可参阅著者“Die Umwandlung der Endung-aṃ in -o und -u im Mittelindischen ”,N. A. W. G. Philologisch-Historische Kl. Nr. 6,1944,p. 189ff.。从这些例子里,我们可以看出来,在还保留着许多东部方言的特点的o.里面没有-aṃ变成-u的现象。到了东部方言的特点已经消失的n.里,这现象却多了起来。这我们应该怎样解释呢?我在上面提到的论文里曾论到-aṃ变成-u的现象。我的结论是,这现象是印度西北部方言的特点。可见n.已经容纳了西北部方言的成分。

    现在我们归纳起上面所论的来看一看,我们可以知道,《妙法莲华经》的原本是用纯粹东部方言写成的。以后经过不知多少次的传抄,受了时代风气的影响,渐渐梵文化起来,同时东部方言的特点也逐渐消失。又因了传布的关系,容纳了西北部方言的成分。根据这从文字上观察得来的结论,我们对《妙法莲华经》产生和传布的时代和地域也可以得到一个清楚的概念:《妙法莲华经》是产生在印度东部古摩揭陀地方。时代一定比一般学者相信的要早。从那里渐渐传到印度西北部,再由西北部传入中亚,终于传到中国和日本。

    1947年11月22日